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虎向来刚毅黝黑的脸上竟然呈现出犹豫的神色,许久,才道:“殿下回去吧,公子身体不适,已经歇下了。”

凉玉吃了一惊:“不适?”眼帘垂下思忖了片刻,“莫不是昨日背着我上了浮生桥,一直走到东面的大石溪那里,受累又着了风寒?”她脸色愧疚,从怀里掏了两只灵根草,注了三成灵力递给丘虎,“都是我不好,明知道他身子弱,还跟他玩儿水——虎哥,你拿去给他吃。”

丘虎却不伸手,只是看着她,忽然道,“殿下何必如此?”

凉玉腮帮子一鼓,不耐烦道:“就知道虎哥对本殿成见深,亏我叫你那么多声虎哥,还是恁不通情理。”

拉过他的手,将灵根草不容拒绝地往他手心一放,刚想要说什么,手腕上的细细密密的繁花手钏突然急急闪光,炙热的温度烫得她发疼。

****

红珠在屋里听见有人急促敲门,打开门才看见是满头细汗的小软。

她跑得太急,喘得厉害,语气中带着一丝颤抖:“姐姐原先当值,是不是负责看长挟、动春两块石头的?”

红珠一愣,“怎么了?”

“今日替姐姐当值,申时长挟裂开,有轰鸣声,又过了片刻,动春也碎了,天见异彩……”她眼中浮现出惊慌害怕的神情,“我从未见过此状,故来问问姐姐。”

红珠心里一紧。

那长挟是剑气所凝,动春是花香所造,花界无人用剑,除却掌华蓉剑的百花之神,花香最浓处,也是花神所居清章殿,如今长挟动春有异,难道凉玉出了什么事?

现在花界众人,都在为花神的嗣位礼洒扫忙碌,准备迎接新的纪年。层层通传,只怕时机不允,红珠越想越慌,顾不得梳妆便直奔清章殿而去。

清章殿南面是九曲仙湖,西边是被迫迁来的季北辰的谨君府,东边是美人温玉的六香阁,北面不远处即是司矩居住的帙繁海。

红珠从北面而来,先奔司矩处去,到门口被挡了下来,门口的侍女说,司矩从外面回来,被一只发了狂的狸猫子冲撞,掉进了九曲仙池。

红珠皱了皱眉头。

玉郎司矩一家子常年待在暖阁里面掌管典籍,天生畏寒,那九曲池的水天下寒极,司矩虽然立即封了神识,依然还是受了损伤,昏迷前顾念花神即将嗣位,令侍女禁言,此刻正躺在屋里不省人事。

重华夫人归隐,玉郎在天宫,司矩也不能做主,红珠满头大汗,只好硬着头皮跑到清章殿。

清章殿门口守着几个侍女,她上前一步,立即被人拦住:“何人擅闯清章殿?”

红珠立即跪下:“小仙水仙殿红珠,又要事求见殿下。”

几个仙娥面面相觑:“殿下不在。”

红珠叩首,“事情紧急,恐生变数,各位姐姐可知殿下此刻在哪里?”

“大胆贱婢,还不死心,竟敢跑到清章殿来闹?”

横出一道尖利的呵斥,红珠惊讶地抬起头:“流觞……你、你怎作如此打扮?”

叫流觞的女子穿着侍女的衣裳,低头瞪着她:“不过是一个冰凌子,摆在那里吓唬你一下罢了,你自己故意撞上去,还在殿下那里乱嚼舌根,罚我做三百年的粗使奴婢。现在又在这里装柔弱,恶心!”

身旁几个侍女听了,交头接耳,有人帮腔道:“听闻殿下罚你禁足三日,怎么乱跑出来了?快回去,小心受罚。”

红珠急得连连叩首:“望仙台有异,特来禀告!”

几个侍女都吃了一惊,流觞冷哼一声:“诸位姐姐别听她乱说,她肚里不知在盘算什么!她连自伤额头骗得殿下疗伤这种事都做的出,姐姐们还信望仙台的鬼话?”

她似乎铁了心要与红珠过不去:“别以为别人都是傻子,今日守着望仙台的是小软不是你。你这么想见殿下,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一个年长些的侍女面色铁青:“有事为何不按章程通传?快走,别在此胡闹。”

流觞勾起嘴角,压低声音:“你算个甚么东西,整日想着往上爬!”

红珠气得浑身发抖,哆嗦着嘴唇道:“流觞,若出了事,你……我……我这就回去通传。”

她心底暗暗盘算着,回去的路上势必路过青瓦洞,到时可以先去找找那位散仙,事关凉玉,就算别人都不信,他肯定会信,而且,拼了性命也会管到底。

刚要转身,紧挨着清章殿的六香阁大门突然打开了,里头传来个清冷声音:“何事如此喧闹?”

门里先踏出一只穿着锦云纹绣鞋的小巧的足,层层叠叠的月白纱衣,皆是流云织就,清透缥缈,越发显得它的主人不食人间烟火。

里面慢慢走出个少女,面色苍白,嘴唇亦无血色,却挡不住天人之貌,额心一点青色鸾纹钿,一双水汽氤氲的眼睛一看过来,温柔里带了三分孤高清远,纵然红珠是个绝色美人,却也愣在原地,自愧弗如。侍女们纷纷见礼:“温玉姑娘。”

原来这就是凉玉宁被打死也不肯交出去的温玉。

温玉显然病着,大半个身子靠在扶她的侍女怀里,咳嗽时整个身子都在颤抖,面上没有笑意,柔声问道:“你有什么要事,不妨对我说。”

花界的人都知晓,温玉和凉玉情同姐妹。温玉姑娘天文地理无所不知,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她自己身体不好,待人却极其善良温柔,几乎是所有人对她都交口称赞、心服口服。

还好温玉出来了!

红珠顿时放下了半颗心,忙道:“回温玉姑娘,今日申时,守望仙台长挟、动春二石突然崩裂,有轰鸣之声,天见异色,故来报明。”

温玉静静听着,待到听见长挟、动春时,面色猛地变了,咳了起来,她闭上眼睛伸出手掐算,许久才呼了一口气:“凉玉此刻并无不妥。”红珠亦跟着松了口气,浑身冷汗涔涔。

温玉面色郑重:“你先回去,待她回来我必将此事告知她,让她多加小心。”

红珠前脚刚走,凉玉后脚便到,她突然显形,将流觞吓得惊呼出声。

凉玉捂着手腕,步履不停,急匆匆踏入清章殿,裙摆呼呼生风,顾不得看侍女们各异的神色,边走边急急问道:“可是谁动了华蓉剑?”

侍女们一脸茫然,面面相觑。

突然,旁边不远处传来几声惊呼:“温玉姑娘!”凉玉一惊,只见温玉倒在地上。她将温玉挽起,见她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内伤极重,勉力支撑许久,熬不住吐了血。

凉玉心中大骇,叫了两声“温玉”,温玉的睫毛颤了颤,无力回应。她环顾四周,急道:“怎么回事?不是让温玉在藏剑阁住下,谁将她伤成这样?”

凉玉一手扶着温玉,宽大的袖口滑落至肘部,她突然瞥见自己手腕上的手钏一片平静,并未无异样,似乎刚才是自己的错觉。

****

小软在门口来回踱步,见红珠回来,面色古怪:“姐姐……你可上报了?”

红玉坐下,一口气饮尽了一盏茶,这才答道:“我已禀明,怎么了?”

小软揉了揉眼睛,又疑惑又歉疚:“我……我回了望仙台,长挟、动春两块灵石好好地摆在那里,天上一片正常,方才,我……我不会是做了个梦吧?”

红玉被这大起大落弄得发愣,满腹疑虑地飞上了望仙台,果然一眼看见两块石头完完整整地摆在那里。她走近了看,长挟浑然天成,外面还裹着一层厚重的仙气,不像碎过的样子,红珠察看了半天,忽然在靠近动春底部发现一条小小的裂纹。

她用手抚上这条不易察觉的细纹,想了想,变出纸笔写下小小的字:“长挟、动春……”

才写了四个字,忽然身后传来小软欢呼的声音,“姐姐,新的星君上天啦,很气派呢!我们去看看吗?”

她心中重重一颤,顿时喜不自胜,笔下拖出一团墨迹。她顺手将那写了一半的纸条揉了一团揣在袖中,心里全是檀郎,一时间顾不上其他,想来事情已报过温玉,便起身急匆匆地走了。兴冲冲地腾云过了桑丘,袖中的纸团滑了出来也不自知。

****

男人发髻未绾,只着单衣,披了一件绣着金线的锦袍,修长的手指执着酒尊,斜靠在石塌上小酌。洞里阴冷,他的肤色是常年不见光的苍白。玲珑溜进来,故弄玄虚:“神君,我在洞口捡到一张纸条呦!”

男人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念来听听。”

玲珑刻意地清清嗓子,打开纸团,顿时泄了气:“什么嘛,只有四个字,没头没尾!”

他漫不经心地挑眉:“哪四个字?”

小侍女干巴巴地念道:“长挟、动春。”

“什么意思嘛!”半晌听不见回应,玲珑抬起头来,只见他双目睁开,“长挟、动春。”他重复了一遍,掐指算了算,许久,面露疑惑之色,这疑惑很快又变成了不安。

“玲珑,去将昊天塔请来。”

第3章 嗣位礼(上)

御文仙君带着徒弟匆匆往花界走,路上碰见了同来的神武真人,两个老头早年师出同门,多年没见,冷不丁碰见,都十分高兴。

神武真人夸赞道:“师兄气宇轩昂,不减当年,高徒风度翩翩,颇有点师兄年轻时的意思!”

御文仙君热泪盈眶,把背后的少年一把拉到跟前,“师弟,这一晃竟然几千年过去了,你瞧,师父的徒孙都这么大了!”

少年生得秀气清润,绾了个发髻,垂下两条洁白的发带,一身白袍,素净得体,只是此刻紧张得憋红了脸,看起来像只大番茄。他抱拳见礼:“弟子疏风见过师叔。”

神武真人称赞了几句,又遇见了赤魄神君的坐骑——白虎锦纹,青年手捧礼盒,笑容温润谦和:“主人有要事上天宫,遣我来代送贺礼。”

神武真人性子直爽,素来跟赤魄神君相熟,掀开来偷眼一看,大笑道:“赤魄神君好大的手笔!现在果然是年轻人爱同年轻人玩到一处,老夫讨这琥珀弓讨了大半年他也没松口,转手送了一个小丫头。”

锦纹也笑起来,御文仙君扯了扯神武的袖子,笑道:“师弟注意言语,这可不是一般的小丫头,是紫檀殿君上的遗孤,重华夫人的骨肉,如今花界的主人。”

提起这桩往事,两个老头便触景生情,摇头叹息。当年妖仙大战,三界生灵涂炭,紫檀殿君上以己身破妖阵,落得魂飞魄散,那时其妻重华夫人悲恸之下,身怀六甲替夫上阵,与众仙一起合力收拾战局,换得大胜。

此战过后,重华夫人伤势过重,这一胎本是保不下来的,奈何重华夫人对这个孩子心中有愧,耗尽修为将这孩子的元神保出,不知用了何种秘法,足足将养了五百年,将凉玉诞下,带着孩子闭门不出,百般宠爱。

这孩子生平格外坎坷。好容易平安长到一百岁,在天宫青凤台游玩,不小心碰到了星盘,得了个“日后必主花神位”的谶言。当时的花神还是女仙浅修,听闻此事十分生气,差点追到天宫上来。

重华夫人无法,带着凉玉躲到人间重莲山避祸,从此任何人都没再见过她们母女二人。

浅修平安无事地又当了两百年花神,到了第两百零一年,她手下掌管戒律的男仙私通妖女,寻了个机会意图行刺,浅修拖着一身重伤逃到人间,命断重莲山凉玉面前。

浅修死前,心知天命难违,亦觉愧疚,将花神印和华蓉剑都交给了这个追杀了许多年的假想敌。

两个老头你一言我一语,讲得绘声绘色,少年疏风却如同听戏折子一样,面上的表情忽喜忽悲,两眼痴痴,十分入戏。

一行人说笑着进了花神的地界,前面已经有很多人到来,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也有年长的神仙也在回忆千年前那一场大战,整个星寸台嘈嘈杂杂,热闹不已。

远处一群侍女都换上了流光溢彩的彩色羽衣,欢笑着清点礼物。花界十二仙还在大殿中梳妆打扮,远远地能听见殿中传来女子清脆的笑声。神武真人笑道:“可惜玉郎闭关,不能来赴这盛会,这丫头怎么也算是他的半个徒弟了。”

御文仙君笑着提醒:“师弟,有志不在年高,如今站在人家的地盘上,莫要再叫人家小丫头了。”

锦纹去呈了礼便告辞,剩下御文、神武并疏风三人继续在原地闲谈。过了半刻钟,人群忽然骚动了一下,随后又安静了。御文向远处望了望,拿手中的扇子颤巍巍地碰了一下神武的肩:“瞧,这便来了。”

话音未落,只听见清凌凌的声音响起:“小神凉玉见过御文世伯,神武世伯。”

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略显娇小的少女躬身行礼,身着月白束腰道袍,脚踩小巧的登云靴子,通身朴素,唯独腰带上用银线绣了一幅月出东海图,浪花绘制得惟妙惟肖,月亮是金线绣的,被祥云半掩着,极温润的一团。

少女粉黛不施,脸庞稚气未脱,却难掩五官俊俏,一双眼睛黑得发亮,仿佛里头有一头小鹿东张西望。黑发挽了个利落的发髻,额上坠了一只晶莹剔透的月石,算是唯一彰显身份的物件。

两个老头趁着观礼的过程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神武压低声音对御文笑道:“到底是玉郎带出来的孩子,礼数十分周全。”这边凉玉还未听清,一旁的疏风先红了脸。

一番寒暄,凉玉向前一步,躬身行礼:“见过这位仙友。”疏风满脸通红,慌慌张张地也弯下身去,“小、小仙疏风见过殿下。”凉玉本来抬了头,见他行如此大礼,急忙还了个对礼,也弯下身来,“凉玉惭愧。”疏风的脸更红,刚直起来的身子又弯了下去,他甚至还闭上了眼:“疏风不敢。”

他二人这样你拜我我拜你折腾了半晌,凉玉实在忍不住,噗地笑出了声。

疏风一抬头,便见着眼前的少女正两眼含笑地看着他,也不知是不是她额前那只月石晃花了他的眼,他觉得她的笑容分外明媚,她的声音如山间的清风拂过溪水叮咚叮咚:“疏风仙友真有趣。”

****

凉玉将各路神仙长辈拜了个遍,距嗣位礼开始还有三刻钟,便匆匆回到清章殿迎客厅内。那边梳妆打扮完毕的十二位花仙从偏殿出来,莺莺燕燕地排成一队来与凉玉见礼:“殿下安好。”

说是见礼,眼神却都瞟着迎客厅内的两个男子,争奇斗艳,磨磨蹭蹭地不肯走。

季北辰坐在塌边,脸侧正是一扇窗,明亮的光投过窗户打在少年脸上,他半张脸在清澈的晨曦中恍若玉砌,睫毛投下浅浅的阴影。

大约是在病中未愈,他披了一件厚重的狐裘,柔软的细毛给他冷清的面容添了一丝奇异温柔,他觉察到落在身上的目光,缓缓回过头来。

凉玉冲他笑了笑,声音很欢喜:“北辰。”

往常时候,季北辰肯定是装作没看见的。

大约是因为父亲肃谨真人的关系,他总比别人要更冷淡、更小心。在外人面前,她冲他笑,冲他示好,他多半不肯回应半分,可是若只有他们两个在的时候,没有人看见的时候,他对她是非常好的,他会对她笑,会轻柔地哄她,会忍受她的脾气。

他在大石溪陪着她戏水,为此甚至得了风寒。

她摘花的时候,他在一旁看着她。大石溪的水寒气袅袅,她将手浸入溪水里去摸花的根部,足下一滑,噗通一下栽进溪水里,他急忙伸手来拉她。那时她突然起了促狭的坏心思,牵住他的袖子不肯放手,于是两个人一起栽到了溪水中。他似乎有些生气,却只是慢慢挣扎起来,抹了一把面上的水:“别闹了。”

她头发上全是亮晶晶的水珠,在阳光下像是戴了满头珠翠,顾不得浑身的寒气,伸手撩了水,笑着泼他,他拿手去挡,那些水珠还是飞到他脸上,鬓发上,她哈哈大笑。他被逼得急了,便也舀了水开始回泼她,他们互相泼到睁不开眼睛,气喘吁吁,筋疲力尽。他们的气息交织在一起,仿佛溪水都被暖热了。

她看见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这时他忽然靠近,抬起她的脸吻了上去。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

她很害怕,又很欢喜,她悄悄睁开了眼睛,发现他还闭着眼睛,他的睫毛那样纤长。

他离开她的唇,在她耳边低声唤:“玉儿。”她有些惊疑,他竟然这样叫她,但更多的确是眩晕般的幸福感。

他真的是喜欢她。

就算让她落得个自作多情的名声又如何,她知道就可以了,她知道他是喜欢她的。

但这一次,塌上坐的北辰君冲她微笑,那笑容温柔宠溺,让她有些受宠若惊。他的面色苍白,浅浅笑着唤她:“殿下。”

她忍不住几步上前。

一旁坐着的另一个人从头到尾看戏,此刻嗤笑一声,唤醒了她:“小时候还不吃美人计,长大了竟然这样没出息。”

凉玉这才清醒,怔怔看着右手边的凤桐。

这又是另一重绝色:如若说季北辰借了窗外的三分阳光而愈加清朗,这位半倚在塌上、毫无坐相的美人便是自带三分清晖。黑发如墨,瞳如点漆,面白唇红,下颌尖尖。

男生女相,这样一张精致的脸,又总是挂着风流笑意,本来会显得过于妖气,可是他有一双颇为古典的凤目,眼角微微上挑,眉眼之间有一股冷冽的高傲,冲破了一边倒的阴柔。

实在是个颇有韵味的美人。

他身着数层靛青的素纱中单,外面一丝不苟地罩了一层白色的纱衣,以手撑头,饶有趣味地看过来。

凉玉笑了:“凤君今天穿得十分齐整。”

美人的笑容便有些僵住了,坐直身子整了整外袍:“我便当你是在夸我。”

凉玉觉得很委屈,凤桐的穿衣风格,断断不能以俗礼约束,时常是敞开衣领,露出大片如玉的肌肤,让人见之脸红。加上他那美貌和做派,认识他的知道这厮真身是只凤凰,不知道的绝对以为是条狐狸。

迫于凉玉的淫威,小仙们多半是不敢觊觎季北辰的,而对于凤桐确是可以肆意肖想。说来奇怪,凤桐这天人之貌本来应该招妒忌的,不知怎么却非常受女仙的喜欢,肖想着他、盼望跟他一夜风流的女仙数不胜数,而凤桐多半是来者不拒,怀里常抱着一两个美人,不分时间、不分场合便开始调情。

这种行为本来应该是十分不堪的,可由他来做却非常优雅,非常魅惑,使人目不转睛,犹如赏画,曾“有幸”被他从外头调戏到青瓦洞里头宠幸的女仙们,后来提起他竟还是满脸酡红,一脸的幸福满足,难怪天上的老神仙们都十分恨他,称他“伤风败俗”,犹如天界的一颗毒瘤。

但他们拿他没有办法,他已经是个谪仙了,从天宫贬到地下,贬到花界的小小青瓦洞,勉勉强强称个散仙,还能如何?

季北辰今日似乎心情很不错,竟还温和地主动和凉玉搭话:“凉玉,听闻锦绣原来是青瓦洞的侍女,有梳头的好手艺,今日司矩病重不起,不若由她来为你梳妆?”

他的声音清冽温和,如同春风拂面。

原来北辰君细心起来,竟然如此温柔……凉玉只觉恍若身在梦中,只知道讷讷点头,生怕一出声就打破了这个梦境。

凤桐看她痴痴的眼神半晌,满脸“没救了”的表情,摇摇头抿一口茶:“锦绣确是很会冠发,指给你以后,我的头发只能这样了。”

他指的是不冠发,任由青丝披在身后。但因为对象是他,这样竟然也有种风流慵懒的魅力。

凉玉忍不住笑了一下。她望向窗外,天气晴好,阳光金灿灿的,她环顾四周,惋惜道:“这样的大日子,温玉、司矩竟然都病倒了,吃不了席上的点心。”

季北辰面色微变,却并没有立即接话。他顿了顿,才道:“难怪到现在还没见到温玉,她怎么了?”

凉玉呼了口气,跑进内室藏剑阁,拿来个很精致的剑穗,这剑穗引月光编成,饰以六颗错落的东珠,银光璀璨。她将剑穗指给季北辰看,黑亮的眼里全是愧疚:“温玉实在是傻,为了赠我这件剑穗,竟然叫华蓉剑剑气打成重伤。”

约摸一个月前,温玉被梦靥笼罩,不能安睡,整个人迅速消瘦。锦绣说,这是温玉身上阴气太重,才会遭到邪物侵扰,应拿阳刚之气镇压。

锦绣原来是凤桐身边的婢女,后来见温玉孤苦无依,凉玉便指了她去照顾。凉玉十分信任锦绣,因为凤桐身边的人是在天宫待过的,懂得比别的侍女多一些。

她不放心将温玉放在男仙殿中,忽然想起自己的华蓉剑正是纯阳之物,于是一拍脑门,便将温玉挪到藏剑阁去了。

靠近气息刚烈的华蓉剑后,温玉的病果真一日日好起来了,谁知道那一日凉玉手上的手钏生异,她赶回去才知道,原来这几日温玉忍着头痛,亲手编了个剑穗给她,本想拴在剑上给她做贺礼,却不知道那华蓉剑认主,旁人是不能碰的,温玉拴剑穗的时候,猛地叫那剑气打得内伤,竟然躺到现在也不见好。

凉玉面含愧疚:“我那华蓉剑凶得很,应该多跟温玉强调几遍的。”季北辰怔怔地看着那剑穗,竟然走神了。

凤桐听着听着,脸色一变,眉头蹙起:“温玉碰过华蓉剑?可是在前日黄昏时?”

旁边的季北辰忽然咳了起来,一口血喷在雪白的狐裘上,凉玉吓了一跳,立即飞身上前:“都是我不好,你明明就没好全,却强要你来……”两手握住他的狐裘,用力紧了紧。

季北辰忽然将她的手指攥在手里,凉玉抬头看他,少年的眸子仿佛有一片剧烈颤动的星河,在她专注的注视中,慢慢地平静下来。

“玉儿,”他在她耳边轻声唤道,一如在大石溪的那一天,一样的狼狈,和缠绵,他颤抖的手过于用力,攥得她手指有些生疼,可是她却舍不得他放开。

“那日你也受了风寒,我子时起来熬了参汤,你不要着凉。”

他的声音很低,她才注意到他桌上还摆着一碗参汤,只是她从没想过,竟然是给她准备的。

他碰了碰碗壁,睫毛温柔地垂着,“嗯,还热着。”她两手颤颤地端起碗,看着他的眉眼,声音有些干涩:“北辰,待我……待我继了花神位,你可以……可以光明正大地待我好么?”

每天都这样温柔,这样对她笑。

红珠说的实在太对,有一日就想有十日,有十日就想要千千万万年。

因为……实在是太幸福了啊。

季北辰猛地一愣,她甚至觉得他的掌心在迅速失去温度,她心慌意乱,急忙端起碗来:“不要紧的,不答应也不要紧。”她含糊不清地说着,咕咕咚咚地喝掉了,中途还呛了一下。

握着她左手手指的季北辰,随着碗底参汤的渐少,慢慢地松开了手,她才发现,两人的手都被汗水浸湿了。

她将空碗放在桌上,舔舔嘴唇,调笑道:“北辰君连参汤都比别人做得好喝呢。”

少年的脸色有些苍白,凝视她半晌,缓缓地绽开一个笑:“以后我会光明正大地待你好。”

这一刻的凉玉恍然生出了错觉,这个对着她说出承诺的北辰君,有些不像她记忆中的少年。

****

镜中人红衣红唇,头顶是锦绣的平静婉丽的半张脸。凉玉对锦绣说:“今天凤君带着玲珑来了,你很想念玲珑吧,等庆典结束以后安排你们见一面可好?”锦绣灵巧梳着头发的手忽然顿住了,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嘴唇开始痉挛。凉玉觉得奇怪,从镜子里望去,只看见锦绣腮边有两行清泪。

“呀,锦绣,怎么哭了呢?”

她喉中咯咯作响,好像含混地叫了一声殿下,却立即缄默无声。凉玉脑后的头发被她整个抓在手里,只能歪着头,疑惑地叫道:“锦绣?”

“殿下怎么了?”回答她的是锦绣温柔的声音,镜子中侍女的唇角上翘,显得很欢愉,“殿下,现在要簪花冠,可能会有些疼,且忍一忍。”

作者有话要说:

首更1.5W字。存稿已经很多,后续日更5千,绝不会断。相当紧脏,希望大家喜欢。

第4章 嗣位礼(中)

御文和神武两个最晚入席,其余大大小小共一百零二位神仙皆落了座,面对着桌上盛情款待的珍馐,一面赞叹着花界的精巧大方,一面相互闲谈。御文坐得安适,疏风却有些坐立不安,时常出神。

神武环顾四周,突然看见不远处身着靛青内袍、腿上还坐着一个紫衣女仙的身影,眉头蹙起:“怎么,鸿渐之子也在?”

周遭的几个神仙眼里都露出轻蔑之色:“多少年了,凤桐怎得还如此嚣张?”“是啊……”

当日鸿渐上神率军反叛,被天将诛杀于南天门,他死前将昊天塔交给独子凤桐,此子从前镇守莲花塔,座下三千童子,曾是个绝世无双的少年神祇,谁知他与父亲沆瀣一气,带着昊天塔逃到下界,对战天军三日三夜,拒不肯降,天兵只得打道回府。

凤桐是凤凰族隔了数代之后,唯一一个一出生便天赐族姓“凤”的,他年少时风头太盛,五百岁便封了神君,乃是人丁稀少的凤凰族寄予厚望的未来家主,以至于随着凤桐被贬下界,凤凰一族也跟着就此衰落了。

天宫将他的品阶一降再降,却动不了他,因为紫檀殿君上的遗孀重华夫人曾是凤凰族弟子,对他极力回护;再者,他手上握着上古十大神器之一的昊天塔,有毁天灭地之效,无人敢拿它豪赌。虽然留了条性命,可九重云霄上的凤凰再也不能翱翔云天,屈居在花界的小小洞穴,他的日子想来也是十分难过。

****

日子难过的凤桐打发走了下紫衣美人,此刻正同侍女玲珑玩笑:“凉玉见了季北辰便傻了,方才喝了那么一大碗参汤,我看她待会儿舞剑的时候着不着急。”玲珑哼道:“神君也不盼殿下点好。”

凤桐笑得愈发得意,转而指向台上,道:“待会儿星寸台上那结界,是我亲自设的,那结界有九重密令,每道密令七位,变化无穷,旁人绝对闯不进去,除非她自己出来。”

玲珑却显得有些心事重重,她低声问道,“神君,这大喜的日子,我们带昊天塔来,到底做什么用?”凤桐闻言,笑容微微收敛,压低声音:“长挟、动春,我总觉得此话诡异,当以防万一。”

凉玉出现的时候,全场皆惊,疏风顿时觉得浑身舒坦,焦躁的情绪一扫而空,一双眼睛随着星寸台上那红色身影前前后后地跃动。

大小一百零二位神仙,皆屏息不语。台上的少女红裙红妆,第一层是星光,光辉闪烁,第二层是彤云,色如鲜血——惊心动魄的美艳,黑发挽起,头上是一只宽三寸,高五寸的银冠,上绘百花图案,贯穿一根簪,左右各垂下细长的流苏,银线缀着破碎的星石,额上挂一只粲然生辉的月石。黛眉平远,眼眸漆黑,朱唇似血,艳到极致,反而生出一些威严,不似刚刚那个素白衣裳的单薄少女,星寸台上那个,才是统摄一界的花神,不近情理,手掌大权,微微一蹙,便惹众生匍匐。

凉玉望着台下模糊的人群,有些紧张地在心内默念着早已滚瓜烂熟的剑诀。

台下,季北辰并不看向上面,他近乎机械地、不停地向嘴里递着盘里的花生。

凤桐眼中含笑,默然注视着台上的红衣女子,将酒盏举至唇畔,却没有喝,反而有些出神。玲珑瞥着她家神君的侧脸,觉得他的表情似乎有些怅然。

一晃将近三百年,凉玉初来时,个头才到他腰际,是个眼珠漆黑的小女孩,跟她说话都要俯身,她两颊似团团新雪,小大人似的歪着头思索,那神情十分可爱。那时候她连法术还修不全,全仗着一双腿跑来跑去,最后累了,让人背在背上,柔软的小脸贴住他的冰凉的脖颈——竟然转瞬就睡着了。

她连棋子都辨不清,古籍上的字都认不全的时候与他结识,到现在,已清凌凌地站在台上,红妆夺人眼目,犹如一朵慢慢展开的花,许多妖娆、风韵和美艳,那些原先不曾有的部分,争先恐后地慢慢浮现出来,使她似乎完全变了个样子。

****

御文、神武两个相互赞叹了半晌,旁边疏风咬住筷子,愣住了。

凉玉回头看着悬浮在空中的华蓉剑,那只光辉流转的剑穗与莹莹闪光的剑身相映成趣,自她三百岁第一次握住华蓉剑开始,这剑她已握了二百余年,每一道剑风她都了如指掌。

平削肆意,抽穗灵巧,挽个剑花划出道道星芒,会有漫天花雨倾泻,如同飞雪落地。

都说华蓉认主,这把剑在她的手上硬如生铁,韧似软鞭,变化无穷。从第一日便如此,遑论这二百年她每一天都背着浅修留下的剑谱,五更天起,日日落得一地花瓣,厚得可以在上面打滚。

万无一失,她应该自信。

她的黑眸闪动,伸手握住华蓉剑。

剑穗随风摆动,竟然发出“叮铃”的声音,宛如风铃,凉玉疑惑地侧过头去。

今日的华蓉似乎比平日里重了一些,她甚至听见剑鞘里传来的轰鸣声——为何华蓉剑会突然如此兴奋?

她将疑虑压下,镇定地拔出宝剑,光影飞旋,彤云摆动,黑眸无情,眸中宛若含了冰凉的夜色。

众人看得目不转睛。

凉玉额上生出密密的汗珠,心中慌乱起来,华蓉竟然变得越来越重,越来越重,仿佛灌了铁一般。她竟然快拿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