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太太也是泫然欲泣:“阿茗嫁出去大半年了,家里人都很想她,少帅府如果方便的话,能让我们母女去看看阿茗吗?”

唐平早就接到过冯瞿的命令查顾姨太的一切,对她的身世了如指掌,也花钱从顾家买菜的下人手里打听过她在顾公馆的待遇。

这位继母待她平平,吃穿之上自然抵上不亲生女儿顾茜,平日冷漠不闻不问,轮到需要为顾宝彬的前程铺路了,竟毫不犹豫推了顾茗出来,半点情份也无。

他心想:顾姨太哪里算得上出嫁?不过是被轻易送出去而已。

容城女子出嫁,娘家父母要备办丰厚的嫁妆,如今虽然已经不似旧时连恭桶跟拔步床都要准备,可四季衣裳珠宝首饰铺面钱财还是要准备的。

顾姨太来到少帅身边的时候,只有身上穿的一件寻常衣裳,算什么嫁人?

不过唐平在外一向涵养不错,维护着少帅府的脸面,还是很客气道:“顾姨太跟少帅去沪上玩了,可能回来的没那么快。况且…没听顾姨太说起想家,探望的事情以后再说吧。今日前来,是想找一找贵府有没有顾姨太的照片?”

顾太太与顾茜面面相觑,见少帅府的副官高不可攀,连近乎也套不上,只能唤了佣人去楼上顾茗原来的卧房找她的旧照片。

佣人上去半个钟左右,空手下楼:“太太,没找到大小姐的照片。”

唐平转了一圈,连顾公馆都没找到顾茗的照片,逼不得已寻到了管美筠头上。

管美筠头一回跟少帅府的副官打交道,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一脸惊异:“阿茗怎么了?”

唐平耐心解释:“管小姐,我需要一张顾小姐的照片,请问你手里有没有?”

管美筠眼泪都快急下来了:“是不是找人?你们把阿茗弄丢了我都好几天没她的消息了!”她着急起来,也顾不得穿着军装,腰间还别着枪的唐平了,揪着他腰间的皮带不依不饶:“快说你们把阿茗弄哪了?她一定是丢了!不然不会联系我的!”

唐平心内感慨:王教授好糊弄,顾家人都忙着攀龙附凤,也只有管美筠真心实意的关心顾姨太的安危。

他拿出糊弄王教授的那套话来试图弄糊管美筠:“管小姐,顾姨太跟着少帅去沪上玩了,过几日就回来了。我这边办*证件需要她的照片,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找一张她的照片?”

管美筠当即哭出声来:“你骗我!阿茗肯定是丢了。有什么证件需要办理的,她如果在的话,直接让她去照相馆拍一张就好了,何必绕这么大弯子,非要到我这里来找照片!我就知道你们家少帅要娶新人,所以要抛弃我家阿茗!”

少女脑补起来十分厉害,越想越惊恐:“你们不会把阿茗骗到沪上卖了吧?你们少帅府很缺钱吗?这么对她!”看唐平的眼神完全是在看人贩子。

唐平:我特么穿着一身军装,长得…像人贩子?

他被管美筠缠的没办法了,在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声泪控诉之下,只得把真相告诉了她。

管美筠抽抽噎噎:“我就知道…我家阿茗落在你们少帅手里,不会有好结果的!”

唐平很无奈:“管小姐,你现在能给我一张顾小姐的照片了吗?”

管美筠哭哭啼啼:“阿茗从小不喜欢照像,我这里只有她三岁以前的照片。”

唐平几乎要吐血!

他带着四名少帅府亲卫踏上前往沪上的火车之时,心里还是呕的要死,不但没有要到照片,还被个无知少女用眼泪给“刑讯逼供”,枉他在军营多年,白混了。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容城公子一篇檄文, 等于是在滔滔骂声里为陈晚香正名。

她生前如何,不消多说, 人死如灯灭,却连清静也不得。

《申报》销量高,影响力巨大,石破天惊一篇檄文,原本不少紧抓着她不放的报纸都哑了火。

也有骂她淫*荡贱*妇最凶的报纸依旧紧追不放,在容城公子的文章见报的第三日隔空挑衅骂战, 不但对陈晚香极尽刻薄之能事, 还认为容城公子是陈晚香的“老相好”。

《申报》的副主编范田坐在愚园路的梵皇渡咖啡室, 见到被某家报纸斥责为陈晚香“老相好”的容城公子:“…”

他从来也不知道, 陈晚香还好这口?

范田在寄去请求见面的信之后,还在主编办公室与黄铎讨论过, 对容城公子的猜测停留在“也许是位留过学的新派人士,年纪大约在二十七八,或者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公子,对女性抱有非同寻常的善意与体悯”之中,等顾茗带着约好的杂志坐在他面前的位子上, 他还是有些没反应过来。

“小姐, 我这里还有人, 麻烦小姐去别的桌子坐。”

顾茗眨眨眼睛,慢吞吞把杂志放到了桌上, 推到了他面前, 微微一笑:“先生等的可是容城公子”

由是范田惊呆了!

——容城公子难道是女人?

他脱口而出, 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

顾茗年纪颇小,面容尚带了一二分未曾完全蜕变的稚气,笑起来青春甜美,独独没办法把那个冷静理智的容城公子跟她联系在一起。

她掏出包里放着的笔,在杂志空白处写了一行字,然后推到了他面前。

容城公子可以冒名顶替,但字迹做不得假。

范田在主编办公室见到过容城公子投稿时那飞扬的笔迹,再次看到杂志封面空白地方留下的一行字,再无疑虑,连表情也换了。

他站起来,半弯着身子向顾茗伸手:“容城公子,幸会幸会!”

顾茗亦起身回握:“过誉了!”谦逊优雅如一朵盛开的君子兰。

范田几乎想大笑出声,那些抨击容城公子,恶意揣测她与陈晚香不正当关系的报馆今日真应该列席参加他与容城公子的见面会,也好让他们反省下自己肮脏的大脑里到底都装了些什么东西。

容城公子为一名陌生的女子发声,只不过是物伤其类的感慨罢了。

范田忽然能理解容城公子的愤慨了。

他将聘书亲自送达,还与容城公子畅谈一番,发现她的外表十分具有欺骗性。

表面上看着是位乖巧的小姑娘,但事实上与她谈话之时,就能从只言片语之中窥知她的性格,绝非天真单纯涉世未深的少女。

相反的,很多事情上她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且言之有理。

范田回去向主编黄铎汇报工作进展的时候,他的震惊还没有消化完。

“主编,你今日真应该去见见。没想到容城公子居然是个看起来天真单纯的小姑娘!”

黄铎把眼镜往鼻梁上面推了一下,从镜片后面投射出一束怀疑的光:“容城公子是个小姑娘?”

不等范田回答,他已经先一步有了答案:“你不会被人给骗了吧?”

范田把顾茗写过字的杂志推到了他面前,几乎都有点气急败坏了:“我有那么笨吗?这是她当着我面写的字,你瞅瞅!瞅瞅!”

黄铎接过来细细对比笔迹,比范田还震惊:“…也就是说,无论是年纪还是性别,咱俩没一样猜对的?”

“对!”范田向来认为自己有识人之明,今天忽然间开始怀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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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平带着四名少帅府的亲卫来到沪上之时满腔愁绪,连个照片也没有,想要在沪上找到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没想到脚下踩着沪上的土地没二十四个小时,就得到了顾姨太的消息。

他拿着张申报恨不得翻十八遍,仔细看过檄文的署名是容城公子之后,还怕是自己眼花造成的错觉,拿着报纸挨个向四名亲卫求证。

四名亲卫:“…”

唐平也懒得拜访裴世恩,带着四人直奔《申报》,打听容城公子的消息。

顾茗并未叮嘱过范田对自己的住址保密,况且唐平来自容城,只说是容城公子的家人,年纪长相全都对得上号,范田也没道理隐瞒着。

当日下午,唐平就寻到了她租住的石库门亭子间。

他敲响房门的时候,听到里面熟悉的声音:“来了!”紧跟着房门从里面拉开,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顾茗:“…”青帮消息灵通至此?

谢余说冯瞿求到了裴世恩面前,传说青帮是沪上的地头蛇,消息灵通,果然不假。

她拉开门,板着一张冷脸请唐平进来坐:“唐副官,好久不见,找上门来不知有何贵干?”

唐平差点在狭窄的亭子间门口摔个马趴。

“顾…顾姨太,您说属下有何贵干?”

顾茗回身坐到了床上,了然道:“你家少帅派你来的?”却故意瞎说八道:“他是让你来送遣散费的?”

唐平急了,连忙替自家主子辩解:“顾姨太,少帅不是让属下来送遣散费的,是让属下接顾姨太回家的!”

顾茗从留在沪上的第一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后来听说冯瞿为了找到她,不惜送重礼求见青帮龙头裴世恩,就知道迟早有一天他会找过来。

她在脑子里演练了无数遍重逢的场面,实战训练冯瞿没有出现,她反而愈加镇定了。

“我若是不回去呢?”

亭子间逼仄狭窄,在顾茗眼里已经是不错的居所,但在唐平眼里,连少帅府下人的房间都比不上。

唐平从冯瞿口中听说了顾姨太失踪的原因,想起她那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闺蜜,莫名有些可怜她,说话也是好声好气的。

“顾姨太,少帅已经奔赴前线了,他临走之时特意嘱咐我一定要找到您,带您回家。属下必须完成任务!况且少帅府无论如何也比这儿强吧?林妈还在家里炖好了汤等着您呢!”表情前所未有的真挚。

哦哦冯禽兽已经上战场了?

顾茗忽然诡秘一笑,手伸进枕头底下摸出一把枪,枪*口抵在自己的咽喉处,语声铿锵:“唐副官,我不为难你,今天你要么空手回去,要么…就带着我的尸体回去!”

唐平被这一幕吓的魂飞魄散,大大的倒退了一步,差点给这位姑奶奶跪下:“顾姨太,有话好好说!小心走火!有话好好说!”

顾茗今天铁了心耍赖:“没什么可说的,冯少帅早就弃我如敝履,我差点死在歌舞厅。他的心思我已然明白,请唐副官转告冯少帅,山水有相逢,我与他后会无期!”

唐平慌了:“顾…顾姨太…”

顾茗脖子上抵着枪口起身走了两步,逼近了唐平:“唐副官是想看我血溅当场吗?要不你关上门让我自行了结,别回头溅你一身血,洗起来也麻烦!”

“顾顾…”唐平都被吓到结巴了:“别别!有话好好说!我我会请示少帅,您别冲动…”

他仓皇而逃,连亭子间的门也忘了帮顾茗关起来,迅速直奔附近的电话亭,向冯瞿打电话请示如何处理。

亭子间里,顾茗平生头一次以死相挟,没想到效果不错。

她哼着曲儿打开手*枪的弹匣,里面空无一物。

子*弹早就被她收起来了,擦枪走火白白送了性命这种低级错误,她可不准备犯。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冯瞿半道上接到唐平的电话, 气的鼻孔都要冒烟了:“她真这么说的?要么你空手回来,要么带着她的尸体回来?”

隔着电话线, 在冯瞿看不到的地方,唐平恨不得把脑袋点到地上去:“少帅,顾姨太就是这么说的!她把枪抵在喉咙上,属下总不能带着她的尸体回来吧?”

冯瞿:“…”

真是翅膀长硬了!

这事还没算完。

唐平都觉得自己现在是个告状精:“少帅,顾姨太她还在沪上的《申报》写文章,用的还是容城公子的笔名。”

冯瞿对她的文章记忆犹新, 见过顾茗很难把她的文章跟人联系在一起, 但她的文章太过鲜明, 令人过目难忘, 仿佛每声诘问都在耳边,直抵灵魂。

他本来一腔怒火, 听到顾茗竟然跑沪上又写文章去了,作为开赴前线路上的调剂品,他便催促唐平:“读来听听。”

唐平将《如此之法治》从头到尾干巴巴读了一遍,但文字铿锵有力,冯瞿又亲眼见证了仙乐都惨案发生, 虽然对后续沪上报业人泰半跑去围攻陈晚香不太清楚, 但从她的文字里亦可读到物伤其类的愤慨之意。

一篇檄文竟然教他沉默了。

唐平读完了, 听不到电话那边的声音,十分忐忑, 还当自己做错了, 试探的轻唤:“少帅——”

冯瞿如梦初醒, 问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唐平,你觉得…真珠跟顾茗有何不同?”

近来他时常想起跟尹真珠谈恋爱,那时候不知道容城有多少人羡慕他,还有情敌酸溜溜的说:“美人配英雄,也不知道少帅有何建树?”

他一怒之下愤而参军,从小兵做起,与将士们同吃同住,苦练枪法,不出两年就成了一名地地道道的兵痞子,跟老兵们开荤素不忌的玩笑,一起扛枪打仗谈女人,洗去了一身公子哥儿的习气。

尹真珠的爱情改变了年少时候的他,然而顾茗的檄文却让他忍不住思考。

他的问题让唐平内心极为惊讶,字斟名酌:“尹小姐出自名门,才貌双全,与少帅门当户对,天生一对。而顾姨太…”说起来感觉就有点复杂了。

“顾姨太表面乖巧,但是从她的文章中能看得出来,她也许…性子柔中藏刚,没有逼到底线她都能忍着,要是真触及她的底线,说不定…说不定会拼个鱼死网破!”唐平眼前浮现出顾茗拿枪抵着喉咙的模样,不由打了个冷战:“少帅,带顾姨太回家我恐怕做不到了,属下请求参战!”

比起带顾姨太回少帅府,还是打仗来的痛快。

有时候身在局中,未必能瞧明白,自从仙乐都枪*击案发生之后,好些个夜晚他都烦躁不已,有时候朦胧之中伸手过去,好像顾茗还睡在他身边,搂空了之后人也惊醒了,身边寂寂无人,他才醒悟过来:顾茗失踪了。

唐平的话如平地惊雷,炸开了他混沌的大脑,让他终于对顾茗的性格有所了解——她那样表面柔顺内心刚烈的女子,哪里甘心做别人的姨太太?

她的性格,也许根本就不适合做姨太太。

家里养只宠物,指甲太长不小心挠伤了主人,也还能修剪修剪,想法子□□一番。可是顾茗哪里是指甲长长了?她分明浑身都是刺!

“唐平,你带人留在沪上就近照顾她,等我回来再说吧。”挂电话之前,他好像才想起来,再叮嘱一句:“把所有刊登她文章的报纸都收集一份。”

很快唐平就亲眼见识了顾姨太的战斗力。

她的文章引来了一波骂战,那些坚定的认为陈晚香就应该被枪*决的文人们在报纸上开始轰炸她,结成伙的恶意揣测辱骂她,顾茗不甘示弱,专门写文章回骂,称那些人为“围着冤死的尸骨打转的绿头苍蝇,既不关心真相,也不辨香臭,只管蝇蝇苟苟填饱肚子逮着路人骂街,顺便向大家展示一下他无良的内心”。

这下子跟捅了马蜂窝似的,对方紧追着她不放,骂的更厉害了,什么“闻到女人香就走不动道儿,连漂亮女人的裹脚布捧起来深嗅一口,也觉得艳香四溢,恨不得吞下肚去,回味再三…”之类的污言秽语。

《申报》专门腾出来一个版面给容城公子骂街,简直要惊掉了一众读者的眼珠子。

不过容城公子笔锋辛辣,讽刺的趣味性十足,让人在笑出声的同时还要忍不住拍案叫绝,为他的文辞与幽默感击节三叹。

黄铎翻着近几日的报纸哭笑不得:“《申报》刚刚创刊的时候,所有人绞尽了脑汁想要提高报纸的销量,尽量将新闻与杂文写的通俗易懂,没想到还比不上一场骂战让人关注。这些人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印厂那边这几天都在加班加点的赶工,销量直线上涨,早知道多组织几场骂战不就完了吗?”

“主编此话错了。”范田看的很明白:“报纸上写文章打嘴架不同于泼妇骂街,并非嗓门越大,话越难听赢的机率就越大。你看大街上泼妇骂街,三句话不离对方祖宗跟生*殖器,还有性*交,也未见得能赢,有点像两只狗相对狂吠一气,最后不了了之。容城公子的这种骂法,有几个人能吃得消?”

的确如此。

报纸上掀起的骂战持续了足足一月,顾茗金句频出,隔两日出一篇还击的评论,篇篇带着腾腾杀气,逼的对手无还击之力,渐露也颓势,除了在口头上占占便宜,咬定了她跟陈晚香之间有“苟且”,再骂不出新意。

黄铎说:“我看,最多再有半个月,这场骂战就要偃旗息鼓了吧?”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顾茗推开亭子间的门, 被外面严严实实立着的几根人肉柱子给惊呆了:“唐副官,这是做什么?”

唐平毕恭毕敬:“属下奉少帅之命,前来保护顾姨太!”

保护个鬼!

顾茗在沪上都生活了一个多月了,唐平前几次也不是没来过,送过钱跟东西,都被她婉拒了,没想到这一次开始在门口站岗了。

她冷笑几声:“您可别逗了!我死不了那是自己个儿命大,真要等着你家少帅来保护,早死了!您几位站在我家门口, 吓坏了邻居, 还当我在外面招惹什么坏人了!还是赶紧走吧!”

唐平跟几名亲卫都穿着便装,但他们身上有军人的凛冽气质, 腰背挺成一条直线,他低头看看脚上穿着的方口黑布鞋,明明已经很平民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