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往车上走,一边下意识低头看。

  这小子年纪虽小,手却挺大。修长的手指像上好的玉石,白皙润泽,指甲修建得整整齐齐,泛着透明健康的光泽。

  待她上车后,那只手飞快地松开。

  宋诗意寻了一处双人座,落座。

  程亦川像是终于松了口气,一屁股在她身旁坐了下来,刚坐稳就听见她说:“程亦川,旧伤而已,用不着把我当成是老弱病残。”

  他侧头,对上她似笑非笑的模样。

  窗外霞光万丈,映衬着漫山白雪,染红了莹莹树梢。而他倒映在她漆黑透亮的眼底,傻气十足。

  他的关心很可笑吗?丁俊亚和队医都紧张得要命,为什么她却能做出这样若无其事的样子呢?

  如果不是在大巴车上亲眼看见她红肿的脚踝,听见那番对话,他或许会真以为她一切安好。

  程亦川有些烦躁。

  对,要不是她一直以来表现得这么若无其事,他怎么会忽略了她的脚伤呢?

  直勾勾地看着她,他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宋诗意一顿:“告诉你什么?”

  “我拼命让你加速,对着你指手画脚的时候,为什么不说是因为脚伤没好?”

  “是没完全恢复,但也没你想象的那么严重。”她笑。

  程亦川背脊僵直,依然和她对视着,“你可以告诉我的。让我闭嘴,别再动不动提什么加速。你可以告诉我你的脚伤没好全,加不了速,让我别再戳你痛处。你可以指着我的鼻子说:程亦川,你知道个屁,闭上你的狗嘴吧。”

  宋诗意蓦地笑出声来:“傻小子,你缺心眼吗?还有这么骂自己的?”

  程亦川却没笑。

  他定定地看着她,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该骂。他活该。

  公交车不紧不慢开在冰天雪地里,北国的冬日是洁白一片、冰封万里的。公交车里暖气融融,车窗玻璃都起雾了,朦朦胧胧一片,看不见外边的光景。

  可她在笑,那张脸生动万分,健康而漂亮,是这模糊背景中唯一清晰的景致。

  程亦川双手垂在身侧,慢慢地握紧了。

  他说:“我以前不是这么多管闲事的。”

  “是吗?”

  “我这个人不知天高地厚,自恋又狂妄,对着镜子感叹自己才华横溢、玉树临风都来不及,没时间去管别人。”

  “……有道理。”她又想大笑了。

  他却看出她想笑的意图,一脸倔强地说:“你别笑,我在承认错误。我以后不会这么多管闲事了。”

  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这么承认错误的,夸自己才华横溢、玉树临风。

  宋诗意啼笑皆非,抬眼看了看他,说:“多管闲事也没什么不好。”

  他一顿。

  宋诗意望着他,含笑说:“我知道你有天赋,一入行就技惊四座,教练看重你,队友也都望着你。当然,不管是友好的还是不友好的,你不像是会在意那些的人,因为你从来都一帆风顺,目标也很清晰、很坚定。”

  公交车摇摇晃晃,经过某个路口,微微颠簸,她人也跟着晃了晃。

  “可是程亦川,总是一个人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那多无聊?”

  程亦川张了张嘴,眉头微蹙。

  宋诗意却接着往下说:“我相信你的目标会实现,你会离大家欢呼雀跃叫着你名字的那一天越来越近。可是有一天当你回过头来看看,你会发现不管是冠军还是奖杯,都是一刹那的事。你从省队到国家队,在这条路上走了很久,一晃多少年?这许多年的意义或许真的不在于那只奖杯、那点荣誉,你总会发现,珍贵之处在别的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

  “每个人的珍贵之处都是不同的,我怎么知道你的在哪里?”

  “那你的在哪里?”

  “我的啊。”窗边的人笑了,偏着头往半空中看,思索片刻,末了才说,“两年退役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当时脚伤太痛,还是离开国家队太不舍,我难得地哭了一场。当时我躺在病床上,脚上刚动完手术,我妈守在沙发上睡着了,而我望着天花板哭得一塌糊涂。

  “那时候我想起了基地的红房子,它们在朝霞和黄昏里像是童话里才有的漂亮小屋,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食堂的三号窗口,那个总是梳麻花辫的阿姨,每次见到我总会笑着用家乡话说:今天还是半糖的牛奶哇?她的笑总让我想起胡同里的李奶奶,我小时候每次放学回家,她就坐在门口的矮板凳上,仰头冲我笑。

  “训练馆的天花板上垂着无数盏白色的灯,多少次汗水打湿了眼睛,我仰头去擦,总觉得那些灯像闪光灯。它们让我觉得,你所有的付出都会被看见、被铭记,都为了有朝一日站在聚光灯下,听见梦想实现的声音。

  “我在基地生活了五年,总觉得运动员这条路枯燥又辛苦,我错过了风花雪月的年纪,错过了读书的黄金时间,退役的那天,我哭着想,我到底得到了什么。

  “事实上到昨天晚上为止,我还在想这个问题。”

  宋诗意像是在口述一篇作文==、而程亦川居然耐着性子听完了,直到这时候才接口问:“那你想到了吗?”

  “刚才跟你说了这么多,好像忽然得出答案了。”

  他微微一顿,点头:“那你是该谢谢我,这顿饭请得不亏。”

  “…………”

  宋诗意忍俊不禁,这小子的脑回路怎么这么稀奇古怪的?

  她斜眼看他:“那你说,我到底得到什么了?”

  “你都为这个写了一篇小作文了,还需要我重复一遍吗?”程亦川露出一口小白牙,“作文的题目就叫做:《我到底得到什么了》。”

  宋诗意哈哈大笑起来。

  笑到一半,她听见他终于问出了那句写在脸上大半天的话:“宋诗意,你的脚还疼吗?”

  她一顿,侧头看他。

  少年身姿笔直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眼里是抹不去的愧疚与焦虑。

  她如实回答:“有一点儿。”

  末了再加一句:“其实也没有特别疼,就是天气一冷,训练时间一长,它就会犯毛病。”

  程亦川迟疑片刻,“真的像丁俊亚说的那样,再受伤的话,将来就连正常活动也会受影响吗?”

  “大概吧。”

  “那你——”他顿了顿,还是问出了那句话,“考虑过退役吗?”

  宋诗意沉默片刻,抬眼对上他的视线,言简意赅:“正在。”

第26章 第二十六个吻

  正在?

  他完全没想到,自己不过随口一问,居然问出这么个答案。

  程亦川吃了一惊,不可置信地反问:“你居然真打算退役?”

  “不是说了吗,正在考虑。到你嘴里怎么就成板上钉钉的事了?”

  “宋诗意!”他没心思开玩笑,一脸严肃地警告她。

  可宋诗意却别开脸,后脑勺贴在座椅上,闭眼说:“我打个盹儿。到市中心了叫醒我。”

  他气急败坏:“都这样了,你还能睡得着?”

  她没睁眼,低低地叹口气,半真半假地哀求他:“你行行好。我昨晚一宿没睡,熬不住了。”

  “你——”

  明明还有很多话要说,可看见她眼睑处的淤青和满面倦容,到嘴边的话又收了回去。程亦川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公交车在路面上起起伏伏,心也一样。

  那将近一个小时的车程里,身侧的人渐渐睡熟,他却毫无睡意。

  他忍不住侧头打量她,像是只要仔细察看,就能发现这张皮囊下的秘密。

  爱笑。平和。总有说不完的鸡汤。很受欢迎。哪怕面对不友好的罗雪,也总是能够不动声色地保持平静。

  这个人都不会生气的吗?

  不,也不全是。

  那天夜里他和卢金元打架,误以为她放任对方揍他,气冲冲上门兴师问罪。在林荫道上,他亲眼看见她发怒,一路穷追不舍要他站住。

  ……其实发脾气的样子要生动得多。

  那时候,她的双眼明亮到惊人,仿佛有烈焰在燃烧,烧得她整个人都真实起来。那一刻的她是生龙活虎的,而现在这一个呢?

  生活在磋磨她,伤痛在困扰她,她满身疲惫,却还强打精神装作无所谓。

  程亦川一直活在天堂,丰衣足食,一路顺遂,从未体验过宋诗意所经历的一切。可他看着她,耳边回荡着刚才那篇“小作文”,眼前又出现了下午在更衣室里看见的一幕幕。

  她并不是一直都活得这么辛苦。

  还未受伤的那些年里,她是如此意气风发,宛若烈焰一般从山顶急速而来,高呼万岁,不可一世。

  程亦川怔怔地看着她,眼前忽而是憔悴的她,忽而是耀眼的她,一时之间竟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宋诗意。

  他苦恼地靠在座椅上,不知该如何度过这煎熬的一小时车程。

  *

  晚饭是在市中心吃的。

  眼看着到站了,程亦川轻轻拍了拍她:“喂。”

  女人睡熟了,面颊都染得红通通的,迷茫地睁眼一看,失神片刻,然后才聚焦:“到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