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尹大人吗?”

谢棋摇摇头。

杜蕊忍不住翻白眼:“尹大人是府中□司舞最好的老师啊!你虽没有过三等司舞的试炼,机遇却比她们好上太多了!”

那是谢棋第一次认识尹槐,在天星殿上,他风采翩翩,温文和煦。白捡了这么个老师,她自然是高兴的。当然,这只是——当时而已。

用过午膳,最先来传的却不是尹槐,而是莫云庭。来传的司花战战兢兢,只说了大人召见谢棋,至于为什么要召见则是一概不知。

杜蕊很紧张,生怕出了什么乱子影响了稍后的见尹槐,她犹豫着要不要假托个暴病的借口帮谢棋推拒了。谢棋却没有多考虑就跟着司花去了莫云庭寝居。

这是她第一次踏足朝凤乐府里守备最为森严的地方。这儿十步一岗戒备森严,全然没有办法“乐府”模样,反倒像是什么军务要处。莫云庭的私人院落就在这样的守备之下变得诡异万分。

司花只带路到了门口,剩下的路只能靠谢棋自己慢慢摸索。半盏茶的功夫,她终于见到了莫云庭。他躺在院中的亭内的一张榻上,青丝如墨缠绕在他颈边。几乎是谢棋进门的一刹那,他已然警觉地睁开了眼,目光落到谢棋身上,如深潭一般沉寂。

谢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敢再踏入院中一步,只是僵立在门口,看着莫云庭缓缓从榻上起身,朝她微微点了点头。

“进来。”

“哦。”

谢棋本来还记着上午结的仇,可是这会儿却被好奇心给掩盖了过去,爽快地进了亭子。亭子里有一股淡淡的清香萦绕着,甚是熟悉。她稍稍转了转视线,就见着榻旁放着一个篓,篓里是满满的一篓锦丝草。

锦丝草?谢棋傻傻看着,不期然地,那个月夜的记忆和那个受了伤的男人又渐渐浮上了脑海。

“有劳了。”莫云庭淡道。

伤势

“啊?”

谢棋一时反应不及,眼睁睁开着那个冷漠的男人吃力地在榻上转了个身,正面躺倒在了榻上。他穿的本来就是最宽松的亵衣,这会儿因着他这个动作而露出了一片肩。

非礼勿视…谢棋很想闭上眼睛,可是却不经意看到了他的肩膀上的一片暗红色。那是…血?她顺着他的肩膀往下看了看,越是往下的伤口越发血腥恐怖——难怪他的脸色如此苍白,也难怪他方才选拔的时候只是咳嗽了几声就得靠人悄悄扶持…

“还在看什么?”莫云庭皱了眉头。

“…你想让我看什么?”谢棋傻傻跟上一句。

顿时,莫云庭本来苍白的脸又青上了几分,眼底的阴霾已经浓重到不能戾气满溢了。良久,他才挤出两个字:“上药。”

上药?谢棋茫然四顾,见着锦丝草才明了,电光石火间一个猜想闯入她的脑海。她想了想,试探着问:“那个晚上是你?”

莫云庭已经闭上了眼,他的眉头紧锁,嘴角几乎抿成了线。大抵,算是默认了。

“你受了伤,为什么不清大夫?为什么…”叫一个莫名其妙的人上药?府中女眷多得去了,他的亲信有个十打八打都不见得会派上她谢棋的份啊。

话虽如此,谢棋依旧上前几步咬咬牙拉开了那件半掩的亵衣。他衣服下的伤口终于曝露在了日光之下,让谢棋暗暗吸了一口气。他的背上几乎没有一处完好了,她第一次见着这么多的伤口,比她脸上的还要多。每一道伤口都是刚刚结疤的,一片暗黑中偶尔还带着一丝明艳的血色,显然是被他乱动挣破的。

谢棋不敢多耽搁,弯腰取了锦丝草放在手里捻碎了,一点点铺在他狰狞的伤口上。锦丝草的汁水也浸到了她手上采草的伤口,火辣辣的疼。但是那个正在被上药的人却只是皱着眉头,硬是没有发出一丝呻吟…

——这真的是个乐府的礼乐大臣?谢棋悄悄翻白眼,这森严守备,这见不得光的伤口,哪里像是在带着女眷们皇帝面前跳个舞邀个功的?

给最后一道伤口上完了药,谢棋却因为找不到可以包扎的东西而犯了愁:难道要和那晚一样,用裙摆?谁知道这黑色的衣服有没有沾上清晨那奇怪虫子的毛…

她犯难的时候,莫云庭有了动作。他睁开了眼,目光落到了榻旁一角。谢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才发现他早就备好了包扎的白锦,顿时只能尴尬地咧嘴笑了笑。

最后的一块白锦终究是系完了。谢棋的额头早已出了一层汗,她满不在乎的擦了擦,正想找点什么话说,却对上了莫云庭探究的眼。

“…大人,包扎好了。”谢棋被他盯得一身的汗毛林立,浑身不舒坦。

莫云庭依旧没有开口,只是目光中带了点深意,扫过谢棋的眼——眼前的人是他从门外捡来的,那时候她一身脏乱,毁容的脸如同鬼魅一般,吓得府里的女眷们尖声叫出了声。他当初只是不想门口死人,加上她相貌丑陋,大字不识一个,乐理舞技与她更是毫不沾边,让她贴身侍候着,也省去了女眷们之间的猜忌。记忆中,她的眼睛是像□的黄土,木讷到了痴傻的地步。她从不会在人前露出自己的脸,一直用长长的刘海遮住大半张,能不开口就不开口,默默跟在他身后,殊不知这样一来只会让她更加如同行尸走肉。

人人都知道,朝凤乐府的莫云庭身边跟了个不人不鬼的侍女,不仅貌丑,还是半个痴傻。这样的一个谢棋,居然会从天星楼跳下,这个他至今都不能确定她到底有没有这份心思知道“死”的作用。

可如今,她却在一夕之间变了。虽然依旧乖顺听话,那双眼却仿佛被掀开了雾帘一般。即便她刻意沉默,却依旧遮盖不了某些骨子里的东西的蜕变。他看不透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莫云庭终于收了视线,淡道:“你的手法倒是很娴熟。”

谢棋悄悄退了几步,干笑:“嘿嘿,我这两天突然记起小时候的一些事,可能我家以前是打猎的,大概经常受伤,自己受多了伤指不定这包扎技巧自然好了。也许我还为了省钱采些药,所以兴许认得锦丝草…”

“锦丝草不多见。”莫云庭面无表情地打断她的瞎掰。

“…巧合。”谢棋干咳。

莫云庭的脸上没有一丝和颜悦色。这世上有那么一种人,即便他不开口,即便他衣冠不整,只要他盯着你,那眼神就仿佛刮骨的寒冰刃一般。而且莫云庭刚巧就是那类人。他的目光,比战场上的将士还冷硬上几分,只是看着就能让人心寒。

谢棋沉默良久,终究没了好好和这人相处的心情,她努力压制住了心底的火气才讪讪开口道:“我是真不记得了,不然大人想听什么样的答复,奴婢理理情绪念给大人听?”

莫云庭依旧沉默。

谢棋索性豁出去了,大大咧咧对上莫云庭阴沉的视线扯出一抹笑:“大人,谢棋实在没什么阴谋阳谋,我们桥归桥路归路,怎么样?”

彼时正是秋日的午后,天蓝如镜。院落里落了一地的梧桐叶,地上金黄一片。谢棋的黑衣在一片金灿灿的景致中分外的惹眼,然而更惹眼的是她的笑容,神采飞扬。

莫云庭微微眯起了眼,阴沉的眸中泛起了诧异,片刻后被揶揄替代。他说:“每日午时到这儿来,不要告诉任何人我的伤,三月后你带些盘缠可以离开,否则你就不用离开了。”

谢棋浑身一震,手脚泛凉。不用离开的意思,是死在朝凤乐府吧。

“好。”谢棋扯出一抹笑,一字一句道:“三个月,说好了。”

谢棋几乎是逃出莫云庭的别院的。在那之前,她强逼着自己自然地走出那个阴沉的男人的视线,好不容易撑到了门口,她才悄悄喘了一口气,加快了脚步离开那个把守森严的地方。

午后的阳光已经高升,尹槐约定的时辰早就过去了好些。她急匆匆地赶去约定的地方,一不小心脚下不稳,跌跌撞撞冲向道中央一个拿着盘子的司花——几乎是本能地,她奋力转了个身闪避开了司花免于相撞,却因为失去平衡重重栽倒在了路上。顿时,浑身的酸痛席卷而来。

那个司花却没有半点感激的神色,而是用嘲讽的眼神把打量了一遍,才挤出一声冷哼:“笨手笨脚。”

谢棋顿时觉得,刚才真应该直接撞上去。她原本以为她只是因为貌丑才不大融入朝凤乐府,现在开来,何止是貌丑所以不愿与女眷们熟稔,应该是被人人欺压得不敢交际吧。也难怪以前的谢棋会想不开跳天星楼…

司花依旧没有出气,她用力瞪了谢棋一眼,才愤愤嘀咕:“丑八怪,尹大人看上你真是瞎了眼…”

“你说谁瞎眼?”

一个和煦的声音响了起来,随之而来的是司花脸色惨白,噗通一声在地上跪倒了,不断地磕头:“尹大人,奴婢知错,求大人责罚,求大人…”

“下去吧,这个月月俸免了。”那个和煦的声音越发柔婉。

“是。”司花脸色惨白,终究是离开了。

谢棋只看到了一抹金灿灿的衣摆停在了她面前,是属于尹槐的。她吃力地从地上爬起了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这才冲着尹槐点头微笑。却没想到那个刚才还替她解了围的漂亮得不像话的男人却蹲下了神,挑起她的下巴看了又看,好看的眉头越皱越紧。

被人握着脖颈的滋味很不舒服。谢棋晃了晃脑袋,刚想开口,却听见尹槐颇为哀怨的嗓音。他说:“真是够难看的。”

“…你…”

“可惜了一副好身段。”尹槐叹气,倒也不避讳她的脸,他伸手戳了抽她脸上的疤痕,叹气道,“是我见过最丑的一张脸,得做个大些的面罩遮了才行。”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不然,日后朝夕相处,碍着我食欲就得不偿失了。”

三句话,一句比一句气人。谢棋好不容易建筑起来的对尹槐那一丝好感顿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腔怒火:“这还不是尹大人的眼光独到。”

尹槐旦笑不怒,只是把轻飘飘打量了她一身形状,淡道:“衣服也丑。”

“你…”

“一会儿我让乐聆送去一些给你,记着给我把这些伤人眼的都丢了。”

尹槐就这么飘飘然去了,留下谢棋满眼怒火。

那天黄昏日落时分,几个司花就把十数件云裳送上了谢棋住的司花小院。这是谢棋那破旧的小院里第一次有那么多人气,司花院前不经意走过了不少司舞司乐,每个人都一脸不屑,打量的目光却泄露了她们的心事。至于本来就在院里的几个司花,她们的目光就更加□裸得像刀子,扫着谢棋每一道疤痕。

谢棋接过司花手里沉甸甸的衣服,嘴角的笑怎么都维持不下去。在各式各样的目光扫视下,她最终还是缩回了自家屋子,把门紧紧地掩上了。

尹槐送上的衣服到底不是平凡货,和那日杜蕊翻箱倒柜让她换的有着天壤之别。他送上的衣服没有太过艳丽浮华的色调,都是些青灰,青绿的暗色云锦,中间还夹带了几件雪锻料子的。衣服大约有十数件,谢棋一一看了遍,她在衣服下发现了一个看不出什么质地的面罩。那面罩通体银色,入手有些冰凉,上面用同样是银色的线绣了个小小的标记。那标记谢棋认识的,是朝凤乐府里的正式司舞才能秀的花。

谢棋稍稍出神,良久才笑着把面罩丢到了桌上,叹了口气。看来,这张脸在朝凤乐府中果然是寸步难行,否则也不至于人人都想着让她带上面罩遮去丑陋的脸。

她并不算是府中正式的三等司舞,可是尹槐的这番行为却摆明了承认她的地位特殊。可是…她无德无才无貌,凭什么?

谢棋忽然有些喘不过气,也顾不上晚膳未用,拖着酸软的身子直接上了床。夜沉沉降落,距离谢棋失忆苏醒已是整整一月。新月如勾,晚风从没掩上的窗口灌进屋子,吹灭了昏黄的灯。

一夜梦来。

祸端

谢棋的梦不小心陷进了一个永夜的城。在那儿,辉煌华丽的高楼在一夜间倾塌无数,漫天的大火照得刀刃上的血光入骨的寒。衣着鲜亮的男人女人们纷纷逃窜,每个人脸上都是惊恐绝望的狰狞。

谢棋是从尸体堆里爬出来的,她的手上脚上已经鲜血淋漓,小小的脸上早已没有一片完好的皮肤,只有数不尽的血淋淋的伤疤。她的眼底一片茫然,傻傻看着四处逃窜的人们——明明是地狱一般喧哗的场面,她却听不见,尖叫的喧哗的绝望的四处逃窜的人们仿佛是一副血淋淋的壁画,艳丽却没有半点声响…

她蹲在火海之中,看着雕花的殿上第一根着了火的梁木终于支撑不住,断裂掉到了地上。通向殿门的路已经彻底堵死。火光刺痛她的眼,她喘不过气,只能掐着自己的脖子不停得咳嗽——

跑得出去吗?

小小的身躯哆哆嗦嗦地往屋子里爬去,缩到了梨花木桌下,身体不住地发抖…偌大的一个厅堂,已经没有半点人息,只有不断蔓延的火猎猎地响,伴随着阴暗处阵阵的浓烟。

还有谁来救她?还会有第二个活人在这火海中吗?

谢棋叫不出声来,她的喉咙早就在之前大火刚刚燃起的时候就被浓烟呛哑了,脸上的血却依旧没有止住,还在不断往下淌。面对着不断倾塌的殿堂,她的眼里已经没有惊恐,只剩下一片空洞的反着火光。

就这么结束了么?

“救…命…”谢棋血红的手奋力掐住了脖颈,发出了最后一声嘶喊。回应她的,是大火的呼啸声,犹如炼狱。

谢棋在朝凤乐府中的第一次变故发生在司舞选拔后的第二日清晨。

一声女子的尖叫划破了寂静的夜,万籁俱寂的朝凤乐府顷刻间灯火通明,人潮涌动。晨曦尚未全然展开,每个睡眼惺忪的人都惴惴不安地出了房门,三五成群地循着那尖叫声不安地张望。寒春料峭,那尖叫实在是太过凄厉,宛若地狱冤魂,让人闻之冷汗不禁。

待到天明,所有的司舞司乐司花都被命令去闻事殿。谢棋还未靠近,就听到走在前面进殿的几个司舞一阵尖叫,有个司舞软软地瘫倒了,被身边的司乐扶住了才不至于跌在地上。

谢棋听见自己的心跳稍稍停顿,不安的情绪扩张到了指尖。她穿过层层人群,终于进了闻事殿,只一眼,她就再也不能呼吸自如——闻事殿里是空的,偌大一个殿堂里只有一个人,一个…躺在正中央的已经看不见脸的女人,一具尸体。她的脸上布满了蜈蚣一样爬行的伤口,每道伤口是一个颜色,一张浮肿的脸已经成了五颜六色,脸指甲都是每一个不同色的。

在场的已经有好些人捂上了口鼻,更有人直接冲出了闻事殿到外头呕吐的,还有吓得脸色苍白的。谢棋却愣愣看着殿上那个女人,不知为何觉得那身形似曾相识。

“啊,是玉音…是玉音啊!”在场的司舞中有人惊呼出声,顷刻间,整个殿上乱作了一团。

谢棋听见自己的心跳停顿了片刻,才缓缓重新跃动起来。一下,两下,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轻轻松开了被自己揪得皱巴巴的衣袖,深深地吸了口气。那人是她昨日见过的,她几乎可以猜到地上的人是怎么死的,她还记得她偷偷把那个五颜六色的虫子偷偷放到杜蕊的柜中。而如今,她破败的脸上的颜色和那只虫子出奇的像。

对于玉音的死,谢棋心中倒没有多少惧怕之意,只是她的死状却让她毛骨悚然。

莫云庭在女眷们一阵骚动中穿过层层的人群来到了闻事殿,他的目光在地上的尸体上稍稍停留了片刻,缓缓移到了站得最近的谢棋身上。目光之阴沉,宛若骤雨降至。

谢棋被他盯得一身的不舒坦,瘪瘪嘴轻飘飘移开了视线。

莫云庭的目光中却带了一丝探究,他低眉道:“你不怕?”

谢棋实在不愿意和他多有干系,听到声响的同时已经警觉地把同样探究的目光从尸体上挪了回来,颇为合作地打了个寒碜,认真道:“怕。”话虽如此,任凭谁都瞧得出来那恐惧地姿态里到底参了几分真几分假。

莫云庭的眉头紧锁,冷厉的目光像是要从她的额头上戳出个洞来。

谢棋唯有干笑,悄悄往后退,想方设法缩到人群中去,没几步就一不小心撞上了一个不会让道的主儿。她愤愤回头,却对上一双笑眼——

“小谢,你这是想溜?”那人笑得眼睛成了月芽,不是尹槐还能是谁?

谢棋尴尬地瘪瘪嘴:“…尹大人来得真巧。”

尹槐笑开了眼:“不巧,我是专门来逮你的。”

“…为什么?”

尹槐挑眉道:“怎么,你以为我那些衣服是白送的?”

“…哦。”

闻事殿上,莫云庭已经找人拿了块白布把面目恐怖的玉音遮了起来。几个仵作站在一边窃窃私语,片刻之后,带头的仵作上前几步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

殿堂之上,死寂一片。没有人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发出声响,也没有人敢在这时候悄悄往后退,所有的人都静静地等待着莫云庭开口。怎料半盏茶的工夫过去了,莫云庭依旧没有半分开口的意思。

最先等不及的是谢棋。心虚也好不耐烦也罢,她只是觉得再在这如坐针毡的殿堂里待下去,她迟早会窒息。趁着所有人不备,她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片刻后又是第二步,第三步,慢慢地朝人群中挤去。殊不知人算终究不如天算,她刚刚挤入人群的,莫云庭温凉的声音响了起来:

“谢棋,司花院里的人说你昨日早就去了着衣阁,为何最末才到天星楼?”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谢棋身上。

谢棋心头一跳,一瞬间脚下虚浮。她心头慌张得很,不知为何嘴上却顺顺利利地接下了莫云庭这比刀剑还让人心寒的刺探。她听到自己颇为木讷的嗓音:“嘿嘿,昨日我在后院睡着了。等我醒来,大家伙儿都已经不在了,吓得我赶紧跑到了天星楼。”

莫云庭眸光一闪,不冷不热道:“是么?”

谢棋悄悄理顺了情绪,咧开嘴露出狰狞的笑:“是啊,大人不会是怀疑小谢吧,小谢这容貌,要是因为嫉妒玉司舞狠下杀手,那还不得先把府里的姐姐们赶尽杀绝了才轮得到我出头?哈哈。”

莫云庭狠狠皱起了眉头,沉默不语。倒是边上是小司乐悄悄拽了身边的司舞紧张道:“姐姐,好可怕…”

谢棋摸摸自己的脸,笑得越发狰狞,只是她还来不及把这张脸的功用发挥到极致,就被尹槐狠狠一记白眼给瞪得忘记了笑,只留下一脸怪异。

“你倒是变得伶俐。”

莫云庭细细打量着谢棋,眉头越发紧锁。对于这个丑陋的丫头,他曾经以为她再简单木讷不过,只是…不知为何,一次失忆,居然让她整个人变得和之前判若两人。她不笨,看得出她见到尸体的时候虽然有过惊讶,却并不恐慌,而之后的答话,与其说是没心没肺,不如说是巧妙得很。

敏捷的反应,镇定的眉眼,还有那一份显然是故意为之的憨傻。虽短短几月,她竟然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虽然,她这演技可算是拙劣得很,但就凭着她故意为之这一点,就足够让他起疑。

“多谢大人夸奖。”谢棋不敢笑了。

场面陷入了僵局。良久,才有一个司花轻手轻脚地跑到莫云庭面前跪下了,战战兢兢道:“大人,早上奴婢收拾着衣阁见到玉音的时候,她身边有件衣服…那件衣服,好像是杜蕊司舞的…”

杜蕊!

谢棋真正慌乱起来,她突然记起那个清晨她为了不碰着那虫子的毛皮,是裹了杜蕊一件衣服一起放到了玉音的柜中。如果玉音真是死在着衣阁,那杜蕊真是洗不清了!

莫云庭探寻的目光在司舞群中徘徊。

一个纤弱的身躯咚的一声在殿上跪下了。杜蕊脸色惨白,手脚发抖,她张了张口没有说出话来,只是呆愣了片刻就拼命在地上磕起了头,颤抖着吐出了几个重复的字眼:“大人,不是我,不是我…”

“杜司舞?”

杜蕊一个接一个地磕着头,额头上已经起了血,到末了,她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杜蕊!”

谢棋急忙上前查看,几乎是同时,她感到着背后凉飕飕的目光,这才惊觉自己似乎又做了什么怪异的举止,慌忙收了手。

莫云庭神色莫名沉默良久,终于道:“暂且关押。”他扫了谢棋一眼,又淡道,“谢棋,你跟我来。”

人群渐渐散了,谢棋在原地踟蹰良久,终于还是认命一般地去了莫云庭的院落。老天似乎总是在和她作对,她本想一辈子安安稳稳在这管吃管住的朝凤乐府里过下去,结果被莫云庭盯上了险些丢了命;她本想将计就计熬过这三个月拿了银子海阔天空去,却不想,一时疏忽闹出了人命。

莫云庭虽是个乐官,身上却没有半分文臣的气质。他既然已经怀疑上了她,她这一去,还能安然出门吗?

疑惑(补完)

莫云庭的书房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香,刚沏好的茶还热气腾腾地,茶香四溢。他换了便服坐在案旁,明明是极其惬意的姿势,神情却依旧让人看不透。

谢棋僵直地立在案前,脑袋已经快垂到了胸口,一声不吭——他就像是一条蛇,不管有毒没毒,如今既然和他同处一室了,无论怎样不去招惹他才是最最适宜的保身手段。

“坐。”他淡道。

谢棋怀疑自己听错了,呆呆站在那儿。

“没听见吗?”莫云庭抬眸,“还想我说第二遍?”

“是。”

椅边的茶几上放着个紫砂的茶杯,茶香四溢。谢棋默默坐下了,依旧不抬眼。

莫云庭是个佞臣,这个谢棋早在几个月前偷偷溜出朝凤乐府的时候就听街井百姓偷偷当话料儿谈起过,都说莫云庭云小人原本就出身贫寒父母双亡,自幼与长姐为伴。莫云庭八岁那年,他的长姐被微服游玩的皇帝看上了,就此莫云庭也就平步青云当了国舅,再后来封了将军,仗着一身的功夫和皇帝恩宠在朝中横行霸道,肆无忌惮。

这样的传闻街头巷尾不知传了多少个轮回,到后来,听说他终究是引起了朝中忠良的众怒,死荐皇帝斩了他。皇帝碍于云贵妃纠缠加上于心不忍,一句玩笑“既然云爱卿喜歌舞美人,不如辞了将军去礼乐府罢”,把他贬成了现在的礼乐大臣莫云庭。

寻女色,探美酒,痴音律声色,翩翩公子招摇过市。谢棋把这几条在脑海里转了一圈,发现怎么都没法把它们和眼前那个阴沉得让人发寒的莫云庭重叠起来。莫非有两个莫云庭?一个国舅一个礼乐大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