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那个豁了两颗门牙的小童,整天藏在她花界浮生桥问花阁里做游戏。借问天镜那一日,他不动声色地提点着自己——可她那时候什么也想不到,一心沉浸在幸福里。

为什么不看看姻缘呢?

她看着自己伸出的手指出神,发现那让火烧过的痕迹已经淡去,不痛也不痒,又隔着冰凉的衣物摸了摸心口,那处剑疤也只剩下小小的一块。

凉玉心下微惊,随即是一股巨大的悲怆,她撩起衣摆扑通一声跪在凤桐面前:“这二百年,为了凉玉,难为凤君。”

将她那具不人鬼不鬼的身体,不知废了多大的心力,恢复得几乎同从前一样。

凤桐不扶她,受了她这一跪,才慢慢蹲下去,平视她的眼睛。

他缓缓地笑道:“难为极了。”

语气中含了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

凉玉想起很多年前,在那处小小的厢房里,凤君眼中光华流转,似笑非笑:“是个累赘,还麻烦得很。”

她确实是个累赘。

凉玉眼中晶亮亮的,漆黑的瞳仁转动,含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叹息:“二百年过,我竟有七百五十岁了。”

凤桐嘲笑道:“死人是不算年纪的。这二百年,仅让我一人老了二百岁。”他自嘲地扯起嘴角,勾起肩上的发丝,“你看看,我是不是都有白头发了?”

“老太太——”剪秋的声音远远飘来,“时辰不早了,老太太可要回房歇下?”凤桐抬头望了望漆黑的天幕,低声道:“快些回去。”抱起她向上一送,凉玉挣了眼,已经回到萧氏的身体中,趴在窗台上,脚都快站麻了。

窗外凤桐飞在空中,抱着她的躯壳,遥遥叮嘱:“切记,莫露马脚,万事小心。”

凉玉点点头。

“明日还是在此处等我。”凤桐将玉屏箫往袖中一收,又看她一眼,忽然放缓了语气,柔声道:“再忍忍,我必会想到办法。”

凤桐不留余地的嘲讽还让人习惯些,一旦偶尔流露这样极其迁就的安抚,顿时便使她受不住。她的声音有些哽咽:“这条命都是凤君捡来的,我还有什么不能忍的?”她压下了声音里的颤抖,抬起头认认真真道,“你放心,该讨回来的我都会自己讨回来,不然枉为紫檀殿后人。”

凤桐笑着哼了一声,化烟而走,留了一句笑语飘散在空中:“……大话精。”

萧氏从百花楼出来时,已近子时,两个小丫鬟规规矩矩地站在阁子外,强行瞪着困得无神的眼睛。锦冬眼尖,看见萧氏手里捏着那把有些蔫萎的菊花,花瓣都打了卷儿,疑惑地问道:“老太太没把花献给花神?”

萧氏道:“今后不给花神送花了。”

剪秋和锦冬一愣:“那送什么呀?”

凉玉很认真地想了半晌:“水果吧,要新鲜一些的。最好有蛇果,没有的话……枇杷也行。”

两个丫鬟一路小跑跟着,听到此处不禁面面相觑:“老夫人如何得知?”

萧氏边走边说:“你们想想,花神日日与花为伴,早就不稀罕了,还送她花,岂不是给她添堵吗?”

凉玉本是说气话诓人,谁知道剪秋听后竟然一脸信服:“原来是这样,奴婢明白了。以后府上选最好的果农,定然四时四季都为花神娘娘献上新鲜水果。”

锦冬在黑暗中切切地笑,自以为声音很小:“我知道了,原来花神那里稀罕水果。”让剪秋在后脑勺拍了一下,马上便噤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有点事,今天晚点会再更一章。我爱所有收藏的小天使们~

第9章 宁死不嫁(上)

凉玉几乎是一路扶着额头回到住处。

刚一进门,屋里飞来个只及她腰的小团子,旋风似地狂奔过来,到了跟前又急急刹住,两只小手把她腰一环:“奶奶奶奶!”

小团子亮亮的眼睛和雪白的皮肤晃人,仔细一看,竟是个扎两只羊角辫子的小姑娘,两腮圆滚滚,浑身胖乎乎,大红袄子,烫金的珊瑚色马面裙子,上面又穿了一件蓝绫罗绣白蝴蝶的褂子,简直就像……

就像……人间的年画上抱着胖头鱼的那厮。

凉玉把年画娃娃从腰上拉开,左看右看,喜欢极了,看得年画小脸红扑扑的。鸣夏行了个礼,察言观色地提醒:“老太太,这是三小姐拨月。”

年画的小脸一下子垮下来,眼里蓄上了泪,奶声奶气地控诉:“奶奶忘啦,真的忘啦!”

“谁说我忘了?”凉玉板起脸,“不过就是一时记不得了,现在不是又想起来了吗?”拨月擦泪的小胖手停了停,疑惑地看过来:“真的吗?”蹭到她身边来,含含糊糊地问,“奶奶还记得拨月最爱吃的核桃酥呢,炸鲜奶呢?”

凉玉致力于哄好年画,立即应答:“那当然。”

她捏了年画胖乎乎的脸,手感极好,柔软又有弹性,心里不禁喟叹一声——好像明白小时候凤君为什么总喜欢捏她的脸了。她摸着年画的脸,叹道,“你娘给你起拨月这个名儿,一定是觉得你可爱极了,像个圆圆的小月亮,让人忍不住用手摸摸……”

年画瞪着圆圆的眼睛看了她半天,一咧嘴呜呜呜地哭了。

凉玉的手僵在半空中。

难道是这圆圆的月亮说错了?回头想一想,她一百来岁的时候跟母亲隐居在重莲山,山里有个老树精,化了形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头,每每见她来,就躲在其他树背后笑她长得矮,笑得脊柱上下耸动。她在母亲面前乖巧得很,一直装作看不见。

终于有一日,母亲出门去了,她飞快地溜出来,一口气把老树精的果子摘了个遍,又将精心收集的一百来条毛毛虫均匀地散在叶子上,尔后拍了拍手扬长而去。

永远不要小看孩子的自尊心。七八岁的小孩子是知道美的,你不能说她不好。

凉玉正想着,听见剪秋尴尬地咳了一下,低声纠正:“老太太,三小姐的名字不是夫人给起的,是您亲自起的……”

声音虽小,却让锦冬听了个全,眼神一下子亮起来:“对对对,三个小姐的名字都是老太太给起的。”

凉玉看着锦冬的小嘴一张一合,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听见她脆生道:“老太太说了,咱家的小姐跟别家的不一样。别人家小姐取名字,净爱挑一些花啊玉啊,不是斜玉旁就是女字边,俗气!咱家的三个小姐就要硬气些,从提手旁!您瞧瞧,推月、拂月、拨月,十分的有动感,多妙啊!”

凉玉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她甚至有些喜欢上萧氏了——萧氏给独子简单粗暴地起了个兵器的名字叫戟,三个孙女儿从了提手旁,如此精巧细致的小阁楼,苦思冥想,起了个名字叫做百花楼,还哄得丫鬟们服服帖帖,个个仰慕。还有比萧老太太更可爱的人吗?

年画哭得累了,睁开眼睛要水喝,咕咚咕咚干掉了两杯,又呛住了,咳了半天,眼泪鼻涕蹭了凉玉一身。凉玉拍着她圆滚滚的身子,拨月挤在她怀里抽抽噎噎:“奶奶虽然都忘了,但变得很好,是个好奶奶。”

凉玉绷不住笑了,又给她递了一杯水,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想到来这里?”年画接过去又咕咚咕咚地喝掉了,歪着头道:“奶奶,我来告状,秦沅欺负我。”

凉玉侧脸看剪秋。

剪秋急忙道:“回老太太,是……是三小姐府上的侍卫。”

凉玉道:“荒唐,侍卫还欺负到小姐头上了。”

剪秋诺诺不敢言语,跟鸣夏两人回了几番眼色。凉玉看出了门道,不动声色哄道:“现在太晚了,拨月先回去睡觉,明天一早奶奶将那秦沅抓来,替你打他,让他以后再也不敢欺负你。”

拨月听了很高兴,拉着鸣夏的手一摇一摆地走了,蓝色绣白线的褂子有点长,在地上拖着,像是个尾巴。

剪秋望着她的背影,眼圈泛了红。

凉玉揉了揉额头,有些疲惫地问道:“这孩子……”

剪秋道:“咱们三小姐出生的时候难产,憋了一天一夜才落了地……三小姐虽然智力不如别人,却是个顶好的孩子。从前老太太是最偏爱的三小姐的。”

凉玉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想起来了,这个月里她是见过年画一面的。

那时萧氏的宝贝孙子云清正在院子里疯跑,后面跟着一道白色的小旋风,二人过了前院又去后院,云清边跑边撕心裂肺地大喊:“傻三姐,你能不能别追了?”抬眼看见凉玉来了,刹那间眼泪汪汪,像是找到了救星,一头便扑进凉玉怀里:“奶奶救我!”

凉玉被冲得后退几步。小旋风似的拨月停下来,额头上全是亮晶晶的汗珠,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脸颊因为热气而绯红,神情像是看到了骨头的小狗一样,满脸兴奋、气喘吁吁地靠过来,拉住了她的手不放,非要同她扳手腕。

那几日她刚刚醒过来,整个人绷紧了弦,稍有风吹草动就会紧张。云清那么一撞,拨月的手用力的抓住她的手,手心全是微凉的汗水,令她不知所措。

最后是一个瘦高的男人过来了。他一身黑衣,隔了老远,微微蹙了眉,低低地喊了一声“三小姐”。他的声音很低,语气发冷,并无恭敬或谄媚,甚至像是严厉的提醒。刚才还张牙舞爪的拨月瞬间如同泄了气的皮球,垂着头跑到他身边去了。

男人很自然地将手臂一伸,刚好够个头到他腰际的年画娃娃伸手拉住,她回过头来,笑嘻嘻地冲凉玉挥了挥手。

想来那个男人就是秦沅。

凉玉轻轻笑道:“拨月是个乖孩子,人人都喜欢。”

“秦沅是三小姐的侍卫总督,同别的侍卫不同,是王爷从江湖上寻来的,武艺高强,但脾气很拧,常常数落三小姐,但其实,他待三小姐比谁都尽心。”

凉玉点头:“老三这么爱乱跑,想必也离不开他。”

剪秋破涕为笑:“是呢,三小姐每天都要来告一次状,第二日就全忘了,又去牵秦总督的袖口。”

****

凉玉来到应侯府有十日了,这十日来,她每天都在用力套话,将七七八八的关系慢慢拼凑起来,晚上去百花楼见过凤君,便披着衣服坐在桌前,拿一根笔写写画画。她吩咐府里下人们收拾出一处书房,房门落锁,不许人进来。

自从侯夫人沈氏过世以来,府中吃穿用度全凭萧氏做主,凉玉每日算账要算两三个时辰,恰为辟书房找了个好借口。

账目繁琐,却比操纵十大厚本的时花令简单得多,只是算起来有些无聊。自从离开了花界,再也没有人叫她五更天就起,没有人隔着门板提醒她满满当当的日程,可是……她再也睡不过天亮。

夜晚,也常常做梦。人界的夜晚并不安静,有时候还能听见窗外蟋蟀的长鸣,或风吹草木的窸窣,你方唱罢我登场。仿佛回到了重莲山的童年,一切都是生机勃勃的,可是那时母亲像一座山一样庇护着她,令她不知道愁为何物,只需要用力生长,不问前路。

可长大后,背负心事,反而变得异常孤独。回忆是个愈合不了的伤口,无意中碰到,就会迸溅出血,牵肠挂肚地疼痛,令人辗转难安。

当初母亲牵着她走在九重云霄之上,她扎着两个揪揪,跟如今的年画一个模样,所到之处,身着锦衣的仙娥发髻高盘,看她皆是一脸笑容。偶尔遇到了不认识的仙人,见她有趣,也蹲下来逗她:“小仙,你是何人呐?”

母亲宠溺地笑望她,她甩脱母亲的手,歪歪扭扭地见个礼:“家父紫檀殿君上。”

那跟她搭话的仙便会故意做出一副惊讶的表情,“胡说,紫檀殿会有你这样年幼的女儿?”时年距妖仙大战已有五百余年,紫檀殿飒飒一身绛红袍,已成人们心中模糊的回忆。

她回头气鼓鼓地看着母亲,重华夫人温柔地正一正她的两个包子髻,笑容哀婉:“我家凉玉贪懒,花盏里睡了五百年呢。”

天界的紫清玉池,团团的一袅热气,她只穿了亵衣泡在水里,扒在池子边上好奇地往外看,两个穿着霞色衫裙、挽着高髻的侍女站在一旁相互耳语。凉玉听力过人,只听她们隐约道:“……这样说来,重华夫人……归隐……”

她的手指扣紧池壁,回头不安地冲母亲噘嘴:“娘,她们又浑说了,竟然说你要归隐。”

母亲神情一凝,头一次没有在她撒娇时哄她,而是拍了拍她的脑袋,一板一眼地解释:“你父君一死,紫檀殿便散了。娘修为全失,不得不归隐轩辕林,躲避天罚……”

她望着远方,惆怅一笑,“是该走了。”

母亲散尽修为,用禁术保她的命,她是知道的。但她不知道离别的这一天来得这样快。她伸出两只手紧紧搂着母亲的腰,眼泪如珠子一般噼里啪啦砸了满脸,连一个完整的娇都没能撒全,“凉玉以后乖乖听娘的话,你、你、你很快便能回来么?”

重华夫人叹了口气,自池边的乌木托盘里拿了一条丝帕,仔细地将她小脸上的泪珠擦净:“凉玉,娘今日说的话你要记好。”

她眼中有克制的哀意,低声道:“继位一百年内,恪守本分,不得逾礼;二百年,愈谦恭、愈谨慎,无事不必现身;三百年过,方可从心,但须听取他人意见。听玉郎教导,遇事……托付凤君。”

她欲言又止,可是再也不能多说。

二百年,愈谦恭、愈谨慎。三百年过,方可从心。

母亲的声音渐渐淡去,她在玉郎、凤桐和司矩的保护下任性地长大到五百五十岁,方明白母亲话中的意味,那是在星寸台的血泊中,听见下面一声“紫檀殿已死,重华夫人归隐”开始。根基尚浅,又没有倚仗的自己,一直处在一个如此危险的境地却不自知。

“哐哐哐——”

凉玉一怔,睁开双眼,将身上滑落的棉麻外衫重新披好。只听见外面传来鸣夏有些焦急的声音:“老太太,二小姐来了。”

凉玉起身推门,门口站着满脸忧色的鸣夏,地上跪着满脸泪痕的拂月:“奶奶——拂月愿意一辈子照顾奶奶,求奶奶成全!”

少女的嗓音有些沙哑,泪珠子边说边往下掉着。拂月素来温婉安静的脸上憔悴又不安,仿佛是只被扔到了砧板上的鱼,拼命甩尾跳动挣扎。

凉玉还没来得及接话,只听得厢房门口隐隐传来一阵男人的怒吼:“老二,你瞧瞧如今的形势,天赐的一桩好姻缘,你老父高兴都来不及,你还不乐意!你有什么脸面挑三拣四,京城谁不知道……”

说话的人自知失言,话语顿止。拂月咬住嘴唇,眼泪流得更凶,趴下去叩在了地上。

凉玉皱了皱眉,冲剪秋道:“出去给侯爷传句话,说我刚睡下,叫他别嚷嚷。吵得人头疼。”

不一会儿,外头便安静了。凉玉接过凉夏奉上的茶,抿了一口,苦得惊人,随手便搁在一旁,冲着拂月笑了笑:“我以为你是个柔弱的主儿,没想到竟然这么刚烈啊。”

拂月抬起头来,满脸的泪痕,脸色灰败,眼珠却亮得偏执:“拂月自知无颜,宁愿不嫁。”

凉玉有些疑惑了,刚想要问,又有人笃笃叩门。凉玉瞟着门外,长长叹了口气:“今天真热闹。”

来者是个高挑丰满的女子,一身绛红的骑装,干练又夺目。年约二十上下,肤色微黑,柳叶眉,杏眼,说话的时候眉毛上挑,英气十足。她亲昵地冲着凉玉笑道:“沙城练兵耽搁了几日,奶奶别怪孙女来得晚了。”

她又转头看着地上的拂月,仿佛看不见她脸上绝望憔悴的神情一样,欢欢喜喜道,“三妹的亲事我听说了,姐姐觉得,着实是一门好亲事啊。”

作者有话要说:

熬夜码字需要小天使的安慰呜呜呜。

第10章 宁死不嫁(中)

这是凉玉第一次见到萧氏的长孙女云推月。

传闻这个女子彪悍干练,应侯府云家兵力下属分支沙城军就是由她管理。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家能镇住一万人的军队,想来绝不简单——反正肯定不会像表面一样爽朗又可亲。

凉玉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按兵不动:“老二,地上凉,先起来。”

剪秋、凉夏纷纷退出厢房,屋里只留下了啼春,搬了两把椅子来,两个让人头疼的孙女一左一右,形成掎角之势。

事情嘛,也很简单。晋城府总督韩荔来向应侯府提亲,要娶的是二小姐,应侯觉得十分满意,女主角拂月却抵死不从,她的挣扎从言语拒绝开始,越发激烈,已经发展到嚷嚷着终身不嫁。

这韩荔年过四旬,原配前年病逝,家里有几房妾室,拂月嫁过去是个新平妻。两家算是门当户对,对方态度也相当坦诚。

可是韩荔与拂月显然不大相衬。

让应侯府如花似玉的年轻小姐给一个同她父亲年岁相仿、目不识丁的武将当续弦,确实强人所难。更何况拂月饱读诗书,算是远近闻名的才女,她对于婚姻,想必有更高的期许,这样的女孩子嫁人,不求富贵,但求知心,否则堪比折辱。

在萧氏身体里醒来后的凉玉相当谨慎,她无时无刻不在收集信息,不再轻信身边的人。突然冒出来的推月是首先戒备的对象——她是长姐,照理说是最应该护着弟弟妹妹们的,为什么不顾拂月的意愿坚持赞成这桩婚事?

应侯府统军三十万,而韩荔是晋城军的总督,他主动示好,那便意味着,若是结成儿女亲家,云家兵权必会更加稳固,云家与韩氏就此结盟。这无疑是对家族最有利的选择。

云戟卖女求荣也就算了,在他眼里,女儿嫁给谁都一样。吃喝不愁,饭来张口,一个附属品而已,还敢说不幸福?可是推月不一样,她也是女子,曾经一样的弱势,婚姻不幸的苦楚她更清楚,明知道是火坑,她还要推着妹妹跳下去。

推月言笑晏晏,拉着拂月的手,谆谆劝导,有时露出贝齿,笑得爽朗,仿佛实在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凉玉看在眼里,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

拂月只是摇头流泪,求救似的望过来。推月劝得口干舌燥,有些气恼,眉头微微蹙起,也跟着望着凉玉:“奶奶觉得呢?”

凉玉推脱道:“要嫁人的是拂月,还是听她的意见。”推月笑了笑,眼中闪烁着些狐疑的光芒:“听闻——奶奶记性不如从前了?”

对于这种不动声色的试探,凉玉不自觉地便带上三分厌恶,定定地望过去:“我是老了,不过,还不到老糊涂的程度。”

她本不想干预,奈何推月的急迫使她浑身难受,便忍不住压了一头:“强扭的瓜不甜,我看老二这般不愿意,不如缓上三日再谈。”萧氏本就威严,她嘴一撇、脸一沉,语调向下一压,便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厉色。

这招果然奏效,推月低下头,有些尴尬地笑道:“还是奶奶想得周全。”

****

少年被丫鬟引着,穿过应侯府的后园,草木葱茏,假山堆叠,格外气派。

他身着青金色圆领袍,衬得整个人仪表堂堂,伸出手挡着头顶的阳光,四下看了看,弯起唇角,露出个有些轻浮的笑:“堂堂应侯府,还没我郑家半个园子大。”

引路的丫鬟在前面走着,已经拉了长长一段距离,回头见他不曾跟上来,叹了口气,无奈催促着:“郑公子,这边走。”少年一笑,才走快了几步,脚步又慢了下来,望着池子边。

郑衬喜欢画画儿,看见眼前的芙蕖池子里墨绿的都是丰腴的荷叶,粼粼荡漾的是池水,池水旁边是美人,天衣无缝的一幅图景。

池边一块大石上,背对他坐着个少女,身上只穿了一身单薄的鹅黄纱衣,黑发顺而直,披散在背后。微风渐起,鼓起她身上的纱衣。

鹅黄色本来是细嫩青春的颜色,可是她实在太过纤瘦,衣衫松松垮垮地垂着,显得她脆弱极了,仿佛精心呵护却留不住的清晨露珠。

少女头上没有半分锦绣珠饰,黑发随风飘扬——是了,他暗暗想着,这样正刚好,要是有了珠宝,哪怕是小小一枚珍珠簪子,也会显得俗了。她这模样,似乎随时要羽化登仙去似的。

少年想到先生说过的玩笑话:人在飞升以前,连一点身外之物都不能有,铜臭味太重,是飘不起来的。

风吹动她的衣衫,勾勒出她的腰身,他仿佛已经触摸到她坚硬而纤细的骨骼。她这么瘦,骨头一定硌人得很。可是骨头必定很硬,不易折断,因为她连闲坐着都将脊背挺得绷直,没来由得有一股萧索悲壮的感觉。

她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水面,不动也不说话,不像个活人。

他蹑手蹑脚地靠近,才迈了两步,只听见她突然开口:“紫雁,你别怕,我不会想不开。”

那声音空灵好听,可话语却透出深重的绝望。她甚至笑了笑:“一辈子其实也没那么长。能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什么难听话都不用听,什么烦心事也不用去想——我就知足了。”

芦苇丛被风吹动,她的纱衣蝴蝶般飘飞,他像魔怔了一般愣在原地,还在等待她继续开口,身后却有人突兀地叫道:“哎呀郑公子,怎么到这里来了?”

那少女背影一滞,意识到身后有外人,急匆匆地站起身来,低头见了个礼便与他擦肩而过。

那一瞬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有一张粉黛不施的脸。微微蹙起的眉宇,低垂却哀婉的眼眸,她下颌瘦削,下巴尖尖的,与他想得相同。

他有种微妙的感觉,那是她的轻薄的袖子拂过他鼻尖的感觉,分不清是脸上还是心里痒痒的,脱口而出:“这是谁?”

丫鬟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许久,才低声道:“回郑公子,那是二小姐。”

****

凉玉将香点燃,插在香炉里,抬眼看着头顶那一幅两人一虎的儿童涂鸦。其实看久了,倒生出些意趣,像是个稚拙的人儿咬着笔杆,怀着极虔诚的心情一笔一笔画成的。嗅着萧氏的香火,便觉得心情极为舒畅。

凤桐在香案一旁的藤椅上现了形,拿手撑着额头,勾起嘴角看着眼前猫一样眯眼深嗅的白发老太太,笑道:“呦,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萧老夫人中了什么邪呢。”

天色渐渐暗下去,一切都是昏昏暗暗,模糊只剩个轮廓,凉玉将望月台的窗户推开,亮亮的一轮上弦月,若有似无的云雾浮动。

萧老太太的身体规规整整地躺在地上。

凉玉侧身坐在窗台上,夜风将她漆黑的发丝撩起,她笑道:“凤君,你可得牢牢记住我的样子啊,如若一辈子在老太太身体里,凉玉便只能活在你记忆里了。”

凤君上挑的眼眸看过来,语气有些不高兴:“我看了你这壳子二百年,还天天揣在怀里跑,若还记不得,那可真是奇怪了。”

凤君与二百年前稍有不同,他浑身上下,似乎更多了些倨傲冷淡的气息,有些接近她最开始在问天镜中见到的样子了。

却不知道,是他性情变了,还是那风流颓唐、流连声色的凤君,本就是他的假面,而他现在不愿意再在众人面前做戏了。

他走过来朝月亮看了一眼,关上窗户:“魂魄不全,少吹点邪风。”对上她亮晶晶的眼睛,他脸上才带上了一丝熟悉而柔和的笑意,“应侯府熟悉了吗?”

凉玉略一思索,迟疑道:“萧氏有个儿子,脾气暴躁但不怎么聪明。一个孙子现今才九岁,被他爹惯上了天。三个孙女,老二内向却倔强,老三年纪小,脑子又不好使,恐怕孙儿一代只靠老大撑着。”

“我身边的丫鬟统共有四个,鸣夏照顾萧氏的起居,剪秋管规矩和礼仪,锦冬最小,只是干干粗活,至于啼春……好像也只是在外围打点,没什么别的用。”

凤桐闻言一笑,慢悠悠地倒了杯茶喝:“看起来没什么用的,其实才是有大用处的。”

凉玉紧张道:“你是说啼春?”她赶紧从窗台上跳起来,自抽屉里拿出一本小册子,伏在案前翻开,取下笔架上的笔,“等等,慢点说,让我记一记。”

凤桐饶有兴味地盯着她,一把抽过她压在胳膊底下的线装本子,往前哗啦啦一翻,顿时挑眉惊诧道:“怎么变得这样认真了?”

凉玉年幼时最顽劣,费尽心思只想着出去玩,功课能拖就拖,每每拖到最后一刻。

记得有一日玉郎逼得狠了,扬言第二日再交不上十篇策论来,就把她拴在清章殿门口打上半日。凉玉吓得当即溜到青瓦洞来避难,为了让凤桐相信此事的紧迫性,她甚至罕见地挤出了几滴泪珠挂在脸颊上。

凤桐最见不得她哭,当即将她抱在膝上哄了半晌,跟她承诺:“你乖乖写了,我保证那老刻板鬼不敢打你。他要是敢抽出藤条,我就去把那藤条折成两半。”

凉玉揉着眼睛,妄图再挤出些眼泪来:“那藤条是特制的,打都打不断,你怎么可能折断?”

凤桐手一伸,青光绽开,碧鸢剑显出个浅浅的轮廓。他冷笑道:“我的剑连天宫轩辕剑都撞过,还劈不开一根藤条?“凉玉瞬间喜上眉梢,十分放心地在青瓦洞驻扎下来,一直玩到了下午,等到想出门溜到后园放纸鸢去的时候,凤桐蹙了眉,稍一抬袖,青瓦洞四面大门齐齐关上,任她怎么推搡都不开。

“凤君你这是做什么?”她惊慌地回过头来,气呼呼地指着他,“你说了会帮我对付玉郎的。”

凤桐冷笑一声:“我是会帮你对付玉郎——前提是你写完。”

他好整以暇地靠在塌上,指了指面前的桌案,桌上便出现了纸笔和砚台,还有一座小香炉,里头插了手指粗的一炷香,正袅袅燃着。他挽起袖子,开始慢悠悠地研墨:“一炷香时间,我亲自给你研墨,写还是不写?”

凉玉满脸悲愤地看了他一眼,哆哆嗦嗦地捉起了笔。

香篆烧得接近底部,只剩一寸高,白嫩的小手颤巍巍地,往桌上摞起一沓纸张上又叠了一张,纸张背后传来一声沧桑的叹息。

凤桐在后园散步,非常无聊地侍弄了一个时辰的花,刚一进门,就看见绯红衫裙的小人儿将自己躺平在地上,两手规整地叠放在肚子上,头上的一支湛蓝的天河石珠钗都掉在地上也不知道,两只黑峻峻的眼睛生无可恋地望着殿顶。

凤桐顿了顿:“这是怎么了?”

凉玉瞪着眼睛望天,许久才气若游丝地回答:“我在思考。”

“思考什么?”

“人生艰难,命途多舛。”

凤桐也不同她废话,径自走进来,顺手将外裳一脱:“还差几篇?”

凉玉侧过头来,一脸情真意切:“别管我,就让我自生自灭被玉郎打死吧。我还有一个遗愿——帮我照顾好阿矩。”

凤桐掠过她到了桌上,手指一点,将那烧成小坟包的香篆收入袖中,捡起了她扔在桌上的笔,按住了她写了半截的纸。

他看着纸,似乎有些不甘心,顿了片刻,认命般落下笔接着写下去。

他边流畅地写,边叹气:“将来你要是成不了器,多半是我惯出来的——我对不起你的娘亲。”

凉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地上爬了起来,站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抓着他的袖口,笑眯眯地往纸上看,“对得起,凤君最对得起娘亲了——凉玉长得白白胖胖,过得开开心心,都是凤君的功劳。”

凤桐抬眼看她,自责的叹息已经变成了气得说不出话的冷笑。

凉玉恍若未见,笑得满眼甜丝丝的:“折勾的时候写得再软一点,才更像我的字呦。”

作者有话要说:

真希望看文的小天使出来冒个泡啊qwq一个人半夜更新太寂寞了哭哭。

第11章 宁死不嫁(下)

此刻身着皎月留仙裙的凉玉将袖子粗鲁地挽到臂弯,正捉着笔,按着纸,满脸希冀地巴望着凤君指教,听了问话,脸不禁涨红:“凤君怎么又提我不成器的童年,浪子回头金不换!”

凤桐笑着看她半晌,才开了口:“啼春表面是你的大丫鬟,实则是应侯府江湖势力的联络人,她手下有春山教十死士,皆是武功高强,善用毒器之人。春山教自成立以来,只受萧氏调遣,除非萧氏与继承人签订合约,才可易主。”

凉玉一面记录一面惊叹:“原来萧氏手上没有兵权依然能使旁人忌惮,不是靠威望,而是靠啼春手下这个春山教。”

她歪头问道,“除了啼春,还有谁知道此事?”

“仅大小姐一人。”

凉玉啧啧:“看这样子,萧老太太偏心这个推月不止一星半点。是把她当做接班人来培养了?”

凤桐颔首:“应侯鲁莽,有勇无谋。孙辈里面唯有云推月无论从魄力还是心机,都与当年的萧氏相似。”说到这里,他有些好笑地看着她,“从小被器重到大,难免会恃宠生娇,今日到你这里算是碰了钉子。”

凉玉脸红了:“——我是看不惯她与亲妹妹说话那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