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韩睿一直闭着眼睛,那样安静地一动不动,她还以为他早已经昏过去了。

  失了那么多的血,居然还能一路撑着神智清醒,而且伤口这样深,说不痛是不可能的,但他却从头到尾都没哼过一声。

  其实在某一个刹那,方晨的心里悄无声息地滑过一丝异样的感觉,连自己也说不清楚,仿佛是不可思议,又觉得实在有些佩服他。

  如此能忍耐,倒真是叫人大开眼界。

  她迈开脚步走过去,在床边站定,朝着对面的谢少伟笑了笑:“谁说我害怕了?”又转头跟医生讲:“要就地治疗可以,但千万别把他医死在我家里。”

  准备手术的阿青坐着没说话,倒是一旁的钱军差点炸开来。混这口饭吃的,多多少少有点迷信,如今听到这样不吉利的字眼,又是紧要关头,吃惊之余只恨不得一把掐死这个胆大的女人。

  可是他只刚来得及沉下脸,躺在床上的男人却忽然低笑了一声。

  唇角向上勾起一个优美的弧度,韩睿抬起眼睛看着头底上方的人,慢声说:“放心,……不会让你失望的。”语气间有淡淡的嘲弄。

  方晨冷笑一声,迎上他的目光,十足看戏的心态:“我只想看看不打麻药缝针是什么样的。”

  除了脸色苍白得像只鬼以外,这个英俊男人的表情漠然冷静得可怕,仿佛那道深长的伤口并不是开在他的身上。

  她有些坏心眼地想,一会儿有本事别叫出声来。

  但是事实却令她大失所望。

  医生开始动手之后,方晨才知道自己的承受力其实并不如想像中那么强。

  她不怕血,小时候磕着碰着是常有的事,甚至有一回手肘和小腿上各被划了很长一条血口子,在场的男生都被吓得大气不敢出一下,可她却像没事儿人似的,既不哭也不闹。

  不过那几乎算是她经历过的最为血腥的场面了,却与此时此刻的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眼看着翻开的皮肉被一针一针重新缝合在一起,那副情形着实恐怖残忍,她皱着眉,两只手不自觉地交握在一起,十指指尖竟然都开始冰凉发抖。

  其实她原本只是想要看见这个一贯强势可恶的男人忍不住开口示弱,可是他偏偏不肯让她如愿。

  在整个处理的过程中,他明明那样疼,疼到身体都在抑制不住地颤抖甚至剧烈痉挛,额前的黑发被汗水浸得透湿,指节因为太过用力而明显泛白,床单被揪住,在他身下形成一团又一团混乱的褶皱……

  可他硬是不吭一声。

  从头到尾,淡色的薄唇都紧紧地抿着,越发显得没有血色,可他硬是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最后方晨发现自己都快看不下去了,几乎就要忍不住逃离这个血腥恐怖的现场。

  好歹这个时候终于结束了。

  直到线头被“咔嚓”一声干脆利落地剪掉,她才恍然觉得心头一松,仿佛也有什么东西跟着一起落了地。

  她看见他缓缓睁开眼睛,那张英俊的脸苍白得仿佛雕像,布满了汗水,或许是因为剧烈疼痛的关系,目光已经有些涣散,可还是慢慢地将焦距对准了她。

  □的胸膛下上起伏,静谧的卧室里似乎只能听见他一个人粗重的喘息声,由急促到逐渐缓和,最后他动了动嘴唇,微不可闻地说了几个字。

  其实她根本没有听清他在讲什么,脑子里一阵嗡嗡乱响,只是兀自怔忡着,看着那双深黑如墨的眼睛,身体里仿佛有把无形的铁锤,正一下一下猛烈地敲击。又或许是心脏跳动的声音,可是那样有力,那样急剧,前所未有的,几乎占据了所有的感官。

  她一言不发地转过身,脚步迅速,直到出了卧室才重重出了口气。

  没有人知道,方才那一幕对于她来讲,竟是如此的出乎意料,又是如此的惊心动魄。

  几个男人在里头商量权衡了一下,最后谢少伟踱着步子出来,先是颇为诚心地道了谢,然后便宣布了他们的决定:“恐怕还要继续麻烦方小姐几天。”

  “什么?”方晨皱起眉,放下握在手里的玻璃杯,连水都顾得不喝了。

  “伤口太深,又刚刚才缝合,所以大哥他现在不适合被移动,需要暂时留在这里休养。”似乎是看出了方晨的抗拒,谢少伟又面无表情地补充道:“只是借个房间而已,照料和看护的事会由我们自己人负责,不会占用方小姐你的私人时间。”

  他的语气十分客气,其实就连长相也极斯文,倘若穿着西装打上领带,走在路上完全就是一副白领精英的模样,比起另一个身材健硕面貌凶恶的粗鲁男人要好上无数倍。

  不过,即使再怎么有礼貌,也无法说服方晨立刻接受这个如噩耗般的决定。

  “你是说,要一个重伤的人住在我家里,而且他的手下们还要二十四小时地守在旁边?”

  “没错。”

  “不行,我不同意!”

  她的态度不好,然而谢少伟竟一点也不恼怒,只是十分耐心地问:“那么你有什么更好的提议?”

  “我不想给自己惹麻烦。”方晨的声音有些僵硬。

  “可你已经惹上了。”斯文的男人破天荒般头一次露出微笑来,脸颊上竟然有两个浅浅的酒窝,越发让人觉得温良无害。他好心而平静地向她陈述一个事实:“方小姐,在你给我们打电话的时候,就已经卷入这件事情里来了。无论如何,都希望你能善始善终。”

  一个在道上打杀抢掠的人,居然一本正经地跟她讨论善始善终?

  一时之间,方晨的心里也不知是可气还是可笑。不过,看谢少伟的神情,显然并不是在同她说笑。

  她想了想,最后问:“其实我也没有选择,对吧?”

  房子是被“征用”定了,她一个女人,似乎也确实没那个能力和他们讨价还价。诚如谢少伟所说,她早就给自己惹上了麻烦,而且还是一个巨大的麻烦。

  其实当初开着车在路上,她真有那么一刻是想要弃车而逃的。结果被韩睿一语道破,她骑虎难下,所以才有了此刻的局面。

  既然如此,至少要替自己多争取一些主权。

  于是方晨说:“我只有一个要求,你们的人不许太多,不能大摇大摆地任意进出。”

  谢少伟点头说:“可以。”

  “另外,给个期限。”

  “什么期限?”

  “韩睿离开的期限。”

  谢少伟却只是笑笑,不温不火地答她:“这个我可决定不了。”

  

  公寓是最简单的两室一厅,实际可以使用的面积估计也就九十来平米,上回肖莫也曾开玩笑说要搬过来同住,方晨记得自己还打趣他,害怕小小的蜗居委屈了那位大少爷。

  不过现在最憋屈的人恐怕正是她自己。

  自从韩睿决定暂时住下之后,公寓里不但多了几张陌生的面孔,而且还平白增添了许多东西,而她的卧室此时已经完全变成了设施齐全完备的高等病房。

  大概这就叫鸠占雀巢?

  偏偏还不好发作,因为接连两天韩睿似乎都在发低烧,抗生素和消炎药水时刻挂在床头的架子上,那个叫作阿青的医生几乎二十四小时寸步不离。

  倘若在这个时候提出抗议,不但是浪费口舌,还未免显得有些不人道。

  于是方晨也只好忍着。

  送佛送到西,现在只希望那人能尽快痊愈,然后早早地让她恢复以往平静的生活。

  谢少伟倒是十分遵守约定,派了三个弟兄,每人每天八小时轮流照顾韩睿,而当天没有当值的另外两个人,是绝对不会出现在方晨面前的。

  可是即使这样,方晨还是窝了一肚子的火。

  现在她不得不住在周家荣的卧室里,有时候半夜起来上厕所,结果常常会被躺在客厅沙发上的陌生人给吓到。

  第一次她甚至按着胸口低低地叫了声,实在是还没习惯这种领地被人入侵的现状。

  倒是对方被她的叫声弄得有点尴尬,摸着头连忙道歉:“对不起。”

  那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也不知怎么会混到那条道上去,因为看样子一点也不像。

  月光下,年轻人的面孔十分柔和,从浅眠中惊醒弹起来,其实神情还有些迷糊,像个半大的男孩子,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却又极为迅速地移开。

  事实上,这几天弟兄们也会在私底下悄悄议论,都在猜测老大与这大美女之间的关系,不过各种猜想都没能得到证实,可也正因为如此,才越发叫人不敢放肆。

  站在面前的女人穿着丝质睡衣,领口一片春光,可他根本不敢看她,只是说:“对不起。”

  后来方晨听见别人叫他阿天,于是她也这样跟着叫他:“阿天。”“什么事,方小姐?”

  方晨朝自己卧室的方向看了一眼,“他的伤好得怎么样了?”其实自从韩睿的手下们来了之后,她都没再进去看过他一眼。虽说是同在一套房子里,但却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她早出晚归,而他被伺候得周到妥贴,根本没有需要她的地方。

  “大哥身体底子好,医生说恢复得不错。”阿天笑着讲,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好像伤口正在痊愈的人是他自己一样。

  “是么。”方晨也挺高兴,开始在心里盘算,何时才能让自己惹上的麻烦彻底结束掉。

  在此之前,她还特意打了个电话给周家荣探口风,结果周家荣说:“至少还要半个月。”又笑嘻嘻地问:“怎么,难道你想我了?”

  “没有。”她半真半假地建议:“比赛结束之后,你可以顺便旅游一趟,不要急着回来。”

  “是啊。阳光,沙滩,还有许多比基尼美女,告诉你,我早就已经乐不思蜀了。”

  如此更好。

  方晨松了口气,希望他讲的都是真的,越晚回来越好。

  其实平常就连她自己也极少待在家里。

  想当初周家荣刚刚搬过来合住的时候,见她这样早出晚归的,曾经很惊讶地表示:“你一个女人,做这行简直就是在摧残自己嘛。”

  虽然后来渐渐习惯了,但偶尔提起来,还是会说:“……方晨,我劝你还是趁早改行吧。美女们都是经不起折腾的。趁着条件好,赶紧找个合适的男人嫁了,岂不是好过天天这样风吹日晒的?”

  大概在旁人眼里,这行确实太辛苦,尤其是对一个女人来讲。所以连一向不说正经话题的周家荣,尚且忍不住归劝她。

  不过方晨倒觉得无所谓,因为最辛苦的日子都已经熬过去了,当撑过生理和心理的极限,现在最多便只剩下职业习惯。

  这天晚上又是雷打不动的加班。

  一直到苏冬打电话来,她手上还有一小部分的活儿没干完,于是眼睛盯着电脑,心不在焉地与苏冬聊天。

  结果苏冬突然提议:“哎,我最近闲得很,生意也没得做,不如晚上去你家吧。”

  方晨顺口就应了声“嗯”,然后才恍然想起来,连忙掩饰着轻咳一声,问:“去我家干嘛?”

  “喝酒,看牒,随便了。”电话那头的声音慵懒而性感,仿佛掩口打了个哈欠,“睡了一下午,现在特别精神,不找点事做怎么打发时间?”

  方晨皱着眉头想了一下才说:“那我们去看电影吧,半个小时后新天地娱乐城门口见。”

  放映的是部贺岁片子,导演是在国内电影业内首屈一指的人物,所以即使全天候三四个放映厅滚动式上映,仍旧场场满座。

  方晨下班已经晚了,结果又在影城和路上耗掉三个小时,最后和苏冬分手,回去的时候都已经快是凌晨。

  结果一进家门发现居然还有人没有睡。

  恰好又是轮到阿天值班,见她终于回来,他立刻从沙发旁边站起来。

  她一边换鞋,一边笑着跟他打招呼:“你天天都这么晚睡?”

  客厅里安安静静的,电视也没开,阿天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说:“方小姐,大哥在等你。”

  方晨稍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有事?”

  阿天脸上却是少有的一本正经,也不多话,仅仅做了手势:“大哥说让你一回来就进去见他。”

  这到底是在谁的家里?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反客为主么?她让他暂住,结果他反倒才像是这里的主人……

  方晨默不作声,三两步走过去,也没敲门,直接将自己卧室的门板推开了。

  这么晚了,韩睿竟然也没睡,正半靠在床头翻杂志。见她进来,他瞟她一眼,目光很快就重新回到杂志上:“去哪儿了?”

  她再度愣了愣,选择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反问:“找我有什么事?”

  “三更半夜才回家,不怕路上遇到危险?”

  她几乎笑出声来,可是语气和神态却还是和他差不多,淡淡地反讥:“你都住在我家里了,我还能遇上更大的危险么?”

  床上的男人扬了扬眉,终于肯抬起高贵的眼睛正眼看她,似乎有点吃惊,却又不怒反笑:“看来你对我很有意见。”

  她觉得他一定是忘了,那晚在他的顶级套房里他是如何对待她的。那些毫不留情的讥讽,还有那个带着惩罚性质的吻,那样冰凉冷酷,没有丝毫激情与欲望,只是令人不寒而栗。

  可是现在他竟然还能对她若无其事地微笑?

  直觉地,方晨心里升起一丝警惕,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听说你恢复得很好。”

  韩睿慢条斯理地点头。

  或许是灯光原因,一双深黑的眼睛便显得清亮异常,看起来确实精神不错的样子。其实就连面色都已经恢复如常,那个失血过多、疼得在床上痉挛的人显然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方晨说:“既然这样,你和你的手下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他的唇角仍微微向上勾着,看了她好一会儿,似乎在研究着什么,然后才说:“恐怕还要过几天。”

  “为什么?”她皱眉。

  “你好像后悔救了我,大概恨不得我那天死在街上才好。”他一语道破她的心思。

  “对。”

  确实悔不当初。

  “可惜已经晚了。”他不冷不热地说了句,将杂志往床头柜上一丢,突然掀开被子下床。

  她一愣:“你干嘛?”

  或许伤口还是会疼,韩睿坐起来之后在床边微微停了一下,才动作稍显滞涩地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