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怪自己,遇到这种事情,我心里过不去,越愧疚,越变着法地伤害她,现在想想,大概最不可饶恕的,是我这个父亲。”
凉玉与他对视:“这些话,待老二成婚,你自己给她说去。”
高大的应侯像孩子一样涨红了脸:“母亲,儿子要是有脸面对她,这个娃娃,早在几年前便送出去了。”
凉玉一撇嘴,作势要还给他,他紧紧握住凉玉的手,那只瓷娃娃硬硬地硌痛了她的手心:“孩儿知错了!”她望见他眼睛里深重的不舍,“云戟一生刚愎自用,胸无大志,只会用别人撒气,却不肯听人奉劝,心中多少话,自嫣然去世后,再也没人可说。”
凉玉蹙眉:“你是我儿子,为什么不跟我说?”应侯苦笑,“母亲一生为应侯府而活,为儿子而活,怎能还要母亲挂心?”
他咧嘴一笑:“多谢母亲拦住儿子,没让老二错嫁那韩荔。”笑容渐收,“战场上刀剑无眼,倘若能好好地回来,儿子便卸甲归田,奉养母亲。”
凉玉将瓷娃娃紧握在掌心,他的手也慢慢松开,月光如霜铺了满地,晚风送来丝丝凉意,只往人衣袖里钻。她道:“好好地回来,我等你给我养老送终。”
身高八尺的应侯眼眶湿润,哽咽地应道:“保重。”
拂月将瓷娃娃捧到手心上,慢慢摩挲:“没想到,爹竟然还记得……”
凉玉道:“你父亲千般愧疚疼爱,却不好意思对你说,真别扭。”
拂月破涕为笑:“我,我都晓得。小的时候,他没少斥责我们姐弟四个,可若是有人敢欺负我们,爹爹老是挡在我们身前,把那人揍个半死……”
一旁的大姐推月闻言有所感触,道:“是啊,自打娘亲走后,父亲又当爹又当妈,实在是很辛苦。他甚至……一个侍妾都没有娶过。”
“我怎么会怪爹爹呢?”她将小小的瓷娃娃贴在心口,仿佛回到那一日风和日丽,店铺酒肆,吆喝阵阵,年轻的父亲摸到空空的钱袋,看着那摊位上的娃娃和女儿期待的眼神,流露出的那种狼狈和愧疚。
推月将她的头靠在自己怀里,温声道:“大姐也曾经劝你嫁给韩荔。妹妹,希望你理解,对大姐来说,我们云家的女儿,是为了整个应侯府而活。”
凉玉心中一颤。
自她的魂魄穿来了萧氏身上,一直尽力庇护几个孱弱的孙子孙女,无论是拂月拨月还是云清,都尽量顺从他们的意愿来,绝不强迫。可是只有这当时已经出嫁的大孙女推月,才是真正用女儿家的肩头承担了侯府荣辱的。势利虚荣,精于算计,这一切的出发点又在哪里?当日她因看不惯推月言行,还曾经利用过怀有身孕的推月,这样想来,不禁恍惚倒退了两步,满心都是愧疚。
“大姐,拂月不怪你,拂月敬你。”
姐妹二人四目相对,从彼此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模糊的影子,感到血脉中汩汩流动着一样的倔强,一样的不肯认输,不愿露怯,即纵然有再多误解,此刻也都如坚冰尽数消融。她们轻轻拥抱了彼此,推月拍了拍拂月的后背:“祝你幸福。”
“接新娘子喽!”
“接新娘子哎!”
门外传来了几个喜婆中气十足的叫门声,噼里啪啦。慌乱中推月急忙放开拂月,仓促地帮她擦掉脸上的泪,丫鬟们也忙了起来,梳头的梳头,补妆的补妆,鸣夏又抱了个小手炉来,塞进喜服的袖口。
花冠架在头上,压得拂月十分吃力,她叮咛道:“爹爹给我的娃娃,我要带着。”推月抢过年画儿吃的几块点心,包起来藏在拂月手心,嗔道:“饿了便偷偷吃些,可别守着那刻板规矩。当日我成婚,一套礼数下来,可是饿得魂游天际了!”
红唇盛妆的拂月掀起了霞帔,脸色红润,眉目明亮,一个一个地看过了所有人,低声不可闻:“……原来……是可以很幸福的。”
“司矩,三年前的月圆之夜,你于亥时提剑闯入清章殿欲刺花神,可有此事?”
司矩一叩,启唇道:“臣的确持剑闯入清章殿,但并非为了刺杀花神。”
季北辰蹙眉道:“臣就在当场,看得一清二楚,司矩提剑袭来,若不是臣挡在殿下面前,后果不堪设想。”
“季卿说的可是实情?”
“司矩冤枉!”她看了帷幕一眼,道,“臣有罪,确实朝温玉殿下挥剑,可是并非为了致殿下于死地,而是……”她忽然顿住,咬住了下唇。
季北辰的目光冷冷地看过来。应龙急了:“臭丫头,说下去啊!”
司矩一叩,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臣是为了将温玉殿下捧着的一只坛子劈开。”
“哦?那坛中有什么,为何要劈开?”
“那坛中装的是……”
季北辰喝道:“司矩!”
“是凉玉殿下的一魂一魄。”
应龙与司墨大惊,纷纷看向帐内,季北辰脸色苍白:“一派胡言!”
“确是一派胡言。”司矩接话,静静道,“事后臣才明白,这坛中并没有殿下的魂魄,也不可能有。”
季北辰惊疑地望定她,一时间摸不清她所思所想。
“凉玉……”帐中的天帝缓缓吐出这两个字,“紫檀殿君上和重华夫人之女?”
“是,臣曾经的主上凉玉。”
天帝默然片刻:“为何这其中不可能有凉玉的魂魄?”
“当日殿下的一魂一魄,被华蓉剑打散,乃一百仙友共同所见,这世间,怎么可能还有她的魂魄?”司矩脸色苍白,反问却凌厉至极。
应龙松了口气:“说得也是。凉玉私通魔界,天界不追究她已是宽宏,那小叛徒救走她的残魂,当时便已承诺过绝不与天宫为难,谅他们也兴不起风浪来。”
天帝道:“既然如此,当日你为何还会侥幸去劈那只坛子?”
季北辰的指节攥得铮铮作响。
这小小司矩,真的敢将招魂之事吐露出来,大家鱼死网破?
第54章 重审(下)
“那是因为得了假消息,有人告知于我,说那坛中会有凉玉的一魂一魄。凉玉虽然定罪,但毕竟是臣旧主,有知遇之恩,又是臣父的徒儿,有手足之情,臣不忍看她的亡魂流落在外,一时冲动……”
应龙冷冷一哼:“你倒是很讲义气。”
“谁告诉你这个消息?”
司矩平静道:“紫荆花仙流觞。”
季北辰愣在原地。司矩的回答十分可疑,一时间竟然难辨真伪,倘若真的是流觞所为,那么她究竟意欲何为?难道,这是温玉造的一个局?
倘若真是如此,那夜司矩突然出现,他们二人的兵荒马乱,不像是装出来的,而温玉又为何不告诉他呢?
一时间,心绪烦乱。
“她是怎么与你说的,细细禀来。”
“天黑之时,流觞身着斗篷,悄悄找到臣,对臣说,月圆之夜,温玉殿下与北辰君会拿着凉玉殿下的一魂一魄……招魂。”
“荒唐!”季北辰听到“招魂”二字,犹如被针扎到,头皮直发麻,“招魂乃禁法,天宫谁人不知,谎言如此拙劣,难以服众。”
“就因如此,臣想,流觞只是一届小小花仙,可能因知道内情过于恐惧,故而来找臣,或有盼臣阻止之意,才会信了她的话。”
司墨眉头紧皱:“可是……凉玉身殒已二百年,招魂的动机又是什么呢?”
司矩眼帘低垂,仍然话语平稳:“都云温玉殿下和北辰君与凉玉相熟数百年,情谊深厚,也许一时心软,想要为故人招魂也说不定……”
“胡说!陛下,臣与温玉殿下绝无此举,望陛下明鉴。”季北辰背后冷汗涔涔而下——没想到这司矩如此难缠,非但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反倒将水泼在了他和温玉身上,一时间进退维谷。
“陛下,北辰君说得是。”司矩恳切抬眼,“现在看来,两位神君多半没有行此事,臣有罪,误信他人谣言,一时冲动,险些铸成大错。”
“嗯。”天帝应了一声,“季卿,司矩此言十分诚恳,既然事有误会,还望你多多理解。”他默了片刻,接道,“这个流觞为何要传你假消息?”
“回陛下,两百年前,流觞曾因琐事得罪凉玉殿下,被罚做三百年粗使奴婢,此事由臣一手查办,她怀恨在心,想要借机报复也未可知。”司矩顿了顿,补道,“罚她的文书还在臣那里,一查便知。”
季北辰冷冷道:“倘若她想报复你,何必隔了二百年才动手?”
司矩平静答道:“听闻流觞用二百年时间,才成为温玉殿下的贴身奴婢,才有足够的把握让臣上钩。”她恳切道,“司矩若真的想要谋害温玉殿下,又为何要隔二百年,待到一切尘埃落定,殿下大权在握时才动手呢?”
应龙捻须,默然点头。
天帝缓缓道:“司矩,你此番说法,可有证据?”
司矩道:“流觞便是证人,臣恳请陛下请她来与臣对质。刺杀神君这罪名臣当不起,但求她还臣一个清白!”
“季卿,不如你前往花界,将流觞带来?”
季北辰心中一沉,流觞早已在第三次招魂之后便不知所踪,十有八九是被……是被凉玉带走,他哪里带得来人?
就算将她找来,她已与他们撕破脸,嘴里吐出什么,谁能料到?
逼到这一步,除却壮士断腕,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他拱手,语气缓和了些:“回陛下,流觞此人的确心思歹毒,先已被殿下惩罚闭门思过。臣听司矩所言有理有据,相信她所说的是实情。”
“司矩,既然温玉与北辰君已经相信你了,鉴于你一贯遵守法纪,寡人相信你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刺杀神君。担了这么大的罪过,当时何不早说?”天帝发出清朗的笑声:“罢了,司矩,既然回来了,你自己说,如何处罚?”
司矩一叩:“臣有愧于兄父教导,听信谗言,行不法事,险些铸成大错。请卸去戒律职务,修攥礼法圣书,在昆仑洞闭门思过……另领三道雷刑。”
“司矩……”司墨眼里闪过一丝心疼。
“再过一百年,你父亲玉郎便要出关,寡人看在他的面上,雷刑便免了。”天帝顿了顿,“季卿可有异议?”
季北辰看着司矩伏下的背影——难道她真的想明白,决心退居自保了?
不论如何,虽然回来了个司矩,不过已自领处罚远远避开,看来不想多事,此番也算险中求胜。
“臣没有异议。”
“好,那便这样。来人,给她打开枷锁。”
司墨扶着妹妹的手臂,站在云头上往极寒的昆仑洞去。
下界的风景在云雾中若隐若现,走马观花一般掠过。沉默半晌,司墨轻轻问道:“小妹,你今日朝堂所言,是真话吗?”
她疲倦地闭住眼睛,“还不到说真话的时候。”
她脑中走马观花似的闪过在人间痛苦不堪的几世,那些鞭痕,毒打,咒骂和凡人扭曲的脸,一切痛楚和鲜血都深深刻在她心里,引得一阵细微的战栗。
最后,定格在床前那满头白发的老妪的温声抚慰上:“相信本殿。我会让你早日回归天界,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她嘴角轻轻弯起,但又浮起些微欣慰,如今那小殿下,非但活着,还可运筹帷幄,独当一面。主上既有心谋划,她是座下臣子,又怎会不肝脑涂地?
司墨握住她的手,忧心道:“那么你这番说辞,从何而来?”
她伸出手来覆盖在他手心,二人中间渐成一道金色的漩涡,星星点点的光晕中,慢慢浮现一张纸的模样,上面金字写得潦草而不失力道:“司矩听命:本殿敕令,如返天界,认罪领罚。认夺魂惊驾之罪,切不可承认招魂之实,全部罪过归于紫荆仙子流觞,大罪化小。必要时可卸职领罚,闭门不出,万望保全自身,卧薪尝胆,以图后事。相信尔兄必将妥帖照顾,望君珍重。”
司墨越看越觉得心惊:“这是,是凉玉的敕令?难道她……”
司矩握住他的双手,金色纸张慢慢消失在空中,她定定望着他:“大哥,事情比你想象的复杂许多,但你要相信,司矩无负父亲教诲,殿下也是。”
司墨一怔,随即舒展了眉头,眼中已有笃定意:“……大哥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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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宴之上,觥筹交错,除却一直寒着一张脸的新郎母亲。二拜高堂之时,她的表情,与笑成一朵花的萧氏形成鲜明对比,甚至斜眼看过来,嗤笑一声:“有什么好高兴的。”
郑衬面色尴尬,对着萧氏讪笑了一下。
三拜礼成,堂内爆发出欢呼和掌声。任郑夫人再不甘心,云拂月终究是嫁到了郑家。
数桌宴席早已开动。凤桐一伸手,画儿手里的橘子就到了他手中,他望着桌上七八个摊开的橘子皮,轻笑道:“不能吃了,再这么吃下去便吃坏了。”
云清将橘子抢了过去,一瓣一瓣喂到嘴里,“就是,食有定数,对不对小凤姐姐?”说着还谄媚地冲着凤桐笑眯了眼睛。
凤桐叹了口气,撑住了头,被夺了橘子的年画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瘪嘴哭着跑了:“你们欺负我,我找秦沅!”
凉玉闻声走过来:“谁欺负老身的心肝宝贝了?”
云清一噘嘴:“奶奶偏心,只当三姐是心肝宝贝,好像我不是您孙子似的!”一扭头,看着好笑地望他的小凤,心儿都化成一汪春水,“不过,小凤姐姐喜欢我就够了。”他急急地拉着凤桐的衣袖, “姐姐,清儿射箭可棒了,哪天你有空,我射给你看!”
凉玉伸手在他背上一拍:“自己去玩,你小凤姐姐该服侍奶奶了!”
云清脸涨红,怒道:“你!”
“我怎么样?谁教小凤是奶奶的丫鬟,小崽子,不要没大没小。”
云清眼泪汪汪,对着凉玉道,“哼,奶奶,总有一日我要把小凤要到手,还娶回家做老婆,略!”说着,一扮鬼脸,气哄哄地跑了。
凤桐一阵低笑,伸手扶住她:“奴婢带老夫人更衣歇息。”
大伙都聚集在前厅,喜宴热热闹闹,后面的厢房冷冷清清,还狼狈地留着人仰马翻的痕迹。凉玉一个回身,他已变回原身,“喂,凤君,好生胆大啊!”
他笑着坐在桌旁,倒了一壶茶喝。
自凉玉魂魄齐全后,她便可使障眼法定身术。鉴于萧氏阳寿将近,身体各方面都开始衰退,她便干脆将萧氏的壳子放在青瓦洞的玄冰棺内,自己在凡人眼里变成萧氏的模样,更加方便可控。
她饿了半天,十分着急地剥了个橘子,整个塞进嘴里,“唔……好酸。”
她两腮鼓鼓的,眉头紧皱,眼泪几乎要涌出。凤桐笑着看她半晌,恍然大悟:“原来那小年画跟你是一脉相承。”
她也不懂他何意,只顾着皱紧眉头把橘子咽了下去。
他的手指贴上她的脸,慢慢摩挲,他的眼眸亮得晃眼,她不忍心放胆去看,只侧着脸飞快道:“怎么啦,我脸上有花儿?”
他勾唇,左手牵着她的衣带,迫使她越靠越近。
“哎——哪有这样扯的,衣带可是活结!”她紧张地跟着他手走,生怕力道不对,她的腰带就要被扯开了,届时衣袍掉落,不忍直视。
“你说,想要本君怎么服侍?”他仰头微笑。
“我同清儿开玩笑的,哪里是这个意思……”她心中急怒交加,又好笑又生气,站定了不肯走,用力阻住他的手腕,却被他牢牢反握,扣住,一把拉到了怀里。
凉玉惊了一跳,耳垂通红,本能地用手抵住他胸口,“干……干嘛……”
他的脸微微靠近,鼻尖扫过她的脸颊,呼吸如游丝一般,她的心跳简直要冲出胸膛。他忽然笑了:“怎么这样紧张?”
紧张吗?她瘪了瘪嘴。因为身份转换,再也回不到过去。因为过于患得患失,所以恐惧万分……这些要她如何说得出口?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紧张啦?”
他的手掌贴上她的后背,怜惜地拍了拍:“紧张怎么能用眼睛看?”
她静下来,果然听到室内只有她怦怦的心跳,还有颤抖的喘息,听起来……十分异常。
她一时迟疑,他微凉的唇便已经贴下来,挨住她的脸颊,她的血冲上脑袋,无师自通地抱住他的脖颈,颤颤巍巍,“啊,万一……现下突然来一个人,会不会被我们给吓死?”
他流连在她的脸上,许久才离开,无奈地捏了一把她通红的脸蛋:“想得真多。”
凉玉发觉他嗓音微哑,立即乖觉地倒了满满一杯热茶递来,柔声道:“凤君喝点水吧。”
他接过来,却不喝,只是含着调笑的劲头睨她:“本君也算感激季北辰,他算计你一场,却没有把最珍贵的东西拿走。”
凉玉想了想,问道:“我还剩下什么珍贵的东西?”
他摇摇头笑道:“若是这样东西也没剩下,你就不可能这样问了。”
她蹙眉想了又想:“你知道我不太聪明,就不要兜着圈子说话。”
他叹息一声,语气放轻:“你的天真,应被视若珍宝。”
凉玉眼里闪过一丝自嘲:“可原先就是因为我太天真,才遭他嫌弃,世上总是懂得多一些、游刃有余的人显得更加智慧,也配做敌手,小孩子才有资格天真,若是长大了还天真,那就像个傻瓜了,是不是?”
他摇摇头:“这世上瓜熟蒂落皆有定法,复杂聪敏并不总讨人喜欢,天真也不全然意味着愚昧。你只需记得,你是最好不过的姑娘。”说到最后,神色已十分认真。
“唔……”她像被蜜蜂蛰了一下似的收回那种凝重的神色去,欢欢喜喜地笑出了一口白牙:“凤君突然这么严肃地夸我,怪不好意思的……”
他轻叹一声,还是不懂。
将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转而道,“对了,本君给你抓的狐狸呢?”
第55章 紫檀殿(上)
“跑了,我也不想去追。”凉玉手上转着茶杯,语气平平淡淡。
“跑了?”凤桐挑起眉,“这狐狸这么不亲人,还真是难得。”
动物其实比人要灵敏得多,遇到身沾仙气的人,本能地愿意依偎,寻求庇佑。
她伸出细细一根指头给他看:“非但如此,还咬了我呢!”
他捉住她的手仔细看了看,果然见到一道小小的牙印亘在食指指腹上,她道,“算啦,先前送给季北辰一冬一件狐狸皮大氅,害了多少只狐狸的命,数也数不清,我也算是他们的克星了。又何必强求?”
他的神色微微一滞。
她向来如此,为了别人做得周到妥帖,该想到的不该想到的她都顾到了,触怒天王老子也在所不辞。
只可惜,那个人从来没有珍惜。
门外忽然噼里啪啦一阵嘈杂,二人感官敏锐,立即变了神色,隐了身形。
锦冬踢踢踏踏地跑进来: “二小姐的瓷娃娃搁哪儿啦?”鸣夏紧跟着进来,四下翻找了一会儿,紧皱的眉头舒展开,“哎呀,果然在这里。”
她弯下腰,小心翼翼地用手帕拈起桌上的瓷娃娃,放在掌心:“咱们侯爷送给小姐的,这下可千万别再丢了。”
锦冬答应着,欢欢喜喜地跑了出去。门闭上了,地上的光柱转了转,消失了。
屋里安静下来,凉玉幽幽低叹一声。
凤桐道:“怎么了?”
她垂下眼帘:“我想起我父君。倘若他还在,不知道会不会也给我买这样的小玩物。”
话一出口,她忽然想到鸿渐上神也死于非命,这话无异于揭人伤口,不禁悄悄睨着他的脸色。
风桐却神色如常,颔首道:“嗯,听闻巍因上神与令尊曾有旧诺,要给未出世的孩儿做一百件精巧玩物。”
凉玉瞪大了眼睛:“咦,有这件事?那我怎么从未收到巍因上神做的玩物?”话音未落,忽然面色颓然,“唉,我大概是让父君生气了,他在梦中那样罚我。”
“梦中?”凤桐面色闪过一丝疑惑,调笑道,“你确定那是紫檀殿君上入你的梦?”
“千真万确,他非但教导我不要行错走差,还让我看了真正的折纸成灵。”
他神色一凝,沉吟道:“一旦真身消弭,元神溃散,便再也不可能出现在六界中,哪怕是梦里。你从未见过你父君造纸灵,却能见到那样的景象,想必此事是有别人借用了他的身份,专门提点你。”
凉玉眼神茫然,脑中纷乱一片:“真的不是父君托梦给我?”
“绝无可能。”
“可是六界之中,不是只有我父君会造纸灵吗,难道还有第二个人,幻术高到如此地步……那个人会是谁呢?”
凤桐勾起嘴角:“不,六界之中,能用纸灵造出天地日月的只有紫檀殿一人。那个人就是你父君。”
凉玉蹙眉:“可凤君不是说……”
“我问你,梦中人可是看不清相貌?”
“对!脖子以上,便是一片白光。”
“那就对了。巍因上神曾经造出一只精巧法器‘行渊’,据说是只一尺见方的小木盒子,可以把画面收于其中,时时重现,只是比问天镜略低一级,画面重现时,画中人的五官无法完全显现。”
凉玉怔了怔:“所以,是巍因上神?那些话……”
“那些话,自然也该是上神对你说的。”
凉玉牵了牵唇角,却笑不出来:“……巍因上神似乎总是在悄悄帮我。”
凤桐轻叹:“故人之子,应该加以照拂。”
凉玉愈发疑惑:“可是,既然我父君与巍因上神是亲密故人,为什么从前娘亲从未带我拜会过他?”
她也是做了花神以后才知晓,常住在问花阁里的收信小童,竟然是这样一尊大佛。
他动机成迷,好像是很早就在那里等着她了。
凤桐笑了:“据我所知,他们确实是古人,非并不亲密,几乎是冤家。当初那一百件玩物,也是在苍山约战三日夜,巍因输了之后才勉为其难答应的。据说那一战后,巍因上神闭门修炼,说好了一百年后再打一场,一雪前耻,可是……”
“可是,之后紧接着就是妖仙大战了。”凉玉眼中酸涩,“天宫众仙死伤者十之七八,其中就有我父君。”
他的手覆上她的肩膀,“巍因上神脾气古怪,从不与人交好,到现在为止,也还是独来独往。但他既肯帮你,便说明他是个讲情分的仙,那就还有希望。”
“凤君想要把他拉到我们这边来?可是他不是从不与人交好吗?”
凤桐摇摇头,顿了片刻,慢慢:“若你还使华蓉剑,我还能指点一二,只可惜现在华蓉指望不上……要修习折纸成灵,你父君是最好的师父。一切都要仰仗那一方行渊。”
凉玉眼中点燃了一簇火花:“我明白了,我去求巍因上神!”
他看着她,修长手指笃笃叩击桌面,有些迟疑地试探道:“倘若他不答应?”
凉玉利落地挽起袖子来,“那就死缠烂打!”
凤桐眸中漾出笑意来,光芒微晃,犹如水上倒映的明月,笑容里有几分邪气的怂恿:“说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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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因做了个梦。
混混沌沌之间,外面传来尖锐的鹤唳,一声接着一声,连带着翅膀拍打的声响,还有隐隐的狗吠——简直是活生生的鸡飞狗跳。
他心中怒火上涌,用手扶住额头:“死狗,给我回来!”
木头做的小犬,一步一步小跑过来,骨节发出哒哒的轻响,乖顺地伏在他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