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要请我吃饭吗,等待机会不如自己创造机会,嘿嘿,说吧,要请我吃什么好吃的!见我走近,他一点也不客气地说道。

在学校附近的餐厅落座后,才知道吃饭压根只是一个幌子,他找我,是另有其事。就好比我对自己与《珍妮》那幅画之间有什么关联的疑惑,对他的画法笔触与夏至如出一辙的疑惑一样,他对我与那个叫做珍妮的女孩子宛若双生的长相也是满心的疑惑。他找我,仅仅是为了解开他内心的疑问。我们其实有着相同的目的。

他一改先前嘻哈的表情,从包里掏出一张照片放在我面前,那是一张海滩边的合照,照片上的男生是他,而站在他旁边笑得一脸明媚的女生,不用他介绍,我也认得出来,是珍妮,仿佛从那幅油画中走下来一般。如果不是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我一定以为她是外国女孩子,头发是棕黄色,整个身体的皮肤都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笑起来牙齿非常白。

我怔怔地看着那张照片,心里的震撼比当初见到那幅油画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看着照片上的女孩儿,就仿佛在照镜子,仿佛是在看自己的照片。我与她,不是神似,而是真的像双胞胎一样!

我抬眼,不可思议地望着江离。此刻他却是一脸的悲痛,开口的语调也极轻极哀伤。

她就是珍妮,十七岁,中国出生,法国长大的华侨。她是我见过的最活泼最开朗最明媚的女孩子,仿佛永远不知道烦恼是什么东西,再烦扰的事情到了她那儿,也成了小事一桩。她的口头禅是,没什么大不了!

江离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看我,而是望向窗外,神情忽然间变得恍惚起来,整个人都陷入一种叫做回忆的空间。

遇见她的时候,是我刚到里昂的第一个月,那是两年前,我十七岁,第一次离开家,去那么远的地方。一切都很不习惯,说着生硬的法语,极度厌恶西餐,面对周遭陌生的一切,文化差异、地域差异等都令我无所适从,就连最爱的画画都令我提不上兴致,甚至有自闭的趋向…

一次偶然,我认识了珍妮,她是我在里昂的第一个朋友,她的友善、开朗、热情,热爱生活的态度,以及超强的感染力,一点一点地帮助我适应异国他乡的生活…

她是你女朋友吗?我轻声打断他。

不是。江离收回目光,摇摇头,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

我想见她,可以吗?我急切地望着江离。不是想见,是非常非常想!直觉告诉我,我与珍妮,一定有着某种关系,或许…她是我从小失散的亲姐妹?

我也想见她。江离低头,将脸深深埋进手掌中,肩膀忽然间颤抖起来,隔了好久,才从指缝间哽咽出一句令我耳畔嗡嗡作响的话——可是,此生我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她。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动情处。

他哭了。

此生我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她,再也没有机会。

第6章 心结

[这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个人,是我们挥之不去的心结,也是我们开心或者悲伤的理由。]

01

江离之所以小小年纪便能在里昂的画界扬名,除了自身才华之外,也离不开珍妮的帮助,如果说江离是千里马,珍妮便扮演着伯乐的重要角色。

因为从小接受的是西式教育,珍妮比同龄的中国女孩子独立得更早,因为聪慧,连跳几级在十五岁便升了大学,除了成绩好,业余爱好也很多,对什么都充满了浓厚的兴趣与求知欲,音乐、戏剧、登山、滑雪、漂流探险、绘画等,尤其对中国的文化有着狂热的爱好,哪怕父母再反对,每年她都会独自回国一趟。

遇见江离的时候,珍妮利用课余正在一家知名的画廊做经纪人。那是江离刚到里昂第一个月的某个周末,他带着画架去著名的白莱果广场写生,周末的广场总是人潮如织,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稍微宽敞的地方支起画架,由于画得太过专心,连小偷划破了他背上的背包取走钱夹都没有发觉,而那个时候正在广场上闲逛的珍妮很勇猛地奔过来,一把抓住试图逃跑的小偷的手,在争抢钱夹的过程中,那名小偷恼羞成怒,持刀刺伤了珍妮的手臂,然后丢下钱夹落荒而逃,而珍妮却不顾伤口正在淌血,举着钱夹兴奋地怪叫,虽然她说着流利并且语速很快的法语,江离还是听懂了,她在说,我赢了!我赢了!

江离被这个勇猛的女孩子吓得目瞪口呆,他从来没有见过像她一样为了帮助别人连危险都不顾的女生,她也不像一般女孩子那样,手臂上的伤口血流不止,却冷静地用手帕包起来,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从头到尾没有喊过一句痛。

后来在江离的坚持下,珍妮被送去附近的医院包扎伤口,谈话间才发觉,珍妮的故乡与江离竟然是同一个城市,因着这一点在珍妮看来特别奇妙的缘分,他们很快成为朋友。或者说,更多的是珍妮的热情与主动,令他们之间的关系急速升温。因为那个时候的江离,还沉溺在独自一人身在异乡的怅然与孤寂中,他沉默,独来独往,对陌生环境产生的害怕与下意识的反感令他性情变得孤僻。

可他的孤僻与沉默在天性开朗的珍妮面前,一点也产生不了作用,她热情邀请他去家里做客,邀他一起参加各种社团活动,将他带进自己的朋友圈子里,她的交际很广,朋友们来自五湖四海不同国籍不同肤色,年纪相仿的男孩女孩们,很容易便打成一片,江离仿佛忽然之间进入了另一个热闹的世界,这与之前他将自己禁锢起来的小小的沉寂世界是那么不同,这个世界明媚芬芳,活色生香,充满了年轻的梦想与激情,每一天每一时刻都在发生着令人惊奇的事情,世界这么大,无奇不有,有那么多奇思妙想博大精深的东西值得人去探索,把时间与心思放在伤春悲秋上实在不划算。而法语其实并没有他原本以为的难听,听得多了,反而觉得是世界上最动人的语言之一。西餐其实也没有那么难吃,牛奶与蔬菜沙拉是多么绿色营养的食物呢。

珍妮给他推开了一扇窗,让他发觉另一片美妙的世界。不知不觉中,江离发觉自己的心境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开始热爱上里昂这座文化艺术气息浓厚的古老城市。而更重要的是,珍妮不仅扮演着益友的角色,对绘画有着天生敏锐度的她更是他的良师。她的梦想不是成为一个伟大的画家,而是用自己敏锐的眼光挖掘瑰宝,让那些有才华的画者,为世人所知。

在绘画技巧上珍妮给过江离很多建议,更重要的是,她利用自己的人脉与画廊经纪人的身份,搜罗了各种极为珍贵的绘画资料给他,带他出席各种艺术展览开阔眼界,甚至为他争取到一些小型画展的参展资格。

江离的画艺日渐精湛,而十八岁生日当天的首次个人画展,令他在里昂画界崭露苗头。那是珍妮送给他的成年礼,也是她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她不仅帮他打理好一切事宜,她做模特的那幅《珍妮》更是江离赢得业界众人交口称赞的关键画作。

我曾听夏至提过,一幅完美的人像油画,除了需要绘画者具备精湛的美术功底与对所塑造人物的形象有着深刻的洞悉力外,模特的配合与交流也尤为重要。就好比一个天才服装设计师的作品,也需要一个与他的创作灵魂有着极为契合的气质的模特来诠释一般。换句浅显的话来说,便是彼此之间所具备的磁场,以及默契度。

无可否认,珍妮与江离之间的默契与磁场,堪称完美,他的笔下渲染出一个最美丽最传神的她。

珍妮出事时,距江离举办完那场个展只有十天,她随探险俱乐部奔赴另一个城市,去挑战世界上最惊险的大峡谷漂流,不幸遭遇激流,同去的三十名漂流队员,无一生还,至今连尸骨都没有找回。

这真是一个令人悲伤的傍晚。我多么希望坐在我对面的男孩讲述给我的,只是他虚构的一个故事,可在他哀痛的神色中,我知道,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件,在地球的另一端,在并不遥远的空间与时间里,在他的身边。

江离抬眼,很惊讶地望着我说,西曼,你怎么哭了?

伸手一摸,才发觉眼泪不知何时悄然滑落下来,跌入了颈窝。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在听到珍妮的故事时,心里那么难过那么悲伤,胸口的某个地方一下又一下地钝痛,仿佛失去了生命中某种很重要的东西。

“傻丫头。”江离忽然伸手过来,轻轻拭去我脸颊的泪痕。他的语调里带了浓浓的宠溺,手指的动作温柔轻巧,我又闻到那股熟悉的令我迷恋的淡淡松节油气味,而他为我拭去眼泪的手势是那么熟悉…我心里一个战栗,眼神开始恍惚,对面那张脸忽然之间幻化成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脸,夏至的脸,喉咙里不自觉地便喃喃喊出那两个字:夏至。接着,眼泪以破竹之势大颗大颗地往下落,止也止不住,胸口的钝痛蔓延得愈加厉害,最后索性趴在桌子上狠狠抽泣起来。

我想我一定把江离吓坏了,他绕过桌子,蹲在我身边,急切地摇晃我的肩膀,不停问我,怎么了怎么了。过了一会,又慌忙地解释说,是不是我刚才的举动令你不开心了?对不起,我真的没有其他意思。

我想说与他无关,可怎么都无法停止突如其来的难过眼泪,抽泣令喉咙压抑得紧,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江离也不再多问,只是始终蹲在身旁拍我的背帮我顺气,足足过了十五分钟,我才终于平静下来。他找餐厅服务员要了一盆热水,又跑出去买了一条毛巾,一边帮我擦被眼泪鼻涕弄花的脸,一边忍不住打趣说,可不能让你妈看见你哭肿了的眼睛呀,否则还不得找我算账!

我怔怔地望着他,心想,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前一刻满脸哀痛悲伤,下一刻却可以云淡风轻地开着玩笑。

“好啦,也别难为情,我们扯平啦!”他放下毛巾,冲我眨眨眼。

我愣了下,才意会他的意思是我们在彼此面前都很没形象地哭了一次鼻子,扯平了。

“走吧,我送你回家。本来找你是想请你帮个忙的,”江离摊摊手,“现在看来,只能下次咯!”

“什么事啊?说吧,我情绪稳定了。”

“确定没事了?”他挑了挑眉。

“嗯。”我点头。

江离所说的帮忙,是希望我去见一个人,是珍妮的母亲,她在半年前从法国回到这个城市,现在住在一家疗养院里。

自从珍妮出事后,她母亲的精神受到了极大的刺激,整个人都崩溃了。得知那个消息之后,她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个星期,不吃也不喝,不哭也不闹,就那么傻傻呆呆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喃喃自语着一些没人能听懂的话,珍妮的父亲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最后,整个人陷入昏迷之中,送去医院好不容易才挽回生命。可是,自她醒过来之后,再也不肯开口说一句话,更严重的是,她先后两次试图自杀。

江离语气黯了黯,良久才再开口:“珍妮的爸爸听从医生的建议帮她换一个环境,阿姨自己想要回到故乡,在这个城市她已没什么亲人,只有一个认识很多年的姐妹,她也不愿意麻烦人家,主动要求住进疗养院,那里远离城市,比较安静。”

“后来我听叔叔说,阿姨之所以一下子变成这样,是因为她无法承受先后失去两个女儿的打击。”

“珍妮还有姐妹?”我问。

“嗯,据说在刚出生的时候就夭折了,我从来没有听珍妮提起过,估计连她也不知道这件事吧。叔叔说当年正因为这件事,阿姨伤心过度,才最终下定决心离开这个城市,跟着他因工作调动而移民里昂的。”

江离望着我,充满歉意地说:“西曼,我知道我的请求很唐突,也会令你为难。可是,我真的希望能够帮珍妮做点事,她很爱她的妈妈,阿姨对我也一直照顾有加,我希望她能够从这场巨大的悲伤中走出来,尽快康复。所以,哪怕只有一丁点希望,我都不想放过。”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希望我冒充珍妮去见她的母亲。

我叹口气,说:“可是你想过没有,纵使我们长得再像,我也不是珍妮,哪个母亲会认不出自己的孩子呢?”如果能够帮她,我当然愿意,我担心的是,我的出现不仅无法帮助她,反而会令她失控。

“西曼,不瞒你说,阿姨的精神有点失常,时好时坏的。上次我去看她,她抓住看护的手不停叫珍妮…”江离偏了偏头,不忍再说下去。

“我跟你去看她。”我轻轻说。

“真的?”

“嗯。”我点头。

“谢谢你,善良的好女孩。”江离伸手,像对待小孩子般揉了揉我的头发。

后来我常常在想,我对江离的好感,便是从这一刻开始的吧,他的细心、孩子气、小风趣、善良、感性,对朋友的一片赤诚,都令我动容。我所喜欢所欣赏的那个他,只是他自己,身上并没有夏至的影子。

02

我们将去看望珍妮母亲的时间约在了周末下午,江离原本希望是第二天就去,我白他一眼说,你别忘了我得上课!哪像你,闲人一枚!他说过正在休假中。

我不太明白法国那边的学校假期是怎么安排的,便问:“你们休寒假?”心想也太早了点吧。

“病假。”他淡淡地说。

“病假?”他整个人精神抖擞的,怎么都看不出丁点儿生病的影子嘛。心思一转,忽然想起初次见到他的那个夜晚,他晕倒的情景。“你哪儿不舒服?”问出口才觉得有点儿唐突了。好在江离倒一点都不介意,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我早产儿嘛,身体虚弱。从小营养不良,长大后弱不禁风,得休养生息着!这搁古代,大概就成了一羸弱书生了。”说着嗤一声笑了。

我偏头翻了个白眼,鬼才信你胡扯呢!虽然相处时间短,可我不仅迅速习惯了他半真半假的玩笑话,反而还有点儿欣赏他的小幽默与自嘲。与这样的男孩子相处,你会很开心,不会觉得枯燥与无趣。

周末下午,江离坚持到我家接我一起过去,我说不用那么麻烦的,你告诉我具体地址,我们在疗养院见面就可以了。他说那怎么行呀,那地方挺远的也有点儿偏僻,不好找,坐公交车得多累呀,我找了个免费的专用司机哦!

我没想到那个免费的司机竟然是那言,他见到我的时候也愣住了,只有江离不明就里地在那边为我们介绍,看得出来他与那言的关系很不错,一点都没有长辈与晚辈之间那份距离感,他勾着那言的脖子笑嘻嘻地说,西曼,你看我们是不是特像两兄弟呢?我们家基因很优质吧!

那言没好气地甩掉他的手,带着宠溺的笑敲他的头,“没大没小!”

我被他们两个孩子气的举动逗笑,心里有点羡慕这样亲密的家人关系。

“好巧,又见面了。”我笑着对那言说。

“是呀,真巧。”那言也笑。

“喂喂喂,你们认得?”江离睁大眼睛看看我,又看看那言,然后勾住那言的脖子大声嚷嚷:“招,怎么认识的?”

“说来话长,”那言挣脱他,转身朝车旁走,“时间不早了,赶紧出发吧。”

江离怪叫一声,转而面向我,一脸坏笑地朝我逼近,我赶紧绕开他,一溜烟跑上车。惹得被好奇宝宝附身的江离气呼呼地指着我与那言骂我们故弄玄虚。

一路上,江离很固执地想要对我与那言是怎么的认识这个问题寻根究底,并不是他婆婆妈妈,而是这个在我心中无关紧要的问题在他看来,真的很奇妙。他说,盛西曼你想想呀,世界这么大,你竟然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先后遇见我与小舅舅,这还不够神奇嘛!

我揉揉太阳穴,真想剖开他脑袋,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奇奇怪怪的想法,明明很简单的问题,非要搞得那么神神叨叨的。抬眼看前座的那言,他倒好,一幅气定神闲地开着车。

追溯起来,我之所以能够结识那言,正是因为江离,以及他的画展。所以说,在我们看来很奇妙的相遇,其实追根究底都是有缘由的。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因果循环吧。

半小时后,终于抵达目的地。我赶紧跳下车,逃离好奇宝宝江离。

珍妮母亲所待的疗养院是本市最大的一家,环境一等一,四周被青山绿水环绕,清河从门口婉转流经,静谧安宁,而比之市区,这里的空气好了许多许多倍。

那言留在车上等我们,我跟在江离的身后一路走到最里面的住院部,这幢是疗养院里条件最好的单独病房,上三楼,停在走廊尽头的一间病房外,江离深深呼吸口气,然后抬手敲门,敲了很久,可房间里半点反应都没有,我疑惑地望着江离,说,是不是不在房间?

江离没回答我,只是对着里面轻声喊:“阿姨,我是江离,我进来啦。”然后推开房门,房间里有点暗,厚重的窗帘垂下来,遮挡住所有的光源。昏暗光线里,我看到临窗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安静的背影,一动不动仿若一尊雕像的剪影,悄无声息的让整个房间像一座空城。

我的心里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心疼,还有其他道不清说不明的情绪,抬眼看江离,他也正望着我,意思是说,别担心,你可以的。

江离走进房间,蹲在椅子旁,说,今天感觉好点了吗?有没有按时吃饭,睡得还好吗?

可对方依旧一动不动,看也不看他一眼。他又说,今天阳光挺好的,我帮你把窗帘拉开好吗?你不说话那我当默认了哦!他起身,唰地一下,厚重的窗帘被拉开,秋日午后温暖的阳光铺天盖地透过落地窗洒进来,站在她身侧的我终于看清楚她的脸,刹那间,心里忍不住一个战栗,那张脸苍白得毫无生气,眼窝深陷,颧骨突起,眼皮耷拉着,空洞洞的眼神,嘴唇也是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阿姨,”江离再次蹲回她身边,握住她的手轻声说:“我帮你把珍妮带来了…”他话未讲完,椅子上的人猛然抬头,抓住江离的手,激动地四处张望:“珍妮,我的珍妮在哪儿…”下一秒,她摔开江离的手,起身,死死地盯着我,然后奔到我面前,一把将我搂在怀里,双手那么紧,气力那么大,勒得我差点喘不过气来。

“珍妮,珍妮,妈妈好想你呀!你跑到哪儿去了?”她哭了,眼泪滚烫地落在我肩上,那么炽热。

我不知所措张开的手臂,在这一刻不知不觉地缓缓收拢,反抱着她的身体,轻轻拍她抽泣的身体,嘴角喃喃吐出两个令自己都惊诧不已的词来:“妈妈。”

是她紧紧的拥抱,是她那一句“妈妈好想你”,是她不能自已的哭泣声,令我在刹那间恍惚以为我就是珍妮,是她的女儿。她的眼泪与怀抱令我颤动,眼泪忍不住簌簌往下落。

“好孩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放开我,轻轻帮我擦拭止也止不住的眼泪,很神奇的,转瞬之间,她的脸色已沾染了些许的红晕,虽然还是苍白,可整个脸庞都有了神采,空洞的眼神有了明亮的湿润,沾了活力。她已从纸片人变回了活人。

我扯出笑容,伸手也帮她擦拭眼泪,我已晃过神来,很清楚站在面前的并不是我的母亲,可又有什么关系呢,想到妈妈,看着她我心里便不自禁柔软起来。最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那么为了珍妮,你要快点好起来,知道吗?”我将她扶到椅子上坐下,在她身旁蹲下,轻轻说。

“好,好,”她忙不迭点头,“不要担心妈妈,我没事,就是来这里散散心,很快回家,啊。”她拉着我的手,一刻都不肯放开。

我始终保持蹲着的姿势,听她絮絮叨叨了很久,直至她讲得累了,阳光渐渐淡下去,暮色笼罩整个房间,她缓缓闭上眼,将头搁在安乐椅上,抓住我的手呢喃,宝贝,妈妈有点儿累了,要先睡一会,你不要走开,在这里陪我好吗…

江离叫来两个看护,她们轻巧地将阿姨抱上床,盖好被子,然后示意我们出门。

离开疗养院的时候,负责照顾阿姨的看护很感激地握着我与江离的手说,谢谢你们,这么久来我第一次看到她不需要药物也睡得那么安稳,眉头都舒展了许多。送我们出去的时候她看着我说,盛小姐,如果方便,你可以常来看看她吗?

我点了点头。

回城的路上,我们谁都没有开口讲话,我与江离一样,心情沉重,而那言也没有多问,只是沉默而专注地开着车。

夜幕降临,近郊公路路灯昏暗,我望着窗外一闪而过模糊的夜色,心里抑闷而潮湿,头有点晕乎乎的,兴许是蹲得太久的缘故吧,闭上眼,揉了揉太阳穴,往座位靠背上一点一点滑下去。

车内很静,只有车轮摩擦公路地面的呼啸声擦着我的耳鼓,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一双手小心而轻柔地将我的身体放平,头部忽然枕在一个舒服而柔软的地方,下意识地,我蜷了蜷身体,找了一个最舒服的位置,然后安心地沉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到有人在轻拍我的脸颊,“西曼,醒一醒。”声音温柔。

我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恍惚了好一阵,发觉自己依旧在那言的车上,只是已熄了引擎,车内昏暗,只有车窗外路灯隐约照射进来。而我,正躺在江离的腿上,身上盖了一件车用小毛毯。

“到了吗?”我有点不好意思地坐直身子,看到江离伸了伸腿,估计是有点麻木了。

“到了很久了。”那言从驾驶座上稍稍偏头,笑说。

我看了下时间,天呐,竟然晚上九点了!记得我们从疗养院出发时才六点,我睡了整整三个小时?偏头望窗外,此刻车正停在我家附近的停车场。

“呃,怎么不叫醒我呀。”

“你睡得像只小猪,可沉了,怎么叫啊!”江离打趣道。

那言在一旁笑。

我瞪他一眼,想反驳,可转念一想,他们连晚饭都被我耽搁了,便说:“饿了没,这附近有家砂锅粉可好吃了,我请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