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见凤姐不解,忙附耳悄悄告诉,原来旧年保龄侯史鼐左迁,携眷赴任,如今已放定了两广总督,不知何年何月才得回来;恰好兵部尚书卫廷谷父子也都受了委任,不日南下;又有小史侯家的船只上京进鲜,得便还要往南边去的;那史鼎便写信命带了湘云同去,送往广西与卫廷谷之子卫若兰成婚。凤姐听了,大不忍心,因见湘云在座,不便议论,只得向贾母道:“史家老爷这一外放回来,少则三年,多则五载,必定要加官进爵的,到那时,别说两缸佛手、香橼,就是一百缸一千缸,也是想什么时候有,就什么时候有,拿来吃也行,拿来薰屋子也行,拿来当球踢着顽也行,都由得老祖宗,那时老祖宗才叫乐呢。”贾母笑道:“说得我这样嘴馋眼小的,想着娘家人升官,就为着几缸果子。”王夫人、薛姨妈等都笑起来,又凑趣说了许多助兴的话。

吃过饭,贾母出来院中,背着手站在廊下看丫头们踢毽子取乐。众人也都跟出来围观,身上或是草上霜皮袄,或是狐皮袄,下边都是大红绉纱百褶宫裙,垂着裙带,一个个打扮得百紫千红,逞妍斗艳。贾母看着十分喜欢,又见丫鬟们也都簪花戴朵,搽脂抹粉,更觉兴致高昂。那些小丫头见贾母来看,格外抖擞精神,将毽子踢得扬上飞下,左转右翻,卖弄出许多花样来。贾母笑道:“你看他们这乌油油的大辫子,系着红绒绳,再配上这裙子袄儿,这满帮的绣花鞋,平时还不觉得,如今踢起毽子来,更觉得爽利喜庆。这要是把辫梢再留得长点,更好看呢。”薛姨妈道:“这都是今年节下新赏的衣裳,连我和宝儿的丫头也都得了,正要好好谢谢老太太呢。都是老太太会打扮人,你看这些丫头里面,一样的穿红着绿,偏就数鸳鸯最好看。”

众人听了,都盯着鸳鸯看,只见他上身穿着绛红春绸玉堂富贵的丝棉袄,青缎子镶边,金线绦子,领子上沿着灰鼠脊子出锋的边,外面罩着银红软烟罗折枝花样的夹纱背心,府绸裙子下边露出双梅花如意的大红绣鞋来,果然富丽都雅,不禁都说薛姨妈评的公道。宝玉一边拍手为众丫鬟助威,又向贾母道:“踢毽子也有很多名的,一样一样的踢法都是有讲究的,早先在宫里还有专门表演呢。”众人见他说得郑重,都问:“有什么名色?”宝玉便指指点点的道:“像翠缕这样一只脚站在地上,另一只脚接连踢十几下不落地的,叫作金鸡独立;莺儿姐姐那样两只脚轮换着踢的,就叫左右逢源;再像春燕儿这一招脚向后反着踢的,叫作苏秦背剑;鸳鸯姐姐和玉钏姐姐这样,两个人你一脚我一脚对着踢的,就叫礼尚往来。”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一时凤姐与尤氏也都吃过了,出来,听见人议论,凤姐忙道:“他们踢毽子好看,终究不如宝兄弟说毽子好听。”贾母听了,更加高兴。

正说着,忽见李嬷嬷拄着拐走来,请老太太安。贾母正觉站得累了,便回屋来,命玻璃掇了个小矮杌子,让他坐着说话。自己随便歪在炕上,肘下垫着象牙雕的竹林七贤搁臂,又命琥珀来捶腿。李嬷嬷遂长篇大套,说了许多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宝玉等不耐烦,都早辞了出来。薛姨妈、尤氏、凤姐等也都告退,贾母却又叫住尤氏道:“你坐一会儿再去,我想起来,还有件大事要同你商议。”尤氏只得回身进来。

丫头们见他姐妹出来,也都跟上来,宝玉道:“你们多顽一会吧,我们自己回去也是一样。”春燕儿笑道:“还顽什么,毽子都踢坏了。”说着举起一个鹅毛毽子来,羽毛染得黄黄绿绿的倒也好看,只是一侧掉了几根,有些稀稀落落的立不住。宝玉笑道:“不值什么,说给厨房里,下次杀鸭子的时候,拣鸭尖上头最长的那根毛趁热拔下来,做的毽子又正又匀称,再不会东倒西歪的。”黛玉瞅他道:“你又知道了。”宝玉道:“怎么不知道?还必得是公鸭子身上的毛。宰鸭子的时候,鸭子一疼,浑身的毛都乍起来,那时候选定了最长的一根趁热拔下,这样的毛做起键子来才挺拔,在半空中落下来的速度也慢,毛绒绒扎开来就像一把小伞似的,又匀正又好看。”

黛玉蹙眉道:“一只毽子,说得这样血淋淋的,听着已经怪怕人的,谁还敢踢?”众人都笑了,又让薛姨妈、宝钗进园来坐,薛姨妈笑道:“这两天家里事情多,蝌儿、琴儿两个一娶一嫁,多少头绪要忙。还得回去与裁缝庄的对账呢。”众人不好再留,遂在穿堂前别过,各自觅路回房。

一行人从东角门进来,方走至沁芳亭,只见桃花树下一雌一雄两只孔雀在那里嬉耍,那雄的尾巴足有三尺来长,毛分五色,彩烁斑斓,正抖耸翎毛,盼睐起舞,仿佛要开屏的样子,众丫头都忙围上来,拍着手儿逗那孔雀开屏。探春道:“别唬着了他,不肯开屏岂不无趣?”宝玉笑道:“你不知道,孔雀性情最好胜的,越是见着花枝招展的女孩儿,就越是要开屏争艳,跟人家媲美,正要逗起他的兴致来才好呢。”湘云道:“他本来要开屏的,见了二哥哥,只怕不敢,谁知道张开屏来,你又会拔了最长最漂亮的那根毛送人做什么?”众人都笑起来。

正顽得高兴,却见李嬷嬷拄着拐从那边过来,宝玉只得迎上前问好,李嬷嬷道:“哥儿,我特为进园来找你,为有几句话要嘱咐你,我们往你屋里说话去。”说着便过来拉宝玉的手。宝玉忙侧身避过,笑道:“既这样,妈妈请屋里说话。”早打前头走了。

迤逦进了怡红院,袭人等都请安问好,敬上茶来。李嬷嬷便道:“我从小奶了你这么大,如今看你越发出息了,我也觉得放心。只是你那个不知冷热、不肯穿厚衣裳的毛病儿,多早晚才改呢,如今天气一日三变,你只记不得替换,刚吃过饭,茶也不喝一口,就跟丫头们在园子里胡闹,又跳又叫,只管张着口说话,若是呛了风,或是积了食,可怎么着呢。”又问宝玉近来身上可好,记着吃药不吃,年节下又喝了多少酒,老爷最近可曾教训等语,宝玉耐着性子一一回答了。

李嬷嬷忽又滴下眼泪来,道:“大年节下的,我也没什么给你压腰,这双鞋是我几个晚上点灯熬油,眍着眼做的,针线自然不及那些小姑娘们细巧,可也千针万线,结实着呢。你穿上试试跟不跟脚儿。”宝玉那里看得上,也只得道谢,命袭人收了。李嬷嬷又催着只要他试穿,宝玉只得穿上,又走了两步。李嬷嬷这方满意了,又向袭人道:“花姑娘,从前我老婆子有什么言长语短的,别往心里去,只当我人老昏耄,不知好歹吧。”袭人忙笑道:“这说的是那里的话?我来的时候还小,哪不是你老人家言传身教,手把手儿的调教。再忘不了你老人家的。

李嬷嬷又挨个儿点着屋中丫头的名儿,叮嘱了好些话,众人也都胡乱答应,笑道:“你老人家放心,他如今这么大了,再不会叫自己饿着冻着就是。况且我们这么些人,又不是死的瞎的,虽不及你老人家周到有经验,却也伏侍了这许多年,什么不知道?”李嬷嬷道:“你们嘴上说的好听,我最知道你们都是欺软怕硬的,遇着二奶奶那样声严厉色规矩大的,便怕的通跟畏猫鼠儿一般;遇着宝玉这脾气柔和没刚性儿的,便眼里没主子,只知自吃自顽,那里还想得到伏侍?这些年来,他别说打,就是骂你们一半声儿也总没舍得。便是那年茜雪出去,也并不是为的宝玉恼他,原是他妈得了治不好的病,在太太面前再三再四的求告,让他出去伏侍几天。谁料没两三天,竟忽然转急症烧穿了肺死了。老太太听了,说怕他进来,过了病气给人,连身价银子也不要就放他出去了。我从前只当宝玉合我怄气,为一碗茶撵了他出去,委实冤枉了他。”麝月笑道:“阿弥陀佛,这屋里可出了青天了。宝玉蒙冤了这些年,到今儿才得还了清白。”说得众人都笑了,都道:“说起来,这屋里的冤案还少吗?也不在这一出上,多喒也都得李奶奶带头打伙儿理一理才好呢。”那李嬷嬷唠唠叨叨,又说了许多车轱辘话,这方慢腾腾的去了。

宝玉笑道:“好个讨厌的老货,今日额外多话。”袭人却因曾经母丧,未免上心,作疑道:“他不是来辞路的吧?”宝玉道:“什么叫辞路?”袭人道:“你没经过这些事,所以不知道。这原是民间巷尾的俗话,说老人临大去之前,趁着还能走动的当儿,都要到那平日记挂的亲朋戚友跟前探访一回,告个别,留句话,若有往日结下的疙瘩,能解的就分解几句,若是遇着疼爱的小辈,还要送点东西做念想儿,就算是辞行了,所以叫辞路。”麝月“哎哟”一声道:“听你说的情形,果然有些像。莫不是李奶奶要“话到嘴边,赶紧打住。袭人也觉忌讳,遂道:“许是我多心,李奶奶最惦记宝玉,老人家到年节下格外话多,也是有的。”

那李嬷嬷早又往凤姐处去了,凤姐也刚进房不久,正与平儿分果子,见了李嬷嬷,忙起身让座,又叫丰儿拿篮子装果子与李嬷嬷带回去给孙子吃。李嬷嬷便坐下道:“前些日子听说奶奶身上不好,我一直想着来看看,白不得闲儿。且时常也有些病症,不得出来。今儿特来看看奶奶,气色倒还健旺。”

凤姐笑道:“也不是什么大病,不过年节下偷懒脱滑罢了。”李嬷嬷道:“我知道奶奶嘴里虽是这样说,实情必不如此。若不是大病,断不肯不管事的。我每日家常说,这府里亏得是有奶奶,上上下下,谁不知奶奶和宝玉是老太太心上最顶尖儿的人,偏偏两个人的脑筋天上地下,奶奶这样精明能干,宝玉偏是顾头不顾尾,望远不望近的。叫我怎么放心得下?”凤姐笑道:“妈妈不放心宝玉,只管常进来看他就是了。再闲了陪老太太抹抹牌,何等逍遥自在。正是厨房里有才送来的小羊肉,妈妈盛一盘子拿家去吃。”李嬷嬷抻了抻衣裳两角,又无端端摸一摸鬓角,摇头叹道:“老了,吃不动了,不但这边的槽牙全都松了,胃里也不克化,上月里同儿子媳妇吃了回酸菜山鸡锅子,拉了几天肚子,站也站不起来。前两天,倒又忽然想糯米团子吃,腆着我这老脸向老太太讨了二斤碧糯来,撵着媳妇儿做了,又吃不动,白便宜了我那小孙子。”

一时贾琏回来,李嬷嬷便出去了。凤姐见贾琏急急忙忙的换衣裳,心中有气,脸上却带笑说:“刚回来,又是要那里去?”贾琏道:“薛老大请我喝酒,说是来了几个许久不见的好朋友,难道不去么?不但今儿要去,明、后两天也都有一连串的席呢,再过两天我还要还个小东道,竟没闲银子。你若有,先借我一二百两使使,等有了还你。”凤姐笑道:“你少拿银子的事堵我,打量我怕借给你钱,就不问你的行踪了,是这个主意不是?娘娘上月里指著名儿夸奖薛大姑娘,又赏了许多东西,瞧那意思是要给宝玉赐婚;我看老太太心里打的是另一番主意,这件事倒有些两难的。薛大哥哥请你坐席,若提起这些事来,你说话千万小心。”贾琏道:“我什么不知道,还要你嘱咐。倒是你每日跟姨妈、表妹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说话留些神,别再像从前那样乱开顽笑,把话说满了,倒不好回旋的。”

凤姐低头想了一回,叹道:“单是我有这样想头吗?阖府里谁不说宝兄弟跟林妹妹这一对,是天生地设,再没差错的。谁想得到宝姑娘进宫的事竟没准呢。打从那年端阳节,落选的信儿下来,娘娘又赏了宝姑娘那些东西,我再没说过那些笑话了。果然娘娘要存了这份心,想必太太也是愿意的,只碍着老太太不好提出,只怕后面还有的饥荒要打呢。”

贾琏笑道:“人人都说你是个女诸葛,原来也有算不准的事么?”说着换了衣裳,又忙忙的走了。这夜仍是三更后方回来,便宿在秋桐处。

次日起来,俟贾琏出了门,凤姐往上房打了个转,仍旧回来,径往秋桐房里来说:“太太急着要一件东西,说是二爷收着,他平日放贵重东西的箱子在那里?快打开了让我找找,太太还等着回话呢。”秋桐道:“二爷的贵重东西,不都在奶奶房里收着吗,怎么倒往这里来找?”凤姐冷笑道:“你二爷这一向都住在你这里,他的贵重东西,自然是也都在你这里,难道他会舍得丢在房里吗?”平儿也说:“你若有钥匙,就快些拿出来,赶紧帮着找找吧,太太还等着二奶奶回话呢。”

秋桐只道凤姐当真要找东西,又想着体己银子都另收在别处,箱里不过是些贾琏与自己的衣裳头面,便自己不与他钥匙,只怕凤姐也要想法子扭开锁来,遂不及其余,拿钥匙开了箱子,回身问道:“奶奶要找什么?”凤姐更不答言,径上前将秋桐拨在一旁,亲自向箱中掏摸一回,果然掏出一本妆花缎面描金的春宫手卷来,随手翻了一翻,不禁气往上涌,连连冷笑,抛在秋桐面前问:“姑娘好学问,原来也晓得红袖添香夜读书的。”秋桐却忘了箱中有这件东西,不禁羞红了脸,不敢回话。

凤姐将箱中衣裳尽皆抛出,只见许多奇巧肚兜,花红柳绿,绫纱绸绢尽有,绣着鸳鸯戏水、花开并蒂诸多意思,又有一件五彩双面绣两色绸内褂,滚着如意云纹,钉了各色小圆珠子,做得好不精致闪亮。且不发话,只随捡随抛,忽见箱底露出一个纸包儿来,摸在手上软软的,不知何物,打开,却是一缕青丝,拦腰扎着同心结的红头绳儿,登时大怒,捏着直送到秋桐脸上去,问道:“这是什么?这是你娘的什么?”秋桐慌了,忙跪下道:“这不是我的,我连见也没见过。二爷虽把钥匙交我收着,箱里放些什么东西,却并不曾翻检过。我若知道有他,敢不早向奶奶告诉么?连那册子也不是我的,二爷前几日拿回来,便撂在箱子里,其实并不曾教我看见。”凤姐冷笑道:“你推得倒干净,难道等他们两个死了,咱们有多少日子过不得,这话不是你说的?又说我这回病得沉重,只怕捱不到过年,巴不得我立时三刻蹬了腿,好腾地方给你,让你叉腿仰脸的浪去。可惜老天爷有眼,我的命硬,没那么容易被你咒死。”越说越气,便将秋桐左右开弓,连打了几个嘴巴。

秋桐听凤姐说的都是他与贾琏私密之语,情知无可推托,满地打起滚来,哭道:“我是老爷赏给二爷的,是二爷明门正道的老婆,快刀儿割不断亲戚,捆绳儿扭不来夫妻,我就再浪,也浪的是自家汉子,犯了哪条规矩哪条王法?奶奶见不得我浪,只是我又不是浪给奶奶看,奶奶有病,倒不好生养着去,何苦站墙根听壁角儿的找气生?”凤姐听了这些阴损使气的话,焉得不怒,原有三分气的,此时倒有了七分,赶上前又下死劲踢打了几下,骂道:“你是二爷明门正道的老婆,难道我们倒是外四路旁门野户的不成?既然你说你是老爷赏给二爷的,我现在就带你去见老爷、太太,带着你的这些骚毛、淫画、脏衣裳,让老爷、太太看看,怎样一个明门正道的老婆。打量我不知道你在那院里的那些事呢,装什么黄花闺女,贞节烈妇!”秋桐那里肯去,便又哭天抢地的大闹。

凤姐喝命左右:“把他捆了,把嘴堵上,连这些个浪东西,一起封了送去太太房里,请太太发落。就说他趁我病着,通狂得没个样子,连我的早安都不来请,每日只管劳动灶上、药房、针线上的人,今儿宵夜明儿补品的,弄得好不抱怨。问他,倒口口声声说他是大老爷赏二爷的,堵我的嘴,好使我不便管教,我所以送来请太太教导。”

秋桐听见这番话说得厉害,明知送出这道门,哪还有回来的理,顿时不敢再犟,复翻身趴在地上,抱住凤姐的腿哭道:“我知道错了,求奶奶饶过我这一回。果真那头发、册子不是我的,二爷这些日子虽常往我这边来,其实并非天天如此,时常三更半夜才回来,有时候直到天亮才进门,不过是拿我做个幌子,不知道在外面另交接了什么人,还望奶奶详查。好比前月里,二爷说是尤二姐祭日,独自出府住了一二日才回来,又喝了一夜闷酒。那些头发、衣裳,焉知不是二姐留下来的呢?”凤姐听他提起二姐来,益发醋翻酱涌,五味俱全,冷笑道:“你要我信你,也容易。你只把这些个东西拿去给太太瞧,就说是二爷让你收着,你不敢,特地拿来交给太太,看是怎么说。”秋桐迟疑不敢去,凤姐催促道:“你不愿去,那也容易,我便亲自替你走一趟,如何?”秋桐听了,无可奈何,只得叩头道:“自然是我拿去给太太,那里敢劳奶奶的大驾。”只得收拾了,含羞忍愧,拿着往邢夫人院中来。

原来凤姐上次见傻大姐拾了个绣春囊,被邢夫人拦下,当作大文章拿了向王夫人大兴问罪之师,如今见了秋桐收藏这许多私物,便欲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谁想邢夫人既深恶熙凤,便不问青红皂白,况且贾琏又非他亲生,哪肯管束训斥,反教熙凤得意?今听那秋桐诉了许多委屈,费婆子等人又在一旁火上浇油的说了许多挑拨离间无中生有的话,益发有气,反向秋桐道:“你不用哭,一切有我作主,看谁敢把你怎么的?”因命人去院门口守望,若是贾琏回府,立叫来见。

那贾琏吃得醉醺醺的回来,听说邢夫人立找,不知何事,忙搂马往东院里来。在黑油大门前下了马,进入上房,只见邢夫人脸色铁青,坐在那里,秋桐站在身后啼哭,益发不明所以。邢夫人见了他,也不问他去了那里,也不问是非原委,先就发作道:“这屋里的狗走出去给人打了也觉没脸,何况秋桐是老爷亲口许给你的,就算他有一时半处不到的地方,也该看在老爷面上包涵着些,如何竟说退还休弃的话?他又不曾犯了七出,又不曾偷人养汉,难道跟自家汉子亲热了些也算是罪过?这样的道理我倒不曾听过。况且你在外面干的那些偷鸡摸狗的事,并不与他相干,如何你们两口子别气,倒要赖在秋桐身上?难道必定不能容他,所以做定了圈套等他跳,好撵他出来的不成?”

那秋桐便又哭起来,抹眼甩鼻涕的罗罗嗦嗦说了一通。贾琏这方听得明白,心中既恨凤姐泼悍,亦怨秋桐不替他遮瞒,反添油加醋,惹出这番口舌,只得含羞道:“是儿子无能,未能教导媳妇,惹得老爷、太太烦恼,我这便带秋桐回去,再叫媳妇来与太太磕头。”邢夫人冷笑道:“你说这话,可是折杀我了,我也领不起他的头,叫他留着那份殷勤,且往高枝儿上栖着吧。说到底这也是你们房里的私事,原不该我多问,只是你们既然闹到我眼面前儿来,不得不说你两句戏词儿里也常有的:田舍翁多收了十斛麦,尚欲易妇。何况咱家?你身上现捐着个同知,就三妻四妾也寻常,怎么就容不下一个秋桐了?你现回去告诉他,就说我的话,好歹看见公婆面上,略给秋桐一寸三分地儿略站站,就算他眼里还有长辈,若不然,从今往后我倒也没好意思见他的。”

贾琏只得磕了头欲去,邢夫人却又叫住道:“回来。把你这些个东西带上,我很见不得这个。”贾琏忍愧拿了,又出来见贾赦,贾赦也沉着脸说了两句,道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就是妇德再高,没有子息也算不得大好处,况且又是个没有妇德、不能容人的。你是个男人,如何连媳妇也教导不了?岂不落人耻笑?”贾琏也惟有含愧领了,带着秋桐回去。方进门时,正看见平儿带着人挪箱子,登时怒从心起,况且又喝了酒,更不问情由,上前来一脚将箱子踢翻,骂道:“谁叫你动我的东西来?他又没咽气,又没停床,倒急着移棺下殓的不成?”

凤姐在里间听见这话骂得恶毒,如何不恼,因扶着门出来道:“不用你咒我,我知道你巴不得我明儿就死了,好叫你们称心如愿。圣人语录里都有过的:渔色者夭。我原怕你不知保重身体,不好自己当面劝你,所以请太太教导,哪不是为了你好?倒招你恨我做冤家对头,香灰迷了眼,艾蒿薰了心,只要治死原配老婆,好与淫妇过一世。你既然心急,不如拿绳子来勒死我,再把那些给你头发、肚兜、又是什么看了烂眼睛画书的淫妇一起召进来,便娶一百个老婆也没人拦着你,如何?”

贾琏气道:“原来你还记得两句圣人语录。听听这话,是我咒你,还是你咒我?你也不用装大方,也不用说那堵气逞能的歪话,不过是仗着老太太疼你,只当我认真不敢休了你。老爷、太太方才发了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任凭你妇德再高,不见子息也是头一条罪过,况且又醋妒成性、不能容人、没什么妇德可以夸耀的。我便写书休你,老太太也不好拦的。”

凤姐冷笑道:“我说那里来的恁高气焰呢,原来仗着老爷、太太撑的腰。我倒不怕你写书来休我,就只怕你没那胆气。你年未三十,还须讲不得那四十无子、准其置妾的礼呢,况且我又把贴身丫头许你收房,又凭你左一个右一个娶进门来,怎么是不能容人,又怎么是醋妒成性?若不是我,二姐如何进得了门?老爷把秋桐赏了你,我何尝说过半个不字了?如今你要休我也容易,赶明儿召集两府的人告诉一番,咱们祠堂里老太爷跟前磕头去,看是你行的事理长,还是我说的话理短?果然两府族长都认着你有理,我也不用你休,管自这就收拾包裹回南边去,如何?”

贾琏被堵得无话可答,且又提起二姐来,更觉怒火中烧,便想要寻一件最刺心的话来激一激他,因见平儿垂手站在一旁,便不及细想,索性道:“你说得倒好听,好一个宽宏大量仁慈体下的贤良妻子!既是这么三从四德温厚得人心的,怎么身边连一个心腹人儿也没有?就连平儿也不服你。我也不怕老实告诉你,那头发并不是秋桐的,原是被你逼得上吊的鲍二家的从前给我的,我为他死得冤枉,所以留下来做个念想儿,这件事平儿也知道,早先还是他替我收着的呢,不信你只管问他。”

平儿听他说出这件机密事来,且又故意纠缠不清,意在挑唆凤姐嫌隙自己,不禁又惊又怕,又气又急,忙道:“二爷何苦冤我?我上那里知道你的那些事呢。”凤姐正无处出气,听了这句,不由分说抓过平儿来,劈头盖面便打了两巴掌,又拧着脸问道:“原来是你这个小娼妇跟他们通统一气,都只恨不得我死。平日里那些小心仔细敢情都是装出来哄我的,既如此,何不拿了毒药来我吃,好洗净你的眼睛。”

平儿气苦不过,又无可分证,既被贾琏挤兑,又遭凤姐揉搓,忽见秋桐站在一旁歪着嘴冷笑,不禁想起那夜在窗外听见两人的言语来,贾琏何尝将自己放在心上,如今连凤姐也猜忌于己,真正世界之大,更无容身之地,一时万念俱灰,许多恨怨委屈之事悉上心头,遂将心一横,哭道:“你们呕气,何必拿我做磨心,我索性死了,好叫你们省心。”说罢,挣开凤姐之手,回转身便向照壁一头撞去,顿时头破血流,昏死过去。

众人见闹出人命来,都大惊叫喊,慌乱不迭。凤姐到这时悔之不及,流下泪来,贾琏也连声儿叫请大夫,秋桐见闹得大了,早躲进门里去。丰儿、红玉都守着乱叫乱哭。

一时大夫来到,敷药包扎,把脉观色,幸喜伤势虽重,并无性命之碍,遂开了方子,命照方煎药,又叮嘱小心将养,勿使再气恼劳动云云。贾母处早听到动静,亦遣人来问询,凤姐哪敢再闹,忙用言语敷衍支吾过去。贾琏见凤姐不再追究,乐得消停,两人闹了这一回,如今都有些悔将上来,遂不复将前事提起,仍如常相处。正是:

萍因水聚原不幸,花被风折更可怜。

☆、第四回 赖奴提亲龄官惊梦 北王问字贾母伤心

上回说尤氏侍候了午饭欲走时,贾母却又叫住,说有件事要与他商议。尤氏只得转身进来,贾母说了一回闲话,直待李嬷嬷去了,方向尤氏道:“前些时我与赖嬷嬷斗牌,说起他曾孙女儿择嫁的事,我想着那女孩儿也是常见过的,倒没有那缩手缩脚的小家子腔调儿,也还知进退,识大体,又知书认字,若论模样儿端正,性情温顺,多少大家闺女也不及他。小小年纪,又更能当家主事,心里最有计较的,因此那差不多的门第儿,他母亲还不肯给,说是宁可留在府里给自己多个臂膀。我想着蔷哥儿年纪也不小了,一直想要与他寻一门好亲,看了多少人家都不中,倒是这赖家的女孩儿也还年貌相当。虽说是奴才出身,两家也有四五辈子的交情,且他老子现正做着州官儿,闻说开了春还要再升呢,总算不辱没。一直想着要跟你们说,只因节下忙乱,便未及说起。我想蔷小子没父没母,自小依附珍哥儿长大,他这婚姻大事自然也是你们替他作主。如今蓉哥儿媳妇都娶下两房了,蔷哥儿二十好几,也早该成家了。我的意思,你家去时就说我的话,问问愿不愿意。咱们这头自己说定了,再找保媒的去,料想他们那边断没有不应的理。”尤氏陪笑道:“老太太看中的必是好的,只是蔷儿虽然自幼在府里长大,如今也搬出去好几年了。他叔叔每每也说要与他早日寻门亲事,成了家,好当家主户的,相看了这几年,只没合适的。既是老太太相中了,自然是好的,我这便回去同他说。”

回来宁府,丹墀前停了轿,银蝶先放下猫儿来,那猫“咪呜”一声,早蹿了进去。台矶上原有许多家人围坐在那里闲磕打牙,见尤氏回来,都忙回避了出去,小厮垂手站立,里边早层层打起帘子来,偕鸾、佩凤等众姬妾率着家人媳妇迎了出来,都笑道:“奶奶今儿脸上好不喜色!”尤氏也笑着,问明贾珍在家养肩未出,同几个亲系子侄叫了唱曲儿的在前边凝曦轩里喝酒取乐。遂命丫鬟请了来,将贾母欲为赖家女儿作媒,聘与贾蔷为妻的话说了一遍。

贾珍笑道:“这亏老太太想得起来。说来倒也合适,赖尚荣也与我谈得来,时常吃酒听戏,他的口吻抱负不小,这官儿想来必还有得做呢,况且他家又富,说句自贬的话,虽是面子上不如,里子未必不比咱们。彼此知根知底,总比外头寻的强。况且又是老太太作主,难道驳回的不成?如此又了却一宗心事,又投了老太太的好,岂有不愿意的?你就该当即答应下来才是。”尤氏笑道:“这样大事,我要自己作主,你又说我不与你商量了。况且也要听听蔷哥儿自己的意思。”贾珍道:“他能有什么主张?婚姻大事,本来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既没了父母,我就代他做了这个主。”不问皂白,当即命小丫鬟叫了贾蔷来,当面告诉:“老太太作主,要替你聘下赖管家的孙女儿为妻。我想着你也二十好几了,早说要替你留意一门亲事,看了这些年,也未相准,这倒是老太太的心眼清,如今便请你琏二婶子做个现成的媒人,再请薛姨太太做保山。你二人成了婚,愿意还住在原来房子也可,愿意搬进府里来同住也可,都随你的意。这两日便着人与你收拾房子,打点家俱。眼看就是成家立户的人了,再不可像从前那般慌头慌脑,着三不着两的了。”

贾蔷听了,如雷轰顶,三魂不见了两魄,又不敢实情告诉,只得唯唯诺诺答应了,低着头退出,也不与贾蓉等辞行,径自出府来,并不回去贾珍替自己置办的那所大宅,却转过两三条街,来在深巷里桃杏掩映编花为篱的一处四合院落,大门虚掩着,左首一株大银杏树,约有合抱,高过屋檐,遮着一座如意云纹围护的福字青石照壁。推门进来,院中杂莳花草,搭着葡萄架子,架下安着石几、春凳等物,十分清幽雅静。小丫头正在井边摇辘轱打水,看见贾蔷进来,不上来接着,反转身往屋里跑着嚷道:“好了好了,二爷来了。”

便见屋里有个婆子忙忙的迎出来,拍手叫道:“二爷可算来了,姑娘昨晚上念叨二爷,一夜不曾安睡,早起便吐了几口血,我们这里正抓瞎呢。”贾蔷惊道:“怎么不请大夫去?”一行说,一行便踏步进来,果见龄官披着头发,穿着杨妃色燕子穿柳丝绉纱夹袄,蜜色地子圆绿荷叶落蜻蜓的绉纱裤子,伏在炕沿儿上喘一回又咳一回,听见他进来,一边回脸来看,欲说话又说不出来,两行泪直逼出来,那种凄苦难言的形状,格外可怜可疼。贾蔷忙上前扶住,一边与他揉背,一边叹道:“只两日不来,怎么忽然病的这般重了?这若是有个好歹,可叫我怎么处呢?”说着,也流下泪来。

龄官倚在贾蔷身上,大嗽一回,仰面躺倒,又喘了半晌,方匀停了,问道:“你不是说今儿在府里坐席么?怎么这会子来了?”贾蔷哪敢说出贾珍提亲之事来,只含糊应道:“不过是常来常往的那几个人,究竟没什么可说的,又记挂着你,想着两三日不来,也不知好些没有,所以略应酬一回,抽空便出来了。”龄官点点头,叹道:“多谢你想着。我这病,眼见是好不了了,只指望活着一天,能一天与你做伴,但得你看着我咽了这口气,随你再怎么乐去,我便都不问了。”贾蔷听了,触动心事,那眼泪更是直流下来。龄官见他这样,又觉不忍,推他道:“我刚好了些,你不说劝我,倒反装腔作势的来怄我,难道必定要我再哭上一场,吐尽了血,才肯罢休么?”

贾蔷这方收了泪,勉强笑道:“你随便说句话,都这样刺人的心,倒怪我装腔作势的。自打上回那大夫来瞧过,不是说比别的大夫都好,照方子煎药,吃了也平服些,怎的又忽然加重起来?”龄官道:“怪不得大夫,是我昨晚无故做了一梦,醒了,再睡不着,因起来院中走了一个更次,才又重新睡下,早起便咳起来。”

贾蔷跺足叹道:“二月天气,日间虽暖些,夜里却还和冬月一样的,怎的这样不知保养?”因命婆子取百花膏来服。婆子说:“大夫叮嘱,这个要在饭后细嚼,用生姜汤送下,噙化最好。小姐早起到现在未进饮食,吃这丸药,只怕伤胃。”贾蔷无奈,只得命他照上回的方子去抓药,煎益气补肺汤来,又命熬粥。待婆子去了,方细问龄官昨夜做了何梦。龄官道:“既然是梦,自然做不得准的,又说他做什么。”反问他,“那年梨花树下说的那些话,你可还记得么?”贾蔷道:“怎么不记得?一百年还记得。你若忘了,我再说一遍与你听。”龄官脸上泛起红晕,叹道:“你记得便好,何必又说?你不听人家说:大凡起誓,平白不要提起,提的遭数儿多了,反不灵。”

一时药煎好了,贾蔷亲自伏侍龄官服下,婆子又端进鸡豆粥来,龄官也只略吃几口,便摇头不吃了,只命贾蔷坐在身边,又低低的说了许多伤情话儿,力尽神微,渐渐睡熟了。反是贾蔷守在一旁,心里七上八下,乩踱不安。忽隔窗听见丫鬟笑道:“宝姑娘来了。”忙迎出来,果见宝官同着玉官两个走来,看见贾蔷,忙止步笑道:“原来二爷在这里,早知道我们就该明儿再来,免得扰你们生厌。”

贾蔷笑道:“姑娘说那里话?四个人热热闹闹的倒不好?只是他刚吃过药,睡了,不如我们往那屋里说话。”遂引着宝、玉两个往厢房里来,命丫鬟将枸杞叶子茶泡一壶来,再将月前拿来的各色蜜饯、细巧果仁多多的撮上几碟子来,因道:“这是那日在薛大哥家吃酒,姨太太送的内制荔干,外头买不到的。”宝官吃了几个,果然香甜爽口,不禁赞了几声,笑道:“我母亲前日托人捎信来,说我哥哥娶了嫂子,做了门小生意,如今家里颇为过得,因此叫我回去,不叫再干这劳什行子了。玉官在京城也没别的亲人,如今要随我一同回去,彼此好做伴儿。我两个今日因此来别龄官,或有什么要带的,或是捎句话儿,便替他带回去。”贾蔷忙道贺了,又问:“定下日子没有?置酒替你两个饯行,再则穷家富路,缺什么,只管告诉龄官代你们备办。”

宝官、玉官都忙连声道谢,又道:“我们十几个人,原从姑苏一道来的,如今死的死,散的散,剪了头发做姑子的做姑子,就只剩了我们三个还时常通些声气。龄官自不必说,多亏二爷安置他在这里,又给他请医疗病;就是我两个,若不是二爷,也不得认识广和班的班主,投在他门里谋生活。虽然也是唱戏,到底是自由身,不比葵官、茄官他们,被干娘转卖到班子里,班主朝打夕骂,折磨得通不像个人样儿了;文官是嫁了人,男家并没什么钱,倒惦记娶小老婆,偏又管不了大老婆,那文官这两年里也不知受了多少窝囊气;艾官、豆官更是下落无闻,如今还不知是死是活呢;比起来,倒属我两个最是自在。这二年里我二人也略攒了一点钱,尽够路上使用的。多谢二爷费心想着,不够时再来叨扰。”

贾蔷听见这话,早又兜起一腔心事来,却不好即便说起,因强笑道:“广和班老余敢待你们不好吗?他们那班子,原是布政司仇都尉供的,后来仇都尉的儿子当了家,嫌他们老了,另买了些伶俐俊俏的,就把班子撵出来了,投奔一个行上的经纪,组了这个广和班。戏虽不错,却没出色的角儿,只要靠你两个撑门面呢。如今你们走了,他们还不知怎么打饥荒呢。”宝官、玉官都笑道:“二爷猜的不错。”因见贾蔷眉间隐隐有忧烦之色,遂问端底。贾蔷原不知如何与龄官过话,见他二人问起,正中下怀,遂毫不相瞒,将贾珍之话尽行说了,叹道:“你们在府里几年,自然都知道,我虽是个爷,其实一无根基,二无实权,不过从小赖着老爷疼爱,蓉大哥提携,所以比别人得脸些。如今老太太亲口许媒,老爷又斩钉截铁替我应允下来,难道我敢说不么?便说了,老爷问我因何不愿意,我难道敢拿实话答他,说我为恋着个“说到这里,忙又打住。

宝官笑道:“二爷有什么不好意思出口的?戏子二字,难道我们还听得少吗?二爷的意思,必是怕老爷责怪你恋着戏子,竟连祖宗门第也忘了,可是这样?依我说这件事若搁在别人,倒也不难,只先瞒住两头,把那赖家小姐娶进来,过一二年,说明了原委,再接龄官进府不迟。你们大户人家的公子,三妻四妾原不为过,想来他也不好过于反对的;如今最作难处,反在龄官身上,只怕他不肯做小,必定要一夫一妻的才罢,二爷从前原许过他非卿不娶,如今忽喇巴儿的说府里另定了婚事,以他那性情,焉肯不恼的?若是气伤了身子,闹出事来,岂不辜负了二爷素日的一片心?”

贾蔷只觉得这几句话正碰在自己心坎儿上,又喜又悲,流下泪来,叹道:“你说的何尝不是?我因此在这里作难。说不是,不说也不是。这些年来,凭我怎么对他,概因不能自己作主,他总放心不下,所以这病才一日重似一日,如今再让他知道府里替我订了亲,还不定闹成什么样呢?若说是瞒着他,一则我心里不忍,二则这样大事,又怎么瞒得住?”玉官听了半晌,这时候方忽然问道:“二爷说来说去,只是想娶那赖小姐,可是这样?”贾蔷道:“我何尝想娶,只是老爷已发了话,我难道不应吗?”

玉官道:“二爷只说还是想娶这赖小姐呢,还是想娶龄官,只要二爷想得定了,我自有主意在此。”贾蔷道:“这何必要问?我自然是想娶龄官,你看这两年来我怎样待他,便知道了。自打认识了他,何尝再有过第二个人。”玉官笑道:“二爷的心事我自然知道,只是若不得二爷一句实话,倒不好乱出主意的。如今二爷既说得这样笃定,我倒有个主意在这里,两位听听且是怎样:我们原本都是从苏州一道来的,如今我与宝官正要回去,二爷不如就与龄官一起,收拾些贵重衣物,随我们一道去。把这房子卖了,再变卖些古董家具,尽够在苏州置些田产房屋,就坐地收租也可过日子的了,从此夫唱妇随,和和悦悦的过一辈子,岂不遂了你二人之愿?就只怕二爷舍不得家,吃不得苦。”

贾蔷低头寻思半晌,方道:“我早说过,这里并不是我家,不过是我自小长大的地方,除了老爷和蓉大哥这几个人,也并没什么放不下的亲人。若说吃苦,但能跟龄官一同到老,于愿已足,又怕什么苦呢?”玉官道:“既是这样,我们便约定日子,到时神不知鬼不觉,一同远走高飞的便是。”

彼此又商议一回,那边龄官已经醒了,婆子过来通报,贾蔷便请宝、玉两位一同过去,玉官道:“他还不知道我们来过,如今刚起来,未必愿意见人的。不如二爷先过去,等他洗漱梳妆好了,我们再过去。”贾蔷笑道:“显见你们是好姐妹,这样知道他,又这样体谅。你们既深知,自然该知道他既肯叫我过去,必是已经梳妆停当了,不然,便连我也不肯见的。”宝官、玉官也都笑了。贾蔷又叮嘱:“去苏州的事还得从长计议,卖房子出脱古董不是一时半刻便能办得妥当,且不急说与他知道,他原本心重,听说要回乡,又不知耽起多少心事。不如安排妥当再说不迟。”宝、玉两个都忙道:“何劳二爷嘱咐?我们深知道的。”遂一同过来。

龄官见了二人,自是欢喜,四人围坐着说着旧事新闻,十分投机和洽。不觉已是饭时,婆子要往灶下升火,贾蔷只道不恭,与了二两银子,令往馆子里叫一席来。

稍时,馆子里堂倌同着婆子走来,抬着两个食盒,打开来,是一碗焖得烂烂的红酱肘子,一碗清蒸鲥鱼,一碗小鸡炖鲜笋,一碗白汁排翅,并一大碗莼菜鲍鱼汤,另有许多下酒小菜,宝官喜道:“还没回家,倒先尝着乡菜了。”贾蔷吩咐在明间里排下桌来,设椅安箸,请过众人来,各自坐定,又开了一坛绍兴女儿红,却是宁府里带出来的,用旋子烫热了,斟在荷叶珐琅盅里,且行酒令儿,赌戏目名做对子,说明对不上的罚一杯,对得极工时,出令的却也要陪一杯为敬。

宝官便先出了个《扫花》,贾蔷对了个《踏月》,又瞅着玉官笑道:“我出的这个题目,得罪姑娘了。就是《埋玉》。”玉官笑道:“这有何难?现成儿的,《拾金》。”贾蔷点头称赞:“果然工整。”玉官道:“既然二爷说好,便请喝这一杯罢。”说着满斟了一杯放在贾蔷面前,贾蔷仰脖喝了,又请玉官出题。

玉官道:“我便再回敬一个《叫画》,请二爷对。”贾蔷低头想了一回,对不出来,只得认输。龄官推他道:“这就不能了?你回他一个《偷诗》,不就得了?”宝官、玉官都齐声喝采,又道:“这对得虽然工整,却不能算二爷的。这杯罚酒省不得。”

贾蔷只得笑着饮了,又出了一个《卸甲》。宝官对了《搜杯》,龄官以为不工,宝官笑道:“怎么不工?我们寻常唱堂会,看见那些人家用的杯盏,金的玉的都不算稀罕,难得的反是那些龟甲鹿角的,我问过名号,又是什么商,又有什么甲的。如今二爷出了个甲字,我对杯怎么不工?”贾蔷笑道:“那个斚却不同于这个甲,不如对个《搜山》倒好。”龄官笑道:“有理,这杯可躲不过了。”

宝官只得喝了一杯,又道:“即是这样,我便以《搜杯》为题,请二爷对。”贾蔷又对不出来,便又请龄官代劳。龄官叹道:“你也算行家了,怎么几个戏目名儿也对不上。”便随口对了个《盗令》。

贾蔷笑道:“对得果然巧妙。这是你们的功课,我原不是对手,不过多哄我喝两杯酒罢了,还能醉死我不成?”遂又连喝了几杯,倒把兴致提起来,因向龄官道:“不信我当真就一个也对不上来。如今你也出个题目,且看我对得如何?”

龄官便出了个《惊梦》,众人皆想不出,贾蔷道:“梦是虚字,也得对一个虚字才妙,便是《离魂》吧。”宝官、玉官都赞道:“这对得极工,亏二爷想得出来。还是必定要龄官出的题目,二爷才肯对的?”贾蔷笑道:“若是别个,再对不出,这曲儿原是他在家时常唱的,所以记得。”二官都道:“既这样,龄官该喝一杯为敬。”龄官也不分辩,低头抿了一口。

四人原在梨香院都相熟的,并不拘礼,飞觥斗盏,各自放量而饮。惟龄官不胜酒力,且也心思敏捷,应对如流,只略陪一二杯应景而已。喝到兴浓时,宝官弹琵琶,玉官排筝,引宫刻羽,合唱了一曲《普天乐》:

“少年人如花貌,不多时憔悴了。不因他福分难销,可堪的红颜易老?论人间绝色偏不少“

贾蔷看着,心中大乐,只觉便是白香山的樊素在此,也不过如是,亲自斟酒添菜,金樽屡劝,玉箸频催,直饮到天街禁夜、漏滴铜壶方散。正是:

醉花醉月不成醉,情幻情真难为情。

且说近日因福建沿海一带战事频仍,临国屡屡犯境,海寇日见猖獗,当今不胜其烦,遂派兵震压,各武将之后俱进京待命,凡习武之家逢二抽一,不能从军者准拟折银替从。又命将各公侯府中未嫁及笄女子俱图形造册,以备待选。贾政只得连夜备了一折,奏曰:“窃惟万岁圣文神武,四海一家,虽昆虫草木,无不仰沾圣化。不意海国蛮虏,藐弱残生,荷沐万岁覆载洪恩,不思报德,辄敢狂逆。天兵所指,如风偃草,正其自取殄亡之日。窃念奴才祖孙父子,世沐主恩,至深极重,迥异寻常。今日奴才母子所有身家,自顶至踵,皆蒙万岁再造之赐,虽粉骨碎身,难报万一。奴才接阅邸抄,知部议既将发兵,惟恨不能身亲荷担,为国驱驰,惟愿捐银三千两,少供采买军需之用,略申蝼蚁微诚。”

王夫人听说了,不觉后悔:“去年官媒来提亲,就该选个门第根基差不离儿的将探丫头许了,也不至有今日。也是他命苦,原也有几户年纪门户都相当的,又嫌他是庶出;那不论的,家门又太寒薄些,我又不忍他嫁过去受苦。只说他年纪小,不急在一时,所以耽搁至今日。倘若这遭儿果然选中了,竟充发到海外去和藩,岂不是我误了他?”贾政道:“万里挑一,那里就选中了,大可不必杞人忧天。”又命贾琏速封三千两银子来。

贾琏暗暗叫苦,也惟有东挪西当,少不得凑了来,贾政又找了贾珍来叮嘱一番,也是这般拟奏。一时两府里俱虚了上来,贾政那里知道。一日贾琏与林之孝对账,林之孝便又提起从前所议发放家人丫鬟的话头来,因说:“老爷回来也有些日子了,因前些时在年节下,怕提起这些事来扫上头的兴,就没再提。如今二爷既告家道艰难,何不趁机禀明了,把年老有功德的家人放几家出来,要他们多少报效几百两银子,再该裁减的姑娘也裁减些,一年下来也可省不少银子嚼用。不然,如今府里生计有出无进,每日里拆东墙补西墙的,也不是长事儿。或再有一两件大事出来,只怕没处儿临急抱佛脚去。”

贾琏听了有理,果然找时机禀与贾政,贾政原不理会这些家务琐事,只说:“你与你媳妇酌量着裁办,且拟个名单上来,再禀与太太知道。”贾琏因令凤姐与王夫人计议,凤姐道:“依我说竟别找那个钉子碰。去年我原说过一次,刚提了个头儿,就惹出了太太一车子的话,又说从前府里小姐如何尊贵体面,又说要省宁可从他省起,万不可委屈了姑娘们,倒像我放着多少钱不使,只要省出丫头的月例银子来过日子扮俭省的一样。因此自打那回以后,我再没提过一次。”贾琏道:“原是老爷叫我同太太商议,横竖又不是你说的,不过传话儿罢了。”

凤姐无奈,只得走来与王夫人商议,又说是老爷命贾琏所行。王夫人踌躇一回,叹道:“我也知道今非昔比,不料竟到这份儿上了。若说是裁放年老家人,倒是应该的:一则他们都是几辈子的老人,年久功深,放了也是该的;二则那些人各个都是土财主,不愁银子赎身;三则我知道厨房上、针线上的人原多,只是他们姐妹又并不使那些针线上人的活计,凡贴身东西,鞋脚、手帕、荷包、顺袋,都是丫头们另做,白放着那些人也是无用,正该裁了去;难的是各房丫头,年纪小,正是学规矩的时候,就放出去也要另寻营生,不是积恩,反是做孽了;况且上次为撵了几个丫头出去,老太太心里很不自在,这才几天,又说要放丫头的话,岂不自讨没趣?连我也不忍的。”凤姐忙道:“太太说的何尝不是?只是府里的姑娘都大了,前番既有司棋做出那些事来,保不定别的丫头没有,便没有生事,也保不定生心,倒是早些打发出去的为妙。若不够用时,提拔几个小丫头上来也是一样的。”

这话正触了王夫人平素所忌,遂道:“既如此,你只看着去做就是了。只一条,老太太房里的丫头却不可减,倒是我房里先裁去两个罢了。再者这二年宝玉也大了,眼瞅着便要成家娶亲,我早说开了春便要他仍然挪出园外来住着,谁知道过年事情多,就忘了。趁这几天日头和暖,正该把这件事着紧办起来。我边上几间房子已经打扫出来,或明儿或后儿,你挑个日子就挪他出来吧。家俱器皿不用一概搬出,拣几件精致不占地方的搬出来就是了。他屋里的丫头最多,又更恃宠生事,积骄成贵的,去年虽整饬过一回,前一向他病中,听说更又闹得不像了,恰便趁此发放了,只留下袭人、麝月、秋纹几个妥当大丫头跟出来就是了。”

凤姐得了主意,因传了各房伏侍的头儿来,商议着立了单子,每房或裁两个,或裁三个,都有酌减。又亲自与各房主子说知。余人都还罢了,惟宝玉伤感不已,叹道:“去年刚走了三个,才几天,又要赶人。早知道这样,索性一次全撵出去的不好?省得隔几日一送的挫磨人。”凤姐笑道:“依你说,这些人早早晚晚守着你一辈子不去的才好?难道姑娘们大了,也都不许出门子么?横竖早也得走,晚也得走,从前还是你天天嚷着,说要把这里的人全放出去,与父母自便,可是有这话的?如今果然要放了,你倒第一个拦在头里,可不是口不应心?”宝玉听了,方回心转意道:“既如此,他们能有几个钱,若同老子娘要,难保他们老子娘不抱怨罗嗦,倒教他们受委屈。果真要放,就该身价银子不要,白放了才是,也不枉相识一场,伏侍我这许多年。”说着亲自去回王夫人。

怡红院诸人原为离别在即,正各自抱头痛哭,听了这话,倒觉欢喜。他们父母知道,也都欣喜异常,便托了宋妈妈牵头儿,带了春燕的娘何婆子等人一同进来与贾母、王夫人磕头。贾母起先并不知道缘故,及细问过,知道是宝玉的主意,反觉喜欢,笑道:“我就说这孩子心善,行出来的事硬是与别人两样。”众人也都随声附和,说是“宝哥儿竟是个佛托生的,所以生来就与人不同。”贾母听了,更加欢喜。

谁知二月十二正是林黛玉芳诞,他虽不喜闹热,然三年前宝钗及笄时凤姐原为操办过,如今少不得也依例照办,大观园里早又设下筵席戏乐,诸姐妹各有礼物奉赠,不过是或书籍字画,或针黹顽意,不必细表。正看戏时,忽然北静王府来了四个女人,也说贺林姑娘千秋,又抬了一只荷叶碧玉缸来,里面养着两尾北溟金鱼,都有三尺来长,说是北静王妃所赠。贾母命人接了,道谢。心中暗暗乩掇,照理贾府侄甥女生日,王府无须送礼,且又送得如此丰厚有余。私下里向王夫人、凤姐说了,也都不解。

过了两日,贾政下朝回来说:“今日遇见雨村,言语间向我问起外甥女在家诸事,又问许了人家没有。我想他虽是外甥女的业师,如今妹夫早逝,他与林家早已没了瓜葛,况且又是个女学生,这些年也没听见说起,如何忽然这样关心起来?所以只含含糊糊的答了他。”

王夫人讶道:“如此说来,老太太果然猜得不错。今儿老太太找了我跟凤丫头去,说起前年春天,宫里有位老太妃病殁,咱们都去随朝入祭,借住在一个官儿的家庙里,就与北府里眷属隔壁。他家赁了西院,咱家赁了东院,北静太妃原跟老太太提过,说要为王爷纳位侧妃,必要门第、模样儿都过得去,还要才学好。说是王爷在家常说的,从前唐太宗时有个妃子徐惠,中宗有个上官婉儿,玄宗有位梅妃江采萍,还有德宗后宫的宋氏五姐妹,都是能诗擅赋的,就连宫女里还有个韩翠苹红叶题诗,如今才女竟绝迹了不成?一个美人儿,纵有天仙般姿容,若不知诗书,也是无趣,好比花再好,没有香味,也只好用来糊墙。所以发誓必要找个才女为妃子,娶进去,立时便请赏封诰,与王妃比肩的。算起来这话说了也有两年多,想必为的是国孝在身,便拖了下来。如今三年孝满,只怕要旧话重提,莫不是看上了林姑娘,要请贾雨村作媒?”

贾政想了想,拍掌道:“听你说的,八成便是这样。老太太怎么说?”王夫人道:“老太太的心思也难说得很,看意思好像舍不得林姑娘出去。凭心讲,北静王有权有势,年纪又轻,才貌又好,少妃雍容和气,也不是那一味量窄好妒轻狂拔尖的,果真林丫头能嫁作王妃,未必不是一门好亲事。不如你得空儿劝劝老太太,办完了林丫头的事,还要给宝玉提亲呢。”贾政应了,垂首闭目,独自在窗下养了一回神,便往贾母房中来请安。

此时李宫裁、王熙凤等都在贾母座前承奉,李纨又说些贾兰的文章进展与贾母听,说学里塾长都夸他有才情,贾母听了,十分喜欢。忽见贾政进来,李纨、凤姐忙都回避了。贾政请了安,禀明贾雨村之事,说是“只怕一两天内就要登门求聘的,到时果然明白提出来,咱们却是应与不应?若不应,倒不好拿话回他的。”

贾母听了这话,正合着前日的光景,心下十分烦恼,低头寻思一回,只得道:“我实话说与你吧,宝玉的婚事,我早已看好了一个人在这里。为的是年纪还小,不便提起。如今林丫头已是及笄之年,我原打算过了这几天就要同你商量的,不料北府里倒抢先一步,快在我头里。”

贾政听了,便知贾母之意,是欲留黛玉长在府里,与宝玉亲上作亲的,忙笑道:“老太太的眼光自然不错。只是自从薛大姑娘那年端阳落选,娘娘几次透出话来,虽未说破,老太太未必不明白。如今又有北静王府这件事,倒不如顺水推舟,岂不两全其美。”贾母不乐道:“娘娘既未说明,倒不好乱猜的。横竖过两天就是十六,椒房眷属入宫探视的日子,我便与你太太往宫里走一回,当面问准娘娘的意思就是了。”贾政不便再说,恭身退出。正是:

长恨鸳鸯难比翼,羡他蝴蝶又双飞。

☆、第五回 逞英豪卫若兰射圃 叹薄命金鸳鸯送花

却说贾母为了北静王爷提亲一事,心中百般为难,便欲往宫中求准元妃旨意。到了二月十六日一早,贾母起来,鸳鸯打起半帘,琥珀进来叠被铺床,外边早已备下热水,玻璃用银盆盛着送进来,鸳鸯伏侍着洗漱过了,梳头理鬓,敷脂抹粉,珍珠端进银耳汤来,贾母也只吃了半碗。这时候请安的人已经一拨一拨儿的到了,且不敢进来,只在外边廊下等候。王夫人等得不耐烦,因见鹦鹉喂鸟,便问道:“老太太今儿起得比往常晚些,可是昨儿睡得晚了?”鹦鹉笑道:“睡得倒早,只是睡不实,起来躺下几次,直到三更才睡实了。”凤姐不等王夫人说话,忙道:“我前儿原给鸳鸯说过,用木瓜汤洗脚,就睡得实了,难道不作效么?”鹦鹉道:“怎么不作效?洗过几次,睡得好些了。只是老太太嫌木瓜味腥,又不教洗了。”

凤姐正要再说,忽见鸳鸯打起猩猩毡帘子来,知道贾母已经妆扮好了,忙扶王夫人进门来。贾母这房子原是一共五间,三明两暗,西边两间是寝卧起坐更衣梳妆之处,最东边的暗间供着菩萨,有时贾母独自想心事,也来这里坐一会儿养静,外边明间沿窗下是条山炕,平日贾母就坐在炕头,隔着窗玻璃向外观望闲散,众人来请安时,也多在这里说笑。正中一间设着扶手靠背透雕云龙如意纹四围镶玳瑁的紫檀正座,座后有插屏,座前设几,供着炉瓶三事,只在年节下、或是待客,隆重其事时才在这里,平日不大停留。因此众人这时进来,便在这东边明间。

贾母见王夫人已换了朝服,十分满意,向凤姐道:“琏儿可起来了?”凤姐陪笑道:“琏儿再懒,也不敢误了进宫的大事。一早已经穿戴好,赶着请旨去了。”众人见贾母神色郑重,也都不敢说笑。

一时厨房送了早饭来,有玉田红稻米粥和鲜蘑鸡丝粥两样,鸳鸯等摆上炕桌,地下设着一张花梨木束腰高足几,几面刚好与桌面平齐,剔红福禄寿岁寒三友攒锦食盒里另有蓑衣饼、千层馒头、白马蹄、素什锦、腌鸡脯等十几样。众人也有炕上坐的,也有坐在地上椅子中的,各拣自己喜欢的吃了几样,又用过杏仁茶,便散了,仍留王夫人、凤姐在房中等候。鸳鸯又捧上贾母吃的益母膏来,也吃过了。又等了一盏茶功夫,贾琏方回来,却说皇上御驾铁网山春围,即日便行,元妃亦在伴驾之列,因诸事皆须准备,且容回宫再见。贾母听了,半日无语,垂首闷闷不乐。贾琏安慰道:“我已同夏守忠说了老太太的意思,托他代向娘娘禀明,想来不几日就有回话的。”贾母叹道:“如此,也只好等着罢了。”连王夫人、熙凤也觉失望,都安慰了贾母几句,各自散去。

隔了两日,宫里果然来人,却命将薛宝钗的年庚八字写个帖儿送进去,立等就要的。王夫人情知元妃旨意已定,喜动颜色,便撺掇着写了。贾母虽百般不愿意,却也圣命难违,只得命人用个泥金帖儿写了,交与贾琏,仍请夏太监带回。贾琏陪着夏太监用过酒饭出来,一直送出二门以外,欲上轿时,恰好宝玉带着李贵、钱启等几个人在门口张望,扫红等捧着包袱,正等牵马来,见了夏守忠,避之不及,只得上前参见,李贵等也都向贾琏问了安。那夏守忠拉了宝玉的手只管上下打量,但见他貂裘革履,金冠玉带,面若傅粉,唇如施朱,虽无语而似笑,既俯首亦有情,不由笑道:“多日不见,哥儿越发出息得溜光水滑,就好比万岁爷御书房门前的那株海棠花儿一般。难怪娘娘视如隋珠和璧一般,每日嘴里心上的放不下。”又向贾琏道了扰,上轿去了。

宝玉便向贾琏道:“这老兔子做什么只管来?”贾琏瞅着宝玉笑道:“为着你的事,我忙了这半日,你还问,这才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宝玉奇道:“我的什么事?”贾琏自悔失言,忙笑道:“见了老祖宗,自然知道。这时候我还有别的事,只等见过大老爷便要出去,却没功夫同你细说。”又问宝玉,“你穿成这样,是要那里去?”宝玉道:“冯紫英请校射吃酒,去会一会他。”贾琏笑道:“怪道你这样打扮,倒像要出征打仗的,吓了我一跳。”宝玉正欲说话时,只见茗烟当先牵着一匹雕鞍彩辔的高头白马走来,后面跟着十来个小厮,五六匹马,遂认镫上马,李贵等前后左右跟着,一直出了大门,方都上马来,扬鞭绝尘而去。

一时来到冯府,早有五六个年轻公子在厅里等候,皆锦衣玉冠,所披不是貂裘,就是豹氅,身上系着玳瑁小刀、锦绣荷包、汗巾、玉佩、香珠翡翠等物,见他来了,都站起身来,满面春风的笑道:“幸会,幸会。”原来是陈也俊,卫若兰,韩奇,司裘良等人,大多都是旧识,便不熟识的,也都早听过名头,遂各自厮见了,叙礼让座。冯紫英再三请卫若兰坐在首席,卫若兰推辞不过,只得道声“有僭”,含笑坐了。冯紫英自己便坐了主位,亲自斟了一轮酒,举杯起座笑道:“今日之会,一为叙阔,二为祖饯,在座皆为夙好世交,悉在武荫之属,然而上叨天恩,下承祖德,自幼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其实寸功未建,诚可愧也。而今海疆作乱,犬戎窥伺,真真国屡次挑衅,朝廷几番发兵,至今尚未平夷。随时一纸令下,你我等便要祭旗从军,聚散难以预料。譬如卫兄此番来京,原以为久别重逢,当可一聚,岂料昨日看了邸抄,才知道卫老伯已点了兵马大元帅,卫兄便是一个现成的先锋,如今奉命巡阅江海门户,操兵防倭,不日便要起拔。虽说沙场吟鞭,男儿本色,然我辈又不得尽兴了。因此以小弟之意,得聚会时便该常聚,闲时则将弓马演练起来,以备不时之需。故而今日略备薄酒,请几位好朋友校赛骑射,一则为卫兄壮行,二则也是不忘祖训之意。诸位若不嫌我多事,便请满饮此杯。”说罢举杯一饮而尽。

满座公子都接声叫好,一齐饮尽,又谈些沿海战事,说及“贼寇猖獗,每每上岸窥探附近城廓,其势刻不容缓。朝廷虽屡屡发兵征讨,奈何内有盗贼逆匪,外有敌患环伺,贼逆勾结,难以檄剿”等事,都不禁摩拳擦掌,形于颜色。宝玉于这些事上向不留心,又因座中卫若兰虽是世交,却自那年秦氏出殡时匆匆见过一面后,卫家即阖家离京,遂无深交。一向听闻他文字风流,弓马娴熟,且生平最喜兰花,凡行止之处,必手植数十株,绕户通衢,香闻十里,故而自号若兰。每到花开之日,往往临花把酒,自斟自饮,至夜不眠,有咏兰诗数十首传世。今日难得相会,又见他清华贵重,仪表天然,果然好个人物,不免向前互道久仰之情,又请教种兰之道。

那卫若兰也久慕荣府玉公子之名,只恨无缘深交,今见他主动攀接,岂有不竭诚相告的,笑道:“世人都只说兰性最娇,不宜家养,岂不知空谷幽兰,虽风吹霜欺、晨昏日晒而芬芳四溢,何尝娇乎?故而小弟种兰花,最忌拘谨,不以盆栽,不设花坛,只依时点种茁芽,任其风雨灌溉,兼命小鬟守护,不许禽鸟啄食、虫蚁伤根而已。其余也并无窍门的。”宝玉道:“我以前看书时,尝见宋赵时庚所编《金漳兰谱》着录二十二品,宋王学贵所编《兰谱》着录五十品,又有《群芳谱》载:兰无偶,称为第一香。紫梗青花为上,青梗青花次之,紫梗紫花又次之,余不入品。不知兄以为如何?”

卫若兰笑道:“赵时庚以吴兰、潘花等十一种为上品,郑少举、黄八兄、周染为中品,以夕阳红、观堂主等为下品。我则以为不然,盖花开因时随处,恰如李时珍《本草纲目》所言:兰草、泽兰生水旁,幽兰生于山谷;兰花生近处,叶如麦门而冬为春兰;生福建者,叶如菅茅则为秋兰。此皆天假其时而开,故有春秋之别;地择其质而异,遂有山水之类。岂是兰花本身有上下分乎?泽兰生水边,其艳何求入画?山兰生幽谷,其香不为媚人。惟庸人自扰,文人自得,故以兰花入谱,且枉论品级,岂是真爱花人耶?故而小弟爱兰,但得新品种,必视如拱壁,精心移来,辟地而植,无论杭兰、建兰、朱兰、伊兰、风兰、真珠兰,皆视之为挚友良师,并无品级贵贱之分别。”

宝玉听了这几句,便知这卫公子亦是性情中人,更加喜不自胜,又见他虽然人物俊美,态度温和,却豪迈有魏晋之风,无一丝脂粉纨绔气,比自己大不多几岁,却已有挥兵指战之能,倒觉自惭,不禁赞道:“初次识荆,便得聆雅训,涂我尘衿,幸何如之?奈何夏虫不可语冰,宝玉性本愚钝,兼少见闻,卫兄谈吐深奥,非弟等尘芥之人可以省得。”

卫若兰忙道:“井蛙之见,往往以管窥蠡测而自误。且性耽烟霞,素少教化,若有冲撞之处,还望海涵。我与兄虽然少见,形容举止却不陌生,所以见了面只当老友重逢一般,不觉忘形。”看见宝玉一脸迷惑,忙又笑道:“在金陵时,我原和甄府的宝玉公子十分要好,时常会面饮酒,若论他的举止容貌,与兄一般无二,就连谈吐态度也相仿佛,方才我见了你,还只当是甄世兄来了呢。他如今原也在京城,只可惜不得见面。”

甄府阖家来京听候审理之事,贾宝玉原也耳闻,因记挂甄宝玉,日夜思一见面而不得,如今竟听卫若兰说与甄宝玉熟识,便有心打听得再仔细些,却忽又想起听母亲说过,甄家三小姐原许了景田侯之孙为媳,近因出了事故,司家正嚷着要退亲,今见司裘良在座,不好多提。正要别话岔过,忽听冯紫英对面笑道:“你两个倒投契,可惜卫兄不日便要祭旗南下,不然以后你们倒可时常亲近的。”

宝玉听了,恋恋不舍,问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还能再见?”卫若兰道:“朝廷之任,原本天心难测,况且战事多变,更比风雨阴晴无一定之规,若顺利时,一战而捷,两三月便可还京,若不顺利时,只怕三五年也未必转得来,也惟有尽人事,听天命六字而已。”冯紫英笑道:“提起此事,我还有一问:原说你小登科的日子便在左近,如今忽然授了这个衔,倒不知是先洞房,后操兵呢,还是先立功,后行礼?更不知令夫人是何阀阅?此前可曾见过?知道相貌性情如何?”

卫若兰赧然道:“自当国事为重,先退敌,后成婚。再则婚姻大事,全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却上那里见面去?”冯紫英顿足叹道:“这万万不可。若是由着媒人信口开河,麻脸也说成羞花,秃头也说是闭月,那还得了?”韩奇道:“冯兄言重,媒人如何肯这样屈心,若是中人之姿强说成花容月貌也还罢了,如何麻脸秃头,也能说成羞花闭月?男方即便当时受骗,过后难道不寻他晦气的?”冯紫英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就由得男方打上门来,那媒人也自有一番说辞:姑娘一张麻脸,便如花上停着蜜蜂一般,岂非羞花?至于秃头,更好解了,夜里连灯也不用点的,何况闭月?”说得众人哄堂大笑。陈也俊道:“冯兄说得这样真切,莫非曾经上过媒人的当不成?”

冯紫英笑道:“小弟实亲身经历过一件险事,但要马虎一点,也就上当了。亏是我见机得快,才不曾落下一世的遗憾。”众人见他说得郑重,都忙问道:“这却是什么缘故?果然有媒人要给冯兄当上的?那媒人也未免太过大胆些。”冯紫英道:“从前我随家父在军营时,曾有个武官说他家女儿如何如何貌美,如何如何贤惠,意思要与我家攀亲。家父便同我商议道:他官职虽小,也是立过战功的,且又是清白人家,若果然有个那般德貌双全的女儿,未必不是良配。我想这婚姻之议事关终身,岂可马虎?便不肯立时应承,只设辞拖延,且找了个心腹小校替我打探虚实。原来那小校有个姑妈是出家人,常往那府里讲经说法的,便择日找个由头设法见了那小姐一面,正遇见那位小姐为着什么事在责骂丫头,那道姑见了,转身便走。亲事也就此黄了。”众人都诧异道:“如何就黄了?你这说得不清不楚的,到底是怎么回事?莫非是那小姐相貌丑陋,或是麻脸秃头有残疾的不成?”

冯紫英笑道:“非也,若论这小姐相貌,倒也标致,据那姑妈说,当真是鱼入鸟惊,狼奔豕突。”宝玉一口茶喷出,笑道:“冯兄这话说得奇怪。鱼入鸟惊倒也罢了,又怎么狼奔豕突起来?果然是佳人,岂会与虎狼同行?”冯紫英笑道:“这位美人儿,外禀桃李之姿,而内具风雷之性,每当发作起来,便如山崩海啸一般,可不是狼奔豕突么?”

众人听了,都不禁哄然大笑。惟宝玉想及凤姐与夏金桂,不禁心中一动,心想那香菱自去年被薛蟠休弃,抱病至今,听说每况愈下,眼见是不行了;平儿又新近撞伤了头,自己原也去探望过两三次,每每问起来,他只说自己不小心,再不肯抱怨一句,然而那眼中含泪,无限委屈,可怜可敬的模样儿,真叫人看了辛酸,只可恨贾琏与凤姐偏不懂珍惜。想到此,不禁暗暗叹了几声。

一时酒过三巡,有童子来报,诸物齐备。冯紫英遂引着众人往射圃中来,过了一座木桥,从竹林走出,是片偌大空场,方圆约有二十来亩,一花一树俱无,却遍种着四季草,虽是寒冬时节,依然苍翠软伏,其高堪堪遮没马蹄。场地西北角是养马厩,东墙根下搭着鹄棚,立着一排五色皮鹄,鹄前有箭道。望东北上,编些竹篱,护着几间敞厅,两旁长廊环抱,皆有窗槅可关合,供人在廊下遮阳避雨,饮茶歇力,因此又有炉灶、茶几、绣墩等陈设。

众人脱了外边大衣裳,露出里头紧身衣来。宝玉见那卫若兰穿着秋香色箭袖短袄,套一件紫羯坎肩儿,竖着一圈紫貂毛领儿,腰间系着一枚金麒麟,雕镂精工,文章闪烁,十分眼熟。忽然灵机触动,想通缘故,不禁大笑道:“早听说舍表妹订了亲,原来便是卫公子,这可真是天生地设的一对璧人。”

原来宝玉生平最恨提起这些姐妹嫁人之事,虽知湘云已有了人家,却从未问及对方姓张姓李,只当没有这回事一般;众人也都知道他这个脾气,从不肯在他面前谈论,故而他见了卫若兰,再想不到竟是表妹婿。直到看到金麒麟,原是那年自己得了送与湘云之物,如今却系在他腰上,才福至心灵,想得明白,自然是史家将此物作为文订,送与卫若兰的。他既然如此珍重随身携带,自是看重这段姻缘之故,不禁一扫往日厌婚恨嫁之论,反而代湘云欢喜,遂向若兰道:“卫兄大可不必为冯兄方才戏语迟疑,舍表妹虽不才,却是容貌不让西、嫱,才学不逊班、昭,若论性情,堪称巾帼英雄,与卫兄可谓珠联璧合,佳偶天成。”

那卫若兰早知史家与贾府是至亲,今日见了宝玉,正有意向他打探虚实,只不便开口,偏值冯紫英又当席发了一通盲婚可惧的宏论来,更觉尴尬,只得禁口不提了。孰料宝玉自己率先说出来,不禁又是喜欢,又是惭愧,忙施礼道:“贾兄谬赞,弟愧不敢当。”冯紫英等听见二人原是姻亲,都大喜称奇,笑道:“说了半天,原来令岳便是史府,这却上那里想得到去?如此知根知底,这可不用道姑上门打听了。”众人更大笑起来。

卫若兰不好意思,忙率先下场,小厮已经牵了马在场边等候,遂于架上选了趁手弓箭,打马驰去,先绕场跑了两圈,活动开筋骨,这方搭箭在弦,翎花靠嘴、弓弦靠身、右耳靠弦,离鹄约有百步时,箭做连珠,瞬忽便连射了十箭,停马下来。众人看时,箭箭中矢,有九枝都射正靶心,只有一枝射偏,虽在红心之外,却也中的,都哄天价叫起好来。

冯紫英便也下场来,并不上马,却站定在百步开外,蹲身下腰,肩肘端平,立有千钧之重,只见他戴着海龙拔针的软帽,那银针足有三寸来长,一身玄色春绸锦袄,翻出紫貂出锋的领子,衬着深湖色春绸皮袍,银狐嗉筒子,前后摆襟清清楚楚两个圆圆的狐肷,胸前将军结,腰间英雄带,脚下一双紫皂缎子锦薄底英雄战靴,宽裆下气,拉弓如满月,攥拳如凤眼,猛的将手一撒,那箭势如流星赶月一般,也是接连射了十箭。

于是众人也都纷纷下场,各逞绝技,也有百步穿杨的,也有箭发连珠的,甚或有背立发箭的,惟宝玉毫无花枪,端端正正射了十箭,倒也有七八枝中的。卫若兰见他底盘不稳,在旁指点道:“若说架式也还不错,只差在膂力不足,撒手时不够利落,箭势便易飘忽。再则双肩与肘未能端平,力用左了,也容易错了准头。”宝玉依言试了,果然箭去如星,正中鹄的,喜得笑道:“我日常在家也时时与兄弟们练习的,只是不见长进,原来诀窍却在这里。”

彼时众人皆已射过,论功行赏,却是冯紫英为首,卫若兰居次。冯紫英道:“卫兄马上射箭,理当居冠,不该由兄弟偕越。”卫若兰道:“冯兄连发十箭,箭箭正中鹄的,小弟却有一箭射偏,自然不及冯兄。”陈也俊道:“你二人一时瑜亮,不必过谦,本是游戏,何必定要分个高下?就双双夺魁又何如?久闻卫兄擅使双刀,惜未得见,不知今日可能赐教一二?”

卫若兰推辞一回,禁不住众人齐声诚请,只得重新下场来,双手持刀,立于马上,下抑上扬,大开大合,轻如挥扇,易若折枝,驱马自人群中穿入穿出者几回。

众人躲闪不迭,惟冯紫英纹风不动,忽然撮指在唇,呼哨一声,只见马厩中一匹浑身红如炽炭惟独四蹄雪白的大马脱缰而出,疾驰过来,行经冯紫英身畔时,长嘶一声,稳稳停住,冯紫英揪住缰绳,翻身上马,早有小童递过双刀来。冯紫英接了,提缰踹蹬,便迎着卫若兰驰去,双马交错之际,只听“呛啷”一声,又复分开。转眼却又战在一处,你来我往,左荡右决,但闻兵戈交错,不见尘土飞扬,盏茶功夫已经打了数百回合。众人看得目荡神驰,都点首称赞,诚心悦服。

舞了一回,两人收兵下马,众人都迎上来接着,不免说些称赞羡慕之语。大厅里早又排下酒肴,管家来邀众公子入座,只见商彝周斝罗列,珍馐美酒星陈,色香俱全,水陆齐备,众人都道:“太破费了。”方坐定,又有几个唱曲儿的,穿红着绿,摇摇摆摆,捧笙抱琴而来,座前磕了头,递上一柄洒金折扇,上边写着许多曲牌名儿。冯紫英先请卫若兰,次请宝玉,不免彼此推让一回,也都一一都点过了。歌娘便弹起曲儿来,筝排雁柱,板拍红牙,声如流莺婉转,色若娇花沉醉,一递一和,唱了一曲《双调步步娇》:

“你将那一曲阳关休轻放,俺咫尺如天样。

慢慢的捧玉觞,朕本意在尊前捱些时光。

且休问劣了宫商,你则与我半句儿延着唱。”

这个唱过了,那个便又接声儿唱道:

“则甚么留下舞衣裳,被西风吹散旧时香。

我委实怕宫苔再过青苔巷,猛到椒房。

那一会想菱花镜里妆,风流泪,兜的又横心上。

看今日昭君出塞,几时似苏武还乡?”

众人持杯听曲,不知不觉已然酒过数巡,月满西楼。冯紫英做手势止住唱曲,席前打了赏,笑向众人道:“听这半日哼哼呀呀的曲儿,倒觉闷气,不如行个令儿来,方饮得痛快。”韩奇道:“刚射过箭,两膀子酸痛的,再猜拳摆庄,未免闹得头疼,不如斯文些的倒罢了。”宝玉便说联句,司裘良笑道:“这也太难为人些,若一时三刻只管联不上来,不怕醉,也怕闷坏人。”

冯紫英道:“如此,便是飞觞吧,也还简便节省。就每人飞唐诗一句,从我而起,飞第一个字,接下来便飞在第二个字上,依次类推,错了序的要罚,应了景儿的贺一杯。”韩奇道:“这也罢了,只是飞个常见的字罢了,不然几首诗虽不难,难得恰好应在字序上。”冯紫英笑道:“今日之局原为卫兄而起,不如就以尊讳为令,不知卫兄意下如何?”卫若兰笑道:“但飞何妨。”宝玉道:“既是卫兄名讳,则各人所飞之句须得辞句雅致,且有诵赞之意,不然未免不敬,也要罚的。”众人都答应了。

冯紫英便饮了门杯,先飞一句道:

“兰为奇香却在幽。”

其下为宝玉,先喝了一声彩“好句。”方跟了一句:

“握兰犹未得相亲。”

卫若兰听了,不禁一笑,举杯与宝玉照了一照,各饮一口。下首韩奇,想了半日,吟道:

“君闻兰麝不馨香。”

冯紫英笑道:“这可该罚了,虽然合令,却不雅。”韩奇笑道:“只顾着别错了序,好容易想起这一句来,偏又意思不好。”喝了一杯,又想了一想,方道,“倒是换这一句吧。”遂重新吟道:

“一只兰船当驿路。”

众人都道:“这句虽不是吉谮,倒也应景,可以合令。”接下该司裘良,说了一句:

“愁杀楼兰征戍儿。”

韩奇笑道:“说我的不雅,这句却又如何?”冯紫英道:“司兄此句词意虽怆恻,然正与韩兄的上句合拍,下边又恰该着卫兄接掌,倒也承上启下。”众人也都罢了,又催促卫若兰飞令。

卫若兰因把酒笑道:“虽然征戌千里,愁杀倒也未必,况且今日嘉朋满座,正该及时行乐才是。各位以我的兰字为戏,我却也要得罪玉兄做个伴儿。”遂曼声吟道:

“玉在山兮兰在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