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她说起这些事,成铎很平和,不会愤怒。

他讨厌自己发怒或者是任何极端情绪的模样,因为那样会很丑。

但这时珈以用这么感慨的语调说起过往,成铎跟着她笑了笑,忽然就把以前藏着一直没问的问题问出了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相恋的人在一起,总会问,你为什么爱我?

这个问题,是想再强调一遍“你爱我”的事实,也是想再给自己一点被爱的信心,问出口时,不管是甜蜜还是无奈,心里总是有或大或小的口子。

因为亲生的孩子从来不会问爸妈,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们被爱,所以他们有恃无恐,他们知道血缘就是最深的羁绊。

成铎一直不肯问,就是怕揭露出他内心的恐惧。

他更怕,问出缘由以后,不是他想要的哪一个。

车上开了暖气,珈以伸手搓了下脸,似乎压根没有在意他问出这个问题时的紧绷,回答得很是随意,“不知道,大概是觉得,我上辈子欠了你,这辈子来还债的吧。”

毕竟,在她让他堪破了情劫飞升之前,他曾亲口说过,不想飞升。

但是能怎么办呢,在那样的情境下,他不飞升,就是她死。

韶澄当时明知后果却还说出这种话,留恋的不是她,而是从她身上感受到的爱,他要的只是那种全心全意被爱的感觉,而不是爱他的人。

多么自私。

所以,也不要怪她这个弟子有样学样,也自私一次。

第133章 谁才是那凶手(8)

“我不喜欢这个解释。”

成铎开口,直接握住了珈以捂着脸的手,逼得她不得不转过身来,面对着他,然后在她的注视下,一字一字地,说清楚他反对的理由。

“债总有还完的那一天,难道等那个时候,你就不管我了吗?”

他盯着珈以,眸子里已经露出了凶光。

珈以在这一瞬间觉得,真的很神奇。

因为她曾经用过这个说法,而那时候,听到这个答案的韶澄,基本和成铎是一模一样的反应。

于是她点头,妥协地轻而易举,“好,我不这么说了。”

再回去的路,两人一路无话。

珈以上楼放水洗澡,衣服都扔在外面,浴缸里放着水,她裹着浴袍坐在浴缸边上,靠着墙坐了许久,等到浴缸里的水都放到一半了,才敲了敲浴缸里侧的一块瓷砖,翻出个精巧隐藏的抽屉,从那里面拿出个手机来。

珈以买这个房子时,成山欠着赌债的那几家地下赌场还会上门催债,她在装修时留了心眼存下这些,为的还是在被逼无奈时脱身。

手机都是七八年前的老款式了,好在品牌可靠,还是能开机。

电话拨过去,接通,郭耀很是疑惑地“喂”了声。

语调听起来,半点没有私下和她插科打诨时的油腔滑调,对得起刑警这庄重的职业,倒引得珈以笑了一声。

也不知他是怎么听的,居然从这一声笑里认出了人,脑筋转过来的第一反应,问的就是,“你在哪?发生什么事了?需要我帮忙吗?”

问得又急又慌,像是怕极了她出事。

“我没事,”珈以先答了一句,温而缓的语调好歹先让脑袋里都出现了数十个刑事案件的郭队长先冷静下来,“只是我之后说的话事关重要,所以才小心行事,你不用为此大惊小怪。”

郭耀听着她这边的水声,好歹是将心放了下来。

心一松,他才惊觉自己竟然在刚才那一会儿出了一后背的冷汗,正要对此调侃珈以两句,就被她开口的一句话堵住了所有言辞。

“我知道他下个目标可能是谁了。”

郭耀的精神立时紧绷起来,伸手去桌上摸了纸笔。

珈以把今天吃饭的那个西餐厅报给他,顺带抱了桌号,“那个男人闹得大,餐厅那边应该会知晓他的基本情况,你去查一下,要是他住的地方与之前受害的三个人中的任何一个能构成图形,那他就极有可能是下一个目标。”

“好。”

郭耀把关键信息记了下来,发现还少一点,“时间呢?”

“他在时间上,应该没有选择的偏好,但是我觉得,”珈以停顿了下,“我觉得,死亡时间,应该会和他出现在公众面前的时间吻合。”

要把握好这一点,就说明,成铎的杀人方法,肯定不是一刀见血的那种。

郭耀咬着笔盖,将笔重新盖上,听到珈以这句话一愣,还不等反应过来,就听到那边又问了一句,“郭队长,施梦馥的死因和死亡时间都能确定,但是她的死亡地点呢?到现在都还没定下来吗?”

陈旭案,凶手还和他们擦肩而过,最后伤了老胡才脱身;邹医生案,现场保存不够完整,且因为医院人流量大,又数案连发,没有得到足够的关注,现在再想回去找罪证就很难了;再之后的孔导案,众目睽睽,成铎仗着无人知晓,站在她身后低声笑;而再之后的案件,他甚至敢在现场留下能被设为连环案的罪证。

这一路走来,不用深思都能知晓,他越来越猖狂了。

但陈旭和孔导,他是出其不备,邹医生是无知无觉,后面连着的三个人是蓄谋已久,他甚至连地址都选择得这么恰到好处,唯一的突破口,应该就在施梦馥。

成铎一定是说了什么,施梦馥才会在他拿她当幌子拒绝之后隔了好几天才找上门来,最后在珈以这里得到否认之后,一定又去找了他。

很大可能,就是施梦馥在这个过程中惹怒了他,招了杀身之祸。

不然,按成铎的性子,他一定会将自己从这个案子里摘得干干净净,而不是像后头那样,需要用监控引开嫌疑。

施梦馥,一定是他存在疏漏的地方。

那现在周遭缘由都已经被排除了可能,唯一剩下的,就是地点。

一个能拖延时间的死亡方式,一个能够临近江边,却又足够不引人瞩目,即使有人大声呼叫也不会获救的死亡地点。

珈以连着三天没有好好睡觉。

这三天里,郭耀也没有再联系她,她甚至不能完全肯定,她提出的猜测是不是正确的,是不是能阻止成铎的前行。

第四天夜里,她再一次被噩梦惊醒。

这个噩梦,还是来自那几年被成山控制的童年,那时候成山要逼一个大学生卖.身,将她倒吊在泳池里,不断往里面注水,看着那个大学生竭力挣扎着弓起身子去解开脚上的绳结,一次又一次,却又无奈地失败,只能奄奄一息地妥协。

她还记得,那时候成山将人放下来,将她带上岸时还冷笑了一句,“挣扎着解什么绳子,解开了掉下去,你又不会游泳,不还是淹死的命。”

梦里成山的脸总是分外狰狞,而她却好似变成了那个无力挣扎的大学生。

而且她腰上坠着石块,她知道,就算她解开了绳子,她还是只能被拖下水去。

她就要被自己的绝望淹死。

醒过神来,是因为床头在疯狂响动的手机铃声。

珈以猛地从床上坐起,抚着心口大喘了几口气,伸手去开了灯,才摸过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接通了电话。

她隐约看到了时间,才发现自己竟然破天荒睡迟了,现在已经快十点了。

“林勇死了。”郭耀开口的第一句话就令人莫名其妙。

他应该是在很空旷的地方,这句声音不大的话说出来,珈以都能听见回音,然后才听见了他后一句,“成铎在警局,一个小时了,开口全是实话。”

他们没有任何证据,这种询问了解,根本不能将人困住多久。

但这一次已经是赶巧了,要想等下一次机会,很难。

珈以飞快地掀了被子下床,就一句话,“我过来。”

她捏着手机快步跑到了衣帽间,却突然停住了脚步,回想起方才的梦境。

等等,在成山逼那个女大学生就范的时候,她是因为出来打水,阴差阳错看见的,那时候,成铎在哪里?

已经是过去快十年的事了,珈以扶住衣柜,努力地回想。

珈以先想起来那幢破败的房子,想起那个满是污渍的游泳池,想起那走两步就嘎吱作响的楼梯,然后再想起当年瘦弱的自己抱着一大桶衣服,小心翼翼地从楼梯上下来,去取水却发现没有,想到了游泳池这边的水龙头,才走过来。

就在她走过来的时候,她身后,好像跟了一个人影。

她看着成山威胁那个女大学生,看着他把人拉上岸,带着那种阴狠的笑说着令人绝望的话,然后好像察觉到什么,快速地回头看来。

她回过头,然后撞到了人。

但是那时候她说什么都来不及了,她想让那个人快走,因为她余光看见了成山已经起身走了过来,然后就在她要伸手推人的时候,面前那个穿着洁白衬衫的小男孩突然不耐烦地抬手,一把把她推到了地上。

“我让你放下衣服过来,你那么慢慢吞吞地干什么?对我有意见吗?”

话音落下,成山站在了能看见他们的拐角。

成铎满脸不爽地抬起头来,看向成山告状,“爸爸,她不听我的话,你打她。”

那时候她才刚来成家,成山眼里,她还算是个听话懂事的外甥女,没有什么原因,那时候没有染上毒瘾的成山懒得动手,更懒得处理两个孩子间鸡毛蒜皮的事,只挥了挥手,让他们赶紧走开。

而走开之后,尚显年幼的成铎看了她一眼,突然警告了她一句,“以后离水边远一点,你会被水淹死的。”

那时候,她只觉得这个小孩嘴硬心软。

但现在想起来,成铎回那么说,肯定是因为…他看见过。

而且不止一次。

他很可能亲眼看见过,有人被淹死。

所以…

心里忽然一阵阵地发寒,珈以忽然觉得自己发现了其中关窍,她脑海里飞快出现了几个地点,最后换了衣服,快速用那了老旧的手机,给郭耀发了短信。

——拖住他,直到我来警局,但你别出面太早。

看到这条短信,郭耀伸手推门的动作一顿,不知为何,居然自动往后退了一步,挥挥手拦住了正好路过的张道,和他指了指面前的刑讯室。

“来,给你个任务。”

郭队长很不要脸,“里面是我情敌,追女神时狠狠坑过我,老大我要以权谋私,你给我去问他问题,不停问,问到我满意了为止。”

张道很想给他翻个白眼,但老大发话,再无耻也得听,于是他就进去了。

在成铎第七次被问到,“你有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情人”这种无意义的问题,正要开口讥讽几句当下公安部门的行政效率时,门突然被人打开了。

郭耀站在门口,脸色极其难看。

“小张,行了,别问了,这个案子有结果了,过来审犯人。”

张道一脸莫名,但想到凶手就是他心心念念要见的人,也顾不得多问,桌上的资料一拿,人就跑出去了。

刑讯室就剩了门里门外两个人。

郭耀双手抱胸,朝成铎一笑,“成律这会儿是要走,还是要帮人辩护啊?”

他自问自答,“不过想来,应该也用不着你辩护了,毕竟成医生将犯罪过程都说得相当清楚,鉴证科也马上能提取出罪证,这杀人犯的名头,成医生是妥了。”

话落下,太久看见成铎一直镇静的面色终于出现了一瞬间的混乱。

“很惊讶吧,”郭耀笑,“我也没想到,成医生居然会杀人。”

第134章 谁才是那凶手(9)

“真可惜,人不可貌相,”郭耀似是真的情绪万千,才会忍不住在这儿和成铎絮叨,“我本来还想着等空下来了,就认真追一追成医生的。”

他感慨完,转身就要走。

门都要关上了,他又似乎想到了什么,折回来,朝成铎点了下头,“对了,还要和成律道个歉,我今天早上冲动了,擅自把您带过来,还请您大人有大量,以后别和我过不去,我这个人有时候不识好歹,连选未来女朋友都瞎了眼。”

郭耀嘀嘀咕咕的,想着这样也算完成了珈以说的,在成铎面前诋毁她的任务。

他看成铎没什么反应,正想着是不是该再添把火,还在心里为难呢,就看见方才被小张那样胡搅蛮缠都没生气的成铎忽地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

这一瞬间,多年的直觉向郭耀确认了一件事。

成铎他,真的杀过人。

耳边的声音,好似完全换了个魂,“她在哪?”

郭耀带着人过去时,张道正对着珈以说得满脸通红,突然被开门声打断,转过头来看见来人,眉头就皱了,“老大,不相干的人,你带来做什么?”

张道喊这句话时,坐在椅子上的珈以正巧也回过头来。

她的目光越过挡在前方的郭耀,看向成铎,朝他点头微笑。

很简单的一个动作,也是她曾经做过多次的,每次都是在她想要护着他时。

成铎忽地感觉心下一颤,这变故来得太突然,他难得没有晃过神来,在各类信息还没能汇总得出结论之前,他的条件反射来得更快,一步越过前面的人,站在房间里,掷地有声,“她不可能是杀人凶手,这中间肯定有误会。”

张道皱眉,与他同坐的老胡也嗤笑了声,郭耀更是不虞,伸手就要将他带出去,“成律,都已经认罪了,您在这儿也没必要。”

成铎挥手就要把他甩开。

“我有话要和他说,”珈以突然开口,“还请各位回避一会儿。”

郭耀自然是不允,但是成铎脑筋转得快,飞快就找到了理由,逼得众人不得不出去,结果他一转身关上了门,看着珈以就皱了眉头。

“你监听了我十六年,”珈以先开口为强,却没有转脸去看成铎,说起这种寻常人接受不了的事,她的手指还在桌山上轻轻地弹动,“我想着,咱们从小长大的情谊,你没安全感了些,左右我也没什么秘密,也就由你开心了。”

“后来你问我,什么是善。”

“我给了你答案,但是你却不相信人心,你甚至连自己都不相信,反倒要将你的善放到我的手里,让我永远背着你的行囊。”

刑讯室里一不说话,安静都有些渗人。

珈以长出了一口气,眨了眨眼,“你之前也问过我,要是这世上有公平,有正义,那么我们小时候受过的苦难又算什么,我回答不上来。”

“因为这太难了,为钱,为权,为名,为爱,有太多的理由,让人忘掉所谓的公平正义,人的心天生就是偏的,所以有时失了偏薄,若不作奸犯科有违法度,我倒是也能理解。我想着,总归我们是在一处的,你开心就好。”

她停了话音,刑讯室再次安静下来。

成铎站在桌子的一侧,手上还捏着那个公文包没放下,他手指在皮包了摩挲了许久,珈以这一长段话说完,都已经在发热了。

“那是以前,”他慢慢开口,“以前你护着我,现在由我护着你。”

成铎皱了眉头,他不能理解,为什么和他一路相伴走来的珈以为什么会不理解他的所作所为,“我不想你再处于任何灰暗之中,我想你…”

“原来这就是你对我的保护吗?”

珈以转回头,看着成铎,笑了一声,摇头,“你做错了,哥,就像我当年以为,只要成山他们死了,我们就能过好日子一样,我们都错了。”

这话里的信息量有点大。

虽然早年曾有过猜测,但是多年来那猜测早就在他心里模糊开来,成铎听到珈以忽然提起,第一反应,就是看向监控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