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火烧
文/水心沙
东汉年间,有麒麟名铘,私自坠世,横行无忌,险酿天下大乱。
后被一把天火将其焚毁,只留其身上最坚硬的部分,因为龙王过境一场大雨,冷热交替,相融而成骨舍利。然骨舍利虽失其肉身,麒麟戾性不失,流落民间蜃伏一阵后逐渐神力恢复,于是开始以另样的方式行凶人间。
直到有高人将之收去,以纯银淬以纯阴之水用地火烧灼九九八十一天,打造出一副链子将舍利以套锁的方式全部封印,以防止它吸食日月精华恢复肉身,此后再没有滋生事端。
由此人称这条困着麒麟骨的锁链为锁麒麟。
传说得锁麒麟者,上观阴阳,下测鬼神,凡人得之能开天眼,修道者得之可谓通天。只是究竟它在哪里,它是否真的存在,除了那段绘声绘色的传说,至今没有任何人可以说得清楚,亦没有任何人见到过它的真容。(麒麟的来历)
今年秋天,天气似乎比往年都要湿热。
几乎每天都在下雨,可是气温始终低不下来,这样的天弄得店里生意冷冷清清的,我坐在柜台里大半天都没什么事好做,而铘就坐在我的脚跟边,偶尔因为狐狸的进出抬一下头看看,更多的时候把头蜷在两只爪子底下,一声不响打着瞌睡。
我一直都搞不清楚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天晚上回来后他就变成了这种样子,狗不像狗,鹿不像鹿,这么小小一点大的奇怪东西,每每带它出门,见到的都以为我牵的是条血统特别奇怪的狗。狐狸说这就是麒麟的本尊,可是麒麟有这么小的吗?麒麟会身上会长虱子就因为跟某只野狗抢了块肉吗?麒麟…他会在房间里到处乱撒尿吗…他现在就像只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的幼犬,成天在我屁股后面跟来跟去,尤其喜欢在我的床上团成黑面包圈一样的形状,有点霸道而执著地占去我1/3个床铺。
问过狐狸铘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觉得狐狸应该知道。可是每次问,他总是三言不到两语就岔开了话题。我想他对此是幸灾乐祸的,那跟他们在和我遇到之前就有了什么过节有关,这是很显然的,虽然我并不知道过去他们间到底有过什么。
又开始下雨了,之前似乎停过一阵,这会儿丝丝缕缕打在窗玻璃上,划出一道道暗红色的水迹,远看过去就跟玻璃生了锈似的,真是场奇怪的雨。外面的路人在纷纷地躲避着,有几个就躲在我家门口,一边用力甩着袖子上的水一边指着天在说些什么,这让我想到十多年前这地方化工厂发生的酸雨事件所造成的恐慌。记得那时候天也是这样灰蒙蒙的,满天的雨飘在云层里就好像是那些锅灰色云上的锈迹。
可是所有化工厂搬离这座城市已经有许多年了,怎么突然间没来由的,这天又开始下红雨了呢?还带着股浓浓的硫磺味,浓得隔着道门都能从外面固执地渗进来,像过年时放了太多爆竹似的。这不禁让我想到以前姥姥说过的地火烧。
听说和天火烧一样,地火烧也是种自然现象,不过极少有机会可以看到。姥姥说她小时候见过一次,那时候还没解放呢,这周围到处都是田,地火烧是发生在田里的。她还说地火烧可厉害了,比打雷打出来的天火烧还厉害,那是阎王爷出巡的征兆呢…可是从听她讲起这典故,一直到她去世,我始终没缘见过一次地火烧,我想和我一样住在这种城市里的人都没机会见到吧。
姥姥说地火烧是一种一瞬间没有任何征兆就把田地染成血一样红的颜色,而且烧焦整片庄稼都不见一点火星子的非常特殊的自然现象。
现在没有田地,可是房子和马路被雨冲得一片锈红色,这感觉和姥姥说的地火烧真像。
身后传来阵轻轻的脚步声。
回头看到狐狸捧着只茶壶有一口没一口地啜着,一边走到那扇挂满了雨丝的玻璃窗前:"雨又下大了。"半晌抖了抖耳朵轻轻道,他手指在玻璃上划了一下:"很多年没见过这样的雨了。"
"你是说地火烧?"忍不住问了一句。
他回头朝我看了看:"什么地火烧。"
"没什么,我以为…"话还没说完门咔啷一声被推开,从外头进来了几个客人,我也就没再继续说什么,转而招呼客人:"欢迎光临,需要些什么吗?"
又陆续进来了几个人,不是点豆浆,就是要一杯红茶,看样子是吃东西为副,避雨为主,因为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一些,路面上哗哗飞溅着一片片密集的雨雾,这让店里的硫磺味更浓了点。我很怀疑这雨水里的成分到底是什么,不过那些被雨淋湿的客人除了身上颜色被染得有点狼狈,别的倒也没什么不舒服的样子,看样子雨水对人的皮肤危害性不大,至少暂时看来是这样。
一阵忙碌过后手里再次清闲了下来,那些客人各自端着各自的饮料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对着外面的大雨各自想着各自的心思,这让整个店显得很安静,除了雨声和被我有意调大了的电视机的声音。
我发觉狐狸一反常态也有点安静地在收银台边的座位上坐着,眯着眼啜着茶壶里的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像个盘算着什么的小老头。
"想去旅行吗。"意识到我的视线他朝我看了一眼,然后问。
我被他问得一愣。谁会在这么见鬼的天气里问这么见鬼的问题?除了狐狸:"这种天?"
"昨天在网上看到个不错的地方,三亚半岛,知道那个地方吧。这两天在搞促销,坐船去的话打六五折。"
居然还是靠海的地方,真见鬼:"开什么玩笑,谁会在这种鬼天气里出去旅游,还是海边。"
"话说,其实昨天晚上我已经把票给你订好了,"
"啊??"
"还是团购的价位。"有点得意地甩了甩尾巴,狐狸似乎对我的惊诧有点视若无睹:"海鲜,太阳,美女…啧!"
"我对美女没兴趣,狐狸。"
"哦呀,有美女的地方自然不会没有帅哥。"
"想到要和一只流口水的狐狸一起看帅哥我就觉得毛骨悚然。"
"没关系,流口水的狐狸在这里看家。"
"哦?"听他这么一说我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你不去?"
"不去。"
"我一个人去?"
"没错。"
"这种天?"
"是不是感觉很浪漫?"
"狐狸你有病。"
三亚是一座面积不过几百平方公里的南方岛城,因为三面环岛所以被叫做三亚半岛,坐船过去大约要一天半的时间才能到。听说岛上四季都是20多度30度的恒温,是国内一个挺知名的度假胜地,只是秋季多雨,所以这个季节一般很少有游客会去光顾。
我很奇怪狐狸为什么会心血来潮帮我定票去那里旅游,而且还是这么个多雨的季节。就在前几天他还喋喋不休地抱怨着我的懒惰和手艺上的差劲,要我空下来多跟他学学。不过几天的工夫,这么个又吝啬又爱抱怨的家伙居然会自己掏腰包请我出门旅游,这可真是稀罕…我不知道他的葫芦里到底在卖些什么药,不过既然有送上门的好事那何乐而不为呢,也许是狐狸的发情期到了,所以故意撵我出门好给自己跟某只母狐狸的约会创造点空间?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琢磨着,忽然船头上一阵骚动引起了我的注意。
就在刚才还安安静静的船头甲板,因为下雨上面几乎一个人都没有,这会儿不知怎的呼啦啦聚了一圈儿的人,全都扒在围栏上不顾船员的劝阻朝下看着什么,一边对着那方向指指点点。隐约听见几声惊叫:
"这么多!"
"后面!看后面!"
"喔唷…造反了啊??"
"乖乖!看那边,看那边!"
这些话一下子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忙丢开翻了一半的书跑出船舱直奔向人群拥挤的地方,近了发觉围观的人都嘻嘻哈哈的,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有趣的事般眉飞色舞。于是更加好奇他们到底看到了什么东西,削尖了脑袋用力朝前挤,挤了半天总算挤到了扶栏边,忙不迭朝下看去,乍一眼,看得我头皮一阵发麻。
好多的鱼。
我从没见过那么多的鱼,一下子在行进中的船周围聚集了那么多鱼已经够罕见的了,稀罕的这么多鱼居然全是红色的,一条条胳膊粗细锦鲤似的红鱼,不知道到底是被什么给吸引了,由船头至船尾密密麻麻一大片拥挤在船的四周,随着船的行进在边上反卷而起的白浪间紧紧追随。
诡异的是一边追着,那些鱼一双双乌黑的眼珠直瞪瞪对着船上,像是知道船上有那么多人在围观着它们似的,这样子看得我一层鸡皮疙瘩。而边上的人显然并没有我这种感觉,一边看着一边兴高采烈地攀谈:
"喂,我说,这什么鱼啊??"
"好像鲤鱼。"
"哧!海里怎么会有鲤鱼??"
"那肯定不是鲤鱼。"
"哎呀,管它什么鱼,这么多红鱼跟着,看样子这趟生意要红红火火了。"
"是啊,是啊,真是奇迹啊。"
"江老爷显灵了是不?"
"哈哈…"
不想再多看,我从围栏边退了出来。更多的人从我边上经过,不出片刻就占据了我刚才的位置,一边争先恐后地观望着,一边不停拿着手机照相机按着快门。我突然有点想回去了,这种天气,这种奇怪得有点反常的现象,这种拥挤嘈杂…
突然身后被人用力一挤,我没站稳朝前一个踉跄,一头撞在前面人的身上。
那人被我撞得晃了晃身子。
"对不起,对不起。"稳住身子赶紧道歉。那人没有理会,只弯下腰拾起了地上被我撞掉的墨镜,手指在镜片上拂了把重新架到鼻梁上,这才朝我看了一眼。
我想他似乎在生气,他紧抿着的嘴唇和面部大理石般僵硬的轮廓给我这样的感觉。林绢说好看的男人通常比较自恋不喜欢被人随便碰,就像好看的女人总更容易怀疑别人随时想吃她的豆腐。我看到这好看的男人在戴上墨镜的同时伸手朝被我撞到的地方掸了掸。
这真是让女人自尊心相当受到打击的一个小动作,即使他长得再好看,这形象也在我眼睛里扭曲起来,于是朝边上让了让,我希望他能赶快从我视线里走开。
可他似乎并不急于马上离开,透过那双漆黑的镜片反复打量着我,这种一言不发的审视让我全身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变得更加强烈。
"呀!鱼不见了!鱼不见了!"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一阵惊叫。
乘机避开这男人的目光我朝身后人群里一钻,钻到一半又不由自主回头看了一眼,那男人已经不见了。
海里那些红鱼也不见了。
正如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一眨眼的工夫,它们在整船人的注视下消失得干干净净。
围观的人渐渐散去,还有部分人依旧在船边探头探脑对着下面张望着,盼望能再看到些什么有趣的东西,这时扩音器里响起播音员的话音:"马上要起风了,请各位游客立刻回船舱,严禁靠近船栏,请大家注意安全!"
当晚,平静的海面上掀起了狂风。
那风似乎是一入公海就开始变强的,之前在江上时还和煦得绵软无力,突然间就一拨拉一拨拉开始从四周空空如也的海平面上肆虐了起来。透过舷窗可以看到外面的浪头最高能摇晃到和窗玻璃水平的高度,整艘船晃得厉害,像坐电梯似的感觉,一会儿上,一会儿下,把人晃得天旋地转。
隔壁床的小孩子吓得开始哇哇大哭,连哄带吓都停不住,听得让人心里一阵阵发慌。相比这个,另一方面船里却是异样的安静,没人说话,没人走动。每个人都在各自的船舱里安安静静地待着,偶尔有几个身影在走廊里晃动,那也是东倒西歪的艰难。扑面而来一股压抑紧张的气息,这是显然的,这艘不过几十吨的双层轮船在暴风雨的海面上就像一只折腾在疯子手里的玩偶。
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我不得不在这样一个无法入睡的夜晚,干瞪着眼睛面对我隔壁床铺上的一切。
睡在我隔壁床的是个和我差不多岁数的女孩子,从进舱门坐到她铺子上那一刻起她就不时地抱怨这房间太冷,连盖着被子都觉得冷。还跟进来送饭的服务员提出要换条被子。她怀疑她的被子是湿的,因为盖在身上半天都焐不暖,而且湿气很重。后来服务员给她换了条被子,可显然并没有什么效果,她还是觉得被子是湿的,有几次故意在我面前说得很大声,说这被子水腥味很重。
那是肯定的,因为她看不见她睡的那张床上到底有什么。她床上躺着个女人,就躺在她身体下面。可能时间已经挺久了,所以看上去有点模糊。女人的身上全是水,嘴里也不停地朝外喷着水。而那女孩子头枕着的地方就在那女人的嘴巴边。两个人这么重叠在一起,每次女孩子起身拿什么东西的时候那女人就会因为她的动作从嘴里喷出更多的水,女人的样子看上去很难受,女孩子也是,她总是不停地挠着后背,似乎背上沾了什么东西似的。
直到女孩子被她一个老乡叫出去串门,那些折磨着我眼球的东西这才停止,因为她一离开床上那女人的轮廓就渐渐淡了。女人的体质阴,最容易招惹这些不干净的东西。
正打算趁她不在睡上一会儿,这时隔壁的小孩子又开始哭了,哭得很凄惨,像被压路机碾出来的那种声音,这声音简直叫人崩溃。我不得不打开灯继续看我那本差不多快翻烂了的小说。这个时候门突然被敲响了三下,我随口说了声请进,门开了,可是接着半晌没什么动静。
我忍不住抬头朝门口看了一眼。
一看不由得一愣,因为我认出来站在门口既不进,也不打算离开的那个高个子的黑衣服男人,正是白天看鱼时被我撞到的那个男人。站在门口边他手搭着门把一声不吭地看着我,没戴墨镜那张脸看上去不像白天时那么距离感很强的冷峻,睫毛长长的像个女孩子,眼睛很深很黑,工笔描画出来的一般。
"找谁?"又等了半晌没见他开口,我坐起身问。
他朝我手里那本书指了指:"《海底两万里》?"
我点点头。
"很有意思的一本书。"他又道。
我没想到他敲门进来只是为了说这本书有意思:"对,是很好看。"
"能不能把它借给我,"迟疑了一下他说。这当口隔壁小孩又拉长了声音尖声哭叫起来,他目光朝隔壁瞥了眼,"我睡不着。"
我犹豫了一下把书递给了他。
似乎一个好看男人的请求总是很难让人拒绝的,尤其是他这会儿完全没有白天时的踞傲和冷漠。这几乎让我忘了白天他当着我面做的那个相当无礼的小动作。
"谢谢。"把书接到手里他对我笑了笑。一笑那双眼变得更深,让人错觉那双眼几乎除了瞳孔外什么都没有,这让它们显得更加好看。黑得幽洞般深邃的一双眼睛…嗯,这句话我打算以后用到我什么时候心血来潮去写的小文章里。
琢磨的当口男人拿着书转身朝门外走去,我正准备重新躺回床上去看看那些不知道被谁留在船舱里的色情杂志,这当口那男人又回来了,依旧立在门口:"我曾经…因为这本书一直在海上旅行。"
"是么。"我抬头看了他一眼。
"每次度假的时候。几个世纪一次,那种感觉很让人怀念。"
我开始猜他是不是个作家,或者诗人,因为只有那种人才总喜欢在陌生人面前说些模糊的,又似乎很浪漫的字眼。可是他忘了这本书的诞生离现在也才不超过一个多世纪的间隔。不过这些字眼经由一个好看的男人嘴里说出来,倒也不是那么令人讨厌:"这么说你坐船去过很多地方了。"
"很多,我还特意去了趟好望角,16世纪的它有种让人窒息的美。当然有时候也想去一次大西洲,不过一直没有机会。"
"我也挺想去看看。"我开始觉得这帅哥的头脑可能被过于浪漫的细胞侵蚀得有点不太好使。
"是么,有机会的话我可以带你去看看,如果…有那个机会的话。"
"呵呵,谢谢。"
突然舷窗外一道墙似的浪头卷过,冷不丁间吓了我一跳:"好大的浪…"巨大的浪头带着船身一个巨大的跌宕,只觉得心脏也因此荡了一下,这时听见身后男人若有所思说了一句:
"你觉得有人会欣赏在这种波浪里死去的感觉么。"
最初我没有反应过来,因为我的注意力都被外面翻卷的海浪给吸引着,只随口应了句:"不知道,或者你应该去问问那些人。"
然后一下子反应过来:"哎!你说什么呢??这种时候说这些话多不吉利!"
他朝我笑笑:"是么。"
"而且我不觉得这种环境有什么好欣赏的。"被他那话弄得情绪有点差,我又摆着手补充了一句。手腕上的珠子因此被我弄得卡啦啦一阵轻响,他目光一转,朝我手上看了看:"你的手链很漂亮。"
"是吗,谢谢。"
"也很特别。"
"很多人这么说。"
"介意我问问价钱么。"
"不值钱,别人给的。"
他挑眉:"它价值连城。"
我下意识把手朝身后缩了缩。这当口那女孩子哼着歌进来了,从男人边上擦肩而过,视若无睹地踢掉了鞋子爬上床,一边撩起衣服就开始解裤子扣。
我被她的动作给吓了一跳。正要提醒她这里还有个男人在,一抬眼,发现那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舱门关得很牢,像是从来都没有人进出过。
"葡萄吃吗。"然后听见那女孩子问我。
我摇了摇头。
"你热不热,怎么这地方越来越热了。"嘀咕着一边用力踢开了被子。我朝她床上看了一眼,发觉她身下那个喷水的女人没有再出现。
暴风雨在第二天天亮势头减弱,到下午彻底消失无踪。一切变得很平静,我们的船在一片宁静中驶进了三亚半岛那个月牙形的港口。
这地方比我想象中要脏乱,一下船到处都是兜售纪念品的小贩以及迫不及待拉着你往自己车方向跑旅店拉客员,我不得不十二万分小心地护着自己的行李匆匆跑出这个看上去鱼龙混杂的地方。城里的交通倒是建造得相当好,四车道的马路分上下行两排,又宽敞又簇新,两边棕榈郁郁葱葱,可能是雨季的关系,虽然就在马路边缘,上面还是纤尘不染,绿得能滴出水来似的感觉。
一路呼吸着这地方靠海的新鲜空气,我一边按着狐狸给的地址寻到了港口边上的车站。
狐狸说那车是直达我住的那家饭店的,一上去尽管打瞌睡就可以,方便得不得了。看上去确实也是,离港口很近,如果真如他说的下车几步就到饭店,倒确实是很方便。听说那家饭店还有温泉供应,想到这一点,昨天一晚上的惊吓和疲劳不知不觉就全忘光了。
然而车子到站我拖着行李下车之后,不知怎的觉得这地方总有什么不太对劲。
这地方根本不像终点站的样子,也不像靠近温泉旅游景点的样子。狐疑间身后的车子门一关又朝前开了,我一惊,琢磨着不是刚才报站时报的是终点站吗??直到车子的身影消失在我视线,我才想起来,没准刚才是我听错了,也许它报的是招呼站,却被我听成了终点站。
不会这么倒霉吧…
意识到这一点我的手心顿时一阵冰凉。我坐的这班车是旅游线,一天只有六班车,而刚才那辆,刚好是今天的最后一班。这都是狐狸给我算好了的。算好从下船到上车所需要的时间不会超过半个小时,车到那里正好赶上吃晚饭和洗温泉,排得可说是相当的稳妥和紧凑。
谁知道中间会出了这么个岔子,在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陌生地方。
我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摸出手机想给狐狸打个电话,却发现手机没电了。这就是所谓屋漏偏逢连日雨吧,人倒霉起来果然连喝口凉水都会塞牙。
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抱着行李箱坐在路边上,我对着车过来的方向怔怔发呆。期盼能过来一辆车好搭个便车,不论别人开多少价,我已经做好挨刀的准备了。可是眼睁睁看着太阳落山一个多小时过去,奇了怪了,这条修建得簇新又漂亮的公路上,愣是一辆车都没有,连自行车都没。
我慌了。眼看着天色越来越黑而周围连灯都没有一盏,只觉得后背上毛冷冷的,几丝雨从头顶斜斜飘了下来,打在我身上不由得让我一阵哆嗦。
突然感觉行李箱里一阵奇怪的响动。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头拱了一下,惊得我一脱手迅速把它丢到地上!
回过神那只箱子静静躺着,没有任何声音,更没有我刚才感觉到的那种拱动。我靠近了伸手在上面拍了一下。
箱子依旧纹丝不动。
我怀疑刚才大概是我的错觉。可还是不太放心,惴惴的我朝两边看了看,两边除了一片黑蒙蒙模糊的景象,什么都没有。于是把箱子拖了回来,拿出钥匙把锁旋开,我用力把箱子盖掀了开来。
这一开差点吓掉我半条命。
就看到里头一团漆黑色的东西伴着两点亮紫色的光从里头骤地扑了出来,吓得我仰头栽倒在地。刚想爬起来转身逃跑,那东西扑地一下跳到我面前,用头在我肩膀上轻轻一顶。
"咿…"嘴里发出的声音像只未成年的小狗,这只狗不像狗,鹿不像鹿的小怪物。
我紧绷得心脏一下子松了一半:"铘!"我叫他。
他听懂了似的在我脚边匐了下来。
有铘在身边,心定了很多,因为我不再是一个人。
趁天还没黑透,我开始带着铘一起沿着公路朝前走,想着也许再朝前走一段路没准就能看到有人家了。可是没想到走了半个多小时,我一幢房子都没有看到,马路上也依旧没有任何车子经过,这实在太匪疑所思了。再怎么样,连着将近3个小时也不可能见不到一个人影吧,这不过是刚好横过荒野的公路,而不是刚好横过南极洲。再说了,即使是在南极洲,3个小时也至少能看到几拨企鹅了,而这地方却连个鬼影子都没见到。
眼看着天色渐暗,头顶的雨也越下越大了起来,我一手拖着行李一手撑着伞,行走开始变得越来越困难。铘也变得有点不太安分,看得出来他很不喜欢这种湿漉漉的感觉,一边走一边抖着脖子上的毛,还竭力朝我伞下面凑,可是我的伞怎么遮都没办法遮住他整个儿身体,这让他很沮丧。
就在这时我忽然听到点什么声音。
一开始我以为是脚步声,啪嗒啪嗒混杂在密集的雨声里从很远的地方一阵过来。我忙回头去看,可是身后什么都没有,只听到那阵啪嗒声急跑似地从我身边响了过去,但我看不到有任何类似身影的东西。还没回过神又一阵啪嗒声从我身后传了过来,身后的雨水里什么也看不见,可那声音清晰得不得了,笔直穿过马路直冲到我面前,又在一瞬间穿过我身体朝前面响了过去,就像两个顽皮的小孩一前一后在互相追逐。
片刻后那种脚步声似的声音消失了,只剩下雨水冲打在伞上劈劈啪啪一阵阵响,一下子这地方安静空旷得让我后背直发毛。忍不住朝铘身边靠了靠,正要带着他继续朝前走,忽然眼前一亮,一道光照我脸上射了过来。
我忙用手去挡,半晌那光移走了,我看清原来是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太。老太太背很驼,背着只罗锅似的,这让她整个上身像只虾米般蜷缩成小小的一团,但两条腿又细又长,远远站在路边的斜坡下,看上去就像只湿透了的老鸵鸟。片刻意识到我在打量她,她头一低转身就走了,我见状赶紧跟上去:"阿婆!阿婆!"
连叫了两声老太太没理睬我,细长的腿在泥泞的路上不紧不慢地迈着,我费了点力气才拖着那口大箱子追上她:"阿婆!请问这附近有住的地方吗??"
老太太依旧没理我,一摇一晃朝前走,好像根本就没看到我这个人似的。
我没办法,只能在她后面跟着,希望能跟着她找到某个村庄之类的地方。毕竟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不可能在这样的雨夜走远的吧,我想她住的地方肯定就在这附近,没准还能有车,再不济也能有个干净的地方躲躲雨。
想着,手里的箱子倒也不显得那么重了,只是铘越来越不安分,时不时会连蹦带跳在周围跑上几圈,有时候跑得不见了踪影,不过幸好没过多久他就会自己跑回来。就这样一路跟了差不多半个多小时,跟得我头上都开始出汗了,我发觉周围分布在黑暗里的那些景物开始变得不一样了起来。
我看到了房子。
最初零星的,后来越来越多,大大小小,高高低低。每一幢在夜色里看起来都很整洁干净,青砖黑瓦的,有的一两层,有的三四层。每户人家都有个独立的小院,而围绕这些的是一些青石板铺的路,一层层青石板叠出来的路走在上面会发出些喀嚓喀嚓的响声,这时候雨已经停了,我可以很清楚地听见积蓄在阴沟里的雨水游走在下水道里发出的淅淅沥沥的声音。
除此之外很安静,像是这一带的人都早早地睡了,虽然才入夜,这周围一片漆黑,没有灯光,也没有人声或者电视的声音。这让我们走在路上的声音清晰得很突兀。
忽然前面那老太太转身走进了其中一个院子。我刚想跟过去,她几步进了房门砰地一下就把门关上了。我觉得这是种拒绝我的暗示,从刚碰到她时起她就不想跟我说什么话,尽管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不过是想问她这附近哪里可以借住一晚而已。
呆站了片刻我只能拖着箱子继续朝前走,拐过两条巷子,忽然发觉前面热闹了起来。
长长一条路上总算有了路灯,虽然灯光不亮,时不时还会闪两下。路上也有了行人,三三两两的,有的是刚从前面那幢看上去像是招待所模样的房子里出来,有的则是提着行李进去。那房子是这一带唯一灯火通明的建筑了吧,虽然房子看上去很简陋,不过我很高兴,因为总算有地方好住了,而且我还看到边上停着几辆车,看样子有路过的司机在这里过夜。这样明天搭车看来就不成问题了。
琢磨着催着铘朝那栋招待所跑。招待所门口的牌子已经看不清颜色了,挂在门廊上随着风吱吱嘎嘎地摆着,门口坐着个老头像是登记的,捧着杯茶一边看着登记好的人进去,一边听着收音机里的广播摇头晃脑。
"大爷,"走到他面前我叫了一声,"还有房吗。"
老头抬眼朝我看了看。随即一声不吭站起身搬了凳子就朝屋子里走,我赶紧拉住他衣服,"大爷,有住的地方没,你看我一个人都没地方好去了。"
听我这么一说他再次回头朝我看了看。半晌把手里的凳子朝地上一丢,他进屋砰地一下就把门给关上了。把我怔得一愣一愣的。片刻听到头顶上有什么动静,抬头看了看,上面有几个人敞开了窗朝下望着我,有几个一边看一边互相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我觉得今天真是倒霉透了。
想转身离开,可是人又饿又冷又累,那口箱子看着就跟座山似的,我怎么都没那力气再去拖一下了。于是捡起那张凳子我坐了下来,翻出箱子里的方便面和铘一人一半坐着对啃。 铘啃了两口他嘴一张就吐了,然后再也不肯吃我递给他的东西。
真有种想哭的感觉。
边上有人走过,时不时会回头看看我,可能是心理作祟,我觉得这些人每个看我的表情都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于是低下头捣了捣那只收音机,从老头离开之后这只收音机就没有响过,我想把它重新弄响好听着打发一下时间。这时身边什么东西突然间铃铃地响了,把我吓了一跳,手忙脚乱一阵翻,半天发觉原来是藏在一堆乱纸头下面一台老式电话机,那种最老式的投币的那种。这让我一阵惊喜。
等它停赶紧丢了块硬币进去。可是半天没反应,过了会儿又啪地把钱吐了出来。我越发郁闷了。
手机不能用,居然连投币电话都不能用。看样子人倒霉起来不光光喝凉水塞牙那么简单,简直是什么事情都在跟你对着干。
忽然鼻子里钻进一丝淡淡的香。
说不上是什么香,像是檀香的那种味道,又带着股些微的樟脑味,混合在一起有点怪,但并不难闻。我抬头寻着香味过来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眼前猛地一亮。
一个穿着身很亮的那种大红颜色衣服的女人。红色的长裙,围着条红色的呢围巾,式样很老,不过配着她一头大波浪的很老式的发型,倒变成了一种另类的时尚。
没见过那么爱红的一个女人,连鞋子也是红色的,猩红色的高跟鞋。要不是她皮肤那么白,这颜色穿着真有种说不出的怪。但好看的女人穿什么都不会觉得怪,她就是那么个虽然穿得很刺眼,但一点都不会让人觉得奇怪的好看女人。
"你要住宿?"见我打量着她,女人低下头问我。
我点点头。
她直起身朝门里喊了一声:"老张!开开门!有客人呢怎么不让进。"
我一喜。看这情形似乎她是这里的老板娘,于是赶紧站起身拖着行李站到她身后。这当口门吱的声开了,那个把我关在外面的老头探出身朝我看了看,然后摇摇头把门打开。
女人走了进去,一边朝我笑笑:"老头子年纪大了,有点糊涂,老是这样把客人关在外面,说他几次了都没用。"
我笑笑:"没事。"
目光留意到我身边的铘她似乎愣了愣:"这是…"
"我的狗。"
"你的狗啊…"恍然,点点头,"真是…长得挺奇怪。"
"是啊,是啊。"一眼看到铘转身想往外跑,我赶紧抓住了他的尾巴,"这里可以带动物吧?"
"没事,只要它不吵着别的客人。"
"不会的,他很安静的。"
"那就好,"说着抬头叫住那个正准备离开的老头,"老张,给这位客人准备个房间。"
"哦。"老头终于吭了次声。有点不情愿的样子,他拿出表格和笔给我做了个登记,然后给了我一把钥匙。
"楼梯就在左手转弯,有点暗你要当心。你叫…宝珠是吧。"女人看了看我表格上的名字。
我点点头。
"好的宝珠,你早点休息吧,"边说边拍了拍我的肩膀,随即皱眉,"啊呀,你的衣服都湿了。"
"是的,来的时候雨很大。"
"那我给你找件干衣服换上吧,这种秋雨天最容易让人感冒了。"
"不用了,不用麻烦了。"
"没事的没事的,你住306?等下我叫人给你送过去。"
"这怎么好意思…"
"别客气啦,快趁早洗个澡吧,看你,全身都是泥水。"
"那…谢谢了。"
"没关系,没关系。"
一路道着谢跑上楼,心里热乎乎的。真没想到会在这时候碰上好心人,原本我还以为自己今天肯定得在外面蹲上一夜呢,没想到现在一下子什么问题都解决了,而且还能舒服地洗个热水澡…
想着,人已到了房门口,我拿出钥匙插进锁里拧了一下。
门咔啷一响,没开。我再拧,还是没开。
连扭了几下依旧开不了门,我拔出钥匙看了看,寻思着会不会是那老头给错了钥匙。就在这时门咔哒声响开了,从里头探出张脸:"找谁。"
年轻英俊的一张脸,看上去好像还有那么点眼熟。
"哎?是你?"认出来是谁的一瞬我呆了呆。
那人也怔了下,随即拉直了门从里头走出来,上上下下扫了我几眼:"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知道该说巧还是什么,这男人竟然是我在船上有过两面之缘的那个怪人。真没想到在我走投无路跑到这里来投宿的时候,居然会在这里又再次碰到他,倒还真有点他乡遇故友似的感慨:"我迷路了,刚好到这里来,顺便住上一晚。你呢,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么,"似乎迟疑了一下,他道:"我在度假。"
我当然知道他在度假,他在船上时就说起过了,可是度假怎么会跑到这种地方来呢,这里又不是什么旅游区。不过萍水相逢,也不好意思多问,于是笑了笑朝后退开,我指指身后的306:"刚才跑错房间了,我回去啦,要洗个澡,身上都湿透了。"
"这是你的?"他却似乎并没有听见我在说什么,一双眼望着跟在我边上的铘,他问。
"是我的,我的狗。"
"狗。"他朝我看了一眼:"是么。"
我点点头。
"对了,"随后听见他又说了一句:"那本书,我等会儿还给你。"
这当口铘突然不知怎的烦躁了起来。一边在我身边来回地转动一边用爪子刨着地,嘴里还不时发出些奇怪的声音,这声音可不像只狗。我不知道那男人有没有听见,于是赶紧道: "不用了,你看吧,我看得都能背出来了。"
一边说一边拖着铘朝306走,我有点担心他会不会突然做出什么让我没办法控制的事情,就像以前他经常会突然做的那种。所以没等那男人回答,我开了门就朝房间里冲。
直到进屋把门关上,铘重新又安静了下来,一声不吭匐到地上,像只乖巧的小狗。
"你怎么啦?"端详了一阵我问他,他朝我眨了眨那双紫葡萄似的眼,没吱声。
洗完澡,老板娘的衣服还没有拿过来,我想这正好,因为自己是带了衣服的,本来就不想麻烦别人,于是穿好衣服我跑下楼,想去看看楼下小卖部有卖什么吃的,也正好顺便跟那女人说一声我衣服换好了,免得人白跑一趟。
可是楼下一个人也没有。
门和窗都关掉了,服务台的灯也是,整个一楼只有小卖部还亮着一角灯,不过里面没有服务员。我没想到这地方这么早就关门的,现在还不到9点,不过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这么偏僻的地方不打佯开着也是白开,还不如早点去休息。于是又在周围转了一圈,看看确实是不可能找到人了,我到服务台拿了只热水瓶准备去地下室打点水回楼上泡面。
刚到楼梯口忽然听见下面隐隐传来点声音,听上去好像是谁在洗衣服,偶尔还夹着几句说话声。原来并不是所有人都回去休息了,还有人在这种时候洗东西。琢磨着跑下楼径自进了水房,可没想到水房里一个人都没有。
再仔细听,那些洗东西和说话的声音是从隔壁房间里传过来的,可能是都在另一间水房吧,总之也不关我啥事。
忽然听见水房外有脚步声响起,很沉,好像在拖着什么东西。片刻听见隔壁有人道:"来啦,太多了,那丫头才一个。"
"都看到了,我有什么办法。"
"先放在边上吧。"说这句话的是老板娘,我听得出她的声音,原来她也在这里洗衣服,"帮我,太重了。"
一边听着水瓶里的水满了出来,我差点被烫到了手指头,赶紧关上笼头走出水房。正准备回楼上去,听见身后哗哗的水声忍不住又回头朝后面看了一眼。
就在我出来的那间水房隔壁,那间房的门虚掩着,离我也就几步远。里面灯开得很亮,人影憧憧,隐隐有一股很奇怪的味道随着热气从门里头飘了出来,味道腥得让我一阵恶心。我寻思着他们这是在洗什么啊,鱼?边琢磨边走过去把门推开朝里看了一眼,这一看,冷不丁让我全身一个激灵。
水房里挤着好些人,有老板娘,有小卖部的店员,有楼梯口碰到过的清洁工,还有几个似乎是住在店里的客人。他们全都跪在一只大塑料盆边用力撮洗着,就像很平常的邻里间聚在一起洗衣服。
但那些被他们搓洗着的东西是人。
死人。
一具具僵硬的尸体并排放在地上,有的还算完整,有的已经高度腐烂,被里面高温的蒸汽一熏,那种浓烈的酸腐味混着肥皂粉香从里头一股脑地散了出来,刺激得我差点一阵干呕。费了半天劲把那种恶心感压了下来,我强迫自己继续朝里看,我想看看那些人洗这些死人到底是为了什么。
忽然看到一身红衣的老板娘在塑料盆边站了起来,似乎在小心扯着什么。半天透过那些弥漫的蒸汽我才看清楚,那被她很细心拉扯着的东西是件裹在尸体上的衣服,衣服本来看上去是暗褐色的,和盆子里那具尸体的颜色一样,被水一泡显出了一种血似的红,红得就像那身上那套艳丽的裙子。
"小心点,"然后听见她道:"不然等下她穿就坏了。"
穿,她说这衣服给谁穿?
我看着她那道美丽的背影,只觉得脖子后麻痒痒一阵悚然。
"好,再用点力。"手抬高,那衣服本来和尸体上的肉都黏在一起了,被热水一泡散了开来,被她的手轻轻一拎就脱落了下来,老板娘将它团成一团丢到水里,然后把那具尸体捞了出来,朝边上一丢。
尸体的头被震得朝我这边歪了一歪,我只觉得自己心脏狠跳了一下。
那具尸体虽然已经腐烂得有点变形了,但还是不难辨认出来,它那张脸和老板娘那张雪白明媚的脸几乎一模一样。
"拿我的衣服给她穿。"又一具尸体被拖进了塑料盆,里头有人嘀咕。
"拿我的!"随即又有人道。
"我的!"
我没再敢继续往下听。
轻轻关上门急急忙忙冲出地下室,脑子里乱得跟团麻似的。几步飞快奔上楼跑回自己房间锁上门,铘被我的动作吓了一跳,迅速从地板上跳起来,凑近我朝我身上嗅了嗅。我一把把他推开趴到地上去拖床底下的行李箱。
箱子刚刚抽出,门外忽然一阵脚步声从楼梯口方向传了过来。
咯哒…咯哒…咯哒…
女人高跟鞋的声音。
我呼吸一窒。丢开箱子凑到房门上仔细听,没听见脚步声,却被门上一阵敲响差点惊掉半条魂:"宝珠,开开门,我给你送衣服来了。"门外那人道。我听出来是老板娘的声音。
一下子慌神了。手足无措地看着地上的箱子和边上眨巴着眼睛朝我看的铘,只觉得额头上的汗泉水似的涌了出来,我紧贴着门一声不吭。
"宝珠?开开门,我给你送衣服来了。"门外的拍门声再次响起,声音比刚才重了点。
"是吗,"稳了稳呼吸,我强迫自己用最冷静的声音对着门开口:"不用了老板娘,我有衣服。"
"有衣服了?"门外的声音似乎犹豫了一下。随即再没有任何声音。没有脚步声,也没有呼吸声,我不知道那女人到底是走了还是仍然在门口站着,贴着门板努力辨别外面的动静,这时门把突然卡啷声轻响,朝里一震。
等我意识到不好,想去把它拧住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这扇原本被我锁住的门咔的声打开,一张笑吟吟的脸从外面钻了进来:"宝珠,来,穿穿看。"
"不用了!"我使劲用手递出门,这动作显然让她有点诧异:
"怎么了,宝珠?"
我朝她勉强挤出一丝笑:"我衣服已经换好了,谢谢你啦老板娘。"
"哦,这样啊…"她看上去有点失望。不过没再多说什么,只朝后退了退:"那我走了,有什么需要跟服务台说一声。"
"好的。"
"早点休息。"
"好的。"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我总算长出了一口气,回过神发觉自己手抖得厉害,边上铘歪着头看着我,有点莫名。
我突然万分希望他能恢复到以前的样子。
又等了半晌,没听见外面再传来脚步声,我拎起行李箱轻轻走出门,经过对面309的时候停了停,我朝门上急急地拍了几下,不敢很用力,怕引起这附近某些不好东西的警觉。
片刻门开,里头的男人走了出来,见到我的样子他微微一愣:"你怎么了?"
我忙把他推进屋迅速关上门:"快点收拾行李,我们得离开这里。"
"离开?为什么?"
"这里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
我朝他看了一眼。寻思着该怎么样说才能不让他把我当成一个疯子,又能对我的话起到足够的警惕,这时猛听见门外又传来了阵脚步声,这次好像不止一个人。
"这是家黑店,他们在店里杀人。"
"是么。"终于见到他目光闪了闪,他把手里的书放到一边:"你怎么知道的。"
"我亲眼看到的,就在地下室!"刚说到这里外面的脚步声径自停在了这个房间的门外,然后有人敲了敲门。
男人想去开,我一把拉住他:"别去!"
"有人在吗,"随即听见外面有人道:"我们是服务员。"
还想阻止这个男人,男人已经安慰似的拍拍我的手,然后走过去把门打开。门外站着两个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年轻女孩。
"什么事。"男人问。
她俩朝我指指:"小姐,楼下有你的电话。"
"我的电话?谁?"谁会给我电话,谁会知道我在这种地方。
"是位姓胡的先生。"
姓胡??我心理咯噔一下。难道是狐狸?他倒是有可能的。说好我到了饭店会打电话跟他说一声,他等不到电话一定会打到饭店去问的。而如果问不到,又打不通我的手机,这样的情况下依照一只五百年道行的狐狸精,要打听到我在哪里应该不难。这一想顿时觉得自己好像活过来了:"电话在哪儿。"
"楼下。"
"楼下…"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相信这两个人的话?我不知道,刚才看到的那一切让我对这整个地方充满了戒备。可是他们并不认识我,所以不可能知道狐狸的存在。这样一想,我道,"知道了,我马上就来。"
说完看到她们俩还在门边站着,我重复了一次"马上",然后把门关上。
"你这样不太礼貌。"身后响起那男人的话音。
"我怎么知道他们是不是一伙的。"
"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我看了他一眼:"随便你信不信。"
"好吧,我信,你看上去真的被吓着了。那你打算怎么办,楼下有你的电话,不接么。"
"接,当然接。"
"行,那我陪你一起过去。"
有个人陪着,似乎稍微有了点安全感,至少现在我不是孤立无援的。可是铘一直很敌视这男人的样子,这让我很难办。从进他的房间开始就铘一直在对他低吼,我不得不一再呵斥他,好几次用足了力气把他从那男人边上拉开,过了会儿他又无声无息地靠了过去。我感觉铘在这男人面前很容易引发兽性,像只随时要扑倒猎物的猛兽。
底楼依旧不见有人。光线很暗,靠小卖部那角光照着整个地方。两个女孩子在离小卖部不远的走廊里站着,见我翻服务台找电话,她们一直都没有吭声,像两根木头似的杵在那儿。 我忍不住朝她们问了一声:"电话在哪儿。"
那两人没有理睬我,只是在那条黝黑的走道里站着,一动不动。我觉得有点奇怪,看那男人走进小卖部里找,我拉着铘朝那条走廊方向过去。
一路过去那两个女孩子依旧站在那里不动,也没发出一点声音,像两只没生命的雕塑。
我摸到走廊边的电灯开关啪地一下把灯打开。雪亮的灯光随即把整条走廊都照亮了,我看到走廊中间那两道肩并肩站在一起的身影,那身影让我倒抽了口冷气。这哪里是两个人啊,分明是用雪白的纸糊成的两只纸人!
不由得后退了一步,突然感觉撞到了什么,回头一看,身后那女人一身鲜红的颜色刺得我眼睛一疼。
"宝珠,要不要穿穿看这件衣服…"一边说一边把手里那件和她身上一样红得像血似的衣服朝我伸过来,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我头一低一下朝她身上撞了过去。撞到一瞬觉得自己好像撞在道冰冷的空气上,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撞到她,也管不了这么多,只顾着飞快朝大厅里冲。
冲进客厅一眼发现那男人横躺在地上,脸色煞白煞白的,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气。我赶紧跑过去拉他,拉了几下没拉动,这时候身后响起了阵细细的脚步声。
咯哒…咯哒…
我全身寒毛一竖。再顾不上地上的这个男人,我拉着铘就朝门口方向奔。
奔到门前用力一拽,可是门好像是被人从外头给锁了,咔啷声响纹丝不动,我的心脏一下子揪到了嗓子眼儿。门板上被灯光照出好几道身影,摇摇晃晃的,从不同的方向朝我这里慢慢靠了过来。
"穿穿我的衣服…"身后有声音轻轻道。
"穿我的…"
"穿穿我的…"
"穿我的…"
我没办法控制自己手的颤抖。忽然一阵冰冷的感觉压了上来,门板上多出两只手,就贴在我手的上方,手上那件血红色的衣服隐隐在我鼻子前散发出一股腐臭和肥皂粉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这味道让我想吐,可是我胃紧缩着什么都吐不出来。
"穿上。"身后的声音道,一边抖开了那件衣服
"不要!!"猛转身我朝身后那人用力推了一把,可是手扑了个空,我反而被一股力量直压到了门板上。迎头一团冷冷的东西朝我直逼过来,是那件被尸体穿过的衣裳。
眼看着它就要被强行披到我身上,铘在边上惊叫着直跳,可是离我仅仅几步远的距离,他怎么跳都跳不过来。我的手腕突然间尖锐地疼了起来,随着那衣服的逼近疼得越来越厉害,简直要把我手腕勒断一般。
我的眼泪一下子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穿上!"那个声音又道。见我蜷缩着她以为我在极力挣扎,手一伸一把将从我地上拖了起来,一边将手里的衣服朝我身上套,这时忽然一道声音在边上响起:"这不太好吧。"
女人的动作顿了顿,而我手上的疼痛却更厉害了,疼得我不得不大声叫了出来:"疼啊!好疼啊!!"
女人的身体突然朝后退了点,似乎迟疑着我手上的链子,她嫌避似地用那件衣服挡住自己的脸:"这是什么东西!"
"你不会想要的。"边上声音再次响起,我看到那个原先躺在地上尸体般一动不动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站了起来,就在屋子里那些人中间站着,一边若有所思地扫着屋子里那些纷纷朝他观望的人,"话说回来,刚才谁出的手,这么重,打得我魂都快散了。"
这么说着,一边掸了掸自己的衣服,就像船上被我撞到后那种习惯性的小动作。
红衣女人不动声色看了他一会儿,片刻开口:"都是同类,不想加入就离我们远点,你应该知道规矩。"
"什么规矩。"男人似乎很茫然。
"莫非你想变成聻。"
"聻?呵…"一听这字眼儿男人笑了,似乎听到了什么相当有趣的事情,"当然,我并不是想干涉你们什么。其实我只是想提醒你们,别在那日子的时候做这个。"
"那日子,"一瞬明白男人所指,虽然我听得一头混乱。那女人转身面向他,微微一笑:"我们这地方它根本不会过来,它已经不存在了,难道你不知道。"
男人似乎微微一愣:"我倒确实不知。"
"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里,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个…我是来度假的。"
女人一声冷笑,不再理会他朝我猛地转过身,这当口突然头顶上轰的声炸响,一道亮红色闪电骤地将窗玻璃刺出一片雪亮!
光亮里模糊一团黑影映在窗户上,长长的一道,依稀是个人影,可如果是人,他至少会是个两丈多高的巨人。巨大的身影紧贴着窗户朝里看,那么一闪而逝世的瞬间,电光消失,巨大的身影也不见了,与此同时哗地阵响一片急雨从天上撒了下来,密集的雨点飞溅在窗上划出一道道铁锈色的痕迹,仿佛天在撒血。
"地火烧!"一片死寂间房子里突然响起道尖细的声音:"地火烧了!地火烧了!!"
这一叫整个房子里霎时乱了,平地一阵狂风从房间各个角落直窜了起来,一下子那些原本站在屋子里的人都不见了,只剩下一股股冰冷的风在房子里乱撞着,伴着阵尖锐的嚣叫。
我看到那个红衣女人在这片混乱中想再次朝我扑过来,靠近的一刹那,一大片雨水突然从头顶浇了下来,雨水带着浓烈的硫磺似的味道,一碰到那女人的身体她全身轰地一下燃烧起来,一团幽蓝色的火,烧得她身体纸似地迅速卷了起来。
"啊——!!啊——!!"挣扎着她在火里嘲我嘶声尖叫,样子很可怕,好似是我毁了她一般。我被她的表情骇住了,一时忘了手上的痛站在原地一动不能动,直到后来被那男人过来一把拖着我朝门外走。奇的那扇门这会儿倒是一推就开了,而且整片门板脆弱得见风就倒,砰地一下砸在门外的石板路上,碎成一块块木片。
出门时发觉身后风大雨大,简直不像是身在房子里的感觉,我回头看了一眼,就看到刚才我待的那个大厅只剩下三堵墙壁了,头顶空荡荡的连片天花板都没有,靠左一道半塌了的石头扶梯,还依稀保留着原来我所见过的那种模样。
然后感觉到手腕上的疼。
那珠子似乎把我的皮给勒破了,雨水冲在手臂上火烧火燎地疼,我抱着手跟在那男人身后,痛得一个劲地哆嗦。半晌他似乎觉察到了,朝周围扫视了一圈然后把我拉到附近一间还留着四面墙一个顶的小屋里。总算避开了外面瓢泼的红雨,我捧着手一屁股坐到地上哼哼。屋子里一只大鸟因为我们的闯入而惊得一声尖叫,片刻拍拍翅膀飞出去了,一只个子有人那么高的鹭鸶。
"怎么样,你的手。"在窗口片看了一阵子,男人走到我边上坐下,拿起我那只手看了看。
我疼得说不出话来。
半条胳膊都肿透了,两串珠子挤在我的肉里像埋在几块小山丘里。
他见状笑笑,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朝我边上看上去焦躁不安的铘望了一望。
铘被他一看牙齿又眦出来了,狠狠地盯着男人的脸,那双眼睛透出来的光亮得简直要烧起来似的。
那一瞬我的手疼得更厉害了,简直恨不得想拿把刀子把它从我身上剁掉。
"你想弄死她么。"然后听见那男人开口,一只手捏着我的手腕,一只手对着铘的方向点了点:"那就继续。"
话音刚落我的手突然就不疼了,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一黑一白两根珠子在我手腕上滑动着变了个位置,于是那种紧箍着的感觉就消失了。我长出一口气,只觉得浑身的力气一下子泄了,仰天倒在地上,铘凑过来伸舌头舔了舔我的手,然后远远地退到一边,在一只角落里匐了下来。
"还疼不疼。"男人问。
我摇摇头。
"你运气不错,很不错。"
我朝他看了看,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一直都和你在一起的么?我是说…你的那只狗。"
"对。"
"有意思。"
"这地方到底是怎么回事。"见他老说些有的没的,我忍不住问。因为这才是我所关心的。
他目光闪了闪:"这里,这地方不是活人待的,你也看见了。"
"他们为什么要强迫我穿他们的衣服,真奇怪,我看到他们在剥自己的衣服洗,说要给我穿,吓死我了。"然后是喋喋不休的抱怨,我无法控制自己的这种宣泄:"太可怕了!这些东西!他们居然要我穿死人穿的衣服!"
"因为这样他们就能找到替身解脱了。"
"你怎么知道,"听他这么一说我愣了愣,"替身?"
"知道尸鬼么,那种暴死在野外,凭借不容易腐烂的尸体而生成的魂魄。"
我摇头,因为从来没有听说过。
"这一代的土质适合形成这种东西,而且这座城市三面环海,他们的天敌不容易发现。"
"这些东西也有天敌。"
他笑,似乎我问了个多么可笑的问题:"当然有,什么东西都有它的天敌。"
"你是指…"话还没说完我一下子住了嘴,因为我看到窗外雨里的某样东西。
那是个高高瘦瘦的人影,在雨水里显得很模糊,一边走着,一边像是在搜寻着什么。我辨认出是刚才出现在招待所窗户外的那个人,从他的轮廓上来看。
但他没有那个人那么高,不是那种两丈高的可怕的样子,但他远远站在雨四下扫视的样子还是让我觉得有点发冷,我觉得这身影我好像在哪里见到过,而那一次见面他把我吓得不轻。
随即想起来,那是在刚得到锁麒麟的时候,我在回家路上碰到的那个勾魂使。
是的,到现在我都没有忘记过,当时他从手里伸出把尖锐的刀似的东西,一下子把地上那个死人的头割断时的样子,太可怕了,那样一种干脆。要不是后来狐狸出现,我只怕小命早就也被他勾掉了。
这会儿居然又碰到他了,还是在这种地方,怎么会这么倒霉…
"你在看什么。"见我突然住嘴男人在边上问了我一句。
我没吭声,只是伸手朝那身影站着的地方指了指。
随即那身影突然有感觉似的朝我们这方向走了过来,把我吓得头皮一乍。猛跳起身抓住男人的手就想找地方逃,被他一把反拖住:"怎么了?"
"你没看到那个吗??"我被他这种不愠不火的样子急得发慌,手指着那人过来的方向压低嗓子急急道,"那个东西!快看!他过来了!!"
他朝窗外看了一眼,然后笑:"你怕什么,为什么要怕。"
"他会要了我们的命!"
"为什么?"他似乎有点惊讶。而我实在受不了这人居然会在这种时候还有闲心问我那么多为什么。
"那是勾魂使!他经过的地方是人都会死!!"
"你怎么知道?"他挑眉。
"因为几个月前我差点被他杀死!!"终于忍不住对他吼了出来,他抓着我的手让我连丢下他自己跑掉的可能性都一并消除,而窗外那身影离得更近了,伴着股浓重的硫磺味。
"是么。"他的手终于一松,然后跟着我跑到屋子的后窗外朝外一跳。
"铘!快来。"跳出窗口我朝铘叫了一声,铘原本迎着那身影过去的身形顿了顿。转身朝我看看,似乎犹豫了一下。我又急急对着他喊:"快过来!"
他听话地过来了,一跃跳出窗口到我身边,一双眼睛盯着我看。
"我们得找个他看不到的地方躲一躲。"我对男人道。
男人把我的手一拉:"跟我来。"
片刻我们钻进了边上一片斜坡下的草丛里。草丛里的野草长得很高,足够挡住我们的身体,我伏在里面看着那身影从我们刚才待的房子里出来,然后一圈扫视。半晌似乎是感觉不到我们的存在,因为他的脸转向了另一侧,片刻朝着那方向走了过去,用那种不疾不徐的速度。
一直到他身影彻底消失在我视野,我舒了口气:"好险。"
"你很怕他?"男人看着我问。
"当然!你没被他追杀过,所以你当然不会知道他有多可怕。真没想到这鬼地方居然连这种东西都有…"
"他追杀过你?什么时候。"
"几个月前,那天我家附近出了次车祸,我就看到他了,他发觉我看到他,就开始追杀我,然后我…"说到这里我一呆,因为想起了某些东西。
这男人他到底是什么人。
房子里那些鬼说他是自己的同类,可是他没有参与杀我,反而救了我,而且很显然,那些对于鬼来说相当于致命武器的红雨,落在他身上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威胁。
那么他不是鬼。
可是为什么他能看到那个除了鬼神,以及具有阴阳眼的我之外,任何普通人都不可能看到的那个勾魂使?
他怎么会看到的?
他到底是什么人?
想到这儿不由自主回头看向他,发觉他在看着我笑,瓢泼的红雨让他一双眼也隐隐透出丝暗色的红,这让他那张脸看上去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你是什么人!"打了个滚我迅速滑到一边,靠近铘的地方:"你是谁?!"
"我?我只不过是个正在度假的人。"
"你怎么会看到那个的!"
"哪个?"
"那个勾魂使!你怎么会看到的!"
他再笑,手朝我伸了伸:"勾魂使?你是指这个?"话音落一道黑雾似的东西蓦地从他手掌间射了出来,毫无防备间直指到我的眼前,离我鼻子尖大约不过几毫米的距离。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情形就跟那次看到的几乎一模一样,也是从手里弹出来的,也是这种样子的武器。难道他是…想到这里整个人一激灵,我不由自主朝后退,直退到铘的身上:"你是他…你是他!!"
"好久不见了。"
雨忽然停了,一些黎明的微光从这男人身后的山坡下亮了出来,照出他周围一片被雨淋得血一样红的路面和草丛。他站起身整了整自己湿透了的衣服,"要不要自我介绍一下。虽然形容得有点贴切,但我不叫勾魂使,那是你们人类给我想出来的可笑的名字。你可以叫我冥,冥灵的冥。"
"你是来杀我的…"意识到这一点觉得呼吸有点困难,他眼里那丝淡淡的笑,在我眼里就像一场即将发生的灾难。瞬间发觉自己的四肢有点发麻,我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看着他。
他目光闪了闪,然后点点头:"本来是这样。"
"是哪样。"突兀一道声音从他身后响了起来,他一愣,我也是。随即我以最快的速度从地上猛地跳起直扑向他身后那道身影:"狐狸!你这只死狐狸!!!"
"哦呀,小白,你在哭?"
他身后站着同样一身透湿的狐狸。看样子赶了很长一段路,全身上下都是泥,这么只泥狐狸站在晨曦里笑嘻嘻看着我,那副落魄又拉风的样子实在让我想把他按在地上狠狠地揍一顿:
"谁会哭!那是雨!"
"好吧,把你的爪子从我身上拿开!"
我收回手,因为那男人正朝我们方向走过来。
一路过来一路看着我们,目光有些闪烁:"来得还挺快,狐狸。"
"没您快。"狐狸道。
"你以为把她弄到这里我就找不到了么。"
"我从没这么低估过您的能力,大人。"
"嘴还是这么甜。"
"谬赞,大人。"
"那么现在你来是为了什么,狐狸。"
"来,希望大人可以高抬贵手。"
"啧,你爪子都露出来了,不够诚意呢狐狸。"
"难道狐狸收了爪子就必然有诚意?"
听狐狸这么一说男人笑了,转头望向我:"你每天和这只畜生待在一起,不觉得头疼么。"
我没说话,只是朝狐狸边上靠了靠。
他见状再次一笑:"你变了,这真有意思。"
我依旧不语,因为不理解他这话里的意思。
然后听见他又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看你这样子,应该是不知道。今天对你来说很特别,宝珠。"
"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脱口而出这句话,因为他所说的我真的完全无法理解。
他摇了下头:"有一点是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今天我们会面对这样一种局面。所以,虽然有点遗憾,不过今天我打算放过你,尽管你和他都在这里。"说着话目光扫向铘,铘忽地站起身低低对他一声吼。然后朝我看了看,又匐了下去。
我还是不明白这男人到底在说什么,或者说他到底试图在对我暗示些什么。抬头望向狐狸,狐狸的目光始终注视着他,一双眼里读不出任何东西。
然后那男人走了,从狐狸边上擦身而过的时候目光转向我:"你很走运,因为我在度假。我度假的时候不谈公事。"然后笑,又道,"也许我能带你去大西洲,有兴趣么宝珠,我们在船上聊得很投机。"
"多谢大人。"没等我开口,狐狸道。眼里依旧波澜不兴。
听他这么一说男人停下脚步,视线转向狐狸,有种若有所思的样子。片刻一颔首:"好了狐狸,带她走吧,我很惊讶居然今年也能看到你。"说到这儿话音被一阵破空声打断。他抬头望向天,天上一只巨大的鹭鸶盘旋着朝他冲了下来。停到他肩膀上后那只大鸟两只眼朝我看了看,有点意味深长的样子,不知道怎的这神色让我觉得有点眼熟。而那男人随即转身走了,带着这只巨大的鸟:"不过,你时间也已经不多了吧,狐狸,到时候你打算怎么办…"
话音消失,男人的身影也消失,风吹似的一阵就不见了,我都没看清他到底是怎么离开的。
还在对着那方向发呆,狐狸晃了晃我的脑袋:"看什么,回去了。"
"他那话什么意思,狐狸,什么叫你的时间也不多了。"
"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我觉得狐狸肯定知道。他和那男人都知道,甚至包括铘。就我不知道。
"别多想,"见我一直盯着他看,狐狸拍了我一下头,"那个男人所说的每一句话你都不要太当真。"
"为什么,我不觉得他在开玩笑。"
"是的小白,他当然没有在开玩笑,"拖着我走的脚步停了下来,狐狸抓起我的脸朝我看看,"但是,对于一个永恒的不生不死的男人,他对你说你的时间不多了,你有必要去在意么。你说在一个亡者之王的眼里,这世界上凡是有口气的哪个时间对他来说是够多的?嗯?小白,有么?"
我下意识摇了摇头。
"这就对了,所以没必要在意他说些什么。"
"那狐狸,你刚才说什么,你说亡者之王?"
"对。"
"这么说他是冥王??"
"…可以这么说。"
"天啊…他真的是冥王??"
"是不是觉得很荣幸。"
"狐狸,我是不是要死了…"
"…为什么这么说。"
"我见过冥王了,还能活吗?"
"…说真的,我真想揍你,如果我还有那个力气…"
回到家,一切平静得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和周围邻居打招呼的时候我真有种恍若隔世般的感觉,我不过是被狐狸推出门旅行了几天,而这一趟旅行差点让我丢了小命。狐狸为此似乎终于良心上有了点发现,他带我去吃了本市最好吃的牛排,而那一顿牛排我吃掉了他全部的存款。
以至狐狸回家的时候悻悻地咒我会变成一只只能用滚来解决走路问题的米团子。
我对他说,狐狸,如果再做出这种贪便宜把我丢到鬼城里度假的事,你就会脱毛脱上一辈子。
不过也不是什么事都和平时没有任何两样。
自从铘回来之后,他好像就生病了。
也不知道他到底得的什么病,不像是发烧,也没有感冒的迹象,只是成天不吃也不喝,每每看到他总觉得他迷迷糊糊的,有时候站着站着倒地就睡,不分时间场合。
我很担心他,可是没办法带他去看兽医,我想这世界上应该没有任何一个兽医能给一头麒麟看病。狐狸说就让他去吧,麒麟可以自己治病,把他丢在那边就可以了。我还是不放心,特别允许他可以睡在我的床上,他的样子看上去糟糕透了,除了允许他做些他想做的事情,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3天。
第三天,店里生意忙得团团转,到打烊时都已经很晚了,我回到房间发觉铘在我床上睡得很安静。鼻子里不像前两天那样会发出丝啦丝啦的怪声,我有点高兴,因为感觉他在好转。于是轻手轻脚在他身边躺下,尽量不去吵醒他。
躺下的时候他好像动了动,然后对我轻轻叫了一声,声音有点怪,但当时我太累了,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头碰到枕头不久我就睡着了,睡着睡着感觉铘的爪子压在了我身上,很沉,让我有点呼吸困难。于是这一晚上我噩梦连连。
直到第四天早上睁开眼,迷糊间我觉得有什么异样的东西发生了,就在这屋里。
随即看到一双眼睛在望着我,那双暗紫色的,美得近乎精灵般妖娆的眼睛。这双眼睛属于那我半身压在我身上的一丝不挂的男人,他俯在我身上对着我看,一头银色的长发在晨曦里亮得让人刺眼。
在我吃惊地瞪着他的时候,男人将目光移了开来,似乎在打量我的房间,而那一瞬我的脑子一下子清醒了,我听见自己嘴里一声尖叫:"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