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象她的膝盖狠狠撞到我的时候那样,疼痛之极。

但这次却不是右肋,是心脉那一块。

天色大亮。

我想要起来,手脚却僵硬了,一时跌在地上。

身后有人默默把我抱起来,给我包上锦被。

原来是伯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到来的。

他已经准备好热水。

我僵直的手指触到温水,血才象融化了般,流动起来。

那年三月庚寅,我初御崇德殿,母后设幄次于承明殿,垂帘以见辅臣。

八月乙巳,母后同御承明殿垂帘决事。

十月己酉,安葬先皇于永定陵。诏中外避皇太后父讳。

十月己未,祔父皇神主于太庙,庙号为真宗皇帝。郭青宜正式以配。

她比我大四个月,似乎低着头,但又似乎在抬着下巴。我向她看了一眼,看到她头上冠饰以九翚、四凤,心里就放了心,这是妃子之制,看来母后没有现在就立她为后的打算。至于她的脸,我没有瞧清楚就把眼睛转回来了。

向太庙里的祖先行礼时,我暗暗庆幸。

我朝帝王每月在皇后宫中若少于五天,身边内侍客使就会提醒着去皇后宫中。我才不要每个月六分之一的时间在这样一个陌生女人那里睡觉。

一年也很快就过去了。

我以为再也不会看见那个奇怪的女子。我也没想再看见她。

我习惯了生活,习惯了任何事情都往右一看。

仿佛母后随时垂着帘幕在我的右边。

以为,自己的人生顺理成章就会延续,再没有任何突兀的东西来临。

上元(一)

然后到了第二年上元。

我要先去向母后献贺,而后去保安殿。

杨淑妃十二岁就进宫,也是父皇心爱的人,而且又是养大我的人,我一直叫母后为大娘娘,叫她小娘娘。父皇既留了遗诏以她为皇太后,母后就题了她的居处为“保安”,尊为保安皇太后。

不过现在除了年节请安,她再不出现。

在长庆殿受了贺,回到延庆殿,除去狐裘在炉上烤了下火,大雪就下起来了。

我站在殿里看大团大团的雪花转眼把御苑铺得一片苍白。

“天色已迟,万岁可上正阳楼,与民同乐。”伯方提醒我。

正阳门居宫城南三门正中,上有正阳楼。

其实那天我并不想去,可是这是母后的吩咐,所以只好跟伯方去了。

我依然还记得半月前元日,在长庆殿接见了各国使节,说是使节,其实都是各怀心腹,跪是跪了,神情却倨傲之极。

不是很愿意去。但还是不得不去。

正阳楼临御街,楼上四面垂了明黄薄帐,正中是御座。我上去坐下时,帘子还没有放下,在下面的人看见了,一时欢呼雷动。

虽然知道无论是谁坐在这个位子上,他们都是会这样反映,但是我心里还是有点欢喜。

转念一想,其实谁不知道所有的诏令都出自崇徽殿母后那里呢?

自嘲地笑笑。登门乐已经作毕,帘子放下。

我向左边设彩棚的燕王点头,他是有名的八大王,受封过八种王位,赵元俨的名头连母后也忌惮,只是他现在与母后见解不一,退在家中。

前面光芒刺眼,我抬头看去,原来开封府用黄罗设了彩棚,御龙直执黄盖掌扇,列于帘外。

两楼悬挂灯球两枚,都是方圆丈许的大灯,内燃椽烛,照彻通明。楼旁边用辘轳绞水上灯山尖高处,象瀑布一样倾泻而下,在旁边扎成层山的灯火辉映下,流金溅玉。

左右门上,又各以草把缚成戏龙,用青幕遮笼,草上密密插置灯烛数万盏,自灯山至正阳门楼横大街,大约有百余丈,蜿蜒如两条发光的长龙游走。

御街上砖石甃砌的御沟水道边植的桃李梨杏的枝桠上挂满各色花灯,双鱼、宝塔、宫式,高挑在夜空中,伴着纷飘的白雪,华灯宝炬,雪色花光,霏雾融融,一如白昼。

“楼下设红纱贴金烛笼一百对,琉璃玉柱掌扇灯一百对,红纱珠络灯笼一百对,玉柱玉帘窗隔灯一百对,再有太后剪金箔小凤百对,俱以赐民。”伯方在我耳边说。

我只是点点头。

轻飘的金凤在楼上被宫女撒下,下面的人争抢成一团。

我坐在正阳楼上看下面数十万盏灯烛的光华,到处是妖冶的热闹,到处是灿烂的喧嚣,到处是欢笑的人群。万家竞陈灯烛,千灯光彩争华,到处是影戏乐棚,到处是行歌满路,万户千门,笙簧作彻,大街小巷,宝马雕车。

连雪也在离地三尺的地方就融化。

这样的繁华,真是旖旎如梦。

可惜我始终与他们是不一样的,我始终也不能到里面去,我在这里做一个旁观者,幻想这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又有何用?

我今日本来就心情不好,觉得不该有这样一场演给辽人看的盛事,等楼下的人开始安静下来,各自观看戏法杂耍之后,就只觉得意趣寥寥,对伯方说了句“回宫吧”就站起来。

“皇上何不再看一会?还未到三鼓。”

“不了,些许头晕。大约是被风吹了。”

伯方忙小心地问:“要传太医吗?”

“不必。走吧。”

我站起来,听到楼外击鞭的声音,山楼上下,灯烛数十万盏,随着鞭声一时全灭。

整个天地一下就暗淡了下来。

所有的嘻闹都离我遥远极了,只就着暗暗的微光,看到那些雪花一朵一朵在空中缓慢地飘下来。

速度慢得可疑,如同时间故意放慢了一样。

冷风激过来,黄罗帐全都往横里飘飞。

可这让我觉得舒服了不少,不用再压抑想拼命大口呼吸的感觉。

从正阳门往内宫走,经过外宫城的司天监。

雪终于下得稀疏了点。

我从纱窗间看司天监里最高的步天台。

被满城的灯火映得天边绯红,何况这样的雪,又没有星月,根本没有人会在上面才对。

但是我看见了,一个披散头发的人,身材纤细,坐在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皇城。在这样的雪夜,象鬼魅一样。

我不期然想到去年的那掌心,那温度至今留存,清晰地让我毛骨悚然。

车子一直在前进,马的蹄声踏在我的耳中,碎冰声历历。

宫里的笙管声传过来,咽咽隐隐。

“伯方。”我不自觉地叫出来。

伯方在前面掀起帘子,等我吩咐。

我犹豫了半晌,说:“朕上步天台看看城里灯火的情形,你先让车驾回去。”

伯方忙拿出伞要替我撑着。

我接过说:“你不用在这里候着了,替我先去向母后禀告一声。”

真的是她。

穿上次一样的衣服,窄窄的袖子,窄窄的裤子。她肩上头上都是一堆的雪,坐在步天台边沿上,把脚垂到下面,看远处的灯火,直映得天边赤红通明。

我觉得这样坐在这么高的台上很危险,但是我也试探着在她旁边扫开一块地方坐了下来。

她此时才回头看见我,惊喜地向我质问:“喂,怎么这么晚?等你好久了!”

没有任何交代,似乎她本就与我约好在此时此刻相见一样。

我看着远远的城里灯光璀璨,不想说话。也不把伞撑住她。反正她也满身都是了,不需要。

讨厌她这样若无其事。

细细的雪花无声地落在我们脚下,落到深深的下面,铺设得明晃晃的白。

风却很小,卷起她的头发在空中蜿蜒。

有一络像丝线一样在我的耳边轻轻地触探着。

我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点地方。

但在这里让我安心。没有喧嚣,没有人事,那些乱七八糟,我烦心但其实无能为力的东西,我什么都可以不用去想。就像雪花一样,溶在白茫茫中,再没人看到我。

再没有人来打搅我。

她看了我良久,突然站起来,又拉我起来,伸手比比我们的高度,诧异地问:“小弟,你好象一夜之间长高好多哦,昨天你还只有我耳朵这里的,现在和我一样高了!”

她的手碰到了我的额头,冰凉透骨。

我突然心里一动,想,不知道她在这里,这样的雪里等了我多久?

闻到那青涩的白兰花暗香,心一软,低声说:“你走了都快一年了,我当然长高了。”

“…啊?一年?”她倒吸了口冷气,再问道:“已经一年了?”

我悻悻地说:“你上次来是乾兴元年二月二十日,现在是天圣元年正月十五。”

她大叫:“一年?我离开到现在已经一年了?真的!”

谁骗你啊?

我横她一眼,她把我一把抓住:“姐姐对不起你哦,上次等了我好久吗?”

我下意识地就说:“…没有。我看看没人,就走了。”

“幸好幸好,那你就不要生姐姐的气哦。况且这不是姐姐的错耶…我不知道我们的时间是不平行的,就是说…”看她狡黠地转转眼睛,突然换了种哄小孩的语气,问:“你没听过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吗?”

“难道你是天上的仙女?”我才不相信她。

“呵呵,你要这么认为也可以啊”,她笑得阳光灿烂,“难道姐姐不漂亮吗?”

和一般的宫女也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