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秋闻言大惊,双膝一软:“是奴婢不好,奴婢没有看好三小姐……”

“先别跪。”她揉着眉心思忖片刻,嘱咐道,“把这东西在后院处理掉,待会年画儿回来,你们不能让她想起来这回事。”

待剪秋含着眼泪答应着,匆忙离开,她忽然觉得手上有异,凑到鼻端嗅了嗅,一股奇异的酸涩味道扑面而来,闻着便让人想打喷嚏,难怪一向看见什么都往嘴里放的年画没有主动吃这漂亮玩物。

南天竺本是没有味道的,显然有人曾经有意在上面刷了一层散发酸味的东西。郑袖专门送一株毒物给一个心智不全的孩子,又费尽心思不让她中毒,他究竟是怎么想的,难道真的是因为待她好、这样无微不至地哄着她玩?

鸣夏领着一蹦一跳的年画回来,年画炫耀自己洗得白白的两只小手:“奶奶,拨月听话!”鸣夏立在一旁,显得有几分忧虑:“说来奇怪,方才在外间舀了水,拿了皂角给三小姐洗手,有个眼生的花匠经过,一直盯着我们看。”

啼春一向暴脾气,闻言有些恼了:“在哪里,我这就查去!”

凉玉把装着甜饼的金丝小盘推给年画儿,沉思许久,轻声应道:“这几日去请郑二公子一趟,就说我大病初愈,恰逢他在府上,让他来请个平安脉。”

脑海里闪过凤君的话:“郑家不善,往后要多加小心。“这会儿未见其人,先留了一肚子疑问。她等不及想亲自会会这个奇怪的郑袖。

****

剪秋端着一盆新鲜水果进来。

凉玉正在给瓶里的插花修枝叶。她两指托起瓶里的骨朵,望着它时,忽然想起那个曾经跪在她膝边、哭得梨花带雨的一张脸。

红珠……如今天地改换,不知道她怎么样,有没有实现愿望。

剪秋把果子轻轻放在桌上,凉玉挑眉:“今日怎么这么早?”剪秋笑道:“今天的果子是下面的果农新摘的,想先让老太太看看,再给花神供奉。”

凉玉顿时笑逐颜开。她略一颔首,从竹篮里执起一枚带着露水的枇杷,凝神一看,忽然间那露水便四散蔓延,枇杷上几颗深黄的斑点骤然放大,跳动起来……

“老太太!”身子被剪秋一把扶住,她才恍然惊觉自己的眩晕。

“……不舒服吗?”剪秋焦急的声音在耳边若隐若现,耳膜突突作响,天旋地转。忽然间,她感到头顶一阵剧痛,依稀是那根钉魂针在用力翻搅……

为什么?那根针两百年前就被□□了,如今她在萧氏的身体里,没道理再有这样的感受。

心口开始疼痛,是华蓉剑切割心脏的感觉,心脏带着剑刃跳动,创口越来越大,她的心骤然碎裂成一片一片,浑身是被火灼烧的焦痛,每动一下,就是鲜血迸溅。

这恐怖的感觉再一次笼罩了她,她用力撑住桌角,瞪大眼睛去看自己的手——皮肤松弛暗淡,但没有血,也没有火。

“来人啊!老太太……”

她猛然抓住剪秋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别叫人,我没事……你出去,让啼春来守着门口……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默默码字

第14章 离魂(下)

她强忍痛楚,踉跄着坐回床上,冲满脸惊异的剪秋斥道:“快去!”

屋里一片寂静,可她耳边充斥了各式各样的声音,嘈杂声,笑声,喊声,还有兵刃相接冰凉的碰撞声,她感到自己心口一阵揪痛,呼吸变得沉重,仿佛憋着一口气似的,折磨着她不肯放松。她的视线忽明忽暗,挣扎到桌前,桌上摆着的线织的那只雪白的吉祥鸟,闪烁的眼睛在烛光下,正光辉熠熠。

难道,这条借来的命,大限将至?

她如此不甘心,嘲弄地低笑出声,伸出颤抖的手,指尖轻轻碰到它的脑袋。身体骤然失力,跌坐在地上,却也感觉不到疼痛。

那只白鸟却忽然发出莹莹白光,拍打着翅膀,竟然动了起来,在她头顶上下盘旋一周,一头撞开窗户,飞了出去。

她双手扶着桌子的边缘,艰难地呼吸着。她觉得这种感觉似曾相识,突然想到,那是在望月台上,那时,凤君在为她吹奏引魂曲。

原来,这是离魂的感觉。

不行,不行,不行……她的魂魄不能再散开!

她手上用力,面容痛楚扭曲,却不能发出声音,她绝望地感觉自己在向上浮动,双手从指间开始发麻,渐渐蔓延到手臂。

那么,还要用多少个两百年得以重生?

或者,就这样死去?

****

一只纤瘦的手撑在桌上,能看得见手背上蜿蜒的青色血管。

桌上摆着一只星盘,指针左右摇摆的幅度越来越弱,最后牢牢指定一个方向。桌前的人半晌没动,死死地盯着指针的方向,最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她立起身来,浅褐色麻衣的袖口一拂,星盘上的梵文字符刹那间破碎开来,光芒盛放,字符旋转、扭曲,犹如无数挣扎着蚂蚁挤成了一团,又似流沙交替流动,最后化成了一堆细碎的星星点点。

她已回身拿过剑,背在了背上,整了整衣领,从容地跨出门槛。

****

冷风骤起,扬起了纱帐。月光如泼墨,转瞬之间铺天盖地地涌来。

疾风带着寒气破窗而入,窗边的人立着,衣衫飒飒之间,抖落无数光点。

他立在凉玉身旁,周身笼罩着月色,用剑在空中仓促地画了个圈,造了个光罩把他们笼在其中。他一手聚魂,一手从怀里扯出一只小巧的琥珀舟,催动法力将它向地上一铺。

凉玉眼前慢慢有了光亮,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海面之上,波涛起伏,慢慢荡漾。她睁开眼睛,发觉自己回归了本体,正躺在冰凉的地上,她望向他:“凤君?”

凤桐收了聚魂的手,一把将她拉起来,挡在身后。他起手念诀,将光罩又加厚了几层,有一些若有若无的紫色光影,像一条条细小的尖嘴鱼,不断冲撞着,企图向光罩里钻,但都碎在光罩之外。窗户是半开着的,明亮的月色涌进来,她从这个角度,恰能看见窗外的一轮圆月。

紫色的影子变得多了起来,噼啪噼啪地拍打着光罩。那种难受的感觉再次袭来,她骤然低头,胸口赫然插着那把华蓉剑,血已然浸透了白衣。

凤桐眼眸惊诧,嘴唇变得苍白。

她周身虚弱至极,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勉力笑道:“——没事,是幻影。”

华蓉剑在温玉那里,她绝不可能让它离开身边半步。今日的种种,都是过去的影子。因为她的魂魄残缺不全,所以,会保有着死去那一刻的面貌。

她坐在床榻上,纤细的手指扶着剑,冷汗滚滚而下,却咬牙坚持默不作声。

凤桐眸中戾气陡增,数剑扫出,光辉遍地,那些紫色光晕掉落在地上,慢慢变成淡灰的烟雾,飘散在空中。

愈战愈多。

凤桐左手上结了个印,剑尖微微颤抖,青色鸾鸟光晕从剑上浮出,光芒璀璨的翅膀展开,已露了个尖尖的喙。紫色光晕纷纷退避,不幸触碰到青鸾印记的,瞬间如同烟花一般噼里啪啦炸开,接连升起一团团烟雾。

凉玉见他持剑的手有些抖,青鸾时显时淡,眼中浮现出哀色。

被赐族姓的凤凰家主才能使剑灵的图腾外化。凤桐做神君时,碧鸢一出,青鸾上下翩飞,尾翎扫过之处,火树银花,杀戮成灾。

但这需要大量能量。今时不同往日,凤桐已让天帝以轩辕剑削去九成修为,没想到他此刻还能强行召出青鸾,必然容易伤及自身。

“凤……凤君……”她虚弱地阻拦。

忽然,紫色光晕骤停。她微得解脱,斜倚在塌上,疲惫地闭上双眼。

凤桐站定片刻,确认眼前安全,才收了剑。伸手挑开她额上被汗水浸湿的发丝,感觉到她温热的呼吸细细拂过他的手心,像一只被微风吹过的羽毛,剧烈的心跳渐渐趋于平稳。

他静默地坐在了床畔,冷眼望着窗外的月色:“月圆之夜。”

“咳,我居然怕了。”她的声音有点颤颤的,说着说着,竟然笑起来,习惯性地去牵凤桐的袖口,“我还以为魂魄又要散了。”

他默然看着她,罕见地有些六神无主,低声道:“是我不好。”

他抬手,那只周身发光的白鸟儿飞来,顺从地落在他掌心,他垂眸看着:“若芳龄报信再晚上片刻,我真的……”

他顿住不说了,一瞬间周身寒意暴涨,几乎使四周空气中的水汽都凝结成霜。他看起来向来万事不挂心,遇事不过抬一抬眼嘲讽两句,极少暴露这样的极端的、外露的情绪。

如果没看住,她再次魂飞魄散呢?

想都不能想。

“凤君!”她有些意外,牵住袖子晃了晃,尽力安抚道,“没事了。”

“有人施法让你离魂,却偏选在月圆之夜。”

“温玉吧。隔得那样远,还是让她找到了。”她微微一笑,眼中冰冷。

“你在天宫的时日短,又被重华夫人保护得很好,天宫上的有些禁忌秘法,你是不知道的。”

“禁忌秘法?”

他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月圆之夜离魂,只与招魂术有关。招魂术需得有一部分魂魄为引,以追魂石相镇,祭以招魂者的精气,才能将飘散在其他的地方的魂魄在满月时引到祭台上来。引魂曲为正,招魂术为邪,招魂术比引魂曲强上百倍,易被恶人操纵,故而列为禁忌。”

“你是说……他们想要把我的魂魄召回去,而且他们手中,还有我的一部分魂魄……”

凤桐骤然站起:“当日那一魂一魄看似被华蓉打碎,恐怕实则是温玉使了障眼法收为己用。”他眼眸一暗,“我帮你拿回来。”

他走得快,凉玉扑的更快,腰上被凉玉一把拖住,她双手紧紧环着他的腰,他的冲力太大,她整个儿被他拖到地上来,又死死抱住他的腿:“凤君别去……”

“你这是做什么?”他伸手掰开她的手,她立即抱得更紧。

“放开。”他低斥,又用力掰开她的手指,正在气头上,却也不敢用力,那温热的一团靠在他的腿上,让他心烦意乱地想起年幼时靠在他身边睡觉的小小姑娘,她身边才是温柔乡,才是平静和安稳,令人沉溺,不忍再去冒险。

她的声音里带了哭腔,“你明知道他们不会给你的!温玉是花神,季北辰是上仙,二人合力敌你一人,你的法力千年前便已削弱只剩十一,你明知道此行有去无回……”

“你还想用昊天塔吗,你还怕天宫没有诛杀你的理由?”

她的控诉一声比一声急,他叹一口气转过身来:“当日重华夫人把你……”

她哭得更厉害,整张小脸全是眼泪,说话都有些断断续续,“你别、别再说这句话了,我如今身败名裂,落得、落得如此境地,凤君还不顾惜性命,凉玉只剩凤君,凤君还要如何!”

凤桐让她的眼泪吓住了。

魂飞魄散那一日她没有这样哭过,再见到他那一日也没有,过往的几百年岁月里,被玉郎打,被罚抄书,被季北辰的侍女嘲笑,也从来没见她这样哭过,可是,此刻她竟然哭成这个模样。他乱了阵脚,抬袖擦了擦她的脸,谁料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越擦越多了。

她仰着脸,瞪着泪眼愠怒地望着他,两只眼睛通红,满脸都是伤心。

那样的伤心,他觉得整颗心都像是浸足了雨水,沉重得仿佛跳不动了。

千年前他被贬下天宫,以一人之力对战天宫千军万马,他也没有多么畏惧。可这一次,面对着她,他平生头一回感到手足无措,只得蹲下来把她抱进怀里,拍她的后背:“好了好了,别哭,本君不走……”

她两手紧紧抱着他的脖子,还是不断抽噎。他一直叹息,拍着她给她顺气:“……真的不走。”

她哭着哭着,终于精疲力竭,闭上眼睛昏厥过去。

他肩膀处的衣衫都让她打湿了。他将她抱回床上,轻轻盖上羽被,她睡颜苍白,睫毛卷翘,其实是极美的颜色,只是额上全是散乱发丝,眼尾红得像要滴血眉心还轻轻蹙着。

他下意识想用手去抚,却停下来,转头四顾,叹了口气,抬手将停在桌上的白鸟收回袖中,站在原地想了一刻钟。

一刻钟后,他乌发飞扬,原地转了个身,变成个梳着双环髻的白衣女子,这女子长得同他十分相似,只是性别不同,凤目微挑,下颌尖尖,鼻梁高挺,眼里波光流转,浑然天成的一股慵懒媚气,是天上地下难得一见的美人。

他随意地抄起桌上一面小铜镜照了照,嘴角微勾,一眨眼间,五官迅速调整,变成一张平庸清秀的脸,唯独眼睛还保有一丝难被发现的妩媚,头上变成了人间侍女常见的单髻,他满意地放下镜子,轻轻走到她床榻坐下,隔着被子拍拍她,压低声音,因为无人回应,像是在自言自语:“不走。”

“以后一直陪着你。”

“现在开心了吗?”

他突然觉察到自己在做一件无趣的事,声音顿止。半晌,微微一哂。

作者有话要说:

暴哭少女凉玉上线。

女装大佬凤桐上线。

第15章 小凤

鸣夏剪秋几个面面相觑。脸上都充满疑惑,却不敢表露,只得互相间交换着表情。

萧氏咳了一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回首看了一眼垂手侍立在身侧的小丫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只得硬着头皮道:“这是……小凤。”

凤桐闻言,眉头微皱。

“小凤是我们自己的人,这个……绘春晓得。”凉玉抬眼看着绘春,冲她使了个眼色。

绘春是她一队死士春山教的首领,冲着春山教无条件服从命令这一点,她也只能把凤君强塞给她。

老太太屋里就这么凭空多出来一个丫鬟,绘春虽然有些诧异,但眼观鼻鼻观心,看出来萧氏是铁了心想留她,遂耳聪目明、十分机敏地应道:“是,老太太几日前与我知会过,她是老爷找来保护贴身老太太安全的。“啼春年纪最长,脾气又暴,几个大丫鬟一直对她有几分敬畏,听了她的话,都不再起疑。鸣夏赞同道:“最近府上不太平,是应该着人保护老太太。郑家的人下手都下到三小姐身上来了……还有昨日那个果农,好好儿的竟然是郑家的人,拿来的枇杷上沾了夹竹桃粉,难怪老太太难受了一晚上,可吓死我们几个了。”

几个人纷纷赞同,剪秋十分诚恳地转了个向:“以后要多多劳烦小凤妹妹了。”

小凤微敛双目,细声细气地回答道:“分内之事,无需言谢。”

说来奇怪,明明是极朴素柔弱的长相,偏生神态里透露出一股难掩的硬气,说起话来也显得有些冷冽,这可能就是武艺高强的表现吧?几个人心里啧啧称奇。

只有锦冬看不出端倪,边走还边小声嘀咕:“你们说那小凤姑娘细胳膊细腿的,真能打架么?”

凉玉与凤桐对视一眼。

凉玉看着他,压低声音无奈道:“凤君这是何苦?”

“舒舒服服的青瓦洞不待,跑来这里做戏。束手束脚,还要变做个姑娘家,要是让玲珑知道,她一定笑话死你。”

凤桐笑起来:“还在生气?这么大气性?”

凉玉哼了一声:“我哪敢生凤君的气。”

他在果盘里叉了一块瓜给她,眼里似笑非笑:“昨日哭得累不累?”

她本来已经顺着他的手把瓜叼在嘴里,骤然听到这句话,脸红了半截,愤愤地咬掉瓜掉过头去。

“你放心。”他伸了手,桌上的白鸟儿就活了起来,跳上他指尖,又扑棱棱飞出窗外,“我将元神分出一半在芳龄身上,便可又守着你,又顾着外面。”

原来知道修为高一些的神仙能分裂元神,可那是万不得已、退无可退时的杀手锏,却没想到他是这样用。

“你……”她瞪大眼睛,他立即叉起一块瓜塞进她嘴里,迫使她闭了嘴,“凉玉,这已经是本君能做的最大退让。”

凤桐的语气冷下来。凉玉知道没有转圜余地,只得放弃。许久,转而问道:“昨天那枇杷上,真的只是夹竹桃粉么?”

他一声冷笑,“不过是蒙蔽凡人的障眼法。那哪里是枇杷,分明就是一整筐的追魂石。”

她脸色煞白:月圆之夜,她手握着追魂石,温玉和季北辰二人以她的一魂一魄为引,还没有招了她的魂去,实在是侥幸。

“果子是郑家送来的,想来郑家绝不是普通凡人……”她转念一想,哭笑不得,“糟糕,我又让人给套住了。”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郑袖特意送南天竺给年画,最终目的竟是为了她:他料定长在北地又对医术一无所知的萧氏分不清楚红豆和南天竺,可是她悉知毒性,一举一动都落入郑袖眼中……

那郑家,难道是温玉的人?

凤桐沉思片刻,道:“别慌。郑家不简单,但也未必就是那边的眼线。倘若他们真的为温玉做事,昨夜招魂,我早该被拦住了。”

凉玉按了按鼻梁,有些迷惑:“我想不明白,温玉要我的魂魄干什么?难道不该是就地打散了,为何还要费那么大力气,动用禁忌术法要把我的魂魄召回?”

凤桐手上摩挲着一只翠玉酒杯,面上带笑,只能从眼里看到些许思索和凝重:“我同温玉交过手,她的修为深不可测。我七百岁那年,除却那几大元君,整个天宫战无敌手。那样的程度,似乎只与她相当。她先前竟能将如此高的修为掩藏得一丝不漏。”

凉玉反倒笑了,“我初见她的时候,也许她远不止七百岁。”

她叹一口气。温玉此人,虚虚实实,她这辈子竟然从未看清。时至今日,她也不知道为何华蓉剑会突然易了主。

芳龄扑棱棱地地飞回,落在凤桐肩上,似在呶呶低语。凤君忽然面色一变:“昨日……”

“司矩出事了。”

凉玉脑袋一片空白,脱口道:“她把阿矩如何了?”

“司矩亥时持剑闯入清章殿,企图夺取华蓉剑未果,又欲刺杀花神,被当场擒下。当时有其他仙君在场,今辰报了天宫,天帝震怒,判了人间百世劫。她未曾分辨半个字,辰时已经投下去了。”

凉玉霍地立起,浑身发抖:“不可能,阿矩最知道华蓉认主,是夺不来的,怎么会做这种犯傻的事情?”她颤抖着嘴唇踱来踱去,“昨日……昨日……”

司矩是天宫玉郎第五女,掌礼乐典籍,是个小仙。但玉郎一家的人,天生便会掐算,能转星盘。这二百年,阿矩她退居昆仑洞,隐忍不发,为的竟然……

她的眼里溢满泪水:“她算出来了,她知道我的一魂一魄还在温玉那里,算准了他们会在昨日招魂,她入清章殿,是想趁机拿回我的魂魄。”

她拦住了凤君,却拦不住阿矩。

从前的那些时光,阿矩总是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梳着整齐的发髻,仪容一丝不乱,顶着一张严肃的脸,平淡无波地提醒她该做的事。

那时她嫌弃阿矩刻板,嘲笑她过于谨慎,她规矩得甚至不敢穿她赏的衣裳,可是这样的阿矩,永远守着规矩的阿矩,却为了她,提着剑去闯了温玉的清章殿。

招魂术是禁法,司矩她知道那残存的一魂一魄若是被天宫发觉,必然会被按律关押。但没能招魂成功,那一魂一魄在温玉手中,便暂且安全。

她竟然为此不辩半句,背下了温玉安给她的罪名。

难怪那紫色光芒在某一刻忽然衰弱了很多,给了她和凤君喘息的机会,那时司矩正提剑纠斗,逼停了招魂过程。可是温玉和季北辰合力,就连凤桐都打不过,司矩又如何能赢?

“人间百世劫?”她眼里骤然弥漫深重的恨意,“对局外之人,竟然也不留情到这种程度。”

凤桐叹息:“司矩从一开始跟了你,便不再是局外人。”

一阵眩晕。她猛然坐在椅子上,撑住了剧痛的头,半晌才慢慢喘息道:“你说得对。你们都是被我牵累。”

“胡说。”他斥道,顺着她的手指覆上萧氏的额头,语气放柔了些,“哪儿疼?”

“头疼。”她喃喃道,用力抓了抓胸前的衣襟,感到脑中纷乱一片,“心里也……很难受。”

窗外的阳光化作丝丝缕缕,从镂花的窗棂中进来,斜斜打在梨花木椅上,凉玉手里捧的茶已经没有一丝温度,她颤抖着手往嘴里灌了一口冷水,茶盏便立即让凤桐夺去了。

他背对她添热水:“你现在魂魄不全,要控制心神。”转过来仔细打量了她的脸,见萧氏眉宇间的黑气散去,眸中燃烧的恨意渐渐平息,露出她熟悉的黑色瞳仁来,正有些迷茫地望着他。

他放下心来。将茶杯往她手里一塞,劝道:“司矩此举是为全君臣之义,她是你座下人,你出了这样的事,她不为你死,为谁去死?即便是玉郎在,也会默许。”

他加重语气:“下凡历劫是需吃些苦头,但至少没有性命之虞。”

手上的热度将她冰冷的躯壳一点点解冻,她有些无力地笑道:“可是我不甘心。”眼里浮出些水雾,“连你们都保护不了,我不甘心……”

“你当自己还是呼风唤雨的殿下?”他在她额前弹了一下,像过去百年的无数次一样,含了调笑又无奈的情绪,“今时不同往日,顾好自己,让我少操些心,多睡几个时辰。”

她又叹一口气:“这件事情,要是玉郎知道就好了……”她这位老师是个嘴硬心软的主儿,他活了几万岁,耳聪目明,这点把戏他是决计看得出的。

“不过……算了。”她终究心软,哼道,“那老头子都那么老了,打断他修炼又让他急火攻心……我怕他挺不过去。”

她双目黑得深沉,想了很久,缓缓道:“阿矩上面有三个姐姐,都是迂腐刻板的人,唯有大哥司墨上神为人亲和,平日里也大多护着妹妹。原来在天宫,我见过他一次。”

她伸出食指在桌上划了划,“我原先听阿矩讲过,司墨喜欢收藏各种机巧宝物。我清章殿里有一只木刻的唧唧雀,是当时从巍因上神那儿讨来的,吃木屑,会学人讲话,但凡它听过的话,都一字不差,像只小鹦鹉。”

像这样的玩物,她从来只管逗弄,喂食照料的事一应是司矩在管。花界大事小事,司矩向来操心得比她多得多。司矩第一次拿了只银勺喂它,木屑塞进去的瞬间,唧唧雀就吐出来粗嘎的声音:“阿矩烦死了!烦死了!”正是凉玉片刻前抱怨的的语气。凉玉笑得直拍大腿:“啊哟,品种不对!怎么是个公鸭嗓!”

倒是司矩站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笑,捏着银勺脸通红。

凤桐沉吟半晌:“你是说,差人将它送给司墨?”

“这唧唧雀原来一直是阿矩照顾,温玉并不知道。后来阿矩去了昆仑洞,没人给它喂木屑,我猜它也没开口说话,一直藏在我清章殿的房梁上面没被发现。”

“司墨对阿矩好,一定会回来收拾阿矩的东西,你派人将唧唧歪歪雀混在阿矩留下的东西里,再告诉他饲养方法。”

到时司墨睹物思人,便会学着司矩的样子,给唧唧雀喂木屑。唧唧雀吃了木屑,便会开口说话,至于能不能说出昨日的众人说过的话,复述出怎样的话,她不能保证,但只要司墨有一点儿疑心便好。

任何怀疑,都是从一个角掀起,一点一点,使得一件看似板上钉钉的事情逐渐崩溃。

这还是他们手把手教会她的道理。

作者有话要说:

唧唧雀:你才小公鸭,你全家小公鸭。

第16章 纸灵(上)

啼春叩门,凤桐起身开门,打开便旋身离开,巧妙地避过了啼春探究的视线。

啼春一身劲装,狼狈地用袖子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抱拳道:“老夫人,那个果农抓着了,我让他们捆了压在外头,老夫人可要知会老爷来审?”

凉玉摇了摇头:“你把他带到前厅,我亲自去问。”

有只小虫在耳边飞舞,剪秋给凉玉打扇,锦冬抱了个盆躲在门口看热闹,自以为藏得很好,其实半个脑袋都露了出来,轮廓镀着光,像一颗毛茸茸的梧桐果。

凉玉垂目不语。沉默这一招,过去的几百年里,她在玉郎和司矩的调/教下用得浑熟。前厅就慢慢安静下来,众人大气也不敢出,都紧张地盯着她,一时间针落可闻。

那个疑似给萧氏送了带着夹竹桃粉枇杷的果农,是个四十上下的瘦弱男人,被用麻绳捆了个结结实实,活像是只待称斤两的大闸蟹,跪地在地上,一声不吭。

“好好地请你来,你偏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她冷眼看着他,声音轻而沙哑。

“原来应侯府是这样请人的。”他瓮声瓮气地应道,把头偏了过去。

啼春毫不留情地踹他一脚:“休要胡说,你若不心虚,为何见我就跑?”剪秋也放下扇子,怒道:“我都差人指认过了,你原先是郑家的门客,真是好伪装!我还信了你的鬼话,拿了那害人的玩意儿!”

他不再吭声。

凉玉道:“让我猜猜你背后是谁,是忠勇侯,贵妃,还是郑袖?”她刻意咬重了郑袖二字,着意观察着,他撑在地上的手忽然轻微痉挛了一下。

他缓缓抬头窥视她。

侍立在凉玉身后的鸣夏忽然惊叫一声,手哆哆嗦嗦地指向他:“是他!当日奴婢带三小姐洗手,在外面一直盯着我们看的就是他!”

反复用一个人,这该是心腹中的心腹,要是不帮这个郑袖剪剪羽翅,怎么对得起他煞费苦心的暗算?凉玉细细引导:“原来郑袖是你的主人……你算是郑袖的心腹,还是死棋一枚?”

他只看着她,一张布满风霜的瘦长的脸,露出一种鱼死网破的不在乎来。她微微一笑:“我们应侯府也是武人出身,没那么多耐心,不过有一百种让你开口的方式。”

他闻言,轻微哆嗦了一下,却很快镇定下来:“你们敢这样对我,不怕郑家会来报复?”

凉玉冷哼一声,声音蓦地抬高:“郑家若是跟我们作对,应侯府奉陪到底。郑袖要是对我感兴趣,便让他来找老身。至于你,一颗死棋还妄想他们来救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