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你逃不开的宿命。

你以为你能控制我吗?她冷笑。

我的耳光用力地扇过去。我说,我能够控制你,乔,你要清楚这件事情,我能控制全部。

她的脸靠在墙上发出崩溃的哭泣。

我们的机票订在晚上。从上海到北京。

乔和我坐在候机大厅里。我的肚子稍微有些隆起,所以我已经不再穿牛仔裤。我穿淡粉色的厚粗布裙子。我已经找好房子和工作,我也依然能够写作。还有乔。我爱的人。

那天她还是穿着我第一次见到她时,那件刺绣的灰绿棉布上衣。她抹了口红。她已经很久没有想到精心打扮自己。我喜欢看到她自然健康的样子,她似乎接受了新的开始。她明白朝颜离开以后,我是她惟一可以依靠的人。

未央,你看好多人。

是的。很多人彼此都不认识。

认识了又如何,还是会分离。

但分离的人有些会永远留在我们的生命里,不会遗忘。

她不响。她说她想去洗手间,她把她在听的耳机塞到我的耳朵里。她的眼睛看住我。

未央,那天为什么会坐在一起听课呢?

因为你穿了件灰绿颜色的上衣,我喜欢。我拍拍她的脸。

未央,你爱我吗?

是,我爱你。

朝颜也曾经说他爱我,但后来不爱了。

那是因为时间太长了,爱会变化。除非时间停住。

她点头。她的笑容很灿烂,好,我去去就来,然后她蹦跳着向前面走过去。她是我喜欢的女子,像苔藓一样潮湿清凉,自由自在。我把手搭在自己的腹部,我习惯了这个姿势,我还没有告诉她,我有了孩子。我想她会喜欢。这是我们的孩子。

耳机里放的是她喜欢的蔡健雅。淡淡地唱着,他的样子已改变,有新伴侣的气味,那一瞬间,你终于发现,那曾深爱过的人,早在告别的那天,已消失在这个世界。心中的爱和思念,都只是属于自己,曾经拥有过的纪念。

那首歌是在翻来覆去地唱。唱了很久。我忘记了时间。直到前面突然出现混乱,很多的人开始往前面跑,然后有保安出现。我摘下耳机,艰难地拖着沉重的大包往前面移动。我想

乔应该回来帮我一把了,说不定是飞机要延误或换票。

人群涌在洗手间门口。我的腹部被一个男人的胳膊撞了一下,剧痛起来。我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叫,让开!让开!让我进去!我扔下行李挤了进去,我看到躺在白色瓷砖上的女子。

她的灰绿色刺绣纯棉布上衣已经被鲜血染透。她的手腕支离破碎仿佛一堆棉絮。她的脚光着没有穿鞋子。她的眼睛没来得及闭上。她死了。

9

我没有去成北方。我决定在南方过冬,因为我要孩子能平安地出生,因为我又开始只有一个人。乔以她的方式离开了我。

我想念我们初相遇的时候,抵着头躲在书本后面看手相。她的头发漆黑清香,她的眼神幽蓝,她有信仰着的爱情。有太多气味是我爱的。我爱的人。

朝颜给我写信来。他说,我在东京一切安好,只是晚上失眠的时候会听到风和云朵呼啸的声音。还有乔的眼泪。如果没有你,未央,也许我早已经和乔结婚,平淡地生活着,在上海。很多次我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可是如果让我重新选择,我还是会要这样的结局。你好吗,未央?还有,乔好吗?

我没有给他回信。我的腹部一天比一天隆起。对生活我是无所畏惧的人,因为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可以害怕失去,或者有什么东西极力欲得到。如果曾经有过的,我想是爱,但现在我感觉到安全。

我一点也不想遗忘他们。我想我的母亲,她穿着高跟鞋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她像朋友一样对着我暴露她所有的孤独和绝望。还有乔,她的快乐,她的没有任何预感和设防的快乐,曾经一度让我充满希望,只有和她在一起,我才能平静。然后是朝颜,我惟一的一个男人,那个笑容温柔的男人,他给了我一个孩子。

我想每天看着他们,这样才能让我的孩子像他们。可是我只有乔和朝颜的即拍得小照片,粘在手机上的,发黄模糊,渐渐剥落。我长时间地凝望它,凝望那些被伤痛和幸福打击和摧毁过的脸。

然后有一天,那张小照片消失不见。乔和朝颜的面容失去了具体的轮廓。只剩下记忆。

这一年上海的冬天非常寒冷。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感觉到彻骨的恐惧。我爱的人,一个一个地走了,一个一个地离开我。我以我母亲的方式抓住了一个生命。可是我想,最起码我不会后悔。我在黑暗中闭上眼睛,感觉到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地覆盖我的眼睛。我听到自己轻轻叫出一个名字。

在我临产之前的一星期,我给朝颜打了电话。

朝颜电话里的声音依然温和清晰。他很意外,他叫我,未央。

我说,朝颜,我想我对你能够坦白几件事情。先说三件。1.我在童年的时候杀掉了我的母亲。2.我是决意要把你和乔分开。3.乔在机场的洗手间里自杀,已经死了。如果你愿意继续和我说话,我再讲下面几件。

电话那端一片沉默,只听到朝颜的呼吸。我的唱机里放着那首歌,蔡健雅,她唱,他的样子已改变,有新伴侣的气味,那一瞬间,你终于发现,那曾深爱过的人,早在告别的那天,已消失在这个世界。这是乔在朝颜离开以后最喜欢听的歌,我终于知道她爱他有多深,但是她什么也不说,她什么也不做。她是被我揉在手心里的一团花瓣,汁液渗透我的灵魂。当她死在陌生人涌动的机场里面的时候,她终于脱掉了她的鞋子。她光着脚。

我拿着话筒微笑。我聆听着那端的沉默。然后我听到轻轻的喀嚓声。朝颜挂掉了电话。

10

春天来了。孩子刚出生的时候,眼睛是清澈无比的蓝。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孩,有漆黑的头发,湿湿地搭在头上。我非常想带她去陕西路的天桥。我想抱着她,把背靠在栅栏上,慢慢地仰下去仰下去,让我的头发在风中飘飞。天空中的云朵以优美的姿势大片大片地蔓延过城市。当她逐渐地长大,她会了解,当一个女子在看天空的时候,她并不想寻找什么。她只是寂寞。我依然留在南方。因为乔和朝颜属于这个城市。还有我的孩子。

我给朝颜写信。我不知道可以写些什么,就把白纸寄给他。有时候上面有泪滴,有时候什么都没有。我在上海的西北角租了小小的房子,我开始继续写作,用稿费来养活孩子和自己。如果时光能够流转下去,宿命会有它完满的结局。

一周有两天,我仍然去学习英文。孩子太小,有时候我带着她,把她抱在我怀里睡觉。中途如果她吵起来,我就走到操场上去。我的同桌是个30岁左右的女子,短发,喜欢穿白色衬衣。她走出来递给我一支烟,让我非常感激。

她说,孩子很漂亮。

我微笑,我说,因为她像我爱的人。

她点头。你很幸福。

是。我很幸福。

我又等到了朝颜的来信。他说,未央,我和一个在日本的上海女孩同居了。我可能不再回来。那封信我看到头两句,我微笑,然后放下信,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加冰。

然后我继续抽出信纸看……春天的东京很美,樱花开得像潮水一样,风一吹,一夜之间就落了。我想有些事情是可以遗忘的,有些事情是可以纪念的,有些事情能够心甘情愿,有些事情一直无能为力。我爱你。这是我的劫难。我相信我爱你。依然。始终。永远。希望你幸福。

信封里掉出几片发黄干枯的樱花花瓣。我把它们捡起来。

眼泪温暖地流淌在我的手指上。那些花瓣有了水分开始柔软起来。我把花瓣放到孩子的手心里,看她抓着它们露出天真的笑容。我想,她会长成一个眼睛幽蓝的女孩,美丽,潮湿,自由自在如苔藓。

我惟一的一个男人,我爱的人里面,依然活着的一个。我会继续用无字的信告诉他我的爱情。

可是,朝颜,离你回来的两年还有多长时间?

瞬间空白

1 天空的蓝是疾病

26岁的时候,倪辰依然过着与世无争的校园生活。

他是复旦读物理的研究生,打算读完以后再读博士。博士读完,再出国继续读。就这样一直读下去。倪辰认为自己是个有计划的人,对未来他不喜欢过分复杂地设想。他喜欢简单生活。喝白水,穿棉布衬衣,挤公车上学,不交固定女友。有空闲的时间会独自去看一场电影。

有时候倪辰去图书馆,看着风把窗外大樱花树的花瓣吹进来,飘落在他翻开的书页中,阳光闪烁在粉白的花瓣上。他用手指拈起它,看着清香的汁液沿着皮肤的纹理在渗透。

是这样温暖而寂静的春天阳光,透过绿色的树叶,像水一样地倾泻下来。

很多时候,倪辰是不喜欢说话和活动的人。就像他除了青浦外婆家没有去过更远的地方。倪辰想,快乐是什么呢?也许这个问题思考起来,就已经不是快乐了。

所以,大部分时间里,倪辰不考虑这个问题。

2000年的春天,对倪辰比较重要的事情是,他买了一台电脑,可以在家里上网。除了查找学术上的资料,有时候他会去一些冷僻的地下网站看诗歌。

那些写诗的人,有些也许是在地球的另一端,有些曾是在公车上擦肩而过的一个。倪辰不清楚诗歌与物理之间的关系。但他知道这是生活中重要的两个部分。

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是认识了靳轻。

有谁能够设想自己会在某个场合某个时候遇见某个人。

如果不是意外,倪辰想自己不会出现在那个陌生别墅区的烧烤聚会上。朋友在这个公司上班,别墅属于朋友的老板,然后靳轻是公司的一个员工。

关系似乎复杂,但见面的时候,靳轻只是一个突然的影子。好像在黑暗中隐藏了很久,出现的时候光线有些刺眼。让人晕眩。

她带着一只小狗在别墅区附近偏僻的一处树林里,独自坐在中国玫瑰的花丛下,凉鞋凌乱地踢在一边,在抽烟。那只白色的博美犬在草地上到处乱蹿。她偶尔懒懒地叫唤它,手指上的香烟已经垂下很长的一截烟灰,风一吹就散了。

在离此不远的别墅里,有一帮和他们有关或无关的人正在喧闹,隐隐的,风中还有笑声传过来。倪辰看着她。他在太阳下走了很久,脸已经被晒得发烫。

天空非常的明亮。蓝得像一种疾病。难以治愈般的痛苦的蓝。

很久以后,每次倪辰回想起和靳轻的第一次相遇,首先控制他脑海的,就是这样一片明亮得刺眼的深蓝天空。那一瞬间,在微微的催眠般的晕眩里,倪辰感觉自己的脸上浮现出笑容。他微笑地看着她。

他们一起折回去。女孩走在倪辰的身边,手里抱着小狗,另一只手夹着烟,仰起脸看云。从树枝间洒下来的阳光,丝丝缕缕地浮现在她的脸上,女孩把眼睛眯缝起来。

倪辰又笑。他的笑淡淡地浮现在唇角。女孩说,笑什么,你是否常常会觉得快乐?

是。虽然我不太清楚它到底是什么。

在别墅的车库前,女孩拉开门,蹲下身把小狗放进去。里面的其他小狗围了过来,对着她细声地叫并跳跃着,她伸出手指让它们舔吮,看着它们津津有味的样子,很久,然后她抽回自己的手,把门关上。

倪辰靠在门框上看她。女孩的长发很柔软,微微凌乱地从脸的两侧倾泻下来,她站起来,抚摸自己的手指,她的烟还夹在手指上,已经垂下来一大截烟灰,她噘起嘴唇吹掉了它。

看得出来它们很寂寞,有严重的皮肤饥饿症。

是吗?

是的,就像我的手指。

她笑。在门廊一块幽凉的阴影里面,年轻的容颜。一种甜美和黑暗纠缠交织的笑容,像从森林深处的泥沼里开出的野花,洁白的,似乎即将枯萎。她穿着一件白色细麻的复古风格的上衣,领口和袖口用丝线绣着细细的碎花。有点脏的粗布裤子,依然光着脚。

我叫靳轻。她低声地说。你很好,你的唇角看过去很脆弱,但是美。她看着他的嘴唇,带着怜惜的表情。这样直接的赞美,对一个陌生的男人。倪辰虽然意外,但仍然淡淡地看着她。看着她转过身,朝房间里的喧嚣走去。

聚会直到午夜才结束。公司有统一的车把一大帮人从郊外送回城市。

他们夹在酒气浓烈的人群中,倪辰看到坐在前侧的她把头靠在座位上睡着了。他们一直没有再说话,直到倪辰准备下车。

你有E-mail吗?我可以写信给你。她突然直起身看着他,眼睛灼亮地,在夜色中注视着他。

我有。倪辰拿出笔在纸条上写下E-mail地址,然后递给她。你应该常常穿着鞋子,这样不容易着凉。他下了车,看到她把脸贴在玻璃上看他。被挤压的脸带着一种扭曲的忧伤。倪辰顿在那里,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车子突然很快地启动了。

她的脸一闪而过。

第一封E-mail是倪辰在7天以后收到的。

7天里面,倪辰每天如常地收信发信,他感觉自己是平静的,并没有任何期待。只是在独自去图书馆看书的时候,抬头看天空依然会觉得晕眩。倪辰怀疑自己是在网上看诗歌太久,他想,应该去买台打印机,以后把那些诗歌打印下来再读。

那天他洗完澡在深夜12点多上网,突然在收信箱里看到一个陌生的名字,JQ。他打开那封信。

倪辰,今天下雨,天空灰暗。我在车上。看到雨滴从玻璃上滑落的样子,原来是有轨迹可循的。它们短裂,急促,破碎,缓慢,像一个脾气暴躁的人欲言又止,充满压抑。我一直看着它们,直到下站。大概是一个小时左右。

下车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眼睛是盲目的。

很多时候。好像那个午后的阳光。和天空的深蓝色。你的寂静让我觉得很难受。为什么我们都会说不出话来呢……

倪辰熄灭了台灯,然后在黑暗中看着这封信。屏幕很刺眼。那封信寥寥的,像她玻璃窗后的脸。

2 两个人的孤独

认识靳轻对倪辰来说,是生活中一件重要的事情。

这个重要是因为,倪辰发现他的生活中,属于靳轻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多。她写E-mail给他,有时候一天有三四封,有时候一星期一封。她在网站上班,所有的信都是从公司的信箱发出来。最多的发信时间是晚上10点。他不清楚为什么这么晚,她却不回家。

信都写得不长。干净的,不连贯的,一些片言只语。然后在信箱里越积越多,像夜晚无声无息的雪花。终于倪辰不得不另辟出一个文件夹,来保留这些无头无尾的E-mail。

倪辰,你喜欢你的父母吗?为什么有时候我觉得和他们似乎没有关系。他们在另外的城市里,我独自在这里。我的眼睛很像年轻时候的母亲,但是15岁以后,我再也没有和她拥抱过。我常常不想见到他们。可是我又知道,我深爱着,这两个越来越陌生的人。

爱他们,爱得自己心里发疼,一想到如果以后,他们会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我就感觉非常的恐惧……

…………

你感觉过孤独吗?有时候我似乎感觉不到,就好像在办公室里,我会一个人在整整一天的时间里不和任何人说话。我以为自己已经能控制自若。可是有时候,突然意识到其实孤独已经把我吞噬在其中,就会非常绝望。

我会尖叫。会大声哭泣。会浑身发抖……

…………

自然她也提起男人。一个上海男人。

……我和他住在这个城市最偏僻的角落,我们很穷。有时候我想我和他是两条季节转换中的昆虫,只能蜗居在裂缝里,泥土深处最黑暗潮湿的裂缝。

我们相对无言,常常吵架。他不停地花钱,所以我感觉很重的压力,我必须不停地不停地挣钱,我怕我们会饿死……

…………

喜欢他在黑暗中抚摸我的手指,轻轻的,隐约的。我的手指很凉。但他的皮肤是温暖的,温暖地把我覆盖。好像童年时曾听到过的歌声,又萦绕在周围,我想起来应该是外婆唱的赞美诗,能让我的心平静下来。

于是,我想,手指是很寂寞的。如果没有抚摸,它们会死。

可是这个男人,他抚摸我,在有些寒冷的黑暗里……

倪辰那天午后,是和鲸一起走出校门,准备各自回家。鲸是一个南京女孩,常常会在图书馆里给倪辰留位置,有时候也会一起去别的学校轮流地看实验话剧。那是一个圆脸的、笑容特别纯净的女孩,因为从来不需要倪辰的诺言,所以彼此一直很温情平和地相处着。

鲸说,倪辰,最近你有些愣愣的,是不是得了网络孤独症了?

倪辰说,不会吧。

鲸笑了。有空的时候还是多出来晒晒太阳,电脑屏幕看多了,人会苍白的。

倪辰说,好的。

他们在车站分开,倪辰上了一辆意外地非常空的车。他坐在窗边的位子上,看着阳光照进来,于是他摊开手心,看着跳跃的光线像鸟一样起起落落。

突然他觉得心里很难受。第一次,倪辰发现自己感受到一种痛苦。这已经不是属于他自己的简单生活。

回到家里,倪辰给靳轻写了一封信。他听到自己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出很寂寞的声音。

靳轻,我们在一定范围里也许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我希望你能快乐一点。就像那个下午,你的旁若无人。也许我们该见见面了。我家里的电话号码你知道吗?

信是在下午6点发出的。10分钟后电话响了起来。

倪辰,是我。电话里那个甜美的听过去很单薄的声音。晚上出来吃饭好吗?我会去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晚餐。

倪辰的心跳停顿了10秒钟左右,然后他笑了。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其实是故作轻松。好啊,我又可以像上次那样蒙混一顿饭了。

倪辰没有吃家里已经准备好的晚饭,穿上衬衣和皮鞋,又走到闹哄哄的大街上。他挤完了三辆公车,然后又快步走了10分钟左右,终于满头大汗地跨上了餐厅的楼梯。突然他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为什么要过去呢?他不是一个喜欢凑热闹的人啊。

但是在看到靳轻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心平静下来。靳轻在一大帮陌生人中站起来对他挥手。暮色笼罩着她的脸,在暗淡的光线下面,她很消瘦。穿着上次的细麻刺绣上衣,长发凌乱。

她的另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一个男人的肩上。

林对倪辰打了个招呼。他看上去人很混浊,有点肮脏。好像身体里面弥漫着烟和大麻的毒,而且神情颓丧,不停地打着哈欠。他毫不顾忌自己的粗鲁及无礼。但是他很英俊。是非常英俊的男人。

倪辰就坐在他的对面。他看到靳轻没有得到任何照顾,林一直边打着哈欠边大口地喝酒。直到他最起码已喝掉四瓶啤酒,脸色发白但似乎没有任何醉意。

倪辰看着靳轻孤单地在一边吃饭,她的眼睛很冷漠,没有任何表情。直到中途,林突然和一个男人吵了起来。

两个无聊的男人,因为脏话和酒精的刺激,扭打在一起。杯子碗盘被扫到地上,发出刺耳的破碎声音。靳轻死死地拉住林的衣服,低声地哄他,好了,不要这样,乖一点好不好。林一把就把她推了开去。靳轻被推倒在地上,众人的眼光都看着她。

靳轻慢慢地爬起来,脸色冷淡的,突然拿了一只啤酒瓶就往林头上砸过去。

你去死吧,畜生。她狠狠地骂着,玻璃碎片把她的手划出了鲜血,林的脸上和头发流下充满白色泡沫的啤酒。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混乱不堪的餐厅。

倪辰紧跟着她。靳轻走得非常快,白色的瘦弱的身影,在喧嚣的人群和沉寂的夜色中穿梭。终于,她走到一家百货公司的台阶边停了下来。倪辰看到她是在点烟。

他走到她的前面,安静地看着她。她的手指上全是鲜红的血,依然在流淌。倪辰从口袋里摸出手帕,然后拉过她的手,紧紧地把她的伤口缠裹起来。

他们在台阶上坐了下来。靳轻一言不发,一直在抽烟。倪辰也不说话,淡淡地,只是仰起头看着天空。暗黑的天空。城市的星光总是模糊不清。

有时候我会非常非常地恨他。非常恨。突然她轻轻地说话。

倪辰没有去看她,只是安静地仰着头。以前我在书里看到过一句话,有时候两个无法了解的人在一起,会比他们一个人的时候更加孤独。

靳轻没有说话,10秒钟后她把头埋到他的怀里。她撩开他的衬衣紧紧地包裹住自己的头。倪辰发现她在发抖。她一声不吭地维持着这个姿势,然后发出动物般痛苦的呜咽。

3 哈根达斯的理想

倪辰在凌晨1点多回到自己的家里。

靳轻和他告别的时候,说她没有地方可以去。我害怕在这个城市里,找不到一个可以把自己放置下来的地方。它是这样的大,可是没有属于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