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他,像是看着曾经的自己。

  “程亦川。”她如释重负般叫他的名字,在他询问的眼神里,轻描淡写地说,“你只管养好伤,没有后顾之忧地去正面打倒卢金元,剩下的事情,交给我们去解决。”

  “你们?”程亦川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个字眼。

  “孙教。”宋诗意笑着纠正,否认了自己的参与,“我是说,你好好比赛就行了,剩下的事交给孙教。那种垃圾不能留在队里,教练组会还你一个公道的。”

  程亦川冷笑一声:“你别在这儿安慰我了,我知道上面要脸面,这种事情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谁告诉你的?”

  “魏光严啊。陈晓春和薛同也这么说,以前也发生过恶意伤人事件,最后还是无声无息就处理了,掀不起什么浪花。”

  宋诗意笑了两声,说:“那我们走着瞧。”

  程亦川蓦地抬眼看她:“你要干嘛?”

  “不干嘛。”她笑得一脸和蔼,“就试试看,帮你讨个公道。”

  那样的人不能留在队里。哪怕她要走,也在走之前还程亦川一份人情,替他斩草除根,去了这块绊脚石。

  程亦川忽的岔开了话题,问她:“你家的事处理完了?你妈不跟你闹了?”

  宋诗意一顿,原本想说的事似乎搁在此刻也不适宜继续了。她看着他,没好气地说:“你可别瞎操心了,先把伤养好,让卢金元输得屁滚尿流吧。”

  “呵呵,你等着看吧。我要是没把他输得痛哭流涕跪舔爸爸的脚指头,我就不叫程亦川!”

  *

  和程亦川在女队宿舍楼下分道扬镳,宋诗意明明说了让他先回去,他非要发扬绅士风度,像个偷穿大人衣服装成熟的小孩子,一脸假正经,理直气壮说:“哪有男的半路走人,让女的自己回去的道理?”

  她好笑,也懒得拆穿他这看似成熟的幼稚,只在宿舍大门口挥了挥手:“回去吧。”

  他还偏双手插兜,装酷似的说:“你先回去,我看你进门。”

  宋诗意忍无可忍,哈哈大笑:“都在基地里,安全得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你怎么老演偶像剧啊?”

  真是戏精小孩。

  程亦川脸红脖子粗,气得吹胡子瞪眼睛:“让你走你就走,废话怎么那么多呢?”

  “好,好好好,我走。”

  她认命,转身往宿舍里走。

  走到楼道时,回头,看见程亦川还立在门口,探头探脑看着他。

  她笑了,挥挥手,低声说了句:“傻小子。”

  今后离队了,再也看不见他这耍宝的行径,和张狂又臭屁的模样,一定会很想念。

  她有些感伤,爬上了三楼,推门进了宿舍。陆小双正趴在她的床上玩手机,头也不回诈了一句:“我说,你该不会是会情郎去了吧?”

  “胡说八道什么。”

  “哼,我在窗口看见了!”陆小双跳了起来,搬凳子,把她摁上去,“现在开始,严刑逼供。”

  宋诗意无语,在凳子上坐下来,忽然想起什么,眉头一皱,抬头说:“小双,有件事我想找你帮忙。”

  正是插科打诨的搞笑时刻,她却忽然露出这种严肃的表情。

  陆小双一愣:“什么事?”

  宋诗意眼神微沉,一字一顿说:“有个人渣做了坏事不承认,这严刑逼供别对我使了,帮我想个法子,一起搞他。”

  “怎么搞?”陆小双来了精神。

  “以前在学校称王称霸时怎么搞,现在就怎么搞。”宋诗意的语气极为平淡,仿佛在说一起吃个饭。

  陆小双沉吟片刻:“这是在哈尔滨,又不是在北京,咱们人手不够。”

  “你要多少人?”

  “加上你和我,至少还要再找仨,光女的还不行,还得有男的。”

  宋诗意眯着眼睛算了会儿,起身说:“没问题,人给我你找,事儿你得帮我办了。”

  陆小双笑了,甩了甩头发,一脸邪魅狂狷地说:“咱俩自打毕业起,好久没一起干大事儿了,啧,还真是有点怀念。”

  宋诗意笑了,起身给孙健平打电话,说了两件事。

  其一,她要退役,这次主意打定了,明天就去办公室办退役手续。

  其二,程亦川受伤一事,她有办法让卢金元认罪。

  两件事,简直一件比一件像重磅炸弹。孙健平在电话那头捧着心脏一阵咆哮,却只换来徒弟一句话。

  “孙教,您就帮我这一次,行吗?就当是退役之前,纵容我最后一次。”

  小姑娘带着点哀求之意,低声求他。

  孙健平沉默片刻,重重地叹了口气:“好,我答应你。”

  宋诗意挂了电话,扭头找人。郝佳一个,魏光严一个,薛同陈晓春都算上,人手也就齐了。

  违法乱纪的事情她干不来,擦边球却打过不少,好歹当初和陆小双同为箭厂胡同一带的霸王,在学校里屡屡犯事儿,只手遮天。

  真卸了那家伙的零件是不可能的,但吓唬吓唬他,也够了。

第39章 第三十九个吻

  这次回队里,宋诗意一共有两件事要办,第一是办理离队手续,第二是让卢金元认罪。

  可孙健平的反应叫人有些意外,直接帮她省去了第一件事。

  宋诗意是大清早到办公室的,孙健平比往常来得早,见她进门,搁下手里的笔,说:“坐。”

  她老老实实坐下了。

  其实不需要问,孙健平对她家里的情况知道得一清二楚,这些年来能帮的忙也都忙了,能劝的话也都对钟淑仪讲了,只可惜始终是家务事,外人难以插手。他当然知道宋诗意是为什么要退役。

  “都想清楚了?”他问。

  宋诗意点头:“想清楚了。”

  “确定不会后悔?”

  她笑了:“不确定。”

  “不确定,那就等确定了再做决定。”孙健平皱眉,“这不是小事,不是顺着你妈的意思来办就好。你都这么大人了,完全有能力、有资格为自己的人生做打算。”

  “这就是我自己的决定。”

  “离队了,继续回家看小卖部?”

  “拆了,已经没有小卖部了。”宋诗意笑着说,“我二姨夫开了个公司,我妈跟我二姨说好了,让我进去做个文员。”

  “打杂的?”孙健平眉头又是一皱,“你要是去那种地方打杂,还不如来我这打杂。我也可以去跟主任说说,给你安排个文员的位置。”

  “别,您别这样。”

  宋诗意是知道孙健平跟李主任素来不对付的,当初破格招个实力不俗的程亦川进来,都闹得鸡犬不宁,如今要真为了自己去搞特殊化,指不定要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她翻了个白眼,说:“您当我不知道吗?队里不差人,办公室如今多出好几个助理教练来,明明都是当初数得上号的老将,如今也都闲置着,没什么事儿可做。”

  “既然多出好几个助教,为什么不能多你一个?他能把别人弄进来,我就不能把你也弄进来了?”孙健平振振有词,护犊之心日月可鉴。

  宋诗意是知道他的,以他的能力,若是有心往上爬,早就在行政的路上走很远了。可孙健平这人讨厌特殊化,也不爱溜须拍马,这辈子把所有的心血都付诸在一众运动员身上,这才一直留在教练的位置上。

  为了她,他已经操了许多心、破了太多例,她不愿意继续当个麻烦留在这。

  宋诗意拒绝得斩钉截铁,没有留下任何商量的余地。

  师徒两人都是倔脾气,一个不肯退让,另一个也始终留有底线。孙健平最终挥手,说:“行,你不想留,我也不强留。但这离队手续,你先别急着办,我不批。”

  宋诗意瞪大了眼睛:“您不批?您不批,我怎么离队?”

  孙健平从抽屉里拿了个本儿出来,刷刷几笔填了些什么,“我给你放假。”

  “……”

  他撕下假条,大手一挥,拍在桌上,斩钉截铁地说:“无限期放假,直到你后悔为止。什么时候后悔了,什么时候回来销假。”

  那样一张荒唐可笑的假条。

  什么无限期放假,什么直到你后悔为止,他分明就是怕她逞一时之气,把事情做得太绝,他日就算想回来,也碍于脸面覆水难收了。

  那是这么多年师徒一场,孙健平留给她的最后退路。

  宋诗意抬眼看着他,说:“没想到您年纪越大,鬼主意越多。”

  孙健平反唇相讥:“我也没想到你年纪越大,脾气越倔。”

  “那不是因为长期跟您待在一块儿吗,我也算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她看着师傅的白发和皱纹,鼻子一酸,说不出下一句了。

  她十九岁进队,孙健平还只有四十开头,正值壮年,精力充沛。可短短六年,他已经奔五十了,华发丛生,老态毕露。

  离去时,她牢牢握着那张假条,说:“谢谢您,教练。”

  “走吧走吧,别在这儿烦我。”孙健平挥了挥手,不耐烦地让她走,可她前脚踏出门时,他又后脚追了出去,叫住了她,“宋诗意!”

  宋诗意回头。

  走廊尽头的办公室门前,一地日光倾泻而出,铺成光的海洋。孙健平就站在那海洋里,顿了顿,说:“不管你还在不在队里,师傅永远是你师傅。”

  她眼眶一热,想哭。

  可孙健平像是怕极了这种煽情场面,又立马凶神恶煞补充一句:“如果遇到难事,你死活扛着不告诉我,那就是忘恩负义,不顾师徒情分。叫我知道你就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