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财迷,他精,可他也胆小,让他和人打架,让他去抢东西,他是不敢的。

余仁心里其实也直打鼓,可他看见余智脸发白,一得意,腰挺直了,“你是个胆小鬼我知道,你不敢打,一边儿歇着。”

“谁是胆小鬼,谁不敢打?”余智红着脸嚷嚷。

为了表明他胆子大,为了表明他不比余仁这个大哥差,他也拿了条扁担。

扁担虽然拿了,余智就在后头跳脚,不往前冲。

余礼和余义冲在最前头。

齐郁杨弯下腰,“四舅你傻呀,你就莲姐一个闺女,这东西就算抢回家你能分着多少?”

余义呆了呆。

齐郁杨瞥了余礼一眼,“你呢,连个媳妇儿都没有,孤家寡人一个,你凑啥热闹。”

余义嚅嚅,“你三舅他攒钱,娶媳妇儿…”

“呸。”齐郁杨鄙夷的呸了一声,“娶来媳妇儿又被逼得自杀了,算谁的?害死一个还不够吗?”

余礼“啊”的一声大叫,抱着头,痛哭着踉踉跄跄跑了。

“三哥你干啥?”余义慌了,忙去追他,“你哭啥呢?”

余礼捶着路边的大树,“我想起你三嫂了。你三嫂可怜啊,跟着我没过上两天好日子,年纪轻轻的人就没了…”

余礼捶着大树,蒲扇般的大手捶得流了血。

他媳妇儿多年轻多好看啊,对他又那么好,咋就想不开喝了药呢。

余义沮丧的蹲在他身边,“你光棍儿一个,我只有一个闺女,家里啥好事也轮不着我,咱俩别凑热闹了,在这儿歇会儿吧。”

齐郁杨在车上又蹦又跳,余仁和余智两个人一方面是被她刺激的,另一方面认为余小妮是他们的亲妹妹,就算真动手抢了也是家庭内部矛盾,拎着扁担冲上来了。

齐铁庚大吼一声,把余仁拨拉到地上,余仁屁股差点摔成八瓣,疼得直喊娘。

余智趁着齐铁庚打余仁的功夫,奋力拉下一个编织袋,扛起来就跑。

齐郁杨嘴上叫的欢,但眼睁睁的看着余智抢东西,根本不阻止。

齐铁庚棍把余仁打下去,见余智抢了东西跑,急了,“我去追!”

“爸,不要。”齐郁杨忙拦住他,“让他抢。”

“为啥。”齐铁庚一愣。

齐郁杨告诉他,“爸,东西不要紧,你的安全才最重要。你要是下去追二舅,大舅趁机在背后偷袭你,那可咋办?我是女孩儿,我又不会帮你打架,俩打一,你会吃亏的。我宁可不要东西,也不要爸吃亏。”

“还是我闺女心疼我。”齐铁庚心里别提多舒服了。

闺女不在乎东西,就在乎他这个亲爹啊。

余智把东西甩到拖拉机上,一脸兴奋,“社哥你等着,我再去一趟,多扛些货回来。”

余公社急得都不行了,“老弟啊,哥帮你拉东西没事,你可不能真抢啊。”

余智乐了乐,“没事,小妮是我亲妹子。亲哥拿亲妹子的东西,有啥?”

他拎着扁担又去战斗。

余仁捂着屁股从地上站起来,“好你个齐铁庚,你连大舅哥也敢打!”骂骂咧咧的拎起扁担,“老子非捶死你不行。”

余仁和余智兄弟俩举着扁担,“冲啊。”一齐往货车这边冲。

齐铁庚举着木棍,“光天化日之下硬抢,我跟你们拼了!”

警察小方和他的同事老古、老武匆匆赶过来时,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幕。

小方气坏了,“在派出所前抢劫,这是真不把国法放眼里了!”

老古其实不老,才四十出头,“想当年咱市的治安是很好的。十年浩劫之后治安是差了些,打架斗殴时有发生,可这在派出所前抢劫的,我还是头回见。”

老武也是四十多岁,他是退伍军人出身,最有行动力,一句废话没有,挥着警棍就冲过去了。

沉闷的两声棍响,余仁和余智嚎叫一声,一起跪倒在地。

老武身手太好了,这两棍稳准狠,都敲在腿上。

“不许动!”“不许动!”老古和小言呼喝着跑过去,一人按住一个。

齐郁杨泪花闪烁,“同志,幸亏你们来得及时啊,要不然我家的货就要被抢完了。”

她跳下货车,含着热泪向老武道谢,“同志,谢谢你!你救了我们一家,我要代表全家人、代表全体市民给你们送锦旗!”

齐郁杨哭得稀里哗拉的。

老武身手过硬,心也硬,可看见个小姑娘哭成这样,也很同情,“小姑娘,别哭了,有人民警察在,不能让老百姓被欺负。”

“嗯,人民警察为人民。”齐郁杨连连点头。

齐铁庚扔下木棍,也跳下车,“三位同志,太感谢你们了。幸亏你们来了,我这货才能保住。”他指指拖拉机,“已经被抢走一包了。要不是你们及时赶过来,我一个人可打不了他们两个。”

“对方就两个人吗?”小方利索的给余仁戴上手铐,问道。

他怎么记得,刚才那拖拉机上可不止两个人。

“动手抢的就这两个人。”齐郁杨抢着回答道。

她目光往大树那边扫了扫,余礼和余义已经连滚带爬的跑了。

这俩人动作倒不慢。

“我没抢,我没抢,这是我家的东西…”余仁拼命挣扎。

余智吓得眼泪鼻涕一起流,“同,同志,我不是坏人,这是我妹妹让我拿的啊。”

余小妮惊慌失措的跑过来,“同志,同志你们弄错了,他们不是坏人,他们是…”

齐郁杨张开双臂拦着余小妮,不让她再往前,“妈,你到底和谁一家的?刚才的事你也看见了,你还想为他们开脱。你还要不要我爸,要不要我?”

“我当然要你爸,当然要你。”余小妮急切的想推开齐郁杨,“杨杨,别胡闹,妈有正经事。”

“要我你就别过去,别为他们开脱!”齐顾杨声音拨高了,“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对我的吗,知道他们是怎么算计我的吗,他们拿我不当自己人,你还处处为他们着想!”

余小妮一心想救她的哥哥们,看也不看齐郁杨,“小孩子懂什么,一边儿待着去。”

齐郁杨一下子爆发了,哭着喊道:“我都说了他们对我不好,你还要去救他们。你根本不把我放在心上,那你生我干什么?你把我生下来就为了让你娘家人欺负的吗?”

余小妮愣了,“杨杨你…”

她完全摸不着头脑了。

她的女儿明明和她一样老实巴脚的,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厉害不饶人了。

齐郁杨眼睛红红的,盯着余小妮,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懦弱的人就不应该生孩子!你不爱孩子,你保护不了我,你对我的喜怒哀乐都不在意,我被人欺负了你也不管,你就不应该生我!”

“杨杨你在说什么啊。”余小妮六神无主了。

齐郁杨抹了把眼泪,“你如果还是我妈,你就回驾驶室里坐着,一句话也不许说。”

余小妮嘴唇颤了颤,哀求的道:“杨杨…”

齐郁杨推着她往前走,“回去,你再替抢劫犯说话,我就不理你了。”

余小妮心乱如麻,“杨杨,他们,他们是你舅舅啊。”

齐郁杨不理,把余小妮推到车旁,逼着她进了驾驶室。

余小妮犹犹豫豫的进去,齐郁杨马上把车门关上,“不许出来,不然爸和我都生你的气。你要敢下来,咱这个家就散了。”

余小妮急得哭了,隔着玻璃,能看到她哭得又伤心又着急。

齐郁杨狠狠心没理她。

让她哭吧,她哭得再伤心,也比她继续让余家吸血更好。

余家这帮吸血鬼,不把余小妮吸干了是不会满意的。

做为女儿,齐郁杨必须把她从余家人的魔爪下解救出来。

余小妮不出来捣乱,接下来警察公事公办,把涉案人员抓了,齐郁杨和齐铁庚到派出所做了情况说明,签了字。

余公社在警察出来那会儿就觉得不对劲,想跑,可他开的是拖位机,动静太大,怕惊动了警察跑不了,再落个畏罪逃跑的罪名,就傻呼呼的没动,也被当成从犯抓了。

“同志,我真的就是个拉货的,这事和我没关系啊。”余公社哭丧着脸,苦苦哀求。

小方冷笑,“赃物是余仁、余智抢的,你亲眼看见他俩抢东西,还让他俩把赃物往你车上放,你就没有责任?”

余公社张大嘴巴呆了好一会儿,双手抱头,蹲在地上放声痛哭。

他后悔啊,就为了十块钱,他跟着余家兄弟几个来拉货,硬是把自己弄到局子里来了。

齐郁杨和齐铁庚说明过情况从屋里出来,余公社哭得正悲痛。

哭声有点像牛叫。

齐郁杨抽抽嘴角。

这也是个不走运的。平时在村里还算机灵,今天沾上余家这兄弟几个,倒霉到姥姥家了。

她和齐铁庚出了派出所,上车,让老李把车开到机械厂家属院。

齐铁庚是在机械厂上过班的,后来余老太闹得狠了,才把工作让给了余乐山。

他那时候正赶上厂里分房,和余小妮分了两间平房,住得挺宽敞。后来工作让给余乐山,余乐山分的是单身宿舍,就一间小房子,余乐山不干,要和齐铁庚换。齐铁庚没办法,只好把两间平房让给余乐山,他和余小妮、齐郁杨一家住了小房子。

这时候的房产情况有点混乱,管得不严,齐铁庚赚钱后在房前搭了个小间,一家三口勉强也能住。

回到家属院,卸了货,才给老李结算了租车的钱,约好来拿货的张二婶就来了,“小妮啊,我可等你好几天了。我这儿货早卖完了,就等着你回来了,我好再开张。”

张二婶也是机械厂的家属,她是农村来的,没工作,从前一直靠她丈夫养,里里外外啥活都干,洗洗涮涮全是她,结果就因为她不挣钱,全家人包括她的儿子、女儿在内都看不起她。自打余小妮开始往南方跑,张二婶就从余小妮这儿批发些发饰、化妆品之类的东西,摆个地摊儿叫卖。余小妮进的货全是南方最新的款,年轻姑娘们、小媳妇们就没有不喜欢的,张二婶生意做的好,赚了不少钱,尝到甜头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余小妮把张二婶定的货取出来,“二婶子,这些发夹换新款了,比以前更好看。”

“好看,好看。”张二婶乐得合不拢嘴,“这些东西一定好卖!”

张二婶除她定下的货之外,又多要了一倍的东西,当场就从怀里取出个布包,一张一张数出大团结,“小妮,账结清了。”

余小妮收下钱,“二婶子,你现在都不用赊账了。”

张二婶拍大腿,“可不是咋的,从前我没本钱,是小妮你心肠好,让我赊账,我才有今天啊。”

她谢了又谢,得意的拍拍上身,“小妮,现在二婶子有钱了。我一天摆摊儿卖的钱,顶得上我男人、我儿子一个月的工资。现在啊,我家再没人敢看不起我了,我男人从前见着我开口就骂,现在我对他是抬脚就踹。”

余小妮和张二婶关系一直很好,虽然满腹心事,听张二婶这么说,也露出欣慰的笑容,“二婶子,我真替你高兴。”

齐郁杨抿嘴笑。

还真别看不起摆地摊儿的。八十年代刚刚开始改革开放,物资供应还不充裕,工人们手里有闲钱没地方花,像张二婶这样摆地摊儿,卖些年轻人中意的小东小西的,就很赚钱。

送走张二婶,余小妮叹息,“二婶子也是熬出来了。我才到厂里那会儿,就因为她做饭晚了,被张二叔打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她哭都不敢哭。”

“女人还是要手里有钱,做家庭妇女,过得好不好,全凭男人的良心了。”齐郁杨微笑。

“对,还是要手里有钱。”余小妮心事重重的点头。

齐郁杨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故意问:“张二婶挣钱了,在家里就能直起腰了。妈,为什么你也挣钱了,在姥姥家还是一点儿地位也没有?”

余小妮被她问得愣了愣,抓住了她的手,“杨杨啊,你和你爸在派出所说啥了?你大舅二舅不会蹲监狱吧?”

齐郁杨神态再正经也没有了,“妈,咱们要做遵纪守法的好人,你说对不对?大舅二舅他们事情已经做出来了,按照法律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政府是不会冤枉他们的。”

“可是你姥姥…”余小妮担心余老太生气。

齐郁杨不等余小妮说完,就打断了她,“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姥能在余家当家,不能当派出所当家。妈,这件事你别管了,反正咱们谁也管不了,派出所都是好同志,他们会依法处理的。你要对人民警察有信心。”

余小妮张大嘴,说不出话。

她觉得齐郁杨的话不对,可她不会说话,反驳不了。

又有几个人过来拿货,余小妮和齐郁杨、齐铁庚一起忙活,批发了货,收好钱,齐郁杨一笔一笔记下账。拿货的人走后,一家三口把货整理好堆好,记好账,一直忙到半下午,才算消停了。

中午饭都没来得及做,是张二婶和隔壁的大刘媳妇儿送来的。

齐郁杨忙活完,洗了手、脸,又洗了脚,打算上床歇会儿。

端着盆出去倒水,水往墙角一泼,有人低低的惊叫一声,吓了齐郁杨一跳。

余义狼狈的从墙角站起来。

“四舅,你在这儿干啥。”齐郁杨皱着眉头。

余义抹着头上的洗脚水,说话都不敢高声,“杨杨,四舅手里没钱,连坐车的钱都没有…”

他是坐拖拉机进城的,以为还能坐拖拉机回去,身上一分钱也没带,回不了家了。

齐郁杨声音淡淡的,“四舅,你还是别坐车了,走路回家吧。你也不想想,大舅二舅被抓了,派出所的同志能不审问他?他们能不招供?到时候他们供出来你和三舅也去了,你想会不会有人到余家村抓你?”

余义忙辩解,“杨杨,我没抢,我啥也没抢。”

齐郁杨不客气,“那你抡扁担了没有啊。”

余义惊出了一身冷汗,“这也算啊。”

齐郁杨冷笑,“公社舅舅没偷没抢,就因为他拖拉机上有赃物,不也被抓起来了?”

余义一张脸白得跟张纸一样。

“杨杨,你说四舅该咋办。”他算是没主意了。

齐郁杨四处张望,“三舅呢?”

余礼和余义一起跑的,人呢。

余义愁眉苦脸,“你三舅抱着棵大树哭,我拉都拉不起来。”

齐郁杨不由的摇头。

她告诉余义,“四舅你想想,派出所的同志到了余家村,要是你在家,肯定抓你走。要是你不在家,他们也不能天天在家里守着,对不对。”

余义不由自主的点头。

对,他不在家,还怎么抓他。

“所以,你别做车了,走路回家吧。你走路回到家,一定很晚,那就不会被抓着了。”

余义心悦诚服的点头。

就是,走路回家,回家晚了,就不会被抓走了。

齐郁杨回家取了两个馒头,“家里没吃的了,就只有这个。四舅,我是看在清莲姐的面子上给你这个的,要不然就凭你要抢我家的东西,我馒头都不给你。”

余义一脸羞愧的接过馒头,“杨杨,四舅没想抢你家东西,四舅就是听你姥的话。”

“行了,少为自己找借口了。”齐郁杨奚落他,“姥让你杀人放火,你去不去?什么听了姥的话,你还不是为了你自己。”

余义脸红了红,把馒头往怀里一塞,低头走了。

齐郁杨哼了一声。

哼,想抢她家的东西,不是好人。虽然犯罪未遂,但也应该得到应有的惩罚。还想坐车回家?做梦去吧。

走回去吧,好好锻炼锻炼身体。

齐郁杨转身回去了。

到了僻静地方,余义瞧瞧四下里没人,狼吞虎咽的吃了个馒头。

早上吃了饭出的门,一直到现在才吃东西,他可真是饿坏了。

剩下一个馒头,余义拿在手里瞅了半天,自己和自己挣扎了半天。

吃了吧,怪过意不去的,毕竟余礼是他亲哥,现在还饿着。不吃吧,他饿,他一个馒头根本没吃饱…

挣扎了半天,余义用力把馒头掰成两半,比较了一下,挑了大的那半塞到嘴里。

他三哥还饿着呢,给一小半吧。

不吃小半个馒头,怕他三哥走不到家。

余义找到余礼,把小半个馒头塞给他,“赶紧吃了,咱好走路回家。”

余礼饿了,一边哭,一边大口大口的吃馒头。

吃过馒头,余义和余礼就走路回家了。

城里离余家村远,走路本来就慢,这哥儿俩中间又走错路到了小高庄,重新拐回去,那就更远了。

他俩走到余家村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

两个人腿都要走断了,精疲力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