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赵成俊对在英国的事情守口如瓶,章见飞还是知道了大伯章世德将赵成俊逐出章家并掐断他经济来源的事。章见飞简直气疯了,跟大伯大吵一架,又跑去跟赵成俊吵,一看赵成俊和妹妹租住在贫民区阴暗潮湿的暗角小楼里,他眼泪都出来了,更糟糕的是,赵玫得知他要跟中国姑娘毛丽结婚,悲痛欲绝,竟然割腕自杀。

章见飞吓坏了,在他眼里小玫一直是漂亮可爱的小妹妹,从小就喜欢跟在他和赵成俊后面,虽然小丫头从小就嚷嚷着要嫁给他,但章见飞只当是小女孩的玩笑话而已,从未当真。问题是,小玫可不认为这是玩笑。从小到大,嫁给章见飞就是她人生全部的希冀和梦想。还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章家的一个侄女结婚,小玫拉着章见飞去看热闹,新娘很漂亮,婚礼也很浪漫,事后小玫拽着章见飞的衣襟说:“见飞哥哥,将来我也做你的新娘子吧,好不好?”

“好呀,那你要快点长大才行。”章见飞点了下她的鼻头,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她的请求。小玫高兴得跳了起来,拍着小手说:“哇,太好啰,太好啰,我要做见飞哥哥的新娘子啰!”

章见飞当时还笑着摸着她的头说:“那你要多吃饭才行,吃了饭才能长得快,要长得高高壮壮才可以,我不要小矮个的新娘子哦。”

小玫信以为真,以后吃饭就会很乖,吃得很多,再也不要保姆端着碗到处追。有一次赵成俊见她吃不下去还吃,问她干吗吃这么多,她仰着天真的小脸说:“我要多吃,吃了才能长得高,长高了才能给见飞哥哥做新娘子!”

赵成俊也只当是小孩子的天真话,倒没有太在意。在此后成长的岁月中,小玫以嫁给章见飞为人生的终极目标,做什么都以章见飞的喜好为准,她兴许是被宠坏了,性格骄纵,特别死心眼,这点倒跟章见飞很像。她死心眼就罢了,竟然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赵成俊被激怒了,小玫被送到医院抢救过来后,他对着她咆哮如雷,“你疯了!你简直是疯了!从小到大,枉我这么疼你!你的命是自己的吗?是爸妈给的!你不要这条命,还要问他们泉下答不答应,当初如果不是怕我们兄妹饿死,妈妈会嫁到章家来吗?你忘了妈妈这些年为我们兄妹俩受的委屈掉的眼泪吗?好吧,就算你忘了,就算你没心没肺,你怎么可以嫁给章见飞?你知道他是谁的儿子吗?他是章世勋的儿子!”

小玫据理力争,“可是你跟见飞哥哥感情那么好,那又说明什么?说明这些上辈人的恩怨跟他没有关系,你很清楚这点!”

“我是很清楚,将来我若报仇肯定会绕开他,因为这些事跟他没有关系,可是他身体里毕竟留着我们杀父仇人的血,他姓章,是章家人,我可以跟他做兄弟,但你不能跟他做夫妻,做兄弟只有感情上的牵扯,但是做夫妻却会有血缘上的交融,我不允许我们的后代流着仇人的血,泉下死不瞑目的爸妈也不允许!”

“哥,可是我爱他,我是真的爱他,除了他我谁也不嫁!”

“你爱他,他爱你吗?感情不是一厢情愿,是两情相悦!他已经有了心上人,马上就要结婚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就算你可以忽略他是谁的儿子,你没办法忽略他心里爱着的人不是你,如果你还执迷不悟做出这种没脑子的事,别怪我不认你这个妹妹!”

“不认就不认!你口口声声说疼我爱我,可是在我真正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你在英国!章家人把我赶出来,学校也上不了,饭也没得吃,我一个人在街上流浪!如果不是阿莫把我领回家,一直接济我,我早就饿死街头了!”

阿莫是小玫最要好的女同学,在小玫的引荐下当时也在博宇做事。

赵成俊怒不可遏,“是啊,你快饿死街头了,我呢?我在英国也快活不下去了,章嘉铭那个畜牲派人把我打得吐血,我连自己都顾不上!为了给你寄生活费,为了筹学费,我什么脏活累活丑事坏事都做过!可是这一切是谁带给我们的?是章家人!可是你居然还要嫁到章家,你简直是被猪血蒙了心,我想不通爸妈怎么生出你这样一个不明是非的女儿,你干脆直接改姓章好了,你不要姓赵,你只要不承认你是我们赵家的人,你嫁给谁我都不管!你现在就可以嫁!”

这场争吵让兄妹俩好几个月互不理睬,无论小玫愿不愿接受,章见飞和毛丽结婚的事已成定局,改变不了了。那阵子赵成俊很忙,公司终于有了起色,经济状况随之大大改善,于是他在市区租下了一套高级公寓。其实他自己无所谓,在英国最落魄的时候连地窖都住过,但他不能委屈妹妹,不管兄妹俩如何冷战,照顾好妹妹、给妹妹提供好的生活环境是他的责任。小玫不理解他没有关系,早晚她会明白的。

兄妹俩其实很少能碰上面,小玫毕业后在一家私人舞蹈学校当舞蹈老师,周末才能回家,而赵成俊一天二十四小时连轴转,吃住在办公室,每天最多只能休息三个小时,熬通宵是常有的事,所以最长的一段时间小玫有一个多月没有看到哥哥。

赵成俊甚至连搬家都没时间,只好打电话要小玫把东西打包收拾好了,他再安排人接她到新家,小玫就是在收拾哥哥的房间时发现了那张照片。

照片就放在枕头下,显然是时常被拿出来看的,照片上的女孩子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长头发,尖下巴,美貌自不必说,最让人惊叹的是那双眼睛,漆黑如深潭,即便只是静止的影像,屏息间仍好似能望见那眸底泛起的波澜,刹那的光华流转,仿佛连日光都变得黯淡…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早上,下起了雨。

南宁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下过雨的天空,是毛丽最喜欢的,仿佛洗过一样。毛丽最喜欢的就是南宁的天空,像是一块巨大的蓝宝石,亮得晃眼,阳光下的一切都是明媚的,那成片成片的树荫绿得要滴出水来,在内陆城市,这个季节应该满地都是落叶了吧,但是南宁依然绿意盎然,仿佛还停留在春天。

这样的好天气本来应该心情舒畅,毛丽却心情低落,昨夜与容若诚跳的那一曲舞现在只怕在社里传得沸沸扬扬了,她心烦意乱,加上有点感冒,索性早上跟白贤德请了假没上班。以往请假,白贤德总是不情不愿嘀嘀咕咕,要念叨半天,但这次出乎意料的爽快。“身体不舒服就在家休息,活儿反正是干不完的,养好身体再说。”瞧瞧,这还是白贤德不?可是接下来又来一句,“要不要老容去看看你?”

“爱人,你还嫌我不够闹心是吧?”

“闹啥心啊,多好的事,连马大姐今早上班的时候都说你们是天生的一对,我观察了,老容今儿走路都像是在云上飘,脸上也焕发着春天般的光彩…”

毛丽嚷了起来,“你再说,我就跟你绝交!”

“哎哟,这我没意见,咱俩直接散了吧,你赶紧去投奔老容温暖的怀抱。”

“…”

毛丽只能直接挂掉电话。

她真是恨透了自己,昨晚明知马春梅是在激她,她还是沉不住气请老容跳舞,她怎么这么笨呢,明摆着的圈套她还往里钻。这下好了,绯闻就不再是绯闻了,她真不敢想她回社里上班,那帮家伙会怎么取笑她。

两天很快过去了,毛丽的感冒不但没好转反而有加重的趋势,高烧不退,通宵咳嗽,去医院一查才知是病毒性流感,得入院。在医院住了两天出来,还没缓过劲呢,白贤德打电话通知她去社里报到,说是来了新副总编,叫朱庸,过两天就要正式上任,容若诚则接替了许茂清的位置,昔日的容副总编成了现在的容总编,跟社长平级了。

“新副总编?”毛丽一时反应不过来。

“没错!”白贤德在电话里哇哇大叫,“很有型呃!还是个博士后!不得了不得了,满腹文才,出口成章…”

毛丽知道白贤德的底子,街上死了只老鼠都要大呼小叫的主,她对这个很有型的新副总编颇不以为然,“比许帅还有型?”

“你见了就知道!以后我们不能再叫许总编了,得叫许总许老板了,你不知道吧,许帅在民族大道开了家超豪华的俱乐部,还在青秀山附近和别人合伙开发了一个新楼盘,都快封顶了我们才知道,乖乖,那楼盘起价就是七千多…”

毛丽住院的第二天,许茂清曾到医院看望过她,果然无官一身轻,卸下重重包袱的许帅更加风流倜傥,穿了件米色休闲西装,玉树临风地往病房一站,那个气质那个风度,绝对不输小梁,给毛丽扎针的护士眼睛都看直了,一针扎下去,让毛丽连声惨叫。难怪一直就有人说许茂清是女人杀手,毛丽知道,没有了官职的束缚,许帅更加为所欲为,她跟白贤德开玩笑说:“完了,南宁城内不知道又有多少良家女子要被咱们许帅祸害了。”

“那是,那是,许帅自己也说了,女人绝对是他此生最大的牵绊,他未来的宝贵时间只会做两件事,做生意和摆脱女人。”

“唉,祸害!真是个祸害!”毛丽小姐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别人祸害了。

朱庸就任新副总编的时候,毛丽刚在火车站接到老妈。老妈得知毛丽住院,心急如焚地赶到南宁来,逮住毛丽就骂道:“你个死丫头,宁可住院也不回家!”好像毛丽住院是为了不回家似的。毛丽解释说只是一般感冒,在医院住了两天就回来了,没什么问题,她妈不信,还扬言要去找社里领导理论,说社里把她闺女当牲口使了,累到住院…这是哪跟哪啊?

翌日毛丽去社里上班,见到超级有型的朱庸副总编,她眼珠子都快滚出来了,果然是“有型”,那体积,那身板,可以抵她娇弱的身躯三个都有多。原来白贤德所说的“有型”竟然就是指他体积庞大。当时是在一编室,朱庸亲自过来跟毛丽打招呼,先是热情地握手,然后眯起一双极具智慧的眼睛,啧啧赞道:“早就听老许说我们社有个绝代佳人,今日得见,果然是名不虚传啊!”

“哪里,哪里…”毛丽难得有谦虚的时候。朱庸肥硕的大手板堪称熊掌,拍拍毛丽的肩膀说:“我看过你之前做的选题,很不错,值得重用!”

随后,毛丽去副总编室汇报手头上的工作,昔日副总编位置上现在坐着的是朱庸,庞大的身躯,陌生的面孔,让毛丽颇有些不习惯。

“怎么,不习惯吧?”朱庸笑眯眯的,笑里藏刀,一眼就看穿了毛丽的心思,“没关系,你们以后会慢慢习惯的。”说着拿出一大沓材料,翻看着说:“这两天我仔细看了一下容总编跟我交接的工作,发现有一个选题很不错,但是没做下去,我刚问过老容,他说你知道。”

“啥选题?”毛丽心里直打鼓。

“张番,他有部稿子投到了我们社,我看了,很不错。但是我刚刚跟作者联系了,他说已经答应签给别的出版社了。”

毛丽一听张番的名字就抽风,这厮可把她害苦了!若不是他告状,老容就不会让她写思想汇报,结果一连串的跟头,害她和老容闹出绯闻…毛丽没想到现在居然又听到了这个名字,心里那个恨,可是不容她恨,朱庸接下来的话差点让她断气,“现在我交给你一个任务,你去趟上海,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你必须给我把张番的稿子要回来,要不回来,你也不要回来了,明白我的意思吗?不惜一切代价!我不管过程,我只要结果!”

“可是…”

“不要跟我讲‘可是’,在我面前永远不要说这两个字,你毛丽更不应该讲。”朱庸果然是朱庸,收拾毛丽就跟收拾他桌上的文件一样。虽然毛丽小姐一度让上任副总编容若诚头疼,但是朱庸就不吃老容那套,说一不二,决不娇宠手下,还规定了期限,“给你个时间,两周内拿回稿件,时间应该是很宽裕的吧?”

天哪,还很宽裕…

毛丽不知道是怎么走出副总编室的,只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摸索着回一编室,栽倒在会客沙发上直啍啍。

没办法,新官上任三把火,朱庸可不是容若诚,毛丽乖乖地收拾东西当天下午就赶回北海,准备从北海飞上海。她本来要直接去上海,她妈不依,说是还有东西要毛丽带到上海去。想想都费劲,朱庸只给她两周的时间,这一绕道多浪费时间啊。浪费时间还好说,关键是老妈一路上嘴巴就没歇,两个小时的车程,毛丽就装了两个小时的聋子和哑巴。

很不幸,到了北海被告知航班取消,说是有台风。这下完了,等台风过去起码得明天,毛丽心想照这么耽搁下去,她就是把张番当馒头啃了也未必拿得回书稿。都怪老妈,为了让她捎上一坛子泡菜,彻底打乱了她的行程。这泡菜不用说,肯定是给老爸捎的,老爸是开饭店的,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什么山珍海味吃不到,他会吃这腌萝卜腌豆角腌白菜腌辣椒?

毛丽跟老妈嘀咕,“妈,您给爸做泡菜也不怕黄伯伯有意见?”

“这你就不知道吧,这泡菜还是你黄伯伯帮着我腌的呢。”老太太一说这事居然还很得意,对黄伯伯忠厚的人品赞不绝口,当时娘儿俩是在厨房里说话,老妈边切菜边说,“你爸前阵子打电话过来,说就想吃我腌的泡菜,你黄伯伯知道了,第二天起早就去市场买了个最好的坛子,洗啊切啊晒的,都是你黄伯伯弄的…”

毛丽诧异不已,也感动得不行,“黄伯伯人真好!”

“可不是,这老头子话是不多,人木了点,可是心眼好啊,你看这么多年我有事没事会骂他吗?他没啥让我骂的…”

“可您干吗老骂我?”

“那是你该骂!”老妈刀一拍,脸就拉下来了,“你说你从小到大,哪件事让我省心了,都二十五六的人了,还没个着落…”

又来了!毛丽见势不妙,抱起门口的那坛泡菜就往外走,“我去找个大盒子装上,否则怕上不了飞机。”

“咋会上不了飞机呢?”她妈一听这话就急了。

毛丽说:“现在安检可严了,只要是液体都不能随身带,万一不行只能托运。”

她妈扔下菜刀就去找纸盒,急得跟什么似的,念叨着说:“那怎么得了,那怎么得了,不随身带,要让别人偷了呢。”

毛丽哑然失笑,觉得她这老妈真是可爱,飞机上谁会没事偷老太太的泡菜啊…

谢天谢地,北海只是这次台风的边缘城市,没有太大的影响。但风势还是很强,渔船被禁止出海,黄伯伯在家也没闲着,跟毛丽她妈一起把那坛泡菜装箱打包,为了避免被打碎,她妈塞了很多泡沫和废报纸在箱子里。塞得鼓鼓囊囊的,又用绳子捆得结结实实,她妈这才松了口气。

毛丽看着那个超大的“粽子”,愁眉苦脸,“妈,您捆成这样,就是飞机掉下来也不会碎的。”话一出口就挨了她妈一栗暴,“呸呸呸,怎么说话的呢…你,你这臭丫头,看我不割了你的舌头!话都不知道讲,你书读哪去了?”

毛丽她妈一向迷信,毛丽出言不慎,可急坏了老太太,晚饭都没吃就上庙里烧香去了,毛丽觉得老妈真是神经过敏。

一向木纳的黄伯伯倒说了句公道话:“你们做孩子的,不知道大人的心。”

晚饭是黄伯伯弄的,虎子扒了几口就上同学家做作业去了,就剩了父女俩坐在院子里喝酒。黄伯伯一辈子忠厚老实,也没别的爱好,就喜欢抽点劣质烟,喝点小酒,喝酒也不要什么菜,一碟花生米就让他很享受了。毛丽和黄伯伯关系一向处得不错,有什么话也只跟黄伯伯说,跟老妈说,大多时候是讨骂。但是黄伯伯却跟毛丽说:“你妈这人嘴笨不爱说中听的话,可是心里不知道有多惦记你们,每个月初一十五都要去庙里烧香,还不是担心你们…”

“我们有什么好担心的,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当我们是孩子呢。”毛丽总是不理解老妈怎么那么喜欢念叨。

黄伯伯说:“在大人眼里,你们就是活到四五十岁,都还是孩子。”

毛丽刚要回句什么,一口二锅头下去,烧得她直吐舌头,火辣辣的,从舌根一直烧下去,那个冲,毛丽大呼过瘾,端起杯子又要黄伯伯斟满了,一口灌下去。

“哇,刺激!”毛丽觉得整个人都燃烧起来了。

黄伯伯很高兴,难得有人陪他喝酒,连忙又到厨房炒了两个下酒菜,父女俩越喝越过瘾,没多久一瓶二锅头就喝了一大半。黄伯伯显然喝多了,他虽然好酒但是酒量还比不上毛丽,喝下最后一杯就到了底,摇晃着摸进屋睡觉去了。毛丽一个人坐在院子里自斟自饮,台风显然已经在周边城市登陆,风哗啦啦搅得葡萄架直晃,小桌也被吹得连连往后挪。毛丽仰望乌云滚滚的天,明明没有星星,却觉眼前一片星光璀璨,她知道大约是醉了。

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越醉越清醒,毛丽就属于这种人。她喝完整瓶二锅头的时候,虽然眼前不停地晃,头晕目眩,可是脑子里却清清楚楚,她知道自己在干吗,也知道自己想干吗。她忽然很想去那个地方,大片的红树林,月光下的海滩…她摸索着走出院子,步子踉踉跄跄,心里还在想,老妈去烧香了怎么还没回来。这时她发现自己已走到了街上,风太大,眼睛里进了沙,很痛,一揉就是满眼的泪。她什么都看不清,脚还发软,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

一辆出租车停在了她身边。

司机大哥在按喇叭,似乎想赶在台风来之前做最后一笔生意。

毛丽摇摇晃晃地拉开车门,一头就栽了进去。她虽然喝高了,心里还是很清楚的,司机问她要去哪里,她报出地名就昏昏睡去。好像才眯了一小会儿,就听到司机在叫她,说到了。毛丽随便掏了把零钱给他,一开门差点滚到地上。

她觉得难受极了,胃里跟翻江倒海一般,估计是路上颠的。她记得她蹲在路边吐得天昏地暗,吐完后几乎无法站稳,她努力辨别周围的环境,发现自己到了树林外的辅道。好在辅道有路灯,掩映在树林中的小楼也依稀透出灯光,她还能勉强摇晃着往前走。

林荫道的树被吹得向一边倒,正倒向毛丽,影影绰绰,凄厉嘶吼,像是千军万马呼啸着朝她踏来,要将她碎尸万段似的。毛丽害怕极了,呜咽着朝着透出灯光的小楼靠近,跌跌撞撞,最后终于摸到了铁门,门柱上的牌子依稀可辨,上面刻着“海天苑”。铁门是关着的,她进不去。凭着记忆她居然还摸到了门铃,一边按一边哭喊:“见飞,开门!见飞,我回来了,你快开门…”

不久后感觉有人在抱她,还有温热的水珠滴落在她脸上。

毛丽努力睁了睁眼睛,看不清,只觉眼前一片模糊。但是她仍然认出了他的轮廓,隔得那么近,温暖的气息扑在她脸上,恍若隔世。

她抖抖地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手心触到了湿湿的泪痕…是梦吗?她在心里问自己。不管了,就算是梦也让她短暂地依偎他一下吧,她太累太累了,需要一个怀抱。这怀抱如此熟悉,让她想起三年前的那个黄昏,她从手术台上下来的时候,他也是这般紧紧抱着她,他从来没有那样抱过她,那样悲哀,那样绝望,就像她已经死去,他失去了他所珍爱的一个世界。那一刻他哭得多伤心啊,都说男人不流泪,可是他的眼泪从来就很多,经常在她面前泪湿眼眶,有时候真像个孩子。

而人总是在失去后才会念及对方的好,当他三年来拒不与她见面,不给她任何音信,无论是她的忏悔还是想念他都置之不理,毛丽这才意识到她失去的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个世界。她开始发疯地想念他们的过去,记忆中的他永远如阳光般温暖和煦,常在她郁闷的时候带给她惊喜,好像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倒他,其实大多数时候他并不知道她要什么,但是他从来都给她这世上一切最好的东西。他容忍着她的坏脾气,原谅她一切荒唐无理的语言攻击和蛮横行为,他有时也会生气,可是最生气的时候也不过是到海边散步,默默抽根烟再回来…他这样多的好被一点点在毛丽的忏悔中无限地放大,她这才明白她错过了多么好的一个人,如今这样好的他再也不属于她,是她亲手毁了这一切,她想她此生大约再也见不到他了,可是现在,她怎么又会躺在他怀里哭呢?

到底是梦还是现实啊,温暖的怀抱一如往昔,清晰得不似在梦境。头太晕了,毛丽拼尽最后的力气还是没能看清眼前的他,只觉他的脸越来越远,最后她离开了他的怀抱,她好像被放到了床上。那么,只能是梦境了…可是她陷入昏睡前分明听到了一个冷静的、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天亮前你必须离开这里。”

耳畔有轻微的风声,还有小鸟清脆的鸣叫,就栖在窗外的枝头。

“起来吃点东西吧,饿着肚子睡觉可不好。”赵成俊坐在床边,笑容和煦如冬日暖阳,伸手揉了揉毛丽乱蓬蓬的头发,又拍拍她的脸,“你最近可瘦多了。”

毛丽茫然地望着他,像望着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你该不会醉了一宿就不认得我了吧?”赵成俊“呵呵”地笑出了声。

毛丽觉得头还是有些晕,浑身疲乏无力,仿佛还游离在某个疲惫的梦境。她打量四周,认出是在海天苑二楼的卧室,她怎么会睡在这?

赵成俊把她从一大堆白枕中挖出来,“起来,不要再赖床!”

他将她拉起来,目光炯炯地凝视着她,笑道:“下次喝酒记得叫我陪,这样你醉了的时候起码身边也有个人,不然被别人捡走了可划不来。”

她终于笑了,可是那笑却比哭还凄凉。

“谢谢你,每次都给你添麻烦。”她已经清醒了很多,因为他起身拉开了落地窗帘,正对着露台,可以望见远处的一线碧海。有些微凉的风吹过来,带着海水特有的咸腥味,已经是深秋,上海那边估计要穿毛衣了。她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衣服,并没有别的意思,却被赵成俊看在眼里,他戏谑道:“放心,我没有趁人之危的习惯。因为醉酒的女人是分不清对象的,你搞不清跟谁做,我会觉得很冤。”

她的脸颊微烫,脑中仍是一片昏昏沉沉,但伶牙俐齿的本性未改,“你也放心,我不会在醉酒的时候非礼你的,我自认酒品还不错。”

“这个我倒是不介意。”赵成俊笑出了声。

“你不介意我介意,如果我非礼过你,我会负责。”

“是吗,早知道昨晚就应该生米煮成熟饭!可惜啊可惜,如果下次还有这样的机会…”

“你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毛丽掀开被子,跳下床,赤足走向浴室。她穿了件粉色的针织连身裙,睡了一晚有些皱,但更显出她极致的慵懒的美,尤其是那头乌亮蓬乱的头发,鸡窝似的,但被她随手一抓,用发箍在头上绾成一个髻,便露出她雪白优美的后颈,非常撩人。赵成俊忽然间有些心浮气躁,他自认见过的美女不少,大多是精致得无可挑剔,但他还真没见过像她这样不修边幅却美得惊心的女人。

毛丽先到浴室旁边的更衣室找衣服,虽然房子租出去了,但她还是保留了自己独立的衣橱,因为衣服太多,她在南宁的公寓又小,实在没地方放置。

她很快取出一件天蓝色的裙子,对着镜子比画,嘴里也不歇停,“严格地来说,我还算是睡在我自己的床上。”说着指了指那张雕花大床,“这是我的床!”

“那我很荣幸,能睡在你的床上。”

毛丽瞪他一眼,砰的一声关上浴室的门,好像还不放心,又打开门伸出头说:“你——出去。”

赵成俊扬扬眉,举起手做投降状,“ok。”

下楼摆好早餐,赵成俊正准备去沙发看报纸的时候,毛丽已经翩翩如仙地下来了。他诧异不已,以他对女人的了解,洗澡、抹护肤乳、化妆、梳头、喷香水等繁琐的程序做下来,一般没个把小时是出不了门的,这丫头居然不到半个小时就搞定了。

“这么快就好了?”他上下打量收拾得清新靓丽的毛丽。

毛丽嗯了一声,也不客气,径直走到餐桌旁伸手就抓了一块三明治啃。昨晚喝酒后吐空了,她早已饿得头发晕,洗完澡脚发软差点一头栽到马桶里。

“别跟我说,这早餐是你弄的。”她几口啃完三明治,又几口吞了个煎蛋。赵成俊看着她的吃相,大笑道:“当然是我弄的,不过你饿了多久啊,小心别把盘子吃进去。”

“啥,你还会弄早餐?”毛丽满嘴的火腿和煎蛋,啧啧赞叹,“现在的男人真是越来越极品了,长得极品就算了,还出得厅堂下得厨房。”

“你,要不要考虑下?”赵成俊顺水推舟。

毛丽就知道他会这么说,利嘴儿可不饶人,“谢了,你这种价值连城的极品,我可消受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