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贤德叹口气,说:“人言可畏,就说昨晚你给老容送蛋糕,去得久了点,第二天就议论纷纷了,大家都说你…你处在艰难抉择中…”

“我…我总共才在副总编室待了不到十分钟!”毛丽简直要气得吐血,白贤德安慰她,这事如果不是真的,迟早会过去。

“废话!当然不是真的,我跟谁传绯闻都有可能,跟老容压根就是没影儿的事,子虚乌有!懂不懂?!”毛丽内伤到不行,但这种事一般是越描越黑,她纵然气得吐血也只能安慰自己,清者自清,清者自清,时间久了谣言会不攻自破的,不料接下来的一件事让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还是许茂清调走的事,社里举行欢送宴,许茂清为表示感谢,饭后以个人的名义在一家俱乐部包场请大家跳舞k歌。“受伤”严重的毛丽原本没兴致聚餐和跳舞,但拗不过白贤德的软硬兼施,只得强打精神去了湘府楼。一共开了两桌,社长总编和主任们坐一桌,编辑们坐一桌。让毛丽意外的是,前几天还极力反对成立工作室的马春梅也到了场,好像压根就忘了她说过什么,这正是大妈的特点,想法来得快也去得快,对工作有激情对同事要热情是她常挂嘴边的话。

这不,一见着毛丽,大妈就亲热地拉着她的手说:“唉呀呀,真是画上掉下的美人儿,也不知道老许怎么舍得走。”

周围顿时一阵哄笑。

“不过有老容,你也没啥好担心的。”大妈也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心,话里话外那个情真意切,还真听不出来是假意奉承,“老容这人啊,我跟他共事十几年,没有谁比我了解他,人实诚,做事也认真,待人就更不用说了,跟我马春梅一样,也是个掏心窝子的人,所以啊闺女,你没啥好担心的。”

毛丽横竖死猪不怕开水烫,笑吟吟地说:“大妈,我不担心,真的不担心,大不了找人当炮灰,谁让我这么想往上爬呢,逮着谁就是谁呗,没有关系也得扯上关系,反正这年头流行不正当男女关系!”

马春梅的脸瞬时僵住,如果不是白贤德把毛丽拉开,还指不定这丫头会闹出什么事。好在马春梅同志到底是久经考验,心胸开阔如大海,从来不跟年轻人计较,她没事似的打起了哈哈,“没关系,没关系,年轻人有上进心是好事嘛,我们应该多鼓励…”

白贤德把毛丽拉到一边,“别发神经。”

毛丽怒极反笑,“我就是一神经,你才知道啊!”这事还没完,真正的“战火”还在后面,吃完饭到了俱乐部,大家顿时闹腾开了,跳舞唱歌,气氛相当热烈。尤其是许茂清和毛丽的一支配合默契的探戈,让全场沸腾,俊男靓女翩翩如仙,真正是绝配!毛丽当晚穿了条白色真丝小礼服裙,头发在脑后松松地绾了个髻,除了胸口一个tiffany碎钻别针,浑身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却是全场最亮的星。在被许茂清带着转圈时,裙裾飞扬,裙子的真丝面料在灯光下竟是流光溢彩,露出的小腿线条极美,脚上那双chanel水晶细高跟鞋,也反射出炫目的光芒…

梁子坤看得都傻了,捅了捅白贤德,“看毛毛跳舞,我才知道我们都是凡人,就她一个人是仙。”

一曲奏毕,毛丽气喘吁吁地下场喝雪碧,不愿再上场跳了。舞厅里灯光碎如星片,一片紫,又一片红,蓝的光、黄的光…迷离不清,毛丽只觉头晕,想是方才转太快的缘故。刚歇口气,前方礼台传来马春梅的喇叭嗓门:“刚才许总编的舞跳得真是太好了!毛毛也跳得好!但他们都是舞林高手,跳得好不稀奇,我们都没见过老容跳舞吧,如果让老容和毛毛共舞一曲,不知道是什么效果哦,大家鼓掌,请他们上场!”

全场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敢动。

容若诚坐在灯光最暗的角落里,也是纹丝不动,灯光之外的他表情模糊,不知道在看什么,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一副超然世外的神情。但是隔着数米的距离,大家都感觉到了瘆人的寒气…这个玩笑可开过了!

在出版社谁都知道,有两个人的玩笑是开不得的,一个是汪社长,一个就是容若诚,两个人都是出了名的铁面人,尤其是容若诚,从来就是不苟言笑不凑热闹的,永远跟人群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他能出来跳舞?这马春梅的胆子也忒大了点吧?

但是马春梅,到底是块地道的老姜,眼见下不了台了,迅疾把矛头对准毛丽,“毛毛,你是舞仙呢,你该主动点嘛,大伙都等着你们哦。”

这马大姐还故意加重“你们”的语气。

满包间的人不由得都望向毛丽。兴许是整晚笑得太久,毛丽的脸发僵,也仿佛真的是喝高了,她竟然想都没想就站起身,迈着小碎步,娉娉婷婷地朝容若诚走去,全场屏息以待。

马春梅大约想不到,她无意中戳到了毛丽的软肋,毛丽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受不得别人激,天生的逆反心理,别说是请副总编跳支舞,发起傻来要她拿刀捅人都不在话下,就因为这个性,她吃过亏受过伤,吴建波就是血淋淋的例子,她偏不长记性,总是伤疤没好就忘了疼。

想看我的笑话,没门!毛丽当时就是这么想的,但是当她走到容若诚面前,朝他优雅伸出手做出个“请”的姿势时,她只觉背后的汗径直往下淌…这时候她已经在想,莫不是上了马春梅的当,她还就等着看她的笑话?

全场静得——突然,出人意料的,容若诚笑了,和颜悦色地站起身,拉过毛丽的手,牵着她步入舞池…用梁子坤事后的形容,火星撞地球也没这般震撼!编辑们一个个目瞪口呆,滚落一地眼珠子,他们,他们竟然真的跳了起来…

灯光渐暗,缓慢而优美的舞曲响起,是一首英文旧歌《forever at your feet》,音乐中还有淙淙的流水声,舞场中央的大追灯宛如一轮圆月追着他们,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恍惚起来,耳畔只剩下慵懒的女声低低吟唱:“please take me home my long to leave,forever at your feet…”(请你带我回家,求你立刻出发,永远与你相随…)

多么令人沉醉的夜晚,模糊的灯影,惆怅的歌声,这个世界是如此静谧,又如此单纯,只剩了“圆月”下的他们踏着缓慢的舞步在旋转,旋转。而毛丽自始至终不敢看容若诚,目光飘忽,想着不着边际的心事,耳畔的歌声仍然在一遍遍低声呢哝:“a briar grows in twain with roses,e to rid,forever at your feet…”(我是生长在玫瑰园的野蔷薇,挣扎着默默祈祷,我只要与你永相随…)

这样好的时光真想就此停住,容若诚的表情渐渐放松,空气里流动着莫名的花香,应是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他强迫自己不要分神,仔细地分辨音乐的节拍,专心致志地跳舞,而歌声比花香还让人心神荡漾,飘渺悠远像是来自很远的地方:“and i hope that you won’t mind,my dear.when you see my eyes arelie…”(希望你不要介意,亲爱的,那天你凝视的是我眼中的谎言…)回到公寓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毛丽摸进门,踢掉高跟鞋,连灯都没开就疲惫地滑坐在过道上。背后冷汗涔涔,她的心直直地坠下去,坠进望不到底的深渊里。她按住胸口,心还在怦怦直跳。

跳完那支舞,她差不多是逃出了舞池,将如雷的掌声统统抛在脑后。她跑得飞快,像是有什么追着她一样,一路飞奔…因为是深夜,街道上的车并不多,毛丽感觉自己像在迷离的雾气中穿越,其实根本没有雾,路两侧都是树,南方城市特有的小叶榕在夜间显得尤为浓翠如墨。

从踩住第一个节拍开始,她就慌了,一切是那么的熟悉,多年前的那个夜,她和章见飞的婚礼上,他们也是这般跳舞。他紧贴着她的鬓角,热热的气息喷在她脸上,不知为何倒叫她有点难过,她当时的确是难过的,嫁给他,并不是因为爱他。三年的相互折磨,她必须承认,她要负主要责任,尤其是她打掉孩子那件事,成为她今生最沉重的枷锁。

如果可以,她多想跟他说声对不起啊。三年来混乱不堪的生活,都是因为这枷锁,一声“对不起”改变不了什么,但至少可以让她心里好过些…这么一想,心底牵出深切的痛楚,一直痛入肝肠,痛入骨髓,痛得五脏六腑都扭曲了…

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开了灯,光着脚走到客厅,拉开了客厅通向阳台的玻璃门,夜风微凉,带着树叶的清香迎面拂来。她在阳台上站了许久,黑丝绒般的夜,温柔地包围着她,树叶的清香忽而浓烈,忽而弥漫得无痕无迹,仿佛一场梦境,醒来时只有无声无息的黑,一切繁华都已陨落。

她看了看腕表,十一点半。

深深地吐口气,她像是下了最后的决心,走回客厅拿起了电话,害怕自己犹豫,径直拨了过去。嘟嘟响了几声后,电话那头传来赵成俊低沉的声音,很清晰,他显然并没有睡,问:“是毛丽吧,这么晚了,还不睡?”

她的手心里沁出湿濡濡的汗,听筒在手里滑腻腻的像是拿不住了,她的声音也不像是从自己口中发出的,嗡嗡的在耳边响着,“我想见你。”

“现在吗?”

“是的,现在!”

“恐怕不方便,我正在跟朋友谈事。”

“我不管,今晚我必须见到你!”

“什么事情这么急?”

“见面说。”

“如果是为章见飞,我不会跟你见面。”赵成俊一点也不含糊。毛丽更不含糊,早料到他会拒绝,狠狠地说:“如果你今晚不见我,以后我也不会再见你!”

电话那边一阵沉默。

赵成俊似乎在笑,终于说:“你果然是够狠。”

“你知道就好!”

“好吧,”赵成俊叹口气,“你到听雨轩来,我在这等你。”

出人意料,他等她的地方并非时髦的咖啡厅或茶室,环境非常古雅,宽阔的院子里假山、凉亭一应俱全,包间很大,有一张古香古色的屏风在中间隔开,赵成俊就坐在屏风旁边的檀木沙发上等着她,茶几上清茶袅袅,似乎是刚沏的。

赵成俊将一杯清茶移至毛丽的跟前,“喝点茶,解酒。”

毛丽心下一颤,他竟然知道她喝了酒。

赵成俊没有穿西装,淡米色的条纹衬衣,袖口扣得严严实实,一如他的严谨,这男人穿什么都好看,优雅得体,含蓄内敛的光芒叫人无法忽视。他见毛丽露出疑惑的神色,微微笑道:“我想如果你没喝酒,是不会在这个时候打电话要见面的吧?你一进门我就闻到了香摈的味道,而且…”他端起茶轻啜了一口,有意无意地打量她,笑容意味深长,“你这裙子也很漂亮。”

好细心的男人!毛丽顿时不自在起来,急着出门,没来得及换下真丝裙,裙子的领口开得很低,她努力端正身体,以免胸口春光乍泄。她低低地说:“这个,赵先生,我也是想了很久才有勇气约你见面的,多余的话就不说了吧,我…”

“打住!”赵成俊抬起手,刚才脸上还挂着笑,顷刻就变得阴沉冷酷,“我早说过,对于你想问的问题不会做任何回答。”

毛丽微微发怔,她早料到这个男人难以对付,没想到会这么难对付,她是茫然的,所以也是无畏的,既然已经来了,她就没想要缩回去。她仰起面孔,薄薄的嘴唇中吐出一句,“好,你可以不回答,就听我说吧,这总可以吧?”

他皱起眉来,冷笑道:“你觉得这有用吗?”

“我不管,我就要说,听不听由你。”毛丽直视着他凛冽的目光,嘴角的倔强也是毋庸置疑的。

赵成俊“呵”了一声,脸上表情错综复杂,一瞬间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仿佛想起了许多事情,也仿佛什么都没有想。但他终于还是颔首了,“ok,你说吧,我就当是听戏好了,反正今晚我没打算早睡。”

他讽刺起人来是很刻薄的。

毛丽无惧于他的讽刺,长舒一口气,“谢谢。”她闭上眼睛,耳畔的淙淙流水声渐渐让她的心绪平静,“三年了吧,这事该有个了结了…”

她睁开眼睛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从心底泛起阵阵酸楚,她硬是把涌到眼眶的泪给逼了回去,很沉重的话题,她竟然还能笑着说:“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竟然可以用三年的时间去惦记一个人,而他已经不在我的身边,是我将他从身边赶走的,也是我亲手撕毁了这段感情…其实现在说这些已经毫无意义,三年来他音信全无,就像从这地球上消失了一样,于是我知道我们终于是完了。对于这个结局我已经接受,只是…只是我始终亏欠他,这种亏欠让我痛苦纠结三年不得解脱!我也知道事到如今我什么都还不了他,但是起码,我是说起码…我应该跟他说声对不起吧,哪怕他只是在我面前停留两分钟,让我可以亲口跟他说声对不起,我心里也会…也会心安一点。我知道过去是我不好,太年轻,不懂爱,不懂珍惜,以为感情可以经得起摔,可是现在我明白了,感情这东西是脆弱的,碎了的东西怎么拼凑都恢复不到原来的样子了,事已至此,我只希望我们都能放下过去,好好地生活…他躲着不肯见我,我知道他还没有放下,哪怕我们注定形如陌路,我也希望他能过得比我好…”

说到这里,毛丽已经虚弱不堪,脸色因为疲惫越发苍白,泪水模糊了她的眼帘,他终于还是推开她,不要她了,不听她的忏悔,哪怕是她发自肺腑的“对不起”,他也不愿听。哀莫大于心死,他必是心死了才这么决然吧。

赵成俊听她说完这段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包括他的姿势,仿佛真的在看一场不相干的戏,戏里的人痛断肝肠,戏外的他无动于衷。

“你觉得跟我说这些有用吗?”他瞅着她,目光像是渗了冰,冷冽而刺人,“而且,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她静静地抬头看他,“因为我知道你是他身边的人,至少是跟他有交集的人,你就是尘,你以网友的身份跟我在msn上聊了一年多,然后又租我的房子跟我正面接触,我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但我知道你是他的‘眼睛’,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你,不,在他的‘注视’之下,是不是?”

赵成俊的眼眸里平静无波。令人窒息的沉寂。

他又笑了,“你很会猜想。”

毛丽脸上的泪痕在灯下令她有种别样的楚楚动人,她仍旧微笑,明亮的眸子似有星芒在闪动,凝视着他说:“从我第一次跟你见面,我就怀疑。因为你在我面前表现得太无懈可击,这不由得让我生疑,你说话的语气,你的神态,你穿衣服的风格,甚至包括你身上的烟味,都让我觉得似曾相识,准确地说,跟章见飞非常相似。也许你又会说我太敏感,但是如果你三年来日夜惦记着一个人,就会对他的一切都很敏感,一丁点的气息都可以捕捉,所以我才能在你身上闻到章见飞的味,你骗不了我。”

赵成俊的笑意加深,“你不仅会猜想,还很果断。”

毛丽也笑了笑,“你可以不承认,但是改变不了我的判断,我的英文名mickey在出版社没几个人知道,这也是我msn的注册名,你以尘的名义跟我在msn上聊了一年多,你当然知道我这个英文名。而且我生日收到了一个米老鼠形状的蛋糕,同事没人知道我的生日,我只在头几天跟尘透露过生日的信息,你能否认吗?”说到这里,她深深吐了口气,“没有必要的,真的,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都玩了一年多,你不觉得厌倦吗?但是,我还是很感谢你,谢谢你在网上跟我聊了这么长的时间,你给我的感觉很温暖很安全,有时候我也跟你说些真心话,想必你会把我的话都转告给章见飞吧?你替他‘盯’了我这么久,想必也很辛苦…”

赵成俊往后舒展身子,深深地陷在沙发里,他跷起腿,忽然换了种眼光打量毛丽,“看来你很想见他,但是他现在可能不太方便见你,他得照顾他太太。”

他是故意的,故意说出“太太”两个字,观察她的反应。还好,她看上去还算平静,静默了会儿,咬着嘴唇,居然还能“笑”着问:“他,有太太了?”

赵成俊“嗯”了一声,继续观察她。

“这很…很好,他能重新开始…”毛丽说得很由衷,但赵成俊还是看到她的眼底有泪光闪烁,她极快地转过脸去,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嗓子眼似的,声音发哑,“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真的!那他现在…”

“他现在很好,跟太太生活得很平静。”赵成俊果断地打断她,不容她有刨根问底的机会。毛丽这才释然地点点头,“他能过得好我就心满意足了,无论过去经历了什么,他都要过得比我好才是,这是我的真心话。”

“你也终于可以解脱了。”

她点点头,“没错,我也可以松口气了,这几年实在是…唉,不说了。”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一切到此为止吧。

赵成俊起身坐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因为冷气太足,她的手冰凉,他宽厚的掌心覆着她的背,想给她多些温暖,“别哭,我不喜欢哭的女人。”这个时候的赵成俊已经不见了方才的冷酷,大约是她瑟瑟发抖的样子让他动了恻隐之心。

毛丽的魂魄回来了,悬着的一颗心也着了地。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欣慰的事情!她原来有过很不好的猜想,以为他可能已不在人世,这实在是她最不敢面对的。还好他活着,哪怕他忘了她,他们从此不再相见,她注定要回归日后的寂寞与宁静,她还是极度喜悦和欣慰,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真…真好,他有了新的生活。谢谢你,赵先生。”

赵成俊淡淡一笑,“谢我什么?”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也谢谢你在网上跟我聊了这么久。”她抬起头来看他,端详他好一会儿,轻轻摇了摇头,“你跟我想象中的太不一样了,尘,你干吗要把自己装得那么老,害我以为你至少有四十了…很多人都说网友是见不得光的,网上装得像个人,见了面才发现是恐龙,不过你是我见过的最接近人类的‘恐龙’,呵呵…”说着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赵成俊的笑容有些模糊,微微地眯起眼睛来,那一瞬间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毛丽觉得他的表情很奇怪,“你干吗这么看着我?”

他反应很快,“你是我见过的人类中最美丽的‘恐龙’。”他微微歪着头,想了想,又说:“不过,既然我们都已经走下网络,最好还是称呼现实中的名字,网上的名字只留到网上用,如何?”

“可以啊,反正尘跟你名字里的成同音。”

他眼中又掠过一丝异样,缓缓地说:“你的想象力…真是很丰富…”

毛丽这时候感觉到很疲惫了,于是忙起身告辞。

赵成俊不放心,送她出门,招呼守候在大堂的随从送她回家。一直看到她坐的车消失在夜色中,他才回到包间。他在毛丽坐过的沙发上坐下,清淡的香气仍弥漫在周围,他好像真的是疲倦了,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养神。

半晌,他才将目光投向沙发对面的古典屏风,冷冷地说了句:“你都听到了吧?”

Chapter 02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

【往事不堪回首】

【往事不堪回首】

在马来西亚槟城,有一座升旗山(bukit bendera),是全城的最高点,也是著名的山间避暑胜地。站在山顶可以俯瞰山下的碧海蓝天和细白沙滩,晚上则可以欣赏乔治市璀璨闪烁的灯火。连接槟城和威城的槟威大桥上车水马龙,车灯星星点点连成一片,远看仿如流淌的银河,良辰美景,不似在人间。但是赵成俊每次站在山顶,却不是看灯火,而是仰望星空。原来他以为站得高一点,离天空就会近一点,可是不然,他发现无论他站得多高,他和天空的距离还是那么高远,浩瀚星空茫茫宇宙,人类渺小如沙粒,在那样的星空下谁又能看见谁。很多时候赵成俊会问自己,到底想看见什么,是看宇宙的博大无垠,还是看漫天星辰的可望而不可即。那闪烁的星辰就像是爱情迷人的光辉,他可以清晰地望见,却永无可能——触及。

像他这样的出身,是没资格向往爱情的,生存始终是排在第一的。很多人以为他生长在钟鼎之家,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享受着最好的教育,身边不离仆从保镖,这般人上人的生活是多少人向往的,他应该很幸福,可是,他幸福吗?

没有人知道,即便是生活在这样的家庭,他仍会为了生存如履薄冰。就像母亲从小教导他的,要学会忍,哪怕忍字头上一把刀,你也得忍,否则你只能饿死。

四岁时父亲车祸身亡,当时妹妹还不到一岁,母亲没办法出去工作,每日只能靠着亲戚的接济度日,可是这样的接济很快便变得越来越少,而且不断有债主上门追讨债务,因为父亲去世前背上莫须有的罪名,所有的积蓄拿去填亏损都不够,不得不四处举债。

“你爸爸是清白的,你要永远坚信这一点。”母亲总是这么说。后来赵成俊才知道,父亲并不是死于意外,而是自杀,他驾车时故意撞上一棵大树,车毁人亡。

那时的赵成俊尚且年幼,母亲的悲恸以及生活的窘迫给他的印象并不是很深刻,他只知道在母亲带着他们兄妹俩就快活不下去的时候,一个叫章世勋的男人走进了他们破败的窝棚,这个男人就是父亲生前就职的那家公司的老板,他是来给母亲送抚恤金的。

半年后,母亲嫁给了他。

没有办法,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子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没有工作,四处避债,虽然刘瑗玉很想追随丈夫的脚步一死了之,但孩子是无辜的,她狠不下心让他们饿死。加上赵成俊自幼体弱多病,一个月总要去两趟医院,发烧、咳嗽是家常便饭,动不动就烧成肺炎,她不仅要维持生计还得给儿子治病,她是没得选择了才选择嫁人,所以成年后赵成俊并不埋怨母亲再嫁。

章世勋是章氏泓海集团董事长的次子,在槟城,章家是根基深厚的大家族,产业庞大,家族内部关系也是盘根错节,复杂得很。章世勋早年有过一次婚姻,与前妻育有一子,后妻子病逝,他忙于争夺家族事业无暇续弦,一直到他执掌泓海集团稳定了根基,这才开始考虑为爱子章见飞找个后妈。至于他为什么会选择赵成俊的母亲刘瑗玉,一度在章家内外议论纷纷,因为赵成俊的父亲过去是章家老大章世德手下的得力爱将,章世勋跟章世德多年来纷争不断,闹得势不两立,为何到头来会娶章世德手下的遗孀呢?个中原因无人知晓…

赵成俊成为章世勋继子那年,不过五岁,妹妹一岁,记得那天是农历新年,继父将他领到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小男孩面前,要他们好好相处,因为他们是一家人了。那个小男孩就是章见飞。他很高兴地拉住赵成俊的手说:“弟弟,我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哦,我有很多的玩具,你陪我一起玩吧。”

赵成俊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回应的,只记得他扭头看向母亲刘瑗玉时,母亲眼中蓄满泪水,那种隐忍而悲伤的表情他至今想来都心酸不已。

二十年来,母亲在章家忍辱负重,过着在外人看来锦衣玉食实质上毫无尊严的生活,在人前母亲总是温顺好脾气的样子,对谁都是笑脸相迎,卑躬屈膝,可是背转身,赵成俊常见母亲偷偷抹泪。章家的姑嫂妯娌众多,个个飞扬跋扈,刘瑗玉没有背景没有势力,被欺负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那时候赵成俊总盼着自己快点长大,好保护可怜的母亲,他做梦都想着自立门户的那一天。

说起赵成俊的崛起,并不是外界传说的那样倚仗家族的势力,他是真正的白手起家。虽然章世勋对他视若己出,章见飞有的他就有,哪知他中学毕业那年,章世勋突发脑溢血去世,暗潮涌动的章家顿时风云突变,若不是刘瑗玉护在前面,尚未成年的赵成俊兄妹绝对会被章家扫地出门。

按照章世勋原来的打算,他是想等赵成俊毕业后让他和章见飞一起接管家族事业的,哪知天不遂人愿,他去世后整个章家陷入纷争的噩梦。老大章世德马上夺权取代了二弟的位置,他明知道自己的儿子章嘉铭是槟城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大学都没毕业,整日游手好闲,却毫不犹豫地将他扶到接班人的位置,担任泓海集团总经理。

章见飞比赵成俊早两年毕业,因为是章家的嫡亲子,所以也象征性地在泓海担任了一个虚职,章世德随后将他派去上海,眼不见心不烦。两年后,积郁成疾的刘瑗玉也去世,章世德再也没有什么情面可讲,毫不犹豫地将赵成俊兄妹一脚踢出了章家,还切断了他们的经济来源,理由是章家不会给别人养儿子,更不会把家业传给外人。

赵成俊在母亲病重时,其实已经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所以也还算比较淡定。当时他大学还差一年毕业,没了经济来源,他只能勤工俭学,一个人打几份工,一边要寄钱给妹妹,一边要交剑桥大学昂贵的学费,好歹终于熬到毕业,赵成俊默默回到槟城,跟妹妹在外面租房子住,同时开始艰难的创业历程。其过程的艰辛赵成俊后来很少去想,他从来只要结果不在乎过程,他只知道最低迷的时候,他睡货仓,每日只能靠面包果腹,就差没流落街头了。而章见飞对这些毫不知情,他当时正在上海忙着和心爱的姑娘恋爱、结婚。

多年来,赵成俊一直不知道怎么面对章见飞,二十多年的兄弟,从小一起长大,不是说放得下就能放得下的。因为章见飞跟章家其他人都不一样,不仅心地善良,思想也很单纯,还是个多情种,只要他爱上了他就不管不顾。赵成俊经常笑他,说他的世界还停留在儿时的童话故事里,二十几岁的人,思想仍然单纯得像个孩子,看什么都是美好的。但是有时候,他又很羡慕章见飞的单纯和勇敢,想要什么就去追求,喜欢一个人就全身心地投入,那股不服输无所畏惧的倔劲儿,让赵成俊常觉自愧不如,因为他连“想”的勇气都没有,更别说追求。

赵成俊很清楚他跟章见飞之间的差别,即便章见飞一辈子一事无成,他凭着“章家人”的身份至少可以衣食无忧。但赵成俊不行,章家人不认可他的身份,他不努力,不狠绝,不果断,他和妹妹就只能饿死,而且他要的不仅仅是生存,他身上还肩负着母亲的生前嘱托,就是那个嘱托,让他始终没办法摆正跟章见飞的关系。

兄弟俩自小感情就好,情同手足,每次赵成俊被人欺负或者被人排挤的时候,章见飞总是义无反顾地站到他的面前,替他抵挡一切纷争。人都是有感情的动物,这么多年了,赵成俊从未想过他和章见飞会有势不两立的一天,他可以跟章家其他任何人对立,唯独不会与章见飞有什么过节,除了妹妹,他在这世上便没有亲人了,他还能相信谁?

三年,赵成俊仅用三年就在华人商贾聚集的槟城站稳了脚跟,凭借其智慧和果断,从一家员工不过十余人的小小投资管理公司迅速发展壮大,现在的赵成俊已今非昔比,章家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轻视他,甚至是有些憷他,因为三年里他接手的项目很多都是大手笔,许多过去连章家都忌惮的对手都被他成功收购,一个个对手倒下,赵成俊杀伐决断的王者之风已经初见端倪。

在槟城商界,章家最大的竞争对手就是维拉潘家族集团,两个家族在槟城对立半个世纪,不分胜负,所以当老维拉潘突发心脏病去世后,章家人顿觉都松了口气,以为在槟城再无人可以与章家平起平坐。但很快他们意识到高兴得太早,因为老维拉潘的儿子苏燮尔青出于蓝胜于蓝,执掌家族事业后不久就联手槟城金融界头号“杀手”博宇,全权委托博宇掌门人赵成俊主持收购章氏的泓海集团,目标只有一个,让泓海改姓。

一年后,苏燮尔强势入驻泓海集团,成为泓海的第二大股东,泓海虽然没有改姓,但离这目标已经不远了,因为章家此时已经乱了套,内部的相互倾轧足以让他们自己打败自己,赵成俊跟苏燮尔说:“我们就等着看戏吧,让他们狗咬狗好了,我们大可坐收渔翁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