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云庭?

谢棋的脚步踟蹰了,不确定该不该靠近他。晚风吹过她的脸庞,带来了一丝细微的气味。谢棋认得出来,那是锦丝草特有的药香。她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倒了亭中,悄悄屏息观察着趴在石桌上的人。

夜凉如水,他只穿着件宽大的袍子,衣衫单薄。他像是熟睡着,连谢棋到了亭子中也丝毫没有反应。月色如纱,淡淡的一层批洒在他身上,居然说不出的安适恬静。这个凶神恶煞的莫云庭,这时候看起来居然还颇有几分人样?

谢棋回过神来的时候摸了摸鼻子,悄悄绕过石桌。

莫云庭却依旧没有任何动静。照往常他的敏锐度,恐怕早在她进院子那一刻就发现她了。可是今夜他却像是失去了知觉一般,任凭谢棋弄出再大的声响,他都一动不动。

亭子的角落里放着一个药篓,篓里装满的正是锦丝草,看样子是没有动过的。大概他原本是打算上药的,但是却不知为何没有派人到司花苑里找她。

“莫大人?”

“莫云庭?”

“你睡着?”

谢棋屏着一口气轻轻推了推趴在石桌上的莫云庭,却没想到这轻轻的一推,居然带得他骤然倒在了地上。“莫大人!”谢棋慌忙去扶他,咬牙把他扶起了半个身子——他的气息还在,只是浑身僵硬,手脚冰凉,早已没了知觉。

“莫…”

谢棋心跳霎时乱了。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晕厥的莫云庭,却是她第一次捉摸不定自己的想法。走,还是留?她听见自己的心跳纷乱,脑海间如骤雨将来,电闪雷鸣。倘若、倘若她走,这个昏迷的病弱之人必定在露天过一夜…侍卫见过她进院子,如果他出了什么事,她就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倘若她留,如果他醒来,她可怎么收拾?

秋夜风凉,少顷后,骤雨初降。

谢棋本已经迈出了亭子,淋着雨才清醒过来,咬咬牙回了头,愤愤不平地把倒在地上的用力搀扶了起来,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引着他穿过水榭,沿着长长的长廊往他的房间走。只是谢棋虽然皮糙肉厚力气比寻常女子大了许多,却也只拖着他走了十数步就狠狠栽倒了。

莫云庭纤瘦得很,只是再怎么纤瘦,他还是个十足的男子。他的身体被重重地甩了出去,撞到了长廊柱子上,发出“咚”的一声。

“…莫大人?”

谢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颤颤悠悠从地上爬了起来,重新把莫云庭扶了起来。她僵硬地用手去探了探他的鼻息,而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如是的艰难历程谢棋足足经历了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她终于把莫云庭搬到了房中的床上。好不容易安顿好了昏迷不醒的莫云庭,她终于瘫软在了地上重重地喘气:早知如此,还不如在床上一睡到天明也好过进了他院子跳进这洗不干净的沼泽…

房间里漆黑一片,只有淡淡的月光从窗户越过投射在地上,反着一丝微光。谢棋自然是不敢点灯的,她只能靠着这微弱的光芒,小心地观察着莫云庭,感受他的气息,确定他依旧未醒之后,她才舒了口气。

“不是我不想去叫大夫,只是叫了大夫,我就脱不了身了。”她喃喃自语,“莫大人,看起来你也没什么大碍,你就撑一下过去吧。”

莫云庭静默地躺在床上,没有一丝动作。

“莫大人啊,锦丝草一天两天不上药也没多大问题,你睡了我就不扒你衣服了…毁了大人清誉就不好了嘿嘿…”

“大人好好休息,能不记得今晚的事就不要记得吧…”

“要不是看在三个月后好聚好散的约定…”

谢棋理顺了气息,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离开莫云庭房间的。只是临到门口她却又停下了脚步,迟疑着回了头:秋夜凉如水,他…谢棋在原地踟蹰了片刻,终于还是咬咬牙回了头。

月色如水。

她折回了房间,在那个没有知觉的家伙床前站了片刻,轻轻地,替他拉上了被褥。

谢棋没有看到的是,在她出门的片刻后,那个一直没有知觉的人已经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他的目光落在刚刚关上的门上,微微颤了颤。

司花苑里的司花们多半已经睡下。谢棋偷偷溜回自家房间的时候,却在里面看到了一个黑影。房里没点灯,那黑影就坐在桌边,鬼魅一般地坐在那儿。她不敢靠近,只是远远站在门口喝道:“谁?”

那人影嗖的一声站了起来,带倒了凳子。“砰”的一声,不但凳子倒了,连桌上的粗纱布也被扯下来好些,桌上的茶壶险险地停靠在桌边摇摇欲坠,被黑夜慌乱地用手挡住了它们下落。

“乐…聆?”谢棋不能肯定,迟疑着开口。看那人的身形,的确有几分像黄昏时候才见过的乐聆。她不明白,她半夜三更到她房里做什么?

黑影默不作声,只是气急败坏地把险些跌落的茶具放回了桌子正中央,扶起了凳子,做完这一切后开始与谢棋僵持。她不开口,谢棋也不开口,两个人遥遥望着对方,最后还是谢棋打破了这诡异的沉默。她干咳,稍稍靠近了她,把凌乱的桌布扯回了正常的位置。

“咳咳,乐聆,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乐聆依旧沉默。借着月光,谢棋看到了她几乎要缩得小了一圈的身子,不由想笑:“喂,你…”

“算了!”

乐聆犹如被踩到尾巴的猫儿,忽然尖声嘶吼出声,三两步气匆匆往外走,殊不知她方才捏在手里的桌布还未来得及松手,她这一走,带得桌上的茶壶茶杯都噼里啪啦一阵乱响,碎成了一地的残渣。茶水倾倒出来,浇在了原本放在椅上的几件衣服上,衣服已经湿漉漉往下淌水。

一时间,静默一片。谢棋看着椅上那几件被污了的衣服出了神,那衣服是尹槐送上门的,倘若明日穿不了。以尹槐那刁钻的个性,也不知会不会招惹来麻烦…

许是她的静默感染了乐聆,乐聆尖声道:“我会赔的!丑八怪你这肮脏的司花苑里的东西能值几个钱,明日我会让人送来给你。告辞。”

乐聆的话说得刺耳无比,任凭谢棋性子再粗糙,也终于皱了眉头动了气,她冷道:“司花苑脏得很,敢问司乐大人来这肮脏的屋子做什么?”

“我…”

“大人金贵,不比我这小小司花,小心沾了浊气,大人请滚。”

“姓谢的!”

“滚。”

乐聆却不再往门外走了,她像是呆滞了一般,愣愣看着罕见的发火的谢棋,竟不知道怎么迈开脚步。她自己是过分了些她知道,只是她实在不甘,不甘她堂堂二等的司乐居然会沦落到和一个司花合作…而且,还要看那司花眼色,这血淋淋的耻辱,她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可是,事到如今,她却不能不参加宫选…

“对不起。”乐聆含糊道。

谢棋还在气头上,听见她的道歉,她只是淡淡道:“你说什么?”

乐聆又气得发抖:“你大胆!”

“司乐大人没什么事了吧,奴婢想歇息了。”

“告辞!”

乐聆走得十分狼狈,与往常那个盛气凌人的二等司乐判若两人。

谢棋在房里点了灯,静静地收拾了房里的一片残渣。乃至于房门再次被人推开的时候她正蹲下身去捡茶壶的碎渣,连不速之客已经走到脚边都不知晓。不多时,尹槐的声音在她身边响了起来:“你这算是欺软怕硬,嗯?”

尹槐找了处干净的椅子坐下了,玩味地看着眼前的小身影蹲在地上收拾。他早就在门外等候,恰巧听见了她和乐聆的一番对话。若不是亲耳所闻,他还真不信这个温驯的丑司花居然会有这么一面。她能把脾气出了名不好的乐聆气得狼狈逃走,却对莫云庭百依百顺,莫云庭让她往东她从不往西,几乎是懦弱。

他对她早就有所耳闻,据说是情系莫云庭为他跳了天星楼。貌丑,不爱开口,时时刻刻缩在阴暗处默默望着莫云庭,这样的人,这样狰狞的情感,莫云庭又怎么可能回应?可是这次真见着了,却好像于传闻中…略有不同。

谢棋捡完了碎渣,灰溜溜地从地上爬起身瘪瘪嘴:“不是尹大人让我找司乐么。”

“你明明是把想合作的她赶走。”

“咳,尹大人多虑了。”

尹欢饶有趣味地看着谢棋一脸问心无愧,低声笑了:“小谢,你这个性,倒是别致得很。”

“嘿嘿。”谢棋回以憨傻的笑。

“明日靖王会来朝凤乐府,届时你得好好表现,才不枉我惜才之心。”

“…哦。”

昏黄的烛光闪闪跳动,映衬着谢棋长满伤疤的脸。微弱的光投射进她的眼眸中,居然透了一丝润泽。尹槐的目光不经意扫过墙上,他眼中的兴致又多了几分。

烛火把她的剪影投射到了屋子里墙壁上,竟然是窈窕多姿。

贤王

春暖花开的时候,朝凤乐府来了位贵客,楚暮归。

如果说莫云庭这奸臣佞子算是朝中上下批判的榜样的话,那这贤王则是人人称颂的对象。传闻中贤王并非皇族子系,贤王的父亲乃是护国捐躯的将军,战功无数被先帝封做贤王,只可惜满门的忠烈最后只剩下一个黄口小儿。先帝悯其幼孤,早早册封他继承贤王之位。他虽没有皇族血统,却自小与皇子同食同住,文韬武略丝毫不输皇子们。

因着并非皇族的血统,若干年前的夺嫡之争他才幸免于难,如今他已是皇帝唯一的弟弟。他与皇帝年岁相差许多,皇帝已然是把他当做半子,恩宠荣禄早已不能斗量。

谢棋透过层层的纱曼见着了在轿中的贤王楚暮归。她身为司花,自然是不能挤进迎接的人群中,她只能远远地站在花园内侧已解好奇。她踮起脚透过丛丛的灌木枝只见着了他一抹乌亮的发丝,一双宁静的眼。再往下就见不着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

谢棋被尹槐突如其来的声音一跳,她惶惶回头,见是尹槐后松了一口气,指着花园那侧咧嘴笑,“看那个人有没有比我们多出一只手一只脚。”

“想看为何不过去?”

“…我是下等司花。”谢棋咬牙切齿,尹槐这人,似乎总是把她的身份给忘了,想当然地用一等司舞司乐的身份来衡量她。

尹槐粲然一笑,朝她勾勾手:“跟我来。”

尹槐带谢棋过去的方法再简单不过。他从房里柜中翻出了两颗明珠,用布包裹了,找了个托盘让谢棋拿在手里,光明正大地带着她到了殿上。彼时楚暮归尚未至殿中,整个大殿里静谧一片:殿上的桌椅布局有些怪异,主座上本来放着上好的梨花木椅不知道去了何处,留了一个大空却没有人在意。

谢棋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居然有几分紧张,在等待的过程中,她一直在数自己的心跳。原本平静的心跳在漫长的等待中越是往后越是跳得激越,到最后居然有几分喘不过气了…好在,最终楚暮归终究还是到了殿上,只是他到的方式却让谢棋瞪大了眼,手里的盘子险些落到地上…

他的确如同街头传闻中的那样儒雅翩翩,俊秀无比。轿子抬到了殿门口才停下,轿中的楚暮归是被一个人高马大的护卫从轿中抱到了轿下,又一个侍卫从轿后出来,把一个轮椅放安置到轿旁。起先的那个侍卫才轻轻地把楚暮归放到轮椅上,推着他入了殿到了主座的空位上。

堂堂贤王,居然是…个双腿无法行走的残废之人?

“小心。”尹槐在谢棋手里的盘子松动前接住了它,附赠了狠狠一眼。

谢棋却茫然不觉,只呆呆看着殿上那人:他坐在轮椅之上,安静恬然如同春柳夏荷,青葱无比的娴雅。难怪会在夺嫡中侥幸存活还深得当今皇帝宠爱,他身周的气质完全没有现世的半分污浊,功名荣禄仿佛与他并不沾边。这样的人,实在是与争权夺势无缘的。

第一个开腔的是莫云庭,他抱拳道:“王爷为宫选这等歌舞之事亲临,真叫朝凤乐府受宠若惊。”

楚暮归轻声笑道:“礼乐之事乃是国之大体,大人过谦了。能向皇兄讨了这差事来,可是我卯足了劲儿拉的裙带关系。”

“王爷客气了。”

莫云庭的口吻鲜有的和煦,谢棋却听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小心翼翼往后缩了几步,靠到了尹槐身边,却不想就是这细微的几步让莫云庭注意到了她。他回过头瞧见了拼命往人群中挤的谢棋,眉头不快地锁了起来,白色的纱布裹在他的额头上,一派纤瘦病弱的模样。

那纱布…谢棋在与他对视的下一刻记起了些什么东西,脑海里瞬间滑过几个存在她脑海里连续不断的声响。那是…昨晚她扶着他去房间,一不小心在长廊上的…砰!

红着额头的冷脸莫云庭…

谢棋咬着嘴唇憋着笑,狼狈地挪开视线。怎奈视线虽然挪开了,脑海里却依旧徘徊着那个冷面的莫大人早晨发现自己的额头上红肿一块的模样,她就忍不住在浑身打颤的笑意…不能笑!谢棋拼命喘息警告自己,却通通见效甚微。如此肃穆的殿上,每个女眷脸上都是风姿绰约,独独她埋着头双肩颤抖,一双手已经把自个儿的衣摆掐裂了…

“谢棋。”莫云庭冷清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你为何在这里?”

谢棋不抬头,只是暗暗掐了一把自家大腿憋住笑,含糊应道:“啊?”

“抬头。”

“…咳咳。”

“抬起头来,没听到么?”

万般无奈,谢棋唯有乖顺地抬起头来。如是,一张奇丑无比的,笑吟吟还憋红了眼的脸就入了莫云庭的眼,也入了楚暮归的眼。相较于莫云庭的寒光毕现,谢棋更加对上的是楚暮归微微诧异的眼。她清楚地看到那个温文的男人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诧异样,这让她一瞬间就想起了自己的脸,而后,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了去。

第一次,羞于见人。

莫云庭冷道:“三等司花贸然进殿,来人。”

“等等!”尹槐挥手拦下上前的侍卫,朝着莫云庭笑道,“小谢是替我端了物件上殿的。小谢,还不快把你手里的献给贤王殿下?”

谢棋这才反应过来手里端着的东西的功效,赶忙上前把盘子递到了贤王面前,犹豫了片刻在他面前轻轻跪下了,朗声把尹槐之前教的念了出来:“贤王安康。这是尹大人薄礼一份,请贤王笑纳。”

不长的一句话,谢棋分了好几次才念完。每一个字都仿佛在喉咙底绕了千回百转才从口中发出,这等没出息的模样让她有些无力,暗暗翻了个白眼骂了自己几句窝囊。

那贤王却仿佛架子大得很,良久都没有发出声响。谢棋心头压了一丝郁卒,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一滴地积攒了起来,直到最后她双手酸软,她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看了一眼那个高高在上的人。这一看,却吓了她一跳——那个贤王居然有几分想从轮椅上下来的模样,满脸通红,对上她的视线,他的脸上带了几分不自然。

少顷,他开了口:“对不起,我原本想亲手接的。”他喘息了片刻才轻笑,“其实我有时候是可以站得起来的,真的。”

其实我有时候是可以站得起来的,真的。

谢棋发现自己看着那个贤王楚暮归腼腆的笑的时候,心上起了一股酸涩味道,一直蔓延到了指尖。她稍稍挪了膝盖靠近了他,把盘子递高了,让他正好够得着盘中的东西:那盘子里是尹槐放在里头的一颗夜明珠,白日里朴素得很,居然入了贤王的眼。

楚暮归微笑着接过了,轻轻抬手道:“起来吧,不必多礼的。”

“是。”谢棋悄悄望了楚暮归一眼,退到了尹槐身边。

不多时,尹槐的声音便在殿上响了起来,他说:“早就答应王爷的小东西,耽搁那么久,还望王爷见谅。”

“无妨,是暮归劳烦了尹大人。”

楚暮归乃是朝凤乐府里罕见的贵客。司花奉上了府上最好的清茶,点上了最精贵的熏香。招待的事务每一样都精致到了极点,就连莫云庭脸上的神情都罕见的柔和。

谢棋默默站在边上,偷偷注意着殿上的事务。莫云庭那让人浑身不适的温和自然也在她的眼里,她瞥见他额上的纱布,屡屡憋笑难耐,却又在对上他冰凉视线的刹那硬生生把笑声咽下喉咙。回头看见他对上楚暮归的时候一派和气模样,谢棋不由对他“宠臣佞子”的帽子又多了一层认识:莫云庭此人,麻烦得很;如无必要,少惹为妙。

楚暮归是皇帝派遣的代表,莫云庭是执掌朝凤乐府礼乐大臣,而尹槐,则是府上实实在在管着礼乐司,这三人齐聚殿上,谈的自然是月后的宫选事宜。莫云庭召来了之前选拔脱颖而出的一等司舞司乐们,一一给楚暮归过目后挥手让她们退下了,微笑道:“王爷,这便是今年的一等司乐司舞。时候不早,请王爷先用过午膳,待臣安排好其他事宜。”

楚暮归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被尹槐打断。尹槐徐徐到了殿中,对着楚暮归缓缓行了个礼,才抬头露出一丝笑。他说:“王爷,尹槐有个不情之请,希望王爷答应。”

“尹大人请讲。”

“尹槐想举荐一人参加月后的宫选。”

楚暮归的眼里露出几分诧异,他疑惑道:“入宫的人选虽大致是一等无疑,但却不限二三等的司舞司乐参加,据我所知,每年皆有二三等的人脱颖而出。既然无槛,又何须举荐?”

“臣要举荐的是个司花,”尹槐低眉一笑,眼角的眸光稍稍掠过正努力往人群中挤的谢棋身上,眉毛一挑,伸出了手,“她。”

谢棋被点到了名在人群中再也隐蔽不起来,只好咬咬牙勉强扯了个虚伪的笑上前对上楚暮归的目光。她清楚地看到楚暮归看到她的脸那一刻错愕的神情,还有…随之而来的寂静。这是谢棋第一次后悔丢了尹槐送的面罩,后悔没能在人前遮住她那张丑陋的脸,不让他瞧见,露出嘲讽的神情…

谢棋的心纷乱起来,她几乎是本能地屈膝跪下了,埋下头沉默不语。即便低着头,她依然可以感受到被楚暮归的目光笼罩着的时候身体上那种战栗感。

良久,楚暮归的声音响了起来,他问:“你叫什么?”

那声音轻柔和煦,宛若春风。

谢棋跪在地上,犹豫了片刻才抬起头。她咬咬牙答道:“谢棋,我叫谢棋。”

乐聆

午后骤雨忽至,铺天盖地的阴云夹带着闪电。一个青天白日刹那间成了比黄昏后还黑上几分的阴郁天,一如朝凤乐府中许多人的眼。

谢棋发现自己在殿上成了个不尴不尬的所在。她不能进,不能退,没有资格与贤王对话,更没有资格坐到席上。无奈之下,她只能呆呆站在殿中,直到一个冷硬的声音在殿上响起,如同最细的冰凌一般,划过每个人的身上:

“小小司花参加宫选,尹槐,谁借你的胆?”

莫云庭。

谢棋抬眸时触碰到了他的目光:他噙着淡淡的阴沉之色看着她,全然陌生的眼神比冰还寒上三分。这目光太过透彻,仿佛能够穿过厚甲一般,谢棋很是憎恶。

尹槐却毫不顾忌:“云庭,这几年你主府外,□新司舞司乐向来是我一手操办的,你就省下这份心吧。”

莫云庭的眉头越发紧锁,他冷道:“司花参选,不合理法。”

尹槐却轻巧地笑了,眉眼弯翘,他说:“我瞧上这孩子,不过是因为她的身形像极了我一个故人。只是云庭,我与你认识多年,可从来没见你循过什么礼法。这孩子与你之前那些个情情爱爱你情我不愿的事情我保证不插手便是。”

尹槐的眼神里满是调笑,他戏谑的目光划过谢棋的脸颊,又轻飘飘落到了莫云庭眼里,眉梢轻轻一挑。“情情爱爱你情我不愿”几个字咬字清晰,摆明是故意的。在大庭广众之下,他故意把这几个府里几乎没有人敢公然提及的字眼轻轻松松脱口而出,既像是好友间的玩笑,又像是挑衅。

一时间,所有人的脸色都带上了怪异之色,殿上鸦雀无声,死一般的寂静。

莫云庭的脸上毫无神色,如同一尊摆放在殿上的木偶。

这样诡异的情境,最折磨的是谢棋。她已经不知道自己的嘴角僵硬成了什么样子,可偏偏她还是所有人的目光落点。认识的,不认识的,亲近的,敌视的,各种各样的目光在她身上渐渐汇拢起来,让她觉得浑身针扎一般。假如每个人的目光是一根针,她毫无疑问已经是千疮百孔…忍无可忍,她朝尹槐狠狠飞去一记瞪眼,却换来他得意地一挑眉。

——混蛋。

——客气了。

谢棋身处冰火炼狱,偏偏尹槐依旧笑得春风满面,他说:“云庭,不如和我打个赌?”

莫云庭沉默不语。

尹槐垂眸道:“谢棋从未学过任何舞技,我来□一个月。假如月后她能赢得了三等的司舞,那你就给了她参选的机会,怎样?”

“输了呢?”莫云庭冷道。

尹槐喜上眉梢:“输了便让她出府,再不许踏入我朝凤乐府半步,如何?今日正好王爷在场,也可做个凭证。不知王爷可有闲情?”

如是,谢棋莫名其妙促成了一个赌局。而作为骰子,她有怒不敢言,只能憋在心里咬牙切齿——好个尹槐,她还以为他是一片好心满足她的好奇心,原来打从一开始,他让她端着礼到殿上打的就是这般主意!她今天可真是…自带着口袋把自己给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