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魅色

作者:风浅

初醒

你手脚俱断,容貌尽毁,想不想活下去?

小谢,你想不想…脱胎换骨?

小谢,到我身边来。

那是一个永夜的城。

辉煌的高楼在一夜间倾塌。铁骑踏破残余的余晖,花细被利刃划破,锦云衣裳被撕成了碎片。偌大一个城市就剩下大火滔天。

刀刃上的血光,入骨的寒。

谢棋的梦惊醒的时候正是刀刃划过眉梢之际,她骤然睁眼,浑身湿透,连呼吸都静止了。直到清晨的阳光跳跃到她的睫梢,她才捂着胸口小心翼翼地喘气。胸腔里的心跳凌乱不堪,就仿佛梦里的大火已经灼烧到了衣摆。这不是她第一次梦见这恐怖的场景,却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梦里的战栗。

良久,梦魇带来的恐慌终于稍稍平静,剩下的是脑海里的空白。她茫茫然坐起身,抬头见着的是一片轻纱垂曼。手上的剧痛逼得她不得不低头——那儿零零星星遍布着不少伤口,看不出是怎么伤的。几日来,她不知道自己昏昏沉沉睡了多久。她的脑海从几日之前初醒的时候就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是混沌的。就连谢棋二字,还是从送药的小厮口中得知。

醒了。

谢棋只有这一个认知,浑身的酸痛让她动弹不得,脑海里的迷蒙让她思考不得,她只能睁着眼看着水蓝的纱帐上阳光微小的移动,直到,一抹亮色出现在了她的视野里。

那是一个明晃晃的身影,一个穿着一身扎眼的鹅黄色稠衫的女子嘴角挂着揶揄的笑,本来姣好的面容因为过于嘲讽的神情而带了几分狰狞。她摇曳着身姿到了床前,猛的拉开了——

“哟,丑八怪,你醒了?”讥诮的声音,十足的嘲讽。

谢棋遇了冷狠狠颤了颤,瞪大了眼睛。

黄衣女子挑眉嗤笑:“行了丑八怪,大人罚了你也给你请了大夫,你就别摆出副委屈样儿了,醒了就快些回你自己的房吧。别脏了这陵香阁的床。”

“我…”谢棋发现自己的唇舌不如想象中的利索,良久才勉强吐出一句,“不知道…”

黄衣女子微微一愣,笑了:“看来你还真是摔坏了脑袋啊。”

“我怎么了?”谢棋越发迷惑。

黄衣女子的笑越发嘲讽,她说:“不记得那些丢人的事也算你的造化,莫要以为你失忆了就可以赖在陵香阁不走,你的那些个小把戏休想骗过我的眼。实相的趁早滚出朝凤乐府,若再使些下三流的手段,大人可不会救你第二次。”

结果,谢棋真的是滚出陵香阁的。她已经在陵香阁躺了整整三天,以她卑微的身份,恐怕已经是极限了。她发现自己的腿脚不是很利索,走急了疼得厉害。下床的时候又被黄衫女子推了一把一头撞在了桌上。新伤旧伤让她浑身没有力气,只能扶着长廊慢慢地往前走。

这是一个亭台楼阁精致无比的院落,一条雕花的朱木长廊穿越了半个花园。谢棋这一路遇到了不少年轻女子。她们每个都生得貌美如花,却不知道为何见了她都花容失色。胆小的匆匆忙忙躲避开了,胆大的三五成群站在不远处对着她指指点点,脸色怪异。

谢棋没有一丝精力去理会周围的环境,她脚步浮轻,犹如踩在云里雾里,脑海里是一片嗡鸣声。

谢棋,谢棋。她默默念了几遍,除了这个之前从丫鬟口中才知晓的名字,她还是没能从茫然的脑海里搜索到什么东西。脑海里有那么个软绵绵的地方,无论怎么探查,都见不到底。

几个女子埋着头匆匆从她身边走过,她拉住了最后一个急急问:“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的房间在哪儿?”

被拉住的女子脸色苍白,颤抖着伸出手指了指长廊的尽头。

“谢谢。”谢棋冲着她笑了笑,却没想到女子的脸色越发苍白,踉踉跄跄跑远了。

这奇怪的地方,奇怪的人。谢棋的脑海里一片混乱,她卯足了劲儿才回到了方才那女子所指的房门前。房门没锁,被她轻而易举地推开了,谢棋小心翼翼地迈了进去——里面的东西再简陋不过,一张床,一副桌椅,还有一张洗漱的台面。

整个房间里还能入眼的恐怕只有台面上放着的一面铜镜。鬼使神差地,谢棋慢慢踱步到了铜镜前。只一眼,她就已经喘不过气了…她终于了解,为什么刚才那些人见到她会是那副见了鬼似的神情:

镜子里印着一个十四五岁女孩的脸,在还看得出些许白皙的脸上,几道暗红泛黑的伤口蜿蜒着爬过脸颊,鼻梁,攀爬上额头,整张脸狰狞不堪。这简直是一张罗刹都未必及得上的恐怖的脸。

谢棋以为自己会尖叫出声,但是事实却没有。她不知道自己是惊吓过度还是别的什么,本来跳跃得很纷乱的心居然在看到这一张恐怖的脸后渐渐平静了下来…她伸手摸了摸脸上的疤痕,轻轻放下了铜镜。

一张毁容的脸,不被人待见的身份,朝凤乐府…她细细整理着思绪,混乱的脑海里还依稀回荡着梦里的刀剑声——谢棋,谢棋?

房门吱嘎一声被人推开了,一个丫鬟模样的人急匆匆冲进房里,看到她大大地松了口气:“小谢,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已经…”她脸色怪异,眼里倒不见恐慌,只是对上谢棋的目光闪了闪,眼眶红了,“小谢,我们不过是侍奉司舞的下等司花,大人是神仙一样的人,哪里是我们这些人能高攀的?你,你就别抱着那些心思了…”

那人穿着一身灰色的衣裳,眼圈通红,还不等谢棋有所反应就擦着袖子哽咽起来,抱着谢棋直吸鼻子。

这人,谢棋是认得的。她是她醒来这三日里唯一待她不错的人,也是三日来唯一特地去过陵香阁探望她的人。谢棋被她抱得有些喘不过气,半晌才勉强挤出一句话:“杜蕊,疼…”

杜蕊尴尬地直笑,眼睛眯成了月芽,看到谢棋呆滞的脸她又鼓起了腮帮子,扯高了嗓子教训:“小谢,你虽然记不起…但是,你要是再敢做那种天星楼跳下的傻事,我、我就不认你这个姐妹了!”

谢棋脸上发烫,点了点头。

关于这次受伤,谢棋也断断续续地从他人口中知道了一些。她知道自己是因为从高楼跳下才昏迷不醒,也知道这里叫朝凤乐府,而她不过是个小小的侍候人的司花。可是提及为什么她会去跳楼,所有人都是一副支支吾吾模样…

“杜蕊,我是为了…什么?”才生无可恋?

杜蕊的眼神开始闪烁,她似乎在犹豫,几次张口都没有出声。到最后她才含糊道:“你是半年前被大人从门口捡进府里的,你跪在门口整整五天,求大人收你进朝凤乐府。因为你的脸…大人只安排了你做司花,负责他的起居,后来…大人高高在上,你却傻傻把自己给填进去了…后来,大人也不知道招了什么魔,居然对你悉心照料过一阵子,后来…后来我也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事,你就突然从天星楼跳下来了…”

居然是…为情?

“你不要傻了。”最后的最后,杜蕊丢下了小心翼翼的一句话。她说小谢,我们和大人实在是天地之隔。你既然想不起来,就算了好不好?

房门被重重地关上了,从房梁上抖落下不少的灰尘。夕阳透过窗户投射进房里,照得烟尘如云雾一般。

谢棋良久才从她断断续续的话中明白了自己的过往。她依稀还记得醒来前的那种失重的慌乱,还有充斥在耳边的哭喊声——是因为从高楼跳下,她才会不记得吗?她有几分恍惚,抱着膝盖缓缓地在骄阳照射不到的角落蹲了下来,轻轻捂摸上自己的胸口——那儿心跳依旧平稳,不论是听到天星楼一跃,还是莫云庭二字的时候。

这样的自己,她实在难以想象曾经为了那个人绝望地轻生过。为了个不能在心上掀起一丝涟漪的名字,可能吗?

平静的日子转眼过去三月。朝凤乐府中女眷众多,流言也如春后野草一般滋长着:

楼里传闻的故事哀怨无比,说是莫云庭大人出门在外,惹了个毁了容貌的丑丫头对他一见倾心。丑丫头千里迢迢追着到了乐府门口,跪在门口整整五天才被于心不忍的莫云庭大人带回府中做了个丫鬟。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日子久了,丑丫头终于不甘寂寞,心伤大人不肯接受自己的情感,一腔痴情化成了灰,相思枯成了骨,心灰意冷地从天星楼上跳下。

癞蛤蟆始终是吃不得天鹅肉,这件事被所有人当做玩笑传着,一时间谢棋这小小司花倒成了府中人人皆知的人物。

彼时谢棋正坐在花雨的荷花池旁看那一池的春草,脑海里空荡荡一片。莫云庭其人,她虽然知道半月前她为了他从天星楼跳下,但如今这名字却不能带给她半分触动。她真的…

谢棋呆呆坐在池边出神,直到被杜蕊一声带着哽咽的“小谢”打断思绪。

不知何时坐到她身边的杜蕊早就红了眼,偷偷拿了手绢儿抹泪。她说:“小谢,你是真忘了,还是被逼得忘了?”

谢棋被一阵阵的低泣声慌了神,迷迷糊糊地摇头:“我不难过啊。”

杜蕊咬着嘴唇掉眼泪:“小谢,你忘不了的,你放不下的…”

谢棋不知从何安慰,只能扯着笑脸安抚杜蕊:“等我见了他,我证明给你看。”

莫云庭莫云庭,她细细地念了几遍,倒也勾起了一丝丝的好奇。究竟是怎样一个莫云庭大人,才能惹得这满屋子的女眷敬若神明,还认定了连她这毁容的女人都必须为了他肝肠寸断至死不渝?

锦丝

某个春雪消融的空闲午后,谢棋眯着眼睛昏昏欲睡,听杜蕊讲了好几个时辰的莫云庭。杜蕊说,莫云庭大人风骨,世间少有。遗憾的是她从始至终都不曾如杜蕊形容的那样,每次一听这名字便会手足无措,面色通红,她只是昏昏欲睡,塞了快厨房张妈偷偷留下的玲珑糕进嘴里,眯眼打起了瞌睡。

杜蕊这才轻轻松了口气,微笑起来,她说:“小谢,你变了许多,都不像从前的你了。”

谢棋懒得抬头,只勉强睁了一条眼缝儿,问她:“从前?”

杜蕊笑道:“从前的你总是缩在房里,能不见日光就不见日光,安静怯懦得让人经常忘了你。”

她细细打量着趴在石桌上小憩的谢棋,满心的惊异。她还记得她刚进府的时候浑身脏乱得不成样子,默默跟在莫云庭身后,头低得不成样子,等到她抬起头来的那一瞬间,吓到了一干娇滴滴的司舞。她总是闷声不响的,像是蝙蝠之类的东西,罕少曝露在日光下,即便白日出了门,也总是用头发遮了大半张脸,浑身透着阴瑟。

她被派到莫云庭身边做贴身的丫鬟,在一屋子的莺莺燕燕嬉笑中,只有她是低头不见脸的。久了,她才会在人少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抬头对着莫云庭一笑,丑陋的脸狰狞得有几分恐怖。哪里像现在——

她把鬓边遮丑的发丝都梳理得一干二净,露出整张疤痕遍布的脸,脸上再不见怯懦,毫无芥蒂毁容的脸的神情,而是一脸的心安理得,趴在石桌上眯着眼,慵懒得像只猫,之前的阴瑟一扫而光。

一次失忆,真的让她彻彻底底变了个人。这变化,天差地别。如若不是她这张脸还是属于那个缩在莫云庭身后的谢棋的,她当真以为早已换了个人。

“因为,脸?”谢棋睁了眼。

“嗯。”杜蕊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的神色,确定没有异样后才开口,“小谢,你记不记得你的脸是怎么伤的?”

谢棋摸了摸脸上沟壑纵横的伤口,用手戳了戳,笑了:“不记得了,反正不是什么新伤。”这张脸她是不介意的,如果真的如大家所传闻的那样,她以前痴恋莫云庭大人,却因为面貌丑陋而被嫌弃,这样想来那莫云庭大人也不是传闻中的风骨世间少有,美人与否,又有何妨?

相反,这张脸还给她带了不少益处。杜蕊是个美人,在府中吃的闷亏却不比她少。只因为朝凤乐府是个掌管国中礼乐的地方,美人云集,司舞司乐更是勾心斗角,人人想飞上枝头做那凤凰。亏了她这一张脸,府中上上下下永远不会有人惦记着她。

“不治治吗?”杜蕊轻道。

谢棋摇摇头,笑嘻嘻又抓了快玲珑糕塞到嘴里才含糊道:“不治,何必,现在挺好的。”

“可是…”

“不要。”

谢棋皱着鼻子坚决不妥协,眼睁睁看着杜蕊眼里渐渐弥漫的郁卒,她讨好地笑了笑,往荷塘里残叶下的几条锦鲤丢了块糕点。几日之后,她才知道杜蕊那句可是之后没说完的是什么,她想说的是,可是莫云庭大人就要回来了啊。

三月初三,是朝凤乐府的礼乐大臣莫云庭回府的日子。对于朝凤乐府中的司乐司舞来说,这不仅仅是个自家大人回府的日子这么简单,三月初三还是个为了飞上枝头变凤凰而跳高枝的日子。司舞专攻舞技,司乐专攻礼乐,可这司舞司乐之中,能入宫为王侯将相献艺的每年只有为数不多的数十人。

在府中,司舞司乐还分了三等,每年评定一次,入宫的人选从一等中选取。而每年的三月初三,便是一次大选。

杜蕊愁眉苦脸地将这些告知谢棋的时候,谢棋正打扫庭院。她听了起了兴致,兴匆匆地问她:“你是几等?”

杜蕊闷闷答:“三等司舞。”

谢棋兴致不减,戳着自己鼻尖问:“那我呢?”

杜蕊对她的脾气大概早就习以为常,听她这兴致勃勃的口气不由翻了个白眼:“你是司花,不在三等之列。”

“…四等?”

“没等。”

“…哦。”

谢棋这才恍然记起,司花的确是没等的。司舞攻舞,司乐擅乐,司花却不过是整理打扫的丫鬟。早在她跳下天星楼之前,她已经不是莫云庭的贴身侍女。这下等的司花自然是和大选不沾边的,如果说之前以莫云庭侍女的身份还可以名正言顺地贴近侍候,如今的谢棋不过是个小小司花,自然是没有资格见莫云庭的。

“小谢?”

谢棋恍然惊醒,笑道:“那你是不是该准备一下?楼里的好多人都偷偷订了云裳,你这副模样…”

朝凤乐府里女眷无数,制衣的却不过敛云阁一间,而且普通司舞是没有资格向敛云阁的定制衣衫的,所以这半月来,许多女眷都明着暗着偷偷地找外头的裁衣师傅,胭脂水粉珠玉簪饰更是堂而皇之地请府外的工匠送上门。可独独杜蕊没有一丝准备,这让谢棋看着有些着急。

杜蕊脸色泛红,良久才轻声道:“我技不如人,本就没什么希望,而且…我出身贫寒…”

谢棋顿时无言以对,只能干笑着敷衍过去:“哈哈,那个,那个莫云庭公子肯定不是只瞧衣装的浅薄之徒…”

没想到杜蕊的脸越发红透,眉宇间满是娇羞之色。她柔声道:“公子自然不是浅薄之徒。”

杜蕊这副模样,分明是个思春的小姑娘。谢棋看了憋着笑,正想打趣几句,却不料被一声嗤笑打断,那个声音揶揄轻浮,却带着一丝柔腻腻的浮软,在两人的身后响了起来——

“什么样的人配什么衣,小谢姑娘,你说是不是?”

“乐聆,你…”杜蕊霎时红了眼,骤然转身。

“小谢姑娘”四个字从她口中被恭恭敬敬地喊出来,倒叫谢棋浑身一凛,满身的不舒服。说话的人谢棋是见过的,是那日让她“滚”出陵香阁的黄衫女子。她俏生生地立在那儿,眉眼都是笑的。如果不是话语间那遮盖不住的鄙夷,还真像是一个纯良的少女。

乐聆的目光落到谢棋身上的时候带着微微的诧异,继而成了玩味,她说:“小谢姑娘,你的气色好了许多,真是丑人多作怪呢。”

杜蕊气得脸色通红,死死拉住谢棋的手咬牙:“乐聆,你不要欺人太甚!”

“是么?”

谢棋却发起了呆。乐聆的身上带着一股暗香,她一靠近就有一阵阵的香味。不似寻常司舞们用的那种调香粉,这香闻起来透着一股阴测测的味道,却又奇异地淡而入鼻,清新却又漂浮。这香…她似乎在哪儿闻到过的…

可是,究竟是在哪里见过呢?

“小谢,你别理她…”

“小谢,你不难看。”

“小谢…”

杜蕊越来越急切的呼喊并没有把谢棋从恍惚中唤回来,她依旧有些出神,皱着眉头低头不语。良久,才恍惚开口:“蔵天香?”

乐聆的脸霎时惨白。如果说之前之前的神情可以比作三月春风,那此时此刻就是骤雨突来,风卷寒秋。她瞪大了眼,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踉踉跄跄往后退一步,勉强站定了,脸上毫无血色。

谢棋没有发现乐聆的变化,她只是小声地又重复了一遍:“蔵天香?这不是…”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三个字会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但它确实清清楚楚刻在那儿,呼之欲出。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乐聆是阴沉着脸离开的,离开之前,她恨恨地甩下一句:“你别得意得太早!若不是那个人力保你,你以为以你犯下的事,还能留在朝凤乐府当你的司花?大人马上回来了,你等着!”

“小谢…”

直到乐聆气匆匆的身影消失在花园的小径尽头,谢棋才回过了神,冲着写满了担忧的杜蕊笑了笑,目光却一直跟随着乐聆渐行渐远。

“小谢,蔵天香是什么?”

“不知道。”谢棋揉揉发疼的脑门。蔵天香三个字,不管是不是属于她过去的认知她不想去追究,那个恐怖的梦还在每个夜晚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如果可以,她宁愿就这样放弃。

杜蕊在湖边沉默了很久,直到要分离的时候才轻声在她身后询问:“小谢,不如你也参加司舞的选拔?”见她不回头,她又急急补上一句,“大人冷面无私不近人情,我怕…我怕他真的会赶你出府…”

谢棋一愣,本能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那儿伤疤纵横,丑陋得如同炼狱出来一般。杜蕊居然让她去花团锦簇的司舞中寻一个位置?毁容女去争美艳,这不是天方夜谭,这根本是个笑话吧。她本能地想拒绝,可是不知为何,话还未出口,脑海里就一片空白,脚下犹如踩了棉花一般…她听到自己软绵绵的声音和同漂浮在云里的一声喟叹:“好啊。”

好啊。轻轻的两个字,尾音带了一丝丝的颤,一丝丝的怅然,如同谢棋的心。

正是夕阳西下时候,斜阳如丝,投射过荷塘柳新抽的嫩芽,落到谢棋青灰色的衣摆上,居然是一片金。

谢棋一直觉得这不受控的两个字是意外,直到很久之后,谢棋这个名字写上了朝凤乐府的司舞榜首,再也没有人认得出来她是那年跳下天星楼的丑陋丫头,再也没有人记得当年有个叫小谢的毁容女。那时候,她已经足够资格站在天星阁上俯视朝凤乐府,自信地对上莫云庭的笑眼。

而此时此刻,谢棋不过是个没有容貌的小小司花,身边跟着的是乖巧柔顺的杜蕊。她笑眯眯凑近她的耳朵,悄声耳语:“小谢,衣服你可以穿我的,香料…你可以和我一样,采西园的锦丝草…”

“锦丝草?”

“对,晚上的时候,我们去采。”

杜蕊知晓她打算参选后兴奋得在屋子里翻了几个时辰的首饰。哪里知道等到天黑时分不巧从垫脚的椅上摔了下来,扭伤了脚。眼看着天色黑了,她只能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脸,闷声不响。

谢棋看不过,终究是开了口:“我一个人去吧,反正是府内,多找找总会找到的。”

杜蕊两眼发光,兴匆匆解释:“你往西走,走过花园,再穿过回廊,开一扇门就能到西园了。锦丝草是像针线一样的,在地上细细的一层,如果有月色,它会反一些白光。你多采些来,晒干了可以日后留用。”

谢棋听得有些头晕,可是对上杜蕊亮闪闪的脸,她还是勉强点了点头:“好。”

锦丝草确切的说不算是香料,只能算是味止血的药,只是气味芳香,又有大片生长在朝凤乐府的西园,碰巧了被杜蕊发现,用作了香料。谢棋时常在杜蕊身上闻到一股淡淡的药香,大约就是这锦丝草的味道。

谢棋到西园用了约莫半个时辰。去西园的路不算难找,只是一路上却路途遥远,长长的回廊似乎没有尽头,直到月色已高,暗红的灯笼才隐隐约约地照射出一扇大门模样。门上挂着个锁,却没上锁。在门上灯笼的照射下,依稀可见锁上的红漆已经掉了大半,在温凉的月光下透着一股冷意。

谢棋在门外踟蹰了半晌,才揣着不安的心轻轻推开了紧掩的门——有风阴测测从门外灌入,吹得她衣袂飞扬。她茫然上前两步,陈旧的门就“吱嘎”一声在她身后徐徐关上了——她被惊得骤然抬头,屏住了呼吸。

月光如水。

天上的如纱,地上的如锦,断壁残垣上的是仙气雾霭。

西园里的一切,让谢棋忘记了呼吸。她还记得自己明明只置身于朝凤乐府,仅仅只是穿过了一道门,她居然…穿梭到了一个虚幻的仙境。整个世界像是在云雾之中,又像是处处光晕,宛若仙山顶上,九霄云中。

“锦丝草?”

良久,谢棋才记起杜蕊口中说过的会反光的锦丝草,把它和眼前的景致连接了起来。她小心翼翼地穿过一片片的光晕,渐渐穿行到深处。她能感受到脚下柔软细腻,如同棉絮一般。谢棋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一个小潭拦住她的去路,她才蹲下身,轻手轻脚地去采那发光的草儿。那草入手也是棉絮一样柔软,让她眯起了眼陶醉在其中,乃至于——连渐进的脚步声都没有察觉。

直到,一抹衣摆出现在了她的视线之内。

夜遇

夜色低沉,月光如纱。谢棋蹲在潭边采锦丝草,那一抹衣摆就荡到了她的手边,无声无息地静止了。

此情此景,谢棋屏住了呼吸,逼着自己不抬头,静静地与那人对峙。良久,她才听到一个宛若千尺寒潭深处冒出的声音:“你好大的胆。”

“我…”

一瞬间,谢棋乱了手脚。杜蕊没和她说起过,这西院到底是能不能进的,这锦丝草到底是有人养在这儿还是只是野草…无论怎样,那个人既然能开口职责她“好大的胆”,就只能是她理亏…

“抬起头来。”

那声音温凉,透着一丝阴沉。谢棋屏住了呼吸,挣扎片刻才咬咬牙抬起头来。夜色如水,她只瞧见了一个纤瘦的身影,隐蔽在月光之下,如同山精树魅一般悄然无声。那人很沉默,沉默得连呼吸都没有半分气息,如同死人一般。逼不得已,谢棋悄悄抓了一把地上的沙土,怀着份恶劣的小心思静静等着他开口分神的一刹那就洒上去方便逃跑。哪里知道,她在冰凉的地上坐得腿脚酸软了,依旧不见那人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