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干什么?”从最初的吃惊中回过神,方晨坐在一楼大厅的茶座里问。

  韩睿给自己点了支烟,语调平淡地说:“来看看你。”

  倘若换作其他男人,说这句话的时候恐怕多半会带着溢于言表的笑容,因为要同女友一道感受自己出其不意的举动所带来的堪称浪漫的惊喜,可是却只有他,讲话的表情仿佛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这两天过得怎么样?”他缓缓吐出一口烟雾,又问:“是不是后天就能结束?”

  “按照课程安排应该是的。”方晨转了转手里的茶杯,看着他:“你到底有什么事?”

  “怎么?看来你不相信我的话。”在袅袅的烟雾中,他似乎笑了一下,夹着烟的那只手随意曲着,肘部支在单人沙发的扶手上,整个人都似乎与宽大的深色沙发融为一体,他看着她,目光深浅难辨,“还是说,你认为我不应该做出这种事?”

  这确实不是他的风格,所以她很诚实地点头,又想了想,索性告诉他:“我刚才好像被人跟踪。”

  她说完后仔细观察他的反应。果然,韩睿似乎并不怎样吃惊,至少脸上的神情分毫未动。

  她的心里突然不知是种什么滋味,只是盯住他继续问:“你应该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吧?”

  “跟我作对的人。”他的声音越发的淡。

  “那为什么要跟踪我?”

  “因为我们关系特殊。”

  确实,在人前已经做得足够特殊了,才会招来这种事。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站起来,“所以你是来保护我的?你早就知道他们跟过来了对吗。如果有心注意的话,这种事应该瞒不了你的。那么,这才是你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这样的聪明敏锐,几乎一语中的。或许是她的语气太过笃定,又或许是韩睿并不打算再隐瞒,他缓缓开口问:“你怕吗?”

  “会有生命危险?”

  他的样子看起来仿佛是在沉思,修长的手指靠近茶几上那只晶莹剔透的烟灰缸,将那吸剩下的半截烟蒂细细捻灭,而他的眼睛则盯着那一点猩红的火星,直到它彻底熄灭消失掉,他的目光却仍旧没有移动。

  “那倒不会。”他说,“但是这类事情太平常,或许以后还会有更加严重的。”说到这里,他突然停顿了一下,也不知究竟在思考着什么,终于抬起眼睛看了看她:“你可以考虑从现在开始远离我。”

  其实他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甚至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便不再作声,可是仿佛就在某个瞬间,方晨只觉得这样的对话有些怪异,于是语言快过思维,几乎想都没想,甚至连之前的隐忧都暂时抛到脑后,只顾着哂笑道:“真是令人感动,你竟然这么为我着想。”然后才反应过来,或许是因为自己根本不习惯他这份突如其来的体贴——如果,这能称之为体贴的话。

  他一向都是那样的强势,几乎从一开始就以志在必得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容不得她有半点的回绝与反抗。可是如今却突然说出这样的提议来,不能不令人心生疑惑。

  果然,她的话音刚落,韩睿也在对面笑了一下。

  他明明是在笑,微微抿起的薄唇在那张英俊迫人的脸上形成一道慵懒随意的弧度,可是却好像一下子又恢复成了那个心思深沉而冷峻的男人,如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就连眼神都在灯下闪着隐约的锋锐的光,又仿佛天边的寒星,与一切的温暖绝缘。

  “其实到了这一步,就算你现在离开恐怕也晚了。”他轻描淡写地分析着一个事实,并且成功地将刚才那个提议的可能性彻底否决掉了,就像是在否决一个与自己处在对立面的人一样,“跟着我,反倒能让你更安全一点。”他说。

  短短的一两分钟时间,前后态度却简直判若两人。原本还以为这个男人是真的良心发现想要放过她了,可是如今看来,大约只是她的错觉罢了。

  方晨想了想,便顺着他的话问:“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

  仿佛听不出她的嘲讽,韩睿只是掏出烟盒,再为自己点了支烟。

  这一次,他低垂下目光,像是在仔细研究着那根洁白细长的香烟,连她的话都懒得再回答了。气氛再一次陷入到方晨一贯所熟悉的沉默中去。

  

  一直到第二天傍晚,韩睿才带着他的手下们离开。

  站在宾馆外的车道旁,他照例还穿着来时的那件长风衣,领子很随意地竖起来,头发似乎也剪短了一些,即使四周暮霭沉沉,但整个人却依旧显得精神熠熠。

  再反观方晨,则难得的有些气色不佳。

  全是因为昨晚回去之后辗转反侧,几乎闹到天将亮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她几乎就要疑心是不是自己多年前的失眠症再度爆发,那么或许好久不见的心理医生陈泽如这个时候又该派上用场了。

  好歹最后睡了两三个小时,偏偏接下来又有一整天的培训课程,好不容易挨到现在,情绪自然好不到哪去。

  她开口,神色漠然:“你们走吧。”

  韩睿扬扬眉,好像还从来没有人对他下过逐客令。

  他身体微动,旁边已经有人将车门拉开来。他一手扶在车顶,临上车之前又转头看了看她,说:“明天我让人来接你。”

  “随便。”方晨却只是心不在焉地应着,只想趁早回到房间补眠。

  车子开动起来,后视镜里那个正沿着宾馆台阶往上走的身影越退越远。

  这时候,谢少伟合上手机盖,面色微微沉了下来:“哥,查过了,这次跟来的照例是新面孔。”

  “看来对方倒是很谨慎。”韩睿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将目光从后视镜中收回来。

  “嗯,而且动作越来越紧密。你看要不要留两个人下来?”

  “他们无非是就是想看看我会不会出现。如今目的已经达到了,第一时间要做的应该是回去交差。”微微挑高的薄唇边噙着一抹冷笑,韩睿漫不经心地说:“我们就当不知道这件事,再多给他们一点时间去准备。”

  “可是,哥……”向来心思缜密冷静的谢少伟此时却难得显出一丝犹豫:“如果强子说的是真话,如果上次那件事真是商老大在背后操纵的,那他肯定不会再放过下一次机会。我认为我们这样要冒的风险实在太大了。”

  “那只老狐狸向来狡猾,而且为人太过谨慎小心,倘若不让他看到足够大的成功的希望,又怎么能引得他再次出手?”对面车灯射过来的光线划过韩睿平静的脸:“一切照计划进行。”

  谢少伟点点头,最后问了一句:“那么,方晨那边呢?”他知道原本自己是不应该多事的,但是近段时间跟在韩睿身边看到了太多堪称反常的情况。他不能完全保证一点意外都不会发生,所以还是需要事前做好所有的预备和打算。

  可是等了半天却没得到答复,谢少伟不由得转过头去。

  后座的男人沉着冷峻的面孔,就连眸底的光都似乎一并沉了下来,便愈发显得幽暗深邃。他的视线逐一略过窗外迅速倒退的风景,神色漠然,又却仿佛若有所思。

  谢少伟立刻噤声,只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他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或许——只是或许——到头来大哥会后悔自己现在所做出的决定。

  学习培训在第五天下午正式结束,退房的时候郑玲玲显得依依不舍,用一副相逢恨晚的表情跟方晨道别,又朝大门口努努嘴巴:“哎,你男朋友的车来接你了,真准时!”

  其实她只见过韩睿一面,而且还只是一个匆匆而过的侧影,当时他正握着方晨的手,两个人出去吃午饭。就只是这样匆忙的一瞥,却依旧不妨碍她对他惊为天人。于是当天晚上便揪住准备扑上床补眠的方晨,充分发挥了自己八卦的本领,硬是逼得方晨承认了那个又酷又帅的男人的身份。

  不过关于韩睿的信息也仅止于此。郑玲玲觉得自己虽然是一名到处挖新闻的记者,但好歹也是有一定个人道德的。韩睿的排场摆得那样大,进进出出都有那么多人跟着,再加上他本身的气质,神秘感十足,俨然不是处在普通地位的人,于是她强压下好奇心,在与方晨闲聊的时候半点都没涉及到职业问题。

  也正因为如此,方晨才更加觉得这个女人可交。分别的时候,她说:“有空常联系。”

  她们早就交换了手机号码,郑玲玲于是笑答:“没问题。”

  回市区的路上方晨睡了一觉,或许做了梦,又或许大脑里头始终是空白的,总之醒过来的时候竟有一点茫然,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已经回到熟悉的地盘上,因为宽敞的道路两侧尽是闪烁的霓虹,如同天边最耀眼的星子,连成长长的一串,显然就在最热闹的中心商业区。

  她坐直身子环顾四周,问司机:“现在去哪儿?”车子行驶的方向,与她家的方位不一致。

  这次开车的不是阿天,而是个有点沉默的三十出头的男人,只是转过头冲她礼貌地笑笑,下巴显出一道浅白色的疤痕。

  “很快就到了。”他说,但是基本上等同于没回答。

  每每到了这个时候,方晨都会忍不住腹诽一番——或许是韩睿的气场影响力实在太强大,以至于跟在他身边的人都和他一个德性,神秘而又沉默,与一般人绝对沟通不良。

  最后她被送到一栋别墅里。

  虽然之前从没来过,但不用细想也能猜出这里是属于谁的。钱军和谢少伟都不在,连同另一些方晨所熟悉的面孔也统统不在,大概是跟着他们的老大出门去了。

  家里只剩两个小弟,原本还赖在沙发上边抽烟边看电视,这会儿见她突然进来,两人忙不迭地站起身,表情看起来十分恭敬。

  方晨发现,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能见到几张新面孔,这使她不得不怀疑韩睿的组织到底有多庞大。

  她原来还有些疲惫,但在车上睡了一觉,此时精神恢复得很不错。在拿着遥控器将近百个电视频道轮翻换了一遍之后,她扭过头,朝远远坐在客厅另一边的两个男人笑了笑。

  她问:“韩睿什么时候回来?”

  对方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给出很官方的答案:“不知道。”

  “那干嘛带我来这儿?”她似乎不满地微微皱眉,说罢起身要走。

  “方小姐,你……请你再等一下。”大约是平时很少这样礼貌地说话,那个跟着一起站起来的男人语气颇有点不自然。

  方晨一时奇道,停在原地:“你怎么知道我姓方?”

  “谢哥交待的,他让我们在这里陪你,一直到他们回来。”

  她想了想,又重新坐回去,眼见着对方再度交换了个眼神并似乎轻舒了口气,心中又不由觉得好笑。

  也不知是谢少伟没交待清楚呢,还是交待得太清楚了。看来他们真将她当作什么得罪不起的大人物了。

  可也正是这样,整个宽敞空旷的空间里便显得异常的沉闷。或许是不敢,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没人同她讲话,甚至连他们的座位都离开她老远,只剩下电视机里传出聒噪无聊的广告声。

  看似厚实沉重的茶几上随意散乱着几只易拉罐,烟灰缸里也横七竖八地堆了一圈烟头,沙发上的靠垫更是乱得毫无章法,其中一只甚至将将滚落到地上。

  她百无聊赖的目光逐一扫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轻轻抬了抬小巧圆润的下巴,以一种看似不以为然又仿佛无辜的语气好奇道:“弄得这样脏乱,等下韩睿见了会不会骂你们?”姓韩的那个男人有洁癖她是知道的。

  果然,下一刻远处那两具高大的身影迅速弹起,开始在她的眼前活跃起来。

  方晨交叠起双腿靠在沙里中,她的眼睛清而亮,深褐色的眼珠在琉璃顶灯的倾照下更是仿佛流光溢彩一般,只过了片刻,她终于抿着嘴角开始无声地轻笑。

  其实她承认自己确实是故意出言恐吓,因为实在觉得闷得慌。看着两块刚才还沉默得如同静止的木头突然动起来,心里竟有一种久违的恶作剧般的快感。

  韩睿现身的时机恰到好处,客厅刚被收拾得焕然一新,而方晨也正感觉自己的耐心即将告罄。

  

  他站在门口处看了她一眼,修长的双腿包裹在黑色长裤之下向她靠近,“等很久了?”

  方晨看看腕表,“四十三分钟。”又问:“为什么让我到这里来?”

  “因为我想见你。”一说完便正对上她瞬间瞪大的眼睛,他不由低笑了一下,声音里带着独特的清凛的性感,“怎么,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她是真的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有时候她甚至分不清,他说话时的语气究竟是淡漠还是慵懒。不过无论是其中的哪一种,都代表着毫无诚意的漫不经心。

  其实根本无需去考量他话里的真实性,会令方晨睁大了眼睛只是因为没料到他竟然会在一众手下的面前说出这种话来。

  可是她不知道的是,不仅仅是她吃惊,还有一个人比她更吃惊。

  韩睿说完便转过身去脱外套,他的侧脸有一半恰好陷在灯光笼罩不到的阴影里,眼帘微垂,很好的遮掩了眼底的情绪。

  他将衣服丢在沙发扶手上,再转头看她的时候,神色早已平静如水:“我饿了,陪我吃东西。”依旧是那副居高临下的神气,只是模样有些疲惫。

  方晨决定这次不跟他计较,因为她也饿。培训结束的时间有点尴尬,不早不晚,于是从郊区一路坐车过来,她连一口水都没喝上。

  想不到韩睿还配有私人厨子,那个同样不苟言笑的胖男人之前也不知都躲到哪里去了,直等到要吃饭的时候才冒出来,并且神通广大地接连端出各色佳肴。

  谢少伟他们只坐了一会儿便走掉了,此时此刻,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方晨与韩睿两个人。

  其实她是知道的,他这个人看似低调不铺张,但实际上对衣食住行的要求极高,讲究生活品质已经到了一个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就连一份炒饭都能让厨子做出这样的美味来。

  她从来没吃过这样好吃的扬州炒饭,到最后放下筷子的时候只觉得心满意足。

  “这么厉害的厨师,你从哪里请来的?”

  “他在美国的时候就帮我做事了。”韩睿回答。

  她轻轻“哦”一声,又说:“你在那边还有生意吗?”

  “嗯。”

  “也是像夜总会和酒吧这样的?”

  已经推开椅子准备起身的男人低眉看了她一眼:“什么时候起你也会好奇我的事了?”说完也不等她,自己先迈开长腿走回客厅。

  “很吃惊吗?”她跟在他背后,脸上浮起笑意:“或许我关心是,你在美国除了有生意之外,是否也同样还有女人呢。”

  前面那人的脚步分毫未停,只是在短暂的静默之后,他的笑声极清晰地传了过来。

  她认识他这么久,似乎还是第一次听见他笑得这样爽朗舒畅。

  “这算不算是承认了?”她趁势追问,语调却轻快随意,并未显出咄咄逼人的架势。

  韩睿不答她。

  他身体舒展地靠坐在宽大的沙发里,为自己点了支烟,狭长清亮的眼睛透过青白的烟雾微眯起来看她:“你这是在吃醋?”

  他的嗓音质冷,而多半时候态度里又总都带着几分高傲与漠然,所以以往提问的时候,时常会令她感觉到他语气里暗含的嘲讽。

  可是这一次并没有。

  他微扬着眉,薄唇边噙着难得温和的、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只是感兴趣,只是单纯地对她此时的心理状态感兴趣。

  方晨却一时默然。

  什么叫吃醋?

  只记得小时候当父母宠爱陆夕胜过她的时候,当他们在众人面前夸奖陆夕而将另一个女儿忽略掉的时候,她会嫉妒,心里如同钻着一条灵活的小蛇,从蛇信上滴下的不是毒液,而是某种又酸又涩的液体,不足以致死,却也足够令人难受。所以她才会对亲姐姐恶形恶状,有段时间甚至看见陆夕便觉得讨厌。

  那时候是多么幼稚。

  后来才想通了,明明是因为自己不够好,所以得不到与陆夕同等的待遇也很正常。

  可是在陆夕之后,她似乎真的没再吃过谁的醋。如今被韩睿这样一问,她反倒愣住了。

  会吗?

  其实从一开始她就没认为他能有多么专一,而她也根本不在乎这个。无关乎信任与否,她只是将现实看得足够清楚,拥有这样身份和地位的男人,还有什么是他想要而得不到的?偏偏女人对于他这样的男人来说,或许不是必须品,但却是必需品。

  所以他即使还有其他的伴侣,她也不会觉得奇怪。只是似乎直到这一秒,她才第一次考虑到这个问题,脑海里跃出的画面是他握住别人纤细柔软的腰肢,又或者在无边的夜色下用他温热的唇去亲吻别人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