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修的目光透过她的肩膀,落在林十三的身上:“郡王府有半个宅院空置着,十三原本就是我的兄弟,若是不嫌弃,就分隔出去让与你们,一来也能照顾你们几分,二来呢,莲池的腿医治起来也十分方便,你当如何?嗯十三?”

十三抬眸,对上他的眼:“那感情好,住在郡王府,谁还敢找茬?”

朝宁也是听出他刚才这话是话中有话,只回头看着他

一件事了,顾修又看向宝儿:“户贴我已派人去府衙挂上名了,看看,孩子叫什么名字,随谁的姓氏,想好了就不能更改。”

宝儿快言快语地接住了话头来:“我叫林宝铮!林是十三叔的林,宝铮也是他给起的!”

这孩子一脸的开怀,有多高兴都写在她的脸上。

很显然,她更喜欢林十三。

林宝铮,呵~

顾修点头:“好,今天就叫人来接你们,先搬过去,东西回头再收拾,这院子不能再住了,明日一早带宝儿再去府衙一趟,户贴很快会下来的,不必担心。”

他声音很低,竟有些落寞。

林十三想起莲花池当中的女尸,又急着催他:“我总觉得这尸首有些蹊跷,务必再仔细查查,说不定和阿青早产有些干系。”

顾修本来转身已然要走了,听见他声音才是停下脚步来:“嗯。”

千金忙躬身上前一步:“十三爷尽管放心,明日一早去府衙,就能有些眉目了。”

朝宁侧立一旁,自始至终没有再开口说过话。

宝儿趴在床边,林十三一手还揽着她,三人在一起,当真是像一家人了。

顾修走了窗边去,能看见院子里的花草树木,一入了秋,早有凋零的了。

人生也总是这样,他不想久留,这就要走。

可没想到,宝儿却是蹬蹬蹬跑了他的面前来:“大叔!你能不能对莲池哥哥好一点?”

顾修皱眉:“怎么?”

她皱起了小眉头来:“莲池哥哥生来都没有娘,只有你,你对他好一点不行吗?回来的路上他对我说,你待他不好,多可怜的啊。你就…你就问问他的课业,他也会高兴的。”

顾修无语:“…”

宝儿想了想又道:“今天他腿还烫了,都怪我。”

他垂眸看着这孩子,只是叹息:“你这孩子,才叫人心疼。”

宝儿仰着脸看他,有点想不明白:“我怎么叫人心疼了?我好着呢!”

的确,她的脸上都写着,好着呢!好着呢!

说完还对他笑了,露出唇边两个小梨涡,犹如烈日骄阳,映得人心里一片雪亮温暖。

男人摸了摸她的小脸,淡漠的脸上终究还是有了裂痕。

世间事,总是变幻莫测的。

是了,他还有莲池,可是十三在这世上,竟是没有任何的亲人了。

他身上还披着李朝宁给他的那件斗篷,一伸手解开了带子,就那么轻轻放在桌子上面,顾修再不犹豫,赫然转身。

第三十六章

烛火跳着火花,窗前剪影微闪。

男人站在窗外,目光沉沉,顾莲池坐在高高的梯子上面,不知拿了一本什么书,侧影一动,似乎还能看见他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偶尔才眨一下。不知不觉间,孩子竟然这么大了,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没想到七八年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

阿青还活着的话,又会是什么样的呢?

林十三与他反目,恨不能杀了他,问他后不后悔,可是后悔如果有用的话,他也不会来质问了。

顾莲池眉眼之间,和他很像,就是那双丹凤眼里,总似藏着阿青的眼睛,每每他盯着自己看,都令他心里难过,也曾在醉酒之后,去阿青的墓前,问她,这样的结果是你想要的吗?没有名分也执意要跟着他,夫妻不过半年,这样的你,开心了吗?

可是没有人回答他。

她大言不惭说给他一个家,就在他才要相信的时候,然后轻易地就离开了。

许是也是怪他,从来梦里都是少见。

他能做的都做了,但是他身边的人,还是一个又一个的离开了他。

天煞孤星,天师说他得有福大的人才能压得住,不然谁在他身边谁遭殃。

阿青的死,仿佛印证了这一点。

转身走到书房门前,犹豫再三,顾修还是推门而入,开门灌进来的秋风吹得烛火飞快跳跃了两下,顾莲池骑坐在梯子上面,手里捧着本书回头。一边的桌子上面,喜童两颊微鼓,也不知急着塞了多少吃的,回头看见是他,吓得噎住了,憋得脸通红。

顾莲池此时已经换回了自己的常服,是一溜的白。

他的脚上,一双紫金缎面青底短靴,都各自踩着梯子。

顾修抬头,仔细看儿子的脸:“今天烫了腿了?伤着没有?”

顾莲池怔怔看着他:“谁告诉你我烫了腿的?”

顾修扶着梯子,伸手来摸他的腿:“现在已经能踩住梯子了吗?”

他可从来没有做过亲密动作的,顾莲池下意识移开腿去,可惜他还控制不好,动作之间,鞋一下就掉落了下去。喜童才喝了口水将糕点漱下去,急忙跑过来,可不等他到了跟前,顾修已经弯腰捡起了鞋来。

他伸手抓过顾莲池的脚踝来,给他穿上了鞋。

顾莲池忽然反应过来:“呆宝和你说的?说我烫了腿了?”

顾修伸手到他腋下,也不回答,只给人抱了下来,放回了轮椅里面。

喜童赶紧上前:“王爷无需担心,小公主好着呢,没烫到。”

顾莲池瞪了他一眼,顾修却不以为意,翻了他的腿检查了下,发现真的没有事,这才摸了摸他的小脸:“没事就好。”

说着回手在书架上随便拿了一本书,借以掩饰自己的无措。

顾莲池抿唇看着他,顾修回头:“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去睡吗?”

喜童推着顾莲池就要往出走:“这就去了,这就去了

。”

顾莲池觉得很别扭,到了门前,又叫了停。

他回头,发现顾修果然看着他,顿时开口叫爹:“爹~”

顾修扬眉:“怎么?”

温情似乎都是错觉,他又转身过去,留给了孩子一个冷漠的背影,顾莲池脚一动,想起刚才那片刻的暖,恍惚不已。

半晌没见他说出个什么,顾修再次回头:“怎么了?”

四目相对,顾莲池笃定道:“我会站起来的,不光能站起来,我还能跑得很快的,爹爹放心。”

说完,回头看了眼喜童,后者自然明白他什么意思,忙推着他出了书房。

桌子上面的烛火还跳着火花,顾修随便翻开的书页上面,正是个空白页。

郡王府从前就是旧太子府扩建的,兴平皇帝从前做皇子的时候,从不得宠。他有兄弟七人,太子行三,前面两个人战乱时候没了,太子靠着母亲一枝独秀,深得先皇恩宠,后来争储的时候,兴平皇帝依靠顾修硬是杀出了一条血路,也是正值战乱,彼时他的亲兄弟也没剩谁了,唯独这个异性兄弟,一直亲厚有加。

兴平皇帝登位时候,御赐旧太子府,扩建庭院。

顾修此生孤苦,从来没什么家的概念,扩建了之后,有一半的空置,郡王府一共也就十几个小厮,唯一的丫鬟翠环还是照顾嬷嬷的,顾莲池长大以后,他才偶尔回来几次,平时都在营地,从不近女色。

李朝宁也明白,林十三的意思。

他说一个女人单立门户也不容易,倘若享了这郡王府的那一半废宅,旁人万万不敢怠慢。

顾修也算费了心思的,她口上不说,自此对顾莲池的腿也是更上心了一分。

搬家的那天,马车拉着他们一家人,家当没有什么,院子里什么东西都是置办好了的,房契一分为二,顾修虽然不在,老管事办事也是个稳妥的,家里给买了四个小丫鬟,四个小厮,还有后院灶房里的厨娘,都安排好了。

林十三依旧回了郡王府,李朝宁开始忙碌了起来,为了方便顾莲池和清止能一起锻炼,她叫人在自己的院子里重新做了更长的双行的架子,说起来也是奇怪,顾莲池从前疼得厉害总是闹脾气,现在自己总是在架子上面一遍又一便地练习…

一切似乎都是这么的平和,没过多久,宝儿的户贴也送到了府院当中。

她追着撵着林十三管他叫爹爹,乐得他到哪去都带着她。

时间长了,街坊邻居都知道林十三有了个七八岁的闺女,只不过不知道因为什么,和孩子娘亲合离了,现在孩子娘找了燕京来,顾修忙地给人扣在了郡王府里,都说也是为了他们两个能合才好。

流言蜚语并不像想象的那样,但也出奇的可笑。

顾修听了之后也只嗤笑一声,他不久就回了营地,将孩子托付给了十三和朝宁。

转眼间落叶就带走了秋,一场大雪覆盖了大地,冬天悄然来临了!

第三十七章

这段时间,沈贵妃派人来接孩子们的次数越发的多了起来。

她身子不利索的时候,就让朝宁过去,虽然她是沈曼的姐姐,经过几次接触之后,李朝宁也发现她似乎和想象得不同,多数时候,她总是半阖着眼,鲜少开口。起初,只是偶尔也会叫人来接顾莲池,问问课业,给他拿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搬家以后,顾莲池和宝儿几乎形影不离,沈贵妃也叫她一起过去玩。

说来也是奇怪,宝儿每回去,她都特别有兴致,常常还叫些戏班子,唱些宝儿爱看的大戏,林十三不以为意,说沈贵妃早就有心病,对待女孩儿总是不一样,可朝宁却十分警惕,特意嘱咐了宝儿,叫她带着顾修给她的那块玉,从不离身。

宝儿不知道什么意思,也听了母亲的话。

她日日戴着那块玉,就挂在腰间做了个腰饰。

沈贵妃那日见了果然喜欢一样,蹲下来摩挲了半晌。

她在宫里这几年只得一女,前年还夭折了。

皇后和其他贵妃也没几个皇子皇女,如今兴平皇帝,膝下还剩皇后所出的太子李焕,以及赵贵妃所出的三皇子李诚,小公主李瑶,还一个没娘的不得宠二皇子李瑜。

李焕今年十三岁,李瑜十二,李诚十岁,李瑶今年才五岁。

宫里唯一的公主,兴平皇帝也是宠爱有加。

沈贵妃得宠倒是得宠,就是再没子嗣所出,她整日就爱摆弄些花花草草喜欢养着鱼鸟,平日没趣了,就叫人去接了沈江沅顾莲池和宝儿过来说话,宫里宫墙高得很,时间长了怕有些嚼舌根的。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王皇后出面,彻底在宫里正了风气,特意准了沈贵妃这特例。

她便更加的有恃无恐,有空就叫了几个孩子过去。

常远山养了几个月的病,总算能下地了,也曾在街头上遇见过,可不管是李朝宁和宝儿,还是他常家人,全都陌路一样。宝儿一根筋,将沈家人记得牢牢的,沈江沅几次逗她,她都不理会人家,朝宁摸了她的小脑瓜,让她不要在意。她说只有不在意了,才是真的放下,她说那个人的好坏,和沈家人没什么关系,没有妻还有妾,没有姓沈的,还会有别人。她说这些事也和宝儿没多大干系,是娘亲自己的事。

什么叫做放下,宝儿还不太懂,只不过从那时也逐渐将沈字淡忘了。

沈贵妃给她梳头,给她穿各种各样好看的新裙子,让她写大字,教她弹琴吟诗作赋。

结果当然可想而知,宝儿总是打扮得美美的,然后做出一些啼笑皆非的事情。宫里有许多的小机关玩意,其实她更喜欢那些小机关,一摆弄就能摆弄一天,时常时候,顾莲池坐在一边看着藏书,她就坐在地毯上面和沈贵妃一起拆装些机关东西。

可就是这样,即使小心观察了好一段时间,朝宁也不能放心。

思来想去还给顾修去了一封书信,问他能不能帮忙照看一二,也建议他回来看看莲池,孩子需要父母的陪护,这个有爹没娘的孩子,她看在眼里,是真的心疼。

顾莲池也是心神不宁,老夫子摔伤了腰,宝儿一直没有过来。

林十三蹭过院子里去,可还是叫人给撵了出来,到底也没有见到宝儿的面。

沈江沅从江淮回来之后,晒了黑了些,他每日都要缠着沈贵妃,给他弄些古怪东西都敷在脸上,具说有让人脸变白些的功效,一天到晚地除了美不美,就是到处爱显他家绫罗绸缎,尤其在些宫女面前,随手送的小东西,都价值不菲。

顾莲池从来看不惯他的那副嬉笑模样,今日更觉晦气。

一抬头对上了凤栖的眼,两人各自别开了目光去。

他现在改名叫常凤栖了,常家竟然也将他送进了宫里来,这段时间后宫常有孩子走动,他不得不怀疑是皇子间有什么变动,来得时候太过匆忙了,喜童给他洗脸的时候,额头上有一块黑没有洗掉,此时看着凤栖干净漂亮的脸不禁有些懊恼。

外面又下起了雪来,沈江沅在殿内和几个小宫女们讲他出游的所见之事,忽然不知道外面是谁惊呼了声:“快看啊,又下雪啦!”

这宫里的雪,都留不得。

一旦下雪,宫廷当中的宫女太监都要出去扫除的,几个孩子都往外张望。

沈江沅回头看着顾莲池,脸上灰扑扑的不知抹了什么东西:“莲池,咱们出去玩玩怎么样?知道吗?我去南方,那边人都说没见过雪,上次还和绿泥姐姐说,等下了雪,我想办法给她捎几片雪花呢!现在想想,真是傻,可怎么捎啊,到那不得都化啦?”

顾莲池已经用你的确是傻的目光看着他了。

旁边一动,常凤栖已经到了身边,他一脸笑意,竟无刚才的傲慢:“小公子今天怎么自己来的,江沅哥哥不是说宝儿总跟着你来,怎没瞧见她?”

沈江沅这些天偶尔去常家,早跟他混得熟熟的了:“对啊,宝儿怎么没来,凤栖还有东西要给她呢!”

顾莲池向来讨厌凤栖,听他问起宝儿,当即嗤笑:“她为什么要跟着我?说得好像她天天和我一起一样!”

看见凤栖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他似是漫不经心地抬手遮住了额头上面的黑印子,叫喜童推着他出去,沈江沅这个好哥哥,见他口气不对,赶紧来拉凤栖:“莲池说话就那样,别理他。”

顾莲池毫不在意,只往外走。

沈贵妃刚才还在,小太监到她身边也不知说了什么,她回身重新绾了头发换了新裙,匆匆出去了。

大殿之外,天空当中果然扬扬洒洒全是雪花,喜童站在后面,嘻嘻地笑:“可惜了,傻宝今天没来,不然咱们还能一起堆个雪人。”

虽然下着雪,但是天气却不冷。

顾莲池无心再待下去了:“回去看看她干什么去了,老夫子叫她那么一撞,估计一时半会下不了床。”

喜童眼睛一转,凑了他耳边道:“说不定,李大夫这会正责罚她呢,要不咱们去说说情?”

顾莲池刚才也想这件事,宝儿回头看他那可怜的小脸不时出现在眼前,李朝宁还能饶得了她?他主意已定,叫了喜童就走,雪花落在他的肩头,北风一吹,感觉脸上丝丝的凉。

叫门口的宫女跟贵妃说一声,刚转过长廊,就看见一树树的银冠当中,一抹火红一闪而过。

顾莲池转头,叫住了喜童:“别动。”

喜童也看见了,只不过他站着高,看得更真切一点:“额怎么了?咱们快点回去看宝儿吧!”

那团火红的颜色,是沈贵妃的大斗篷,一闪之间,顾莲池似乎在她前面看见了顾修:“过去看看。”

喜童两腿发软:“别啊小主子,你看那是往大殿去的路,说不定是去接你的。”

的确,树后的青砖路虽然平时不常走,但是通往大殿的。

他脸色稍沉,刚是直直靠坐在轮椅上面:“好,那就在这等着,看他什么时候出来?”

经过这几个月的治疗,他的腿早就有知觉了,喜童急得不行了:“那怎么行,再冻着,冻僵了腿也不行啊,那还不得打断我的腿?”

他苦苦哀求,可惜顾莲池不动于衷。

没有办法,也只得干等。

再回头张望,已经看不到人了,幸好没过多一会儿,那抹红又在转角长廊出现了,顾修负手而行,就在她前面一点。很明显他脚步比她快,一抬眸看见顾莲池主仆在雪地里,更是大步走了过来。

雪花落在他的肩头,男人看见儿子,脸色微变:“怎么在这杵着?”

喜童连低头:“嗯…那什么小公子腿冻僵了,说缓缓。”

沈贵妃稍迟一步赶到,她身边一个宫女都没有跟着,只她自己。

精致的妆容,火红的斗篷映着她美艳的脸:“莲池,你怎么了?大姑姑不是说一会送你们回去吗?”

这两个人站在一起的时候,顾莲池莫名的恼。

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恼,他的目光落在父亲的脸上,越发的冰冷。

说要站起来,给他去了许多书信,只偶尔得到回信,也不过叮嘱叮嘱课业,从不回来看他,才刚回来就直奔了宫里来,看沈贵妃看他的眼神,顾莲池这个多疑的孩子,竟然想错了去。

他以为是这两个人之间有事见面,心里怄火:“我自己有腿,自己走。”

说完才想起来还不能自己走,别过了脸去。

这孩子说话向来这样,沈贵妃笑笑,不以为意:“我让人备车,送你们回去。”

她余光当中,也看见有两个宫女往这边来了,不由叹息:“想和三哥说上几句话,总也难消停,稍坐一会儿,我让人去请皇上过来,也、也请我哥哥过来,不好吗?”

“不必了。”

顾修目光浅浅,走了顾莲池的面前,转身蹲了下来:“上来。”

顾莲池可是惊住了,还是喜童反应过来戳了他一下,才缓过神来,在喜童的推力下,趴在了父亲的后背上。他略有点手足无措的感觉,男人站起来的那一刻,才搂住了他的颈子。

喜童跟在他的身后推着轮椅,看着人是真要走了。

沈贵妃定定看着这爷俩背影,目光当中竟隐隐有着泪光:“说话有两三年了,说不见我就不见我,这好容易见一面说话间就走,三哥可当真狠心。”

声音不大不小,顾修顿足。

两个宫女已到跟前了,沈贵妃扬起了脸来,俩人顿时搀扶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