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晨有点懵,说话的时候眉心都不禁紧紧皱起来。

  可是靳伟却不理她,目光生硬地避开,把手机还给客人后,他突然猛地用力甩开手臂。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力气已经足够大,一下子就挣脱了她,又对着醉意醺醺的客人匆匆道了个歉,然后便疾步而走。

  方晨半分都没有迟疑,照样紧跟了上去。这回也不再动手,只是迈开大步跟着他,一边说:“你觉得你能从我面前逃走吗?今天不把事情说清楚,我们就这样耗着吧!”

  这时候只听见周家荣在身后叫道:“……方晨,怎么回事?”语气里是明显的疑惑,其中似乎还夹杂着肖莫的声音。

  可她正在气头上,也来不及回头解释,很快就跟着靳伟七拐八弯,将后面的人抛开了。

  她不知道靳伟要去哪儿,也顾忌不了两个人这样紧跟着一前一后地样子会不会引人注目。此时此刻方晨满心想的都是那天年级组长说过的话……逃课,夜不归宿,处分,报警……

  幸好今天让她在这里碰上了他。

  ……

  可是转念一想,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值得幸运的。

  毕竟是在这种地方。

  所以她才气。

  仿佛第一次见到那个死去的靳慧的场景再一次浮上眼前,便不由厉声又叫了句:“……靳伟,你站住!”

  整个场子的光线幽暗暧昧,倘若距离隔得远,恐怕也只能看清对方的大致轮廓。

  所以这个时候,一行人正迎面而来,并很快与她错身擦过,然而方晨并没多加注意。

  反倒是等她跟在靳伟身后快步走远之后,那些人中间有一个人突然“咦”了声。

  “怎么?”为首的矮胖老者耳尖,脚步未停,只是冷冷地质疑。

  理着板寸头的青年加快两步凑上来,其实也有点不确定,所以犹豫了一下才开口说:“老大,刚才过去的女人,好像是……”后半句是附在对方耳边说的,声音极低,恐怕旁边的人都没有听清楚。

  结果下一刻,商老大突然停下步子。

  他回头望了望,恰好瞥见走廊尽头拐角处那一闪而逝的纤细身影。

  “你!跟去看看怎么回事。”略一思索之后,他冲“板寸头”扬了扬下巴,雪茄的烟雾将一双精明的眼睛都熏得眯起来,仿佛若有所思道:“……还有,刚才和她一起的是不是还有个男人?”

  “是的。好像是个服务生。”其实老大的意思他已经明白了,而且方晨声色俱厉地叫着对方停下来的时候,也恰好被他们听到。

  可是接到这样的任务,他还是不得不微一迟疑:“那个……韩睿会不会也在这里?”

  “你他妈的怕什么!”商老大狠狠瞪过去,“还不快滚过去给我盯着!”

  安全通道的门被“呯”地一声重重撞开,靳伟终于在狭□仄的楼梯间里转过身来,板着脸孔,凶道:“你到底要跟我到什么时候?”可是底气并不足,气息也有些急促,反倒更加显出方晨的不紧不慢:“直到你把这事说清楚为止。”

  “没什么好说的。”他别开脸。

  “那么这身衣服又是怎么回事?”方晨皱起眉,大家找了他那么久,谁知道他竟然会躲到这里来。

  两人隔着不足一米的距离,靳伟已经被逼到墙角,脸色越发难看起来,一双眼睛却怎么也不肯看她,过了好半天才说:“我已经不念书了!”

  “你说什么?”方晨讶异得连尾音都微微变了调。

  “我说……我不要再读下去了。”有点粗嘎的少年声音突然被放大,回荡在静悄悄地楼梯间里,半似冷漠半似哀求地说:“方晨姐,你能不能不要管我!”

  

  至少在这个时候还懂得叫她一声姐……不过,这样一来却令方晨更加生气。

  胸中仿佛怒火中烧,她又逼近了一步,紧紧盯住那张年轻而发白的脸:“你是说你辍学了?然后打算在这种地方打工过活?”她的声音一分分冷下来,其实就连表情也是,简直不可思议地反问:“张院长把你养到这么大,你姐姐过去那样辛苦,就是为了让你某一天能在这里跪着替人倒酒?”

  “不要再提她!”靳伟突然抬起头。

  他之前一直不肯看向方晨,似乎是不敢看她,可是这时候却抬起眼睛,瞳孔里都犹如浸着血一般的颜色,倒吓得方晨愣了愣。

  “人都死了,还提她干嘛!”

  手指因为用力,全部深深地掐在掌心里,可是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痛楚,其实早在看到靳慧尸体的那一刻起,他就好像失去了所有的感觉,分不出冷暖,甚至有几天连白日黑夜在他看来都没有明确的界线。

  可是他不肯承认自己的世界已经濒临崩塌。

  一个死于吸毒过量的姐姐,一个生前竟然做着那种事赚钱的姐姐,他连想一想都觉得可怕。

  靳慧年轻而又苍白的身体躺在台子上,令他有种天旋地转的错觉。

  两个人从小一块儿长大,相依为命,可是现在提起这个名字,他竟然觉得陌生。

  所以他强迫自己不要再想。

  以为只要这样就可以假装一切都从没发生过。

  仿佛被他这样一吼,方晨也安静下来,清澈明净的目光落在那张还带着些许生涩的脸庞上,她停了停才说:“你这样究竟是想惩罚谁呢?”她的声音缓和下来,其实并不温柔,但有种奇异的镇定作用。

  靳伟不作声。

  “还是说你担心读大学的费用?”她突然心平气和,语气像温水一般,“学费和生活费这些,你都不必担心,只要你……”

  “不是这个问题。”面前的男生出声打断她,僵硬地说:“我读不进去。你认为事到如今,我还有那个心情去念书考试吗?与其坐在那里浪费时间,还不如早点出来做事。反正就算读完了大学,一样也是要工作的。”

  “那怎么一样?”方晨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况且,你现在还没满十八岁!这边的经理是怎么让你进来的?”

  靳伟一怔,后背靠在墙上,双手牢牢握成拳,“这你不用管。”

  “那不可能。除非你跟我回去。”

  “我不。”

  “靳伟!”

  “我不回去。”他的声音并不大,可是却足够固执,说完便重新扭过头去不再看她。

  方晨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是家中最年幼的一个,所以从来轮不到她去教训什么人,此时想了想,只好说:“可这不是你现在应该过的生活。……你才十七岁,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

  其实这样的说辞就连她自己也觉得无力,果然,靳伟只沉默了一下就反诘道:“难道每个人的成长轨迹都是一模一样的?更小一点的年纪就在社会上打滚的人,恐怕大有人在吧!”

  似乎是敏锐地发现了她迟疑,他下一刻便直起身,从她身边走过,咬了咬牙,硬着声音说:“方晨姐,你不是我的监护人,所以也无权干涉我的行动自由。”

  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对方消失在楼梯间的门板后,等了一会儿,方晨才独自沿着楼梯走上去,推开门,结果赫然发现有人正倚在门外的墙边上。

  光线幽暗,她几乎被吓了一跳,愣了一下才问:“……你怎么在这里?”

  肖莫的唇边叼了支烟,火光在微妙地闪动,白色衬衣的领口也半敞着,慵懒疏淡,很有点玩世不恭的样子。

  他斜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向她:“那个男孩子和你是什么关系?”

  方晨下意识地微一皱眉:“你听到我们说话了?”

  “一点点而已,这里隔音不怎么样。”他没告诉她,其实更确切地说,是他刚刚替她打发走了另一位真正的偷听者。

  方晨扬起一边唇角,颇带着点自嘲意味地说:“看来我真没那个天份,连个小朋友都管不好。”眼睛盯着那一点猩红的火光,似乎出了神,声音低低地继续道:“可是他连十八岁都不到,怎么可以长期待在这种场所里。”

  “那么你呢?”肖莫突然开口问,仿佛漫不经心地问:“你十八岁的时候又在哪里?过着怎样的生活?”

  一语戳中要害,方晨发现自己竟然答不出来,嘴唇在昏暗中动了动,可是什么话都回答不出来。

  似乎直到这时候才想起来,其实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去教育靳伟,更没有资格去强制地约束他。

  她的十八岁,那些看似遥远的日子,恐怕远比靳伟要混乱叛逆许多倍。

  想到这些,方晨忽然不免有些丧气,原来那段时光正在年复一年地逐渐远离,所以她竟然开始忽略,甚至已经遗忘。然后就这样理直气壮地训斥着走入歧途的靳伟,以为自己的过去真的如同一张纯洁的白纸,以为自己曾经真的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其实,她哪有什么立场?

  学校里的奖学金、令人羡慕的实习机会、包括后来能够顺利的工作,以及如今这个站在别人面前的方晨,其实全都只是因为另一个人。

  因为那个人,她才有了今天,才能拥有看似美好的一切。

  她怔忡地垂下视线,却不知自己突然沉默的样子令面前这个长身玉立的男人微微一哂。

  年轻英俊的男人掐灭了吸剩下的一截烟头,语气里听不出是懊恼还是调侃,他说:“看来你真的已经完全忘记我了。”

  “……什么?”她还有些茫然,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肖莫却倚在墙边淡淡地笑道:“其实我们相识得很早。”他的眼睛里仿佛蕴含着一点清浅的光亮,在暗处若有若无地闪动着,不急不缓地宣布一个事实:“多年前那个成人礼式的初吻,你当真不记得自己把它献给了谁么?”

  等了足足有半分钟,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向来的镇定自持被成功地打破,仿佛厚厚的伪装终于剥落下来哗啦啦碎了一地,肖莫竟然觉得心情极佳。

  他并不着急,只是好整以暇地等待着,终于等到方晨将自己的声音找回来。

  “你……”可是最终却只发出一个短促的单音,显然她仍旧处在不可置信的状态中。

  他笑着点头,带着一丝促狭和调侃:“幸亏我的记性比较好。”

  “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

  “第一次见面。”

  “那么……为什么忍了这么久却一直没说?”

  “因为我在确认,以免认错了人。”英俊的脸上划过浅淡的微笑,语气莫名的诚恳:“要知道,唐突了佳人可不符合我一贯的风格。”

  可是,怎么就这样巧?

  仿佛有一瞬间的怔忡和恍惚,方晨只能呆立在那里,从小到大,她很少会有这样犯傻的情况,然而此时也顾不着了。她的目光仔细地在对方脸上搜寻,期望能够找回一些记忆。

  然而那天晚上实在太混乱,充斥着酒精和各式各样大胆的玩笑,所谓的献吻也只不过是姐妹们的临时起义。而她,那时分明已经有了些许醉意,所以连那个男人的脸都没有看清楚就吻了下去,尽管旁观的小姐妹们都说他长得很帅。

  她才管不了那么多,原本以为那就是个陌路人而已。

  于是返回包间的时候,两人始终维持着一前一后的姿态。

  因为心里充斥着无数的诧异来不及散去,或许还有某种被窥破过去的懊恼和无措,使得方晨不自觉地加快了步子,于是只留给后头那人一个曼妙有趣的背影。

  确实,肖莫越想便越觉得有趣。

  其实事隔数年,方晨的模样并没有太大的改变,所以就在当初经过周家荣介绍之后,他一眼就认出她来,可又偏偏不敢相信。因为反差太大,他甚至怀疑过自己是不是恰好碰上了孪生姐妹?

  可是当年那个在酒吧里搂住他的女孩子实在过于耀眼,即使那个时候还带着少女的青涩,吻技也并不好,但只是那样的惊鸿一瞥,还是足够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那晚之后,他又光顾过那个酒吧好几次,却再也没有遇见过她。

  世界这么大,每天都有亿万人在擦肩而过,而他的生活又一向丰富多彩,就算这个插曲再怎么惊艳,一段日子过后也自然而然地渐渐淡出了他的记忆。

  所以,当他再次看见方晨的时候,肖莫突然感到神奇,某部份早就被遗忘到角落的回忆居然再次变得鲜活起来。

  更何况,他从未见过前后反差如此巨大的女人,此时的方晨看似早已脱胎换骨,换了副模样重新做人。

  在手碰到门把之前,身后终于传来声音:“看来你很尴尬?”

  在这一刻分不清是戏谑还是认真的询问,方晨索性回过身,大方地点头承认:“没错,是有一点。”

  她一路都在想,以后该如何面对他,与他相处?

  也许是陆夕的外衣披得太久了,如今仿佛被人亲手扒了下来,露出本来面目,□而暴露,竟然是那样的不习惯。

  苏冬已经到了,正坐在那儿跟一众新认识的朋友聊得热火朝天。门被推开的一刹那,灯光恰好落在她的身上,修长纤细的手指握着玻璃杯,指甲圆润饱满,毫不含糊地仰起脖颈,便将整杯酒喝下去。

  是她一贯的爽利风格。

  难得这样喝着,还能够一眼就注意到门口进来的人。

  苏冬很快放下空杯,朝着方晨招手:“你上哪儿去了?”目光似乎无意地往方晨旁边一斜,然后便再自然不过地滑开来。

  她今天穿了件桃红色的短袖针织衫,衣领设计得新颖巧妙,堆叠如轻薄的云锦,却露出整截雪白匀称的手臂,在微光中扬起来,就连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都做得十分撩人。

  在这点上估计很多人都会羡慕甚至嫉妒苏冬,因为早在少女时代,她就有了足够的风情,令她看上去比同龄人足足高出好几个段数。

  方晨不答,只是随口反问:“你喝了多少了?”一边走到旁边坐下去,不再去看肖莫,找到自己的杯子倒了杯啤酒,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

  她想,应该给张院长打个电话,就算自己缺乏权利和立场,也绝对不能让靳伟耽误在这种地方。

  电话挂断之后,周家荣适时地坐过来问:“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突然就那样冲出去,吓我一跳。而且,我叫你你也没有听见?”

  “没什么。”方晨说:“遇到个熟人而已。”

  “那个倒酒的服务生?”

  “嗯。”

  周家荣还想再说话,结果苏冬已经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她的姿态很美,绕过一干或静或动的障碍,笑意盈盈地走到肖莫的面前停下来,她低声说:“我敬你。”

  “为了什么?”原本靠在沙发里的男人慢慢直起身,面部表情似笑非笑。

  她的眼睛犹如水波在晃动,“一定需要什么理由吗?”

  “确实不一定。”肖莫拿起杯子,与她轻轻一碰,她却突然俯过身去,也不顾旁人是否看得见,凑到他的耳边,或许是离得太近,温暖幽香的气息伴随着低低的话语从他耳后的皮肤上划过。

  “你想追方晨?”

  说完,她也并不急着离开,只是退开稍许,借着背投里的光,果然看见那双眼睛里的一抹异样色彩。

  “为什么这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