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已知道,那是我的爱,即使全部流入沟渠,我也不能说她什么。可是现在,因为她这轻轻的一眼,我突然恨极了她。

是,我恨极了她。

好像我就是毫无价值的,甚至不值得她花一个深一点的眼神来打发我,我理所当然地虚耗我的生命与思量,而对她不过是一个小弟弟的倾慕,她注定我这人生,一场空想。

她并没有理会我,在那里顾自说:“我真想不到,原来是自作孽,我自作孽…”

突然冷笑了出来,我毛骨悚然地听她笑了很久,又变成了哀哭。那骇人的可怕声音在灵堂里隐隐回响,四面八方都是她的声音直刺入我的脑中,不知是哭是笑。我害怕极了,终于扑上去扼住了她的喉咙,大声叫道:“你停下!”

她被我一扑,身体往后一仰就倒在地上。

我勉强把身体在空中侧了一下,但是她的头虽然没磕到,肩膀却撞在了青砖地上。我来不及躲避,也倒在她身上。

她却似忘记了推开我,盯着我的脸,说:“真是想不到,我以为…我抓住了好机会,能让你与皇太后相争,后党的人失势,我与从湛就还有未来…没想到…没想到你与太后的事情,会第一个把他扯进去…我真是自作孽…”

我呆了好久,才明白。

听到自己的叫声,凶狠极了:“原来你告诉我的…我母亲的事,都是假的…你是故意骗我,让我和母后嫌隙!你…你…”

我没办法说完整的话。

她恶狠狠地盯着我,说:“就算李宸妃是你母亲,我平白无故又有什么必要告诉你?我何必闲着没事陪你走那一趟?我没想到你这么好骗,我告诉了你,你就相信…你什么皇帝!原来只不过有个小孩子的判断力!”

原来…如此。

我浑身寒透。

都是骗我的。

去永定陵那一夜,在失了一切的漆黑里,她伸手来握住我的手,拢在自己的双掌心中,那些温暖是假的。那些白兰花的香气,那缠绵悱恻如暗夜的雪色竹影,那是假的。她拉过我的手,在我的手心里生生写到我心脉里去的名字,艾悯,那也是假的。

全都是。

艾悯,我当然好骗,因为这个天下的所有人里,我只相信你一个。

所有你的,我都心甘情愿去沉迷其中。

可你给了我这样那样的梦,用温暖美丽来骗得我拿它们替代真实的生命,现在又毫不留情就把它砸碎。我所有孩子一样的撕心裂肺,都不过是你利用来争取自己与赵从湛爱情的筹码。

我宁可你继续欺骗我,我就当作什么也不知道。我愿意什么也不知道。

只要不醒来,那就不是梦。

眼前大片艳红的红色,象血一样,又象是大片灰黑的黑色,象死亡一样。

口中尝到腥甜的味道,是血的味道。我好象是咬了她的肩膀,她的血流到我口中,她大约没有觉得疼痛,因为她一直没有反应。她的身体也冰冷,我觉得她已经死了,连气息都冰凉,喷在我的脖子上,让我的血一层层结了冰花,六棱的尖锐花瓣,从脊椎开始,往下,一寸一寸封冻。

就如同我十四岁时,开始长大那一夜,我的手指穿过她的长发,触摸到了她的脖颈,温热而柔软,象一只狐狸的手感。

听凭年少无知时那些烟花腐烂在我的身体内,我们所有美丽的过往,被我自己践踏。

她到最后也没有哭,她只是闭上眼睛。

我想这样也好,我就看不到她瞳孔里我丑恶的扭曲的脸。

我在她耳边告诉她说:“回去准备一下,明天我派人去接你。”

她没有说话。

“无论如何,我…是喜欢你的。从十三岁,到现在。”

她终于开口说:“赵祯,我真后悔,为什么要遇见你。”

我想她说得对。

我默默地帮她系衣带,帮她把头发都理好,把她为赵从湛而穿的孝衣,消除一切凌乱的样子。

她始终没有看我一眼。

我走到门口,侍立在外面的伯方忙替我除去素服。

他没有一点异常。我想他也是对的。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是皇帝,而她也不是赵从湛的未亡人。我想要哪个女子,伸手可即。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就象她说的,要找一个只娶她一个人的丈夫,在这里几乎是不可能的。

她那里的情况我不知道,但在我的天下,我想要她,难道还要顾忌什么?

以前十年的犹豫,现在想来,那的确可笑。

沿御街北行,正阳门遥遥在望。

四月的月色下,御沟两旁的花树锦绣一般,却蒙着阴寒的光影。御沟里的水波粼粼,我盯着那些璀璨的光华,直到眼睛都痛了起来。

被冷风一吹,我才把刚才的细节一一想了起来。

现在才诧异。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今晚的事情,我现在就已经后悔了。可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得到,要再怎么把她留在自己的身边。

现在我用了最坏的办法,终于成全了我自己。

我把自己手中握的东西拿出来看。

在月亮下,发着冷冷的银光。

那样的情况下,我终于还是从她的脖颈中把这珠子偷偷解下了。大约是为了取下方便,她打的是活结。这倒也方便了我。她现在不知道发现了没有?

我一抬手要丢到御沟里去,可是想想又把手收回。

不在我自己时时刻刻的监视下,我觉得不稳定。

我一定要放它在最安全的地方才好。

进了外宫城,看到仙瑞池。

前几日刚刚把这个池子的塘泥深挖,现在这池子大约有半人深,而且泥水还浑浊着。

我让身边人都离开,然后一个人在池子边徘徊了很久。

最后我把那珠子丢在了仙瑞池。

大约明天淤泥沉淀下来后,它就永远再见不到阳光了。

第二天刚刚下朝,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方孝恩就到殿外求见。

他启奏说:“那女子寅末在第一批出城的百姓当中离开了京城。”

“往哪里去了?”我问。

“她雇了一辆马车,往南面去,目前不知道要去往哪里。”

南面,大约是江南吧,她与赵从湛梦想中诗书终老的地方。

“皇上要臣派人将她截住吗?”

“不用了,派几个人拿令信去,她在哪个州府停留,就让州府将她请出去。总之,别要让她有什么安身之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难道她不懂?

也许她颠沛流离了不久,就会知道了。

站起身去门口看殿外,大群的雀鸟在天空乱飞。

我低声问伯方:“你可知道哪种禽鸟心气最傲?”

“听说是鹰鹞。”他回答。

“也许…但我听说辽人熬鹰只要半月,那鹰便失了所有心气,一辈子乖乖听话。”

不知道人能熬多久?

那些小鸟还在四处寻找,绕树三匝,不知何枝可依。

四月末,大理寺重审赵从湛案。

五月,母后赐了鸠酒给刘从德。而后接连一个多月,她提拔刘从德的姻戚、门人、厮役拜官者数十人。曹脩古等上疏论奏,被母后连同宋绶全部下逐。

京城议论蜂起,母后不为所动。

七月,夏暑。

母后罢王曙,提拔了刘从德妻弟姚潍和为枢密使,掌京都兵马。

一年最热的时候,太白昼见,弥月乃灭。

我想,大约紫微变动,就在此时了。

白露(一)

八月,绿树阴浓昼午长。已经是白露天气,秋天来了,只是气息还未澄清,蝉声噪得人疲倦已极。

水榭风来,荷叶亭亭。

水面上还余了一些迟荷花,是千重楼台,花瓣层层密集。

母后与我在瑶津亭下棋,我瞥到她身后战战兢兢的杨崇勋,心里快意。

杨崇勋当年是母后与寇准、周怀政那次较量中最大的功臣,可惜,现在他的地位岌岌可危。所谓的报应吧。他等待枢密使那么多年,母后却给了那个黄口小儿姚潍和。

漫不经心地把那沁凉的棋子捏在手里,慢慢地思量,母后近日施政大不得当,朝野中议论颇多。刘从德的事,不能不说触动了很多母后那边的人。也许是好时机,但是谁知道呢?朝中有人想要成全我,但必然也会有想成全母后的吧。

母后的棋下得好,我自然不是她对手,很快就中盘弃子,输了两目半。

她微笑道:“皇儿还是太急进了,终究还是要以稳住根基为先。”

我点头:“是,孩儿不懂纵横,还是喜欢在书房中仿右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