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莲池别开目光,只当没听见一样。

片刻过后,小叶子送了常凤栖回来,脚下生了风一样。

宝儿看见他了,还有点担忧:“怎么样,伤到他腰了吗?”

小叶子连忙摇头:“没有,不等军医到,常校尉就自己起来走了,我们白担心一场。”

他进门就来帮着收拾案上,让宝儿回去歇息。

也是时候不早了,顾宝铮起身站了起来:“哦,那哥哥早点休息,我也回去了。”

话音才落,一个粗狂的声音在营帐外面就响了起来:“顾小将军可在帐中?我却要问问他,何以又要绕路,这得猴年马月能走到晋阳城去!”

另外一人在旁劝着他,声音也熟悉得很。

营帐外面自然有人拦着他们,顾莲池沉声道:“让两位将军进来!”

赵英武便是之前那位声音粗犷的,进门便见其恼意:“我们已经在路上耽搁了太久,本来走到邢台已经快到晋阳城了,为何还要绕过汝阳,这样一来又得耽搁三五天,顾小将军可知道这三五天时间对于晋阳城的百姓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顾莲池一手抚额,却是看了眼小叶子。

小叶子连忙在书格之上拿下了长篇地图,手一抖便是挂在了幕上。

宝儿才是抬腿要走,一屁股就跪坐下来:“我给哥哥研磨!”

说着当真在案上拿过砚台来。

她像模像样地也不抬头,只偷眼瞥着幕上的地图,一时间也找不见邢台这个地方。

地图上标注很多的东西,赵英武一脸怒意,手指头都快戳到顾莲池的脸上了,本来小将任命就不能降服,他走到地图前面,在一处城墙上点了点,怒道:“你们自己看看,晋阳城距离我们还有多远?”

宝儿随着他的手指,找到了晋阳城。

顺着他点着的地方,也看见了邢台,果然距离不远了。

她还待要听下去,顾莲池却是两指敲在了她面前的桌面上:“回去吧。”

顾宝铮尝试着笑了下,不动:“我给哥哥研磨…”

话未说完,他脸色已经沉了下来:“出去!”

见他脸色这般凝重,她也不敢造次,赶紧站了起来,欠身退了出去。

顾莲池瞥了眼小叶子,后者连忙追了出去,确保人真的离开。

只等两个人的脚步声都远了,顾莲池才是站起来,转过了身,他修长的指尖在汝阳地标上轻轻一点,凤目微挑:“瘟疫肆虐,已经染及汝阳控制不住,必须绕路。”

听得瘟疫二字,帐中一片静默。

第一百五十八章

分道扬镳。

红玉站在马车上面,远远对着宝儿挥着手。

顾宝铮一手牵着马,也对着她笑,这个时候对于分别来说,笑容就是最好的祝福。

女兵有限,一共就这么几个人,她们要去的地方并不是战场,也形同战场。

眼看着几个人被分别送走,宝儿目光难以移开。

先一步上了马的常凤栖走过她的身边:“走吧!她们比你安全得多。”

的确,一旦上了战场,顾莲池和凤栖再护着她,也不一定能天天保证她的安全。

宝儿飞身上马 ,连忙跟上了他,与他并肩。

平时她都藏身于步行军里面,也不知道早起顾莲池又抽什么风,让凤栖陪护在旁,留在后面打狼。

马儿走得不快,凤栖的目光飘得很远,巍峨的高山盆地,让这个地方常年湿热。晚上月亮才一下去,早起又是灰蒙蒙的天了,本来以为能有个好天气,不想日头又在灰云层当中只有一个不太明显的轮廓,没有半点的阳光洒落。

他唇角始终带着笑意的,回过头来还对着宝儿吹了个口哨。

她无语,握着马鞭强忍住想抽他一鞭子的冲动:“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凤栖一本正经地看着她,笑得坏坏的:“走在送死的路上。”

宝儿怔了下,随即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呸了他一口:“呸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

他不以为意,只耸了耸肩:“佛家有云,心中有风景,看哪里都是风景,你看那边高山,雾气朦胧的,有时候看不清也是好事,搞不好走到跟前一看都是尸横遍野呢!”

她真的没忍住,拿鞭子在他后背上轻轻抽了一下:“说点别的。”

常凤栖挨了一鞭子,笑容依旧在他眼底流动,他精致的容颜随着越发的年长多了些阳刚之气,他转过脸来,认认真真地盯着她的脸,玩笑似地双手拄在了马儿上:“真的,顾莲池不可能一直把你拴在他身边,他护不住你,等你真的上了战场,真的杀了人就会知道,活人和死人之间,转变得会很快。那些死在战场上面的人,多数都无葬身之地,若能去了山上,也是个好归宿。”

说到最后,他笑容渐失。

取而代之的是他眼底的落寞。

顾宝铮后知后觉地想到,他这是在提前让她做好心理准备。

凤栖从来细心,待她一如从前。

他左眼下面,有一颗泪痣。

可她小时候对他的印象已经不剩多少了,长大了也许久不曾亲近过,和顾莲池在一起时间长了,对别人的长相都不怎在意了。真的是太久没有照顾过他了,久远到她看着他的眉眼,都觉得有点陌生。

见她怔怔看着自己,凤栖不由再次失笑:“怎么了?在想你的归宿?”

宝儿别开眼去,只觉背后的铁铩重了又重:“没有。”

凤栖长长叹了口气,好半晌又道:“放心吧,只要我活着一日,一日就不叫你比我先死。”

她们两个人在队伍的最末端,一路上行得也慢,因为也知道要绕开汝阳,转了这个大弯路,一下子行程又多了三五日。这三五日的时间似乎更令人焦灼,晋阳城还不知道被围困成什么样了,顾宝铮早起穿上了铠甲,严阵以待。

此时她看着比自己还小一点的常凤栖,只觉他身上的铠甲都闪着银光。

她在他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模样,和他一比简直小了一圈,娇气得很,讪讪笑了:“我们都能活很久很久的,放心吧。”

说话间大部队已然全部转移,他们落后了一步,赶紧拍马跟了上去。

邢台的街头上,百姓们驻足人头熙攘。

要穿过邢台绕过汝阳,昨天晚上顾宝铮已经察觉到不对劲了。

走过街头,看见流动的难民随处可见,许多孩子面黄肌瘦跟着她的马后面举着双手。

常凤栖轻甩马鞭,在那些孩子面前抽起了一道冰冷的墙。

她这时候却想起了凤栖的小时候,频频回头。

可能是看清她的眉眼了,那些孩子又跟着她跑了起来…

凤栖脸色不虞,瞥了她一眼:“别回头。”

宝儿的目光在孩子们身上来回扫过,终于转回脸来:“为什么要绕路,你知道吗?”

他沉默以对,只抿着唇。

她不傻,回过头来看路边的那些冷漠的脸,多是流离失所的难民。

即将离开邢台了,挺起了胸膛来:“我知道了,瘟疫区已经蔓延过来了,多是因为如此才绕路。”

常凤栖蓦然回头,却见她丝毫没有焦急的模样,这才嗯了声。

她心中担心爹娘,却也知道这个时候,不是感伤的时候:“你们不告诉我,是怕我惦念爹娘吗?其实瘟疫区在哪里不一样惦念?放心,我不会冲动去找她们的。待我们保家卫国,天下太平以后,就不会再有这么多难民了,没有难民流动,就不会有肆虐传染的瘟疫,爹娘会等到那一天的。”

这些话说得容易,哪有这样轻松。

常凤栖别开了目光,却是在回头的时候,怔住了。

就在邢台的最后一个路口,两道熟悉的身影在人群当中一闪而过,进了巷子口了。

他突然明白过来顾莲池让他护着宝儿留在最后的意义在哪里了,不由多看了一眼,然而李朝宁和林十三的身影却是隐没在了人潮当中,想来也是不想让宝儿看见,真是找也找不见了。

眼睁睁看着女儿在面前走过,李朝宁回身靠在了巷子里,林十三以背挡住后面人的目光,脸上疲色一扫而光哈哈笑道:“我宝儿英气勃勃,哪个能比!”

朝宁眼圈发红,却是别开眼去:“看一眼也算圆满了,等江沅过来,咱们就走吧。”

说话间沈江沅带着他的小厮已经进了巷子口了,他手里拿着一张地图,到了二人面前摊开了来:“李大夫快看,现在我划线的地方官府已经麻木了,流民到处乱窜不容易控制,只得先去汝阳遏制住源头,从头掐住了。”

他只字不提宝儿的事,李朝宁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由叹息:“苦了你了,孩子。”

沈江沅这才回眸,看着已经空荡荡的街头:“我看见她了,她很好这就足够了。”

林十三的背后还背着他和朝宁两个人的细软,在地图上看见那个画上红叉叉的标记,忙别开了眼:“咱们也走吧,瘟疫一发不可收拾,需得控制住源头,以后早晚能和宝儿团圆。”

三人都点了头,在巷口等了片刻,去寻车马的小厮回来之后,全都上了车。

再说顾宝铮,出了邢台,顾莲池立即将她又唤到前面去了。

就像是放松了的弓箭,突然又拉紧了一样,他派她随军加快速度追赶前方的粮草,扎营看守。

顾宝铮被临时叫了车上,小叶子给她把护胸仔细戴好,不忍分别。

顾莲池一直在车上和另外两名将军一起研究路程战策,见她领了命这就要走了,才是跟了她的后面追了出来,外面灰蒙蒙的天越发阴沉了起来,怕是还要有雨。

宝儿刚要下车,顾莲池按在了她的肩头上:“从现在开始,不论是我或是凤栖都不能时刻在你身边,你得保护好自己。”

她点头:“我知道,哥哥放心。”

他手下微微用了点力气,让她尽快离开邢台汝阳一带,也不知是对还是错:“万事记得,性命要紧。”

宝儿本来已经抬脚要走了,此时见他再三叮咛,也是回眸一笑:“哥哥也千万保重。”

说着身子一沉,跳下了马车。

顾莲池随着马车的行进,看见她去了临时授命的各小队队伍,转身回了车里。

车里的沙图上,还摆着各路小旗,两位将军等候多时了,稍有不耐。

小叶子捧茶在旁,因为空间的狭小大气也不敢多出一口,赵英武原本就与顾修不对付,此时更是嗓门大得很:“行军打仗也不是儿戏,闺女就该娇滴滴养在闺中,若是担心你家妹子大可不必特例,只叫她呆在燕京就是了。”

顾莲池轻飘飘的目光只是一瞥,淡淡道:“战场瞬息万变,若真有心袒护,她现在还能一无是处?里长都能轻易使唤她,两位将军以为侄儿给她开的什么特例,真如叔叔所言,我爹何不将她留在燕京!”

他个护妹狂魔,总是他对他有理。

三人都无意再继续这个话题,围坐了沙图的旁边。

顾莲池伸手在晋阳城点了点:“到现在为止,晋阳城没有一点消息,必须得先派人过去打探虚实。”

赵英武不以为然:“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坚守晋阳城其实也不难,晋阳城环水而立靠山而居,你应当对守城将士有信心。”

顾莲池依旧坚持已见:“立即派兵过去,从不同方位。”

他向来比他爹还慎重,赵英武两指头敲在桌面,一脸不耐。

说话间又有传令兵来,递上来一封书信说是故人交于顾莲池的。

小叶子双手接了过来,送到他的面前。

轻薄的书信就放在桌上,他修长的指尖轻轻摩挲了片刻,随即拿起来撕了个粉碎。

抬眸时,车内几个人都看着他不明所以。

就像是诀别一样,顾莲池回手从车窗将碎片扬撒:“我不需要他的感谢,我谢谢他。”

第一百五十九章

正所谓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对于守卫粮仓的士兵来说,最怕是这样的天气,晋阳城外三十里地驻地等待。一到了晚上几小队眼都不敢多眨,交替巡视,三十里开外的晋阳城,还不知道到底什么情况,打探消息的人还没有回来,十万大军还没有到,顾宝铮跟着现编小队日夜轮值,不敢离开半步。

黑天之后,夜里漆黑一片。

南风又起,宝儿手持铁铩跟随队伍走过粮车,刘冯风校尉也才走过,里长秦明举着火把慢慢从后面晃了前面来。顾宝铮这个姑娘家的,没谁真敢轻视,这姑娘虽然是郡王府出来的,可手下铁铩不是吃素的,她留在精兵营绝对不是依靠的任何人,是一个人一个人拼过来的。

更多的人是在顾莲池能照顾她的时候,也照顾她一些。

秦明见她守了一个白天了,晚上也还这么精神,不由叫了她一声:“顾宝铮!”

宝儿走在队伍的最后,闻言顿时顿足:“里长。”

他举着火把近前,看见她眼底乌青,不由叹息:“我来换你,你休息一会吧。”

她微微欠身,连忙拒绝:“我可以的,我没事。”

秦明与她并肩,一同巡视着:“我女儿也像你这么大,嫁了人生了娃了,因为太远还不曾见过外孙,我一看见你就想起她来,现在齐国不太平,希望战乱快点结束。”

风动,火把飘忽。

宝儿嗯了声,警惕地四处观望。

秦明见她小心模样,以为她还是有些害怕,故意扬声说道:“莫怕,大军不日就到,到时候我们直去晋阳城,进了城门更好守城。”

她嘘了一声,目光微动:“我听着有马蹄声,很急。”

秦明连忙也转过身来四下扫视,侧耳细听。

果然,不消片刻,传令兵特殊的哨音响了起来!

秦明快步走向前面,顾宝铮和前面人分守粮车前面。

不消片刻,各小队里长匆匆而回,秦明也是急急到了她的面前,大手一挥,扬声道:“晋阳城已经失守!灭火,急退二十里待命!”

晋阳城已经失守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们就在赵军的眼皮子底下。

顾宝铮立即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护着粮车往北疾行。

然而粮车再怎么快,也不可能快到哪里去,走了也不过四五里也不曾停歇,才一过河的时候,忽闻身后一声炮响,火光接天,一时间车马震耳!

赵军骑马急追而来,过了河,校尉传令三小队留下拦截,其余人继续护粮后退。

顾宝铮随着秦明返身拦在河道前,秦明大吼一声:“死守河道!上套马索!”

河道前的大道两旁漆黑一片,一边扯住了一头长绳绊马,顾宝铮手里抓着套马索身背铁铩紧紧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约莫也就一刻钟的时候,漆黑的夜里,她趴在地上听见了越来越近的马蹄声。

赵军应该也是巡城的分队,人数不能太多。

但是也不能轻敌,他不知齐军来了多少人,也不见光亮,这般追赶估计也是打探的意味更多一些。夜风当中,还带着破风而来的骑兵煞气,宝儿紧紧盯着路面,片刻之后前面几匹马被绊住突然栽倒下来!

她一跃而起!

身边的人都有没有跳起来,她已经不知道了。

顾宝铮果断出手,黑夜当中那些赵军骑兵因骑马而暴露的身影,她一手一个,飞快套下来两个,随即陷入了混乱当中。后面赶过来的赵军亮起了火把,火光之下,宝儿反手拿下铁铩,被贴着一个齐军开始反击!

只不过,她眼前的赵军不同于她之前刺杀过的万千稻草人,他们是活生生的人。

她铁铩善于马战,抡起来一时间还没有人能近身。

赵军在眼前,宝儿的本能是保护自己,然而,真的想一枪一个刺个透心凉的时候,她却下意识都避开了要命的心口,她在混战当中,忽然想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

她想要天下太平,她想要百姓安居乐业。

然而她却要杀人,这种感知让她畏手畏脚,却是下不去手了。

然而,赵军势如破竹,她们三小队加起来也不到四十人,怎能是上百人的对手,只一回头的功夫,背后的人已经被一长枪当场刺杀,连一句话都没有,才刚还靠在她后背上活生生的人,跪地而亡。

顾宝铮抡起铁铩,回眸时正见待自己犹如亲女的秦明也被人团团围住!

她顾不得身后,只身冲了过去,可即使她本能的抡开身边的赵军,也来不及救下秦明。

秦明的目光当中,似乎真的在看她,死不瞑目。

宝儿叫了声秦叔,头顶只觉一凉,头盔顿时掉落。

她长发跟着披散开来,随即叫过仅剩的十几人,退守河边。

赵军哄笑起来:“哟,这怎么还有个小姑娘,可别伤着她,捋回去让她知道咱们厉害!”

顾宝铮站在河边,手拄铁铩用力一顿,咬牙道:“好啊,你姑奶奶等着你来捋!”

河水潺潺,可惜她的耳中什么也听不见,她的眼睛里什么都看不见了,赵军在前,没有人能感受得到她的情绪波动,因为她什么都没想,只是冲了上去!

她力大无穷,似乎从这天地之间吸取了无数的意念。

铁铩锋利,她刺杀了万千次的稻草人的心脏,此时就在她的面前,杀,杀,杀!

她也不知道她杀了多少人,她也不知道何时能结束,她的眼底是赵军某个惊慌失措的脸,这张脸化成了刚才调·戏她的那个人,又似乎是杀了秦明的那个,又似乎是杀了她兄弟的人,爱笑的小虎,会做草鞋的应承,打架总也打不过她还总来找她打架的君宇…一幕一幕都在眼前闪过。

一记飞脚将人踹翻在地,她的脸上不知道迸溅了谁的血,热乎乎的,再睁开眼睛时候脚下的人已经变成了一个杀不死的了,她铁铩在手,向下刺了一下,一下,又一下…不停地刺穿他的铠甲。

援军已到,常凤栖到了河边,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