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之中的她似乎感觉到了有人靠近,习惯性的滚过来,恰好滚进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子继续睡。

冯瞿盯着她的脸蛋发了很久的呆,有种不知所措的感觉。

既不想把她送走,留在身边又觉得憋屈的慌,真要像军政府监狱里那些犯人一样审讯,就她的小身板哪里捱得过一顿打?

她睡的香甜,对他的心事浑然不知,后来靠的热了翻个身,滚到一边继续睡了,半个脸蛋埋进柔软蓬松的枕头里,披散下来的头发遮住了另外半边脸,只露出一只安然阖着形状美好的眼睛,浓密纤长的睫毛轻巧的盖下来,遮住了那只顾盼神飞的眸子,乖巧的让人心疼。

——要是真的该有多好啊,冯瞿想。

他既答应了要带她出去玩,果然用了半个小时就收拾好了行李,拖着她坐上了小汽车前往火车站。

顾茗还在东张西望:“唐副官呢?”

自从吴淞战亡之后,唐平几乎成了冯瞿的影子,两人形影不离,他乍然带了另外两名副官出来,顾茗还有点不习惯。

“他留下来还有点事情要处理,怎么我瞧着你对唐平比对我还上心?”

冯瞿的玩笑话吓的顾茗坐直了身子,再不敢往窗外眼巴巴瞅:“少帅说什么呢?我就是觉得跟唐副官比较熟悉,毕竟这两位我不认识。”这次陪同出门的两名副官是生面孔,让她隐隐有点不安。

唐平留下来,自然是带着任务的。

前脚少帅带着姨太太离开公馆,后脚他就带着两名亲卫进了楼上的卧房,吩咐:“细细的搜,一点点蛛丝马迹都不许放过!”

两名亲卫还有点束手束脚:“唐副官,这可是…姨太太的卧房啊。”哪有搜查自家人的道理?

唐平在两人脑袋上各招呼了一巴掌:“你们想什么呢?没有少帅的命令,我敢动姨太太的东西吗?赶紧搜!一寸地方也不许放过!”

两名亲卫先搜摆在明面上的东西,梳妆台上,枕头下面,床下面,地毯下面都通通搜了一遍,一无所获。

林妈听到楼上的动静,上来一看几乎气炸:“唐平,你想造*反啊?姨太太的东西你也敢动?”

唐平正拉开抽屉,打开首饰盒,看到里面几件首饰,挨个拿起来检查,对林妈的指控充耳不闻。

林妈急了,进来就拦:“还不赶紧放下?看少帅回来不打烂你的头!”

唐平确信首饰盒里的东西并无问题,小心放回去,盖上盖子,这才解释:“林妈,如果没有少帅的命令,我敢乱搜姨太太的卧房?少帅丢了一样东西,命我等在家里彻查!”

林妈慌了:“丢什么了?”

“林妈还是少知道的好,知道的多了对您老也没什么好处!不如您老下楼歇歇去,就当不知道楼上的事情。”

林妈嘀嘀咕咕:“…等少帅回来,看我怎么告诉他!臭小子搞什么名堂!”

她可不认为冯瞿会下令让手底下的人搜自己的卧房,除了他自己,难道他还怀疑顾姨太太?

林妈下楼的脚步迟疑了起来,回头朝楼上大开着的房门张望了一眼,总觉得有种不妙的感觉,可惜姨太太跟着少帅去了沪上玩,连个参详的人也没有。

楼上的唐平还在继续命人搜查,衣柜里的衣服被一件件拿了出来,堆到了床上,连同压在最下面的所有东西都被搜了出来。

“唐副官,这里有一套卷起来的衣服跟帽子。”放置的太过刻意,既没挂起来,又没叠着,就团成一团塞在衣柜最下面,很难不让人多想。

唐平正在翻姨太太的书本跟笔记:“把所有觉得可疑的东西都放在桌上。”他将书本翻的哗啦啦响,从一个笔记本里掉下来两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落到了地上。

他蹲下身去捡,瞥到了上面潦草的开头:今日女子之觉醒。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随着卧房里搜查出来的证据越来越多, 唐平越有种立刻把少帅拖回来处理的冲动。

等到他从暗柜里搜出一卷小黄文手稿,顿时瞠目结舌, 整个人都懵圈了。

不巧的很,侍卫营里都是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其中也有《品报》的忠实读者, 大家互相传阅小黄文也是常有之事。

他掐着时间算火车到达沪上的时间, 预先往沪上国际饭店前台打了个电话留言,等候冯瞿回电话。

直等到夜幕低垂,林妈见他一直痴痴守候电话, 宛若痴心少女等候情郎,实在看不过眼,亲自端了一碗鸡汤面过来, 他胡乱扒拉下去,还是不肯挪窝。

凌晨时分, 唐平终于等到了冯瞿的电话。

他带着些醺然酒意,解开了领带, 靠在沙发上,双脚搭在酒店客房的茶几上, 找了个最为放松的姿势,问:“查到什么了?”

顾茗平日在学校上课, 与顾家人关系淡漠, 如果是重要的东西除了存在银行保险柜里, 应该就是藏在家里。

他时常在外, 对她的事情几乎从不过问, 更别说去翻女人的东西。

冯瞿决定赌一把,抄了自己的老窝看看小丫头有没有藏东西。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电话那头的唐平犹豫了很久,才汇报自己的搜查结果:“少帅,属下从姨太太房间里搜出不少手稿…”

“手稿?”冯瞿来了兴趣,直起身子:“日记本吗?里面写了些什么?”忽而想到,万一里面写着她对自己毫无情意,让唐平看到,岂不尴尬?

他也是要面子的人。

“先别打开,等我回来再看。”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似乎经过艰难的心理斗争,唐平说:“少帅,不是日记,是…小说跟文章的手稿。”

冯瞿松了一口气,又放松的向后靠了回去:“什么样的?”

唐平:“少帅可还记得《奋进者》写文章的容城公子?”

“那个很关注女子权益的激进分子?”

唐平:“我在姨太太的房里搜到了容城公子的手稿,应该是初稿,有很多涂改的痕迹。是姨太太的笔迹。”他还特意跟顾茗课本上的笔迹做了比对。

冯瞿呆了一下,蹭的站了起来,扯着电话线差点把座机从桌上拉下来,向来转的飞快的脑子此刻卡了壳——顾茗如果收集容城公子的文章他还能理解,但从她的住处搜出来容城公子的手稿?

他听到自己基于事实证据推断出来的结论:“你是说阿茗…就是容城公子?”她一边批评着男性的无耻,整个社会对女子的压迫,从男权到父权,一边…做着他乖乖巧巧的姨太太?

这也太过荒谬了吧?!

“从初稿来看,姨太太确实是容城公子!”唐平也有点不敢相信,但证据摆在面前,由不得他心存侥幸去否认。

“唐平,你没开玩笑?”冯瞿跨了两步,被电话线扯着留在了原地,觉得自己脑子有点不够用:“诬陷姨太太可没好果子吃!”他宁可顾茗是个傻傻的小丫头,也不想她是个激进的女权分子。

唐平此刻恭恭敬敬站着,神色肃穆,犹如参加军政府最高会议,全权负责安保重任一般,眉头凝着,字斟句酌:“少帅,属下与姨太太并无旧怨。如果少帅觉得证据还不够,等天亮之后,属下前往报馆拘捕公西渊,相信能从他嘴里掏出真相!”

“等等,先别动公西渊。”冯瞿清醒了过来,急忙阻止。

公西家颇有影响,除了做首饰珠宝纺织生意的族人,最出名的还数公西顺,他名下有一家在沪上注资的中威轮船公司,以及六艘远洋货轮,载货总吨位达三万多吨,在当今华夏所有轮船公司之中排名第四。

但排名第一的是招商局的国有企业,第二、第三位是合资公司,而中威轮船是独资民企,是当之无愧的“船王”。公西顺原籍容城,青年时代出门闯荡,不曾依靠家族,创下了偌大一份家业,政商至交好友不少,人脉颇广。

公西渊正是他的独子,这是最近一次才查出来的资料。

冯瞿虽是临时起意来沪上,但冯氏早有意愿与中威轮船合作,动了他的独子,如何跟中威轮船合作?

唐平停了一刻,犹豫道:“少帅,容城公子之事可以留待少帅回来亲自证实,但还有另外一件事情…”

冯瞿不由提高了嗓门:“还有?”这丫头倒好像带着一层层的面具,扒掉一层还有一层,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她?

激进还是乖巧?

他今日带着顾茗抵达沪上,也许是初次出门游玩,她兴致极高,一路上跟只快乐的小鸟似的,叽叽喳喳个不停,看到什么东西都要讨论一番,如果不是她时不时丢几句俏皮话,与乡下进城的土包子没什么两样。

冯瞿虽然心有揣测,但被她喜悦的情绪感染,也觉是脱离了容城的环境,两个人的相处竟然也有所不同,她仿佛卸下了伪装的外衣,变的活泼可爱,还有点小聪慧。

两人在饭店梳洗一番,吃过晚饭,便直奔百乐门。

顾茗还从来没出门彻底放松的玩乐过,加上冯瞿有意而为之,叫了几瓶洋酒,将她灌了个酩酊大醉,抱回饭店,此刻早已沉入了醉乡。

现在看来,她岂止是小聪慧?

他咬牙切齿的想:能有容城公子写文章的水平,简直可以称为大才!

“说吧,她还隐瞒了什么?”冯瞿深吸一口气,准备好了迎接所有的真相。

唐平咬咬牙,索性竹筒倒豆子,一次性全倒了出来:“…还搜到了《品报》尘缘客的手稿。”

忙碌如冯瞿,闲暇时间也没有跟副官亲卫们扎堆看小黄文的嗜好,《品报》又不入流,避开了政治敏感话题,完全不在军政府关注范围,他也是大约听说过这家报纸的名号。

“那是什么东西?”

“就…就是描写成年男女的小说,亲卫营里传阅的比较多。”

冯瞿秒懂。

他整个人都不好了,额角青筋不听使唤的直跳,很想冲进卧房里,把沉醉的顾茗拖起来打一顿板子,好让她长长记性。

唐平轻呼了一口气,心想:尘缘客上次写的那名倒霉的男主角…不会是在影射少帅吧?

这种猜测他可不敢告诉少帅,只能委婉表示:“属下为少帅准备一套尘缘客的小说,等少帅从沪上回来,自己看过就知道了。”为了摘掉他“报复姨太太”的帽子,他再次提出:“明天一早我就拘捕《品报》主编,相信能从他嘴里问出真相。”

《品报》的主编吕良并无深厚的背景,抓捕起来毫无压力。

唐平以前跟亲卫营的兄弟们传阅《品报》上面的连载小说的时候,大家还打趣过:“天天看连载不过瘾,不如把吕良手底下的作家抓回来关在军政府的监狱里,让他早点写完!”

没想到这个愿望经由少帅许可,马上就要实现了,他却只能一个人亲自审讯。

冯瞿吩咐:“这件事情你一个人去审就好,不要让别人知道!”

唐平此刻脑子里冒出来的全都是尘缘客小说里的情景,总感觉…再也无法直视姨太太了。

他颇为同情少帅,不知道当少帅拜读过姨太太的大作之后,心里如何作想?

冯瞿从来也不知道,只是个猜疑的念头,一个随意的命令,竟然挖出了顾茗这么多秘密。

放下电话之后,他一个人在房间里踱步。

两个人住的是套房,卧房门关着,他在客厅里犹如困兽,脑子里冒过无数惩罚这个小丫头的念头,可是时不时便会想起容城公子檄文里的句子,字字如枪,正中靶心。

冯瞿虽然不写文章,但却不乏欣赏的能力,军政府密切关注的各种激进分子的文章也读过不少,能写到让不少人拍案叫绝,引起反响,绝非一般水平,一定是对整个社会有深刻的认知,且敏锐犀利,文笔老辣,让人拜服。

他记得尹真珠第一次拿来容城公子的文章给他看的时候面上的表情。

顶着容城第一名媛的尹真珠出国留洋,是容城上流社会一颗熠熠生辉的明珠,不知道得到了多少贵公子的追捧,却捧着容城公子的文章醉心不已,发出了“先生为众多女子发声,若能与容城公子有缘一见,定然进益良多”的感叹。

冯瞿推开卧室的门,听到她平稳的呼吸,心无挂碍的睡去,床头柜上昏暗的夜灯照着她甜美的睡颜,他忽然之间有点不认识这个小丫头了。

——这还是那个温驯乖巧痴恋他的姨太太吗?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顾茗喝的大醉, 一觉睡醒,身边早没了冯瞿的影子, 她看看床头柜上的怀表,已经是中午了。

卧室厚重的红色丝绒窗帘遮蔽了外面的阳光, 她揉着脑袋从床上爬起来, 回想醉后情形, 想要知道自己有没有胡说八道,苦苦思索未果。

——醉的太厉害,脑子被酒精泡过, 把醉后的记忆全都给稀释了,只留下隐隐约约几个片断,她好像搂着冯瞿的脖子笑, 天旋地转,不知所以。

拉开卧室的门, 犹如从黑夜一脚踏进了白天,窗户里照射进来的光芒刺的她遮了下眼睛, 才注意到沙发上穿着黑色皮夹克,鸡心领针织背心的男人。

脱下军装的冯瞿总让她有种陌生的感觉, 双眸深邃明亮,注视着她的目光有点奇怪。

“醒了?”他低沉的声音唤回了顾茗的神智, 并且招招手:“过来。”

顾茗揉着脑袋走过去, 跟没骨头似的直接靠在了他身上, 爱娇的抱怨:“头疼, 都怨你昨晚骗我喝那么多酒!”

恶人先告状!

她的记性可真好, 只记得他的所作所为,完全忘了自己做的那些事儿了?

冯瞿嘴角抽了抽,强忍着将证据摔在她面前的冲动,扶过她的脑袋,手指在她太阳穴轻柔的按起来,一本正经的嘱咐:“…昨晚让你少喝点拦不住,你抱着瓶子非要灌。下次可别这样了啊。”

“我…有吗?”顾茗疑惑的直起身子,目光在他脸上扒拉,似乎要透过他严丝合缝的表情挖出内里的真相:“我怎么不记得了?”

“喝醉了的人都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冯瞿将她强扭过来的脑袋又扳了回去,继续在她太阳穴上按,语作平常:“你昨晚喝醉了之后,一个劲儿说自己骗了我,还说…”

顾茗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好像突然之间被人掐住了脖子,连呼吸都轻了:“我…还说什么了?”

她的酒品一向不错,怎么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难道是顾千金…酒品太差之故?这副身体继承了她的习惯,连糟糕的酒品都保留了下来?

她整个人僵直成了一块铁板,一动不敢动,生怕冯瞿说出更吓人的话,竟是连扭头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

“你还说啊,自己名满容城了,将来要…”他意味深长的吞掉了后半句话。

顾茗恨不得把冯瞿从脚上拎起来抖一抖,把他吞下去的后半句话给抖搂出来:“少帅,哪有你这么说话的?”她干笑两声:“我一定是说自己将来要发大财是不是?这可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

“没有。”

冯瞿直接否定了她的揣测,停止了按摩,拍拍她的肩:“都中午了,还是一身的酒臭味儿,赶紧洗洗咱们出门去吃饭,今晚还约了人。”强制结束了她的揣测。

顾茗起身去洗漱,才迈出去两步,就听到身后沙发上的冯瞿问:“阿茗,你骗了我什么?”

她吓的差点一个踉跄:“少帅,醉鬼的话您也信?”使劲回想自己酒醉后都说了些什么,无奈喝的太多,连怎么回到酒店的都没有印象,更何况说过的话。

冯瞿也不知道信了没,拖长了调子说:“哦。”

热水哗啦啦冲下来,顾茗抱着脑袋恨不得把墙上磕一个洞藏起来。

她一边打着香皂,一边从冯瞿的反应上推测,以他暴戾的脾气,如果她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当场翻脸的可能性都有,哪里还会温柔的替她按摩,语态平和到完全不像听到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论。

无论她醉后说了多么离谱的话,冯瞿的态度给了她一颗定心丸。

顾茗一旦想明白,便抛开顾虑,开开心心沐浴梳洗,换上一件素色的旗袍,将头发梳整齐披散了下来,淡淡涂一点口红,精神百倍的从卧房出来了。

冯瞿拉着她上下打量,犹记得她刚到他身边,脸上还有一点婴儿肥,没想到大半年过去了,竟是脱去了稚气,五官更为精致,小小一张瓜子脸上水汪汪的大眼睛,如果不是唐平抄了她的窝,谁能想象得到容城公子便是眼前的小丫头?

“走吧。”他拉起她的手,大方承诺:“今天你想吃什么,咱们就去吃什么,都听你的。”

顾茗本来就有些心虚,冯瞿好说话的出乎意料,就更是心里打鼓了,她基于事实推断:“少帅,你是不是…有哪里对不住我?”

冯瞿差点一巴掌把她拍墙上——到底谁做了亏心事啊?

他忍了又忍,感觉比在军政府的会议上跟那帮老油子们争论还要让人上火,脸上表情莫名复杂,数度变幻,总算是能够平心静气与她说话了:“怎么不是你对不住我,而是我对不住你?”

顾茗振振有词:“男人们一般在外面拈花惹草,对不住家里的女人,总是要急于做出补偿,或花金钱或花时间,以抹平自己心里的愧疚。”她做出感念的模样:“我不是少帅的正室夫人,少帅还这么为我考虑,真是令我感动,粉身碎骨都无以为报!您对我真是太好了!”

牢牢抱住冯瞿的胳膊不撒手,一副被男人疼爱的幸福小女人的模样。

——你就装吧!

冯瞿心道:若是能滴几滴眼泪,大约更真实!

往日她甜言蜜语随口就来,一旦摆出诚恳的表情,有时候加几滴眼泪,冯瞿都全盘相信,总觉得这么小的丫头一贯温驯乖巧,又是被亲爹当棋子抛弃的,身世堪怜,哪里就会骗人了呢?

事实证明,他完全看走了眼!

他低下头,目光逼视着她,似笑非笑:“是吗?那你觉得…我为何要急于补偿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