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谢余之死,还要多谢冯瞿援手,才想着亲自去致谢,便远远看到一辆小汽车驶了过去,停在了军政府大门口。

守卫持枪过去询问,驾驶座门被打开,里面开车的人走了下来,向他行礼,穿着冯军服色,章启越忽然间心脏狂跳——那会不会是她?

他有好几年没有见过她了,记忆之中还是她垂泪的模样,与她一贯在书里冷静理智的形象十分不符。

后排的车门也被打开,果然有道纤细的身影从车里走了下来,与守卫说话。

那守卫转身,去岗亭拨了个电话,她站在大门口随意张望街道两旁的风景,当她的目光掠过他的方向,章启越下意识拉下了帽檐,生怕她看到自己。可是她的目光很快就掠过他,又看向了别处。

她并没有看到他。

章启越却心跳如鼓。

他明明可以大大方方的走上去,如同经年老友一般打个招呼,可是脚步如有千钧重,连挪动一步也艰难。

隔着一条宽阔的马路,他看到对面军政府大门口很快出来一个人,身着军服,五官英俊,见到她的霎那便露出亲昵温柔的笑容,上前来揽住了她,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即使听不到他们说的话,也能感受到其间的温馨与甜蜜。

章启越最后再看一眼,发现冯瞿正推着她上车,她一脸的不情愿,还瞪了他一眼,冯瞿好脾气的笑笑,似乎对她的态度丝毫不以为意。

当他坐上前往北平的列车,脑子里还回想着那一幕,冯瞿把人塞进车里,俯身下去在她脸颊吻了一记,关上车门还不住挥手。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数日之后,冯瞿就在病房里性命垂危,差点丢了性命。

*****

章启越自上次身体受伤之后便不能再做飞行员,可是他外语好,能与教练沟通,便被穆子云向上申请依旧留在航空学院,只是有时候被外交部借调去当翻译。

他学习能力强,借调的次数多了,与外交部的官员搭上了线,索性直接被外交部接收,正式做了外交官。

弱国无外交,华夏如今四分五裂,外交部的工作并不好推进,很多次他都精疲力尽,回想年少时候的梦想,如同一个美丽的肥皂泡泡,遇到烈阳很快便破碎了。

几年之后机缘巧合之下,他又从外交部调任航空部,但北平中央政府国库空虚,内部未止,资金短缺,他不得不一次次往返国内外,前去筹款发展航空,这中间的困难难以想象,可是他还是一路走了下来。

这些年他一直默默关注着她,知道她儿女双全,生活无虞;也知道她最终没有被庸常的世俗所改变,没有因为权势、富贵而沉迷于日常的享乐,而是做杂志、写剧本、拍电影、办女子学校、开办女子职能技术学校,为成年的、走投无路的女子寻求谋生的手段,帮助她们自立,如同她那颗谦逊而慈悲的心指示她的那样,终于成为了灵魂会发光的女子。

她不是某某的夫人,而是大名鼎鼎的容城公子。

是年六月,她的最新一期的杂志还在他的案头,里面有她写的特稿,追踪那些从她所创办的职业技术学校走出去的女子们的境遇有无改变。

章启越欣慰的看到,很多人因为她的一己之力而改变了整个人生,他心里说不出的幸福。

助理在门口催促:“章院长,飞机快起飞了。”

章启越遗憾的想:她终究是个不太张扬的性子,每一期的杂志都有封面人物,都是近些年来华夏大地上杰出的女性,可是他等了那么久,始终没有在她的杂志上看到她自己的专访及封面照片。

他装起杂志收拾好公文包,关门的时候回头看到书柜上那整整一排的杂志,目光在书脊上停留一秒 ,很快下楼坐上了小汽车。

同僚们都会笑他:“章院长从外交部申调过来的,还长期跑国外,怎么会这么喜欢国内的一个女人办的杂志?”

章启越筹款能力突出,认识很多国外的华侨,这些人都希望能够振兴国内的航空事业,怀着一腔赤诚捐款,他时常觉得肩上的担子很重。

有时候碰上上面的人动了歪心思,想要把捐来的款项另作他用,都很难过章启越这一关。

他时常不得不与人拍桌子据理力争,才三十出头两鬓就染了霜色,有时候他也会想,假如她再见到他,是不是认不出他了?

她可还会记得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

只有穆子云有一回来,翻到《妇友》杂志,了然的看了他一眼,劝了一句:“启越,你也该成个家了。”

章启越整天忙的脚不沾地,时常国内国外两边跑,他苦笑着说:“谁会嫁给我呢?\”除了一身骂名两袖清风,哪有余暇去顾及经营一个家庭。

再说…每次别人劝他成家,他下意识总会想到她,想到曾经的梦想,便意兴阑珊。

那天的天气阴沉沉的,不过因为事情紧急,接到上面的命令,他不得不出发。

飞机的螺旋浆激起的风掀起了他的衣角,当他坐上飞机,习惯性的从包里翻起她的最新一期的杂志开始专注的读起来。

四十分钟之后,飞机遇到了气流颠簸,他收起杂志,往窗外瞧了一眼,听着机舱里的惊呼声,心情竟意外的平静。

让他惧怕的,从来不是生死,而是离别。

十分钟之后,一架飞机撞上山脊,撞出巨大的火花。

机毁人亡。

******

许多年以后,冯瞿与顾茗途经港岛,见到了已经成年的章甜。

一番寒喧叙旧,她交给顾茗一个藤箱:“小叔叔过世之后,堂叔前往北平收拾他的遗物,很多东西都处理了,可是只有这个箱子里的东西他拿了回来,交给了我。我保存了这些年,总觉得…应该交给干妈。”

她歉然的看着冯瞿:“箱子里全是小叔叔写给干妈的信。”从未寄出去的信。

整整一箱子的信,如同一个人在寒夜里孤独的自言自语。

所有的信都没有封口,按照时间排序,码放的整整齐齐。

章甜流着眼泪说:“我看过了这些信之后,总觉得这是小叔叔留在世上的最后一点念想,不忍心就这样湮灭,所以思虑再三,还是拿过来了。”

港岛酒店里,卧室的房门紧闭,冯瞿借故有事出去了,顾茗盘膝坐在厚厚的地毯上,打开箱子,按照信封上的时间去看。

“阿茗,今天读到了托人从玉城买来的你所创办的杂志,这是你的第一期杂志,我试图从杂志里找到你的思绪,想想这个念头有点愚蠢,便又放弃了。可是你还是给了我大大的惊喜。

有时候我觉得万念俱灰,前路茫茫,大仇未报,却恨不得一死了之,活着毫无期待与希望,只能每日行尸走肉的活下去,可是想起那么努力生活着的你,又觉得自己这样懈怠,大约是会被你嘲笑的吧?

你也许会嘲笑我,他这样毫无志气,怎么配得上我当初的爱?

这样想着便又振奋起精神继续向前了。

阿茗,重新读到你的文章,甚感欣慰,你依旧是指路明灯般的存在,让我在黑夜里踽踽独行的时候想起你的文章,内心便温暖了起来。

希望你一切都顺利!

阿茗,我今天又回到了沪上,回到了过去的家。

如果时光能够停驻,那该有多好啊?

父母仍在,你我未老,依旧还是手牵着手欢欢喜喜走在沪上的一对小儿女…

阿茗…

阿茗…

阿茗…

坐在港岛酒店厚厚的地毯上,顾茗的泪水打湿了纸上的字迹。

房门被轻轻推开,冯瞿走了进来,从背后抱住了她。

她回过身,扑进了男人的怀里,泪落如雨。

她早已经朝前走了,而他还永远的留在了过去的时光里。

那颗滚烫的心,从未改变。

番外三

阿聿是个调皮的孩子, 自从生下来之后, 就是督军府里的宝贝。

曾经做过严父的冯伯祥对待大孙子的态度截然不同。

他四岁的时候, 冯瞿提议:“这小子整天淘气, 也是时候该读书了。”

冯伯祥慈眉善目的看着大孙子在他的书房里淘气,说:“他还小,不急。”

冯瞿不以为然。

他记得自己小时候,约莫三岁多就被揪着读书识字, 冬日里坐在书桌前直犯困, 握着毛笔的手好冷,糊出来好几个墨团团,还挨了亲爹几戒尺——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找来的前朝古董。

还对着他吼:“老子辛辛苦苦打天下, 就是为了让你能好好坐在学堂里读书识字, 可不是学什么纨绔派头,只懂享乐的!”

冯夫人为孩子辩解一句:“阿瞿还小, 别对他那么严厉。”立即招来冯大帅的不满:“慈母多败儿, 他将来可是要继承我的家业的!”

身担如此大任的小肉团子*冯瞿满心惶恐:“…”家业是个啥东西?

后来冯伯祥用他的严厉让冯瞿懂得了家业到底是个啥东西, 在这个过程中他吃了无数的苦头, 也终于如冯大帅所愿的, 成为了他想要的独当一面的继承人。

怎么轮到第三代继承人冯聿小朋友,就完全不同了呢?

这时候顾茗已经怀了二胎,照顾大儿子的任务便暂时由冯夫人自告奋勇的代劳了。

冯夫人疼孩子就别说了, 就连冯大帅也改变了态度,不得不让冯瞿怀疑自己是不是抱养来的。

他还以为冯家的家风都是长子严厉成才,后面的儿子们则可以养废, 原来…是因人而异啊?

冯少帅有点心疼自己。

晚上他抱着老婆的大肚子发表这一见解的时候,表情要多委屈就有多委屈:“凭什么我三岁多就被揪起来读书习字,阿聿四岁都还能在父亲书房里闯祸?”

顾茗听着男人抱怨:“你这是…嫉妒自己的儿子?”

冯瞿略有心虚,脑袋放在老婆肩膀处蹭了蹭:“我就是觉得父亲太过份了,感觉我小时候都没什么玩乐的时候,全被功课堆满了。十几岁就被丢进营里去摔打,吃了多少苦头?结果这小子四岁过了还在睡懒觉,这公平吗?”

顾茗严肃的说:“我们一定要杜绝一切不正之风,不能让父亲跟母亲区别对待小孩子。”

冯瞿略感安慰:老婆还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顾茗接着说:“不过阿瞿啊,我说的公平可是只管我自己生的孩子。”

冯瞿:“…那臭小子有什么好的?”整日淘的不得了,连老婆都倒戈了!

顾茗在男人的脑袋上顺了一把毛:“你说你这点出息,要是传出去都要被人笑话的,堂堂一介少帅,嫉妒儿子小时候过的太幸福了…”

冯瞿摸着她的大肚皮:“不如这胎咱们生个闺女,到时候我可劲的宠,让阿聿那小子也嫉妒?”

顾茗其实也希望生个小闺女。

冯晨与宁雪华结婚之后,来年也生了个大胖小子,性格模样全随了宁雪华,是个冷清寡言的性子,被冯聿小朋友按着揍居然都不求救,只是倔强的一口咬住堂兄胳膊上的肉不松口,最后反而是冯聿求救——这小子踢到铁板了。

邹团长婚后如愿以偿生了个模样性格都随杨晋的小闺女,可爱软萌。

杨晋爱不释手,每日都恨不得抱出去炫耀,还给小闺女画了无数的画。自从他有了闺女,画板上的主角终于从性感的邹团长变成了小闺女,一度令邹妮妮很是郁闷,怀疑自己生完孩子身材走样,让男人的心思不在自己身上了。

她还在顾茗面前抱怨:“你说说,他现在怎么回事?晚上也要哄着闺女睡觉,家里又不是没有奶妈佣人,就非要自己守着。早晨一睁眼就要找闺女,这是什么臭毛病啊?”

她小声问顾茗:“是不是生完孩子我难看了?皮肤松弛身材走样了?”难得邹团长也能“铁汉柔情”的想起来跟顾茗交流感情问题:“就连那个…那个的次数也少了。”

顾茗傻愣愣看着她:“…”大姐,这么私密的事情就…不必要交流了吧?

邹妮妮也没别的人可以说,亲妈邹夫人更不能说,营里的兄弟们只会讲荤笑话,还特么全是一群光棍,有时候讲的笑话她都觉得这群家伙毫无实战经验,居然还好意思自吹自擂,营造“身经百战”的形象——要点脸好吗?!

邹妮妮还以为她也遇上了这样的情况,更如找到了知音一般:“你说说是不是?男人都这样吗?是不是女人生了孩子就对那啥…兴趣不大了?”

顾茗没敢告诉她,他们家正好相反。

冯少帅兴趣不减当年,反而是她陪着孩子一天,再加上杂志社有工作要做,每次对上男人拱过来的头颅都要踹飞——让不让人休息了?

冯少帅为了自己的福利,可谓是用尽了手段,什么好话没说过?什么俯低做小的事情没做过?

老婆如果说累了,他便说:“你躺着不用动,一点也累不着你。”

——谁信?

老婆如果说困了,他便说:“你睡你的,我保证不影响你休息。”

——谁信?

夫妻关系越加亲密,顾茗越发觉得,冯少帅的话如果能让人相信,母猪也能上树了。

邹团长是个急性子,得不到确定的答案是不会饶了她的,不住摇着她:“你快说啊快说!你们家的怎么样嘛?”

她吱吱唔唔:“…就还行吧。”神色很是勉强,不太愿意回答邹团长这个问题。

邹团长却误解了,以为冯少帅与她家杨晋一样,于是采购补药的时候顺便给冯少帅也采购了一份,还直接给了他,一副哥俩好的模样:“阿茗说你最近不太行,我给阿晋买了补药,顺便给少帅也买了一份,告诉阿茗不用太感谢我!”

冯瞿的脸当场就绿了:“她说…我最近不太行?”

邹团长打个哈哈,不准备跟上司直接讨论这么私密的问题,但基于好姐妹顾茗的幸福生活,她好多心了句嘴:“少帅,不是我说啊,女人生完孩子其实最需要男人的关爱了,你知道的,男人…很容易去外面打野食。别让阿茗担心。”

冯瞿一脸莫名其妙:“打…野食?”

邹团长见冯少帅脸色不对,准备开溜:“我没说少帅打野食,我只是说…反正就是那么回事嘛,男人嘛…”关起房门跑了。

留下冯瞿气的都快说不出话了。

小骗子这又是造什么谣呢?

昨晚是谁喊着“不要不要”的?

他忙完军务回家,手里还拎着邹团长送的补药。

进门见到婆婆媳妇围着胖儿子玩,一团和气,便憋着一股火没发,拖着顾茗说:“你跟我回房,我有话跟你说。”

顾茗见他一脸寒气,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路跟着回房,笑道:“今天是谁得罪你了,回家也耷拉着个脸?”

冯瞿牵着老婆的手进卧室,关上房门直接上手,吓了顾茗老大一跳:“你疯了?大白天的做什么?”

冯瞿把人压到了床上,咬着她的耳朵说:“疯的是谁?是谁每次都拒绝我,转头却跟邹三说我不行了。我那叫不行了吗?”

顾茗张口结舌:“邹…邹妮妮说你不行了?”即使是复述这句话,她也笑不可抑:“这家伙的理解能力…”

冯瞿被她笑出了一肚子的心火:“你居然还笑?你居然还敢笑?”他在她的肩膀上咬了一口,一路往下咬下去:“你再笑一个看看?你到底想什么呢,对外宣布你男人不行?”

误会大了!

顾茗被咬的扭着身子躲,不住讨饶:“阿瞿真不是这么回事儿,真不是!你搞错了!”

“我能搞错?邹三亲自买了补品送到我手里的,说的明明白白,让我多疼疼你,这你闺怨都传出去二里地了,我可不得好好疼疼你吗?”

顾茗扭着身子躲不过去,被他亲的全身发软:“阿瞿,你…你别!真是误会了,是他们俩不和谐,杨晋自从生下闺女就整日只顾着疼闺女,可能是有点冷落了邹妮妮,她心里胡思乱想来问我们夫妻俩的事,我…我哪里好意思说,就随口糊弄了几句。”

“你就拿我不行了去糊弄邹妮妮?”冯瞿火冒三丈:“你就不能实话实话?”被下属关怀他的能力,他脸都没地儿搁了。

“我没说什么,是她自己理解的好不好?”

顾茗也火了:“你怎么逮着我就发火?也不想想邹妮妮那个粗疏的性子,她能听得懂我的言外之意啊?难道要我向她吹嘘你能力强悍?”

冯瞿:“你也不必吹嘘,只消实话实话就好。我想过了,与其让她质疑,还好心的买补品送过来,不如让她看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了。”

他今天是铁了心要惹事儿,顾茗简直要委屈死了。

*****

次日邹团长春光满面的来督军府,见到奄奄一息卧床休息的顾茗,一整天羞于见人,脖子上种满了红莓,顿时哈哈大笑:“还是我这个姐妹好吧?!”她对自己对上峰的关心所造成的后果非常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