她,果真一点儿都不在乎他。

那一瞬间,他差点儿哭了,也只是差点儿,在她面前摆出怨夫的姿态,那就太好笑了。苏镜希发现原来自己一直没放下,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放下。

5

雪断断续续地下了几天,白天出了会儿太阳,晚上又接着下起雪。路边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冰,不时能看见走在路边的人,突然摔个四脚朝天,爬都爬不起来。容青可坚持去上班,越是害怕跌倒,两条腿便纠结得像麻花,摔倒的样子自然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看见路过的人都拼命忍住笑的样子,她也不在意,反正脸皮厚,拖着疼得发颤的左腿坐在路边休息,被冷风一吹又头痛欲裂,干脆掏出一支烟颤巍巍地点燃。不多会儿便有高中生模样的女孩子问她是不是崴了脚之类。

她摇了摇头,知道自己坐在这里也挺吓人的,打了辆车回到公寓。司机师傅没有零钱找,她的零钱不够,正纠结着,却看见有人敲了敲窗户,把钱递进来。

容青可有点儿恍惚,即使眼前的大男孩变化不小,那双狭长秀丽的狐狸眼却也忘不了。

他将近一米八个子,站在她面前,陌生得让她不敢靠近,也觉得有点儿害怕。他现在已经是大狐狸了,以前尚且那么锋利,如今呢?不行了,她已经不是四年前那个健康朝气蓬勃的年轻女生了,经不起什么折腾。

苏念并不激动,看了看她的腿,蹲下身:“可可,我背你。”

“不,不用了。”她后退一步,苏念却不容拒绝地拉过她的胳膊,很轻松地把她背起来,“可可,你不要怕我。”这句话说得挺委屈的。

容青可要是十七岁的怀春少女,肯定就心软成棉花糖,但是她也算是经历过风浪的人,总会长几个心眼。把苏念当小孩子会吃亏的。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我跟小织姐姐一直有联系。”苏念想了想后补充道,“其实你在哪里,做什么,我一直都知道。”

陶林织,你这个叛徒,你这个见色忘友的家伙!我脑子进水了才会相信你!你这个屡教不改的浑蛋女人!

苏念忍不住“扑哧”笑了:“你别在心里骂她,是我缠得她没办法,而且我也答应她不打扰你。这么多年我都做到了。”

“我在北京的时候你也知道?”

“我去看过你,你换第三份工作的时候,住在地下室里,你拎着从小区门口买的盒饭回家。”

“你小子是FBI啊!你饶了我行不行,我欠你们家的啊,你还让不让人活!”容青可挣扎起来。

“可可,你别这样,我和以前不一样了,你就再相信我一次不行吗?”

容青可放弃跟他沟通,反正说也说不过他,打也打不过他。以前明明是被他纠缠,却被说成她引诱国家幼苗。这种事情如果非要说出个谁是谁非也没意思,这种莫名其妙的清白证明起来也没什么意思,也没人在乎。

她随意地往沙发上一躺,把腿包在毯子里,苏念蹭过来,她皱了皱眉,见他眉眼之间都是小心翼翼,像是她又欺负小孩子似的,就叹了口气,随他去了。她的后脑受过伤,总有些零零碎碎的后遗症,染上了许多老人家才有的习惯。头枕在苏念的腿上,头部的穴位被不轻不重地按摩着,顿时又迷迷糊糊地想睡。

“可可,我今天来找你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我哥。”苏念说。

“嗯。”容青可想着这敢情是来伤口上撒盐来了,也不想失态,“我见过你侄子,挺可爱的。”

“小哲?”

“你还有几个侄子?”

苏念没说话,容青可觉得心里又有些模模糊糊的疼了,如果她的孩子还在,说不定那天就能上演一出异母兄弟偶然想见的狗血剧,苏镜希说不定会懊悔得去卧轨,想起他的表情,她就想笑。

“你笑什么?”她笑得太悲伤,苏念心里有些难过,“我想让你去看看我哥。”

“干吗?看人家夫妻恩爱?你就不怕我一受刺激就接受你,然后我跟苏镜希旧情难忘,把你们家搞得鸡飞狗跳,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你成语学得比我好。”苏念叹口气。

“谢谢啊。”她又笑了,只觉得疲惫,她猜不透苏念的想法,又害怕他的手段,只能没出息地服软,“苏念,别来找我了,我看见你就会想死他。”

“那你看见他能想起我吗?”

她想了想轻轻地“嗯”了一声。苏念马上就笑了,抿着一脸的天真。容青可不知道这种天真的真实度有多少,只能皱着眉,用力地去回味,可是想得太多了脑里就一抽一抽地疼。

“你去看看我哥吧,他又住院了,还是厌食。”

容青可惶惶然地抬头,清楚地听见了那个“又”字。

“是见了你才这样的。”

这句话在她的脑子里自动转化成“都是你害的”。她有点儿不明白了,为什么又是因为她。别人的心都是肉长的,都是会被刺伤的,那么她的心就是千年化石吗?

“你小声点儿,小镜还在睡……”

“让他睡死好了!”

“黎空……”安阳纯渊声音里带了点儿警告。

“为了一个女人半死不活的,没半点儿出息。”黎空越说越过瘾,“我就看不出那个容青可哪里好,值得他痴情到茶饭不思,还学女人敢给我生病,他还是不是个男人啊?”

苏镜希睁开眼睛,咬牙切齿地说:“我是不是男人,你要不要来检查一下?”

“好啊!”

“算了,比不要脸我比不过你。”

他们两个吵嘴已经吵了好多年了,安阳纯渊也见怪不怪。食盒里的饭菜很精细,每样菜只有一点儿,做得很精致,做出各种小动物的造型,颜色丰富,米饭上还有用海苔贴的笑脸。

苏镜希看了一眼就觉得脸上挂不住:“你们确定这不是小哲的营养午餐?”

“阿姨说了,做得漂亮点儿你吃起来也有胃口。”

“我不想吃。”

“小镜……”安阳纯渊皱了皱眉。

“你别管他,我看他那三分之一的胃也不想要了,全切了算了。”黎空似笑非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俩在这里哄孩子呢。”

苏镜希什么都说不出了,扭头看着窗外。他知道安阳纯渊看见他的样子不好受,黎空冷嘲热讽也是恨铁不成钢。可是他就是莫名其妙地吃不下东西,自从见了她以后,本来被小哲填满的那种充实感已经不存在了,心里空荡荡的,凉凉的,什么风都能吹进来。

他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的,两年前安阳纯渊与橘梗分手后他就退出了娱乐圈,黎空也不做经纪人了,两个人把钱凑起来开休闲会所。而橘梗又考了研究生,去了深圳,后来又去了香港。其实并不是安阳纯渊的问题,而是橘梗承受不住了,毕竟有些事情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安阳纯渊不像他那么没出息,在外人看来他还是那么强大,其实苏镜希知道他伤得很重。

无论如何,大家表面上看起来都是很幸福的。

苏镜希怔怔地看着窗外,那个人看起来也是很幸福的。

“小镜……”

竟然出现幻听,他看得很仔细,还是没看清楚。她外表上并没有很大变化,却感觉她似乎瘦了很多,连眼神都有点儿呆呆的,完全没有那种飞扬跋扈的嚣张了。被他审视得太久了,她竟然连削苹果的手都颤抖了。

那个总是欺负人的,在他的心目中完美到不行的女生,到哪里去了?

“今天吃饭了没有?”

“……”

“还是吃不下去吗?”容青可看了看手中的苹果,用小刀切成很小的块,插上牙签。他的右手还打着点滴,她本想喂他,又觉得不妥,便放在他左手边。这种小心翼翼的样子又刺痛了他。

“你来做什么?”他粗声粗气地问。

“嗯。我一会儿就走……”不会让你的家人看见的,以后也不会再来了。她有点儿不知所措,她真是变蠢了,苏念说两句,她就不管不顾地过来了,其实人家看见她就心烦。

听说她刚来就急着走,苏镜希便气得要从病床上跳下来,气得厉害了反而冷静下来,头脑发热时免不了口不择言:“是啊,反正我已经习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了。你想见我,你就能来,我想见你,还要获得你的批准,你说一个不想见我,我就得憋着。”

她不禁有些发愣,他这个样子倒有点儿像情人之间的埋怨,可是他现在连儿子都有了,再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呢。见她不说话,苏镜希猛然惊觉自己的口气太暧昧了,忍不住红了脸,咬着嘴唇拼命想着接下去想说的话。

“你这样下去怎么行啊,听医生说只剩下三分之一的胃又发炎了,不管怎样,还是身体重要……”

“没关系,反正,也没有人在乎!”他垂头丧气。

“瞎说什么,你还有家人,你儿子还那么小……”

“可可!”他忍无可忍地打断她,“你就那么希望我有儿子?”

“这不是挺好吗?”她讪讪地笑。

苏镜希觉得五脏六腑都凉了,也不想再解释,挫败地闭上眼睛,便不说话了。容青可说着:“你休息吧,有空再来看你”,就匆匆忙忙地退出去。

7

容青可离开后,苏镜希将她削好的苹果吃光了,而后开始进食。不知道为什么他猛然惊觉这三分之一的胃如果没了,自己就真的完蛋了。

无论是哪一方面,身体或者其他的,全部完蛋,想都不要想。

那些像“小哲营养午餐”之类的东西也变得可口起来。

而她终究没来看他。人家随便说说,如果他当真就是他太蠢,怪不得别人。他出院后便接了一个大单,没日没夜地忙碌。于是很快就到了十而月,天寒地冻,人们没事就喜欢窝在家里,他无聊时建立的网站“双生薄荷草”的注册人数暴增。

倒不是故意装文艺小青年,而是夏天的时候纯渊和黎空在他家里住了两天。黎空简直就是纯渊专用牛皮糖,两个人关系好得让人觉得恶心,而黎空多半也是恶趣味到极致,看见苏镜希一脸便秘的样子就来劲。

那次去花店买花,顺便搬了一盆薄荷草回来,因为那株草长了两个粗壮的枝丫,被黎空兴冲冲地说:“小镜,你看这像不像我们坚贞不渝的友情?”用来形容坚贞不渝的,不应该是爱情吗?

每段爱情都像同根生的两枝薄荷,清爽的,美好的,坚贞不渝的。

因为网站上有个叫COCO的小屋,里面有很多猫的照片,被PS后,配上很多可爱的语言,颇受女孩子的喜欢。

有人花不错的价钱来买这个网站,被他拒绝了。也许一开始建立网站是无聊的,可是时间久了,每天来这里看看,放点儿照片便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偶尔有一次被小哲看见了,他便念念不忘着生日礼物要只猫。

当然,孩子嘴上说的是“爹地,我要只熊猫。”

苏镜希跑去商业街的猫舍买了只布偶猫,这种猫很乖,完全没脾气,当然价格也让人很没脾气。小哲在家里玩了几天就厌恶了,夏森澈那个浑蛋又把不合格的生日礼物塞了回来,嘴上说的是“这种连撒尿都会撒在窝里的笨猫,还是你自己养吧”。

他气得恨不得把小哲拎过来打一顿屁股,爸爸看他为难也说得轻巧“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丢了就行了”。苏念在沙发上吃葡萄,笑着说:“哥,你干脆给我吧,它看起来也挺乖的,我送去给人暖腿。”

苏镜希当然知道他要送给谁,苏念有意无意间总是在他面前炫耀,什么可可长肉了啊(她又不是猪),可可最近开始玩那个完美世界了(现在十岁的小孩都会在游戏里娶妻生子了好吗),可可怎么会喜欢吃榴莲啊,那么臭(她一向都是个味觉变态啊),可可的男朋友总往她家里跑,烦死了(……)!

苏念以前是个小王八蛋,现在是个大王八蛋,明摆着就是在人伤口上撒盐,没关系啊,我没得到,你也没得到啊!

苏镜希躲在房间里难受了半天,那只笨猫摆出“猫爷很忙”的表情,气得他真想把它从顶楼丢下去。于是他抱着很拽的猫爷来到窗边,外面还在下雪,推开窗户便飘进来细小的雪粒子,很快就在他的脸上融化成了小水滴。

迎面而来的雪的味道,清冽又决情,就像她。却又是令人欲罢不能的。

他想了想,把笨猫揣在怀里,又在书柜里收拾了一堆照片。在门口换鞋子,戴围巾,爸爸和苏念在看球赛,双方明显不是一个阵营的,苏念还笑得很得意。爸爸明显是被比赛打击到了,不知道又输给苏念多少钱0⒁淘谥拢凳呛托∏锩律绲睦鲜π卵У氖サ骰ㄑ比皇歉≌艽┑摹?

“小镜,这么晚去哪里啊?”阿姨的声音。

“去春绯家。”

“哦,你要把猫送回去吗?”

苏念转过头来,苏镜希忙转身出门,懒得理他那副似笑非笑的狐狸脸。

8

与林梓桐褒电话粥褒了一半。

事实上大多是林梓桐在喋喋不休,她一边应着一边打瞌睡,终于是林梓桐说得不过瘾,叫了一声:“你等着,我马上就来。”

还没弄清楚自己要等什么,那边已经挂了电话。

其实这种程度的任性已经不是一次了。

容青可无聊地换着频道,央视一套重播领导人出国会晤,中央二套播生活小窍门,中央三套是同一首歌,台下一群人拼命地叫,上面一群推销不出去的老明星卖力地唱。

门铃响起来,她怀疑林梓桐是坐火箭过来的。

楼道里的灯光一明一暗,略长的柔软头发贴着脖子,睫毛轻颤着,眉心微微皱着,看着像是有几分不情愿。衣服上的雪粒子融化了,在灯光下象闪烁的钻石,容青可愣愣地看着他,他也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喵呜!”

怀里的笨猫被闷到了,挣扎着把脑袋从苏镜希的臂弯里挤出来,翻着白眼,挺有惊悚效果。这让容青可对它的好感度激增。

“这只猫长得好像一只鬼。”

“给你。”苏镜希往她怀里一塞,又把一个装CD的盒子放在里面的鞋柜上,还是低着头,“没事了,我走了。”

他很干脆地回头,走进电梯。这样莫名其妙地塞给她一只猫和一盒东西就走人。容青可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三两步走到电梯前,惊惶地掰开关了大半的电梯门。

苏镜希看着她,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什么意思?”

“小哲不要的,家里没地方养。”多半是实情。

“哦。”容青可回过神来,觉得自己刚才一闪而过的念头可笑得很,“谢谢,慢走!”

苏镜希好像从她脸上看见了类似失落的表情,等他想仔细辨认,电梯门已经关上了。电梯慢慢地下降,数字在狭小的空间中递减。容青可吐了口气,转身要回家,只听见“砰”的一声响,家门被风带上了。

她穿着棉睡裙站在门口傻眼。

每次好像他都不在。

或者刚刚离开,就像一个诅咒,得不到任何救赎的诅咒。

明明知道内心那点儿见不得光的奢望,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可是看见他,还是会隐约地抱有些希望。即使知道希望也是死的。这样的心思,若是被陶林织或者林梓桐知道,一定会笑话她。

可是她也不在乎了,“容青可”这个名字,本身已经是个笑话。

容青可将脸慢慢地埋在膝盖间,手心搓着越来越冰的小腿。“叮!”电梯响了,暗了很久的声控灯重新亮起来。

不是林梓桐。

这张精致的面孔微微泛着被寒风吻过的红,嘴里呼出来的白雾急促地形成细小的云朵。苏镜希只不过想再确认一次她的脸。而她却像个被遗弃的女孩一样,坐在门口,眼睛里突然盈满了星光。

“门被风关上了?”

“嗯。”

他顿了顿,犹豫着邀请:“去我车里吧,这里太冷。”

“谢谢。”

谢谢,可是你为什么要回来?

只有这一句问不出口。

2第十回如果下一次做梦,她坚信,那一定是个甜美的梦。

1

玻璃前的雨刷扫着雪,勤快得过分,玻璃从外面看不到里面,外面的景色却是一览无遗。苏镜希从后备箱里拿毯子盖在她身上,暖气很足,难免有种快被吹晕了的错觉。而在苏镜希的眼里,面前的人半眯着眼睛,像在走神,又像在睡觉的模样,全身都散发着“猫爷很累”的气息。

刚才下楼的时候,他走得稍快了一点儿,回头便见她吃力地跟着,左腿不灵便地拖着。他的脸被狠狠抽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热,不说是不严重吗?

“盒子里是什么?”她率先打破沉默。

“照片。”

“猫的照片吗?”容青可笑了一下,“果真是你寄的。”而后又问,“还拍那个做什么呢?以前只不过是说说玩的啊。”

“我答应你的啊,我不会骗你的。”太过认真的眼神看过来,容青可低头轻笑了两声。他还是以前的样子,还是天真又美好的样子,一点儿都没变。

“你的腿好像很严重。”

“还好,走路不是问题。”

“后悔吗?”苏镜希有点儿难堪地将脸别到一边。

“啊?”

“我说的是孩子……如果在的话,比小哲还大呢……”

容青可想到那团血肉,刚开始是很难过的,可是渐渐地也就没什么感觉了,连疼痛都忘记了。可是那是和小镜唯一的联系,一瞬间什么都没有了。

“哦,本来就不应该存在的啊,没什么可惜的。”

明明知道是这样的答案,苏镜希还是忍不住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