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猛然一怵,抬头看我,逆着光,看不清她的面容。
我们能说什么?我十年的迷恋,早已成了尘埃。我逼自己拔足。
现在,我们也已经再没有什么话好说。
此时外面的内侍突然齐声惊呼。
她一扬头看天边,神情诧异,那眼睛里忽然有奇异的光彩流溢出来。
我回头随着她的目光看去,满天无数的星星,在天空里划出轨迹,争先恐后地流逝在黑暗中。
整个天空,都是流星。
不像星星,倒像我们头上的苍穹都在流泪。
似乎连上天也知道,我们再没有缘分了。
我们站在一天陨落的星星里,沉默地看远在千万里之外的大变故。而我们的世界里,这遥远的惊心动魄没有一点声音。
夜风猎猎。我偷眼去看她,她却只看着天空出神。
我把眼睛转回去看天空。
内侍在远处启禀:“皇上,天雨星,可上步天台观之。”
我点头离开,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看她,她慢慢走到辰游池边,那里满栽迟海棠,本应是重瓣粉红,但上面悬着一盏晕黄的琥珀灯,映衬得那一树的花朵都成了暗淡的烟灰紫。她一身昏黄。
走出锦夔殿,旁边突然传来小兽的穸索声音,一个小黑影猛地自我身边窜过,没入去年的枯草。
那行动极其敏捷,我还以为是什么,却见两个宫女匆匆跑来,低声叫着:
“雪奴,出来看个星星都要乱跑,看我们回去怎么收拾你!”
我转身要趁她们没注意我时离开,却听到她们轻声商量道:“等下可别告诉娘娘跑这里了,娘娘一定会说染了晦气,还不是要拿我们是问?”
“就是,连个孩子都要在册封前一刻没掉,可见就是命!不知道官家还要把这女人留在宫里做什么?” 两人渐渐走远,我站在那里,觉夜风又细又硬,钢线一般。
这世上,大约没有人知道,我们到底出了什么事吧。
这样也好,至少,我还留有自尊。
我恨她,又舍不得她,所以我只好把她困在自己身边,我要明明白白地看着自己少年时的梦想腐烂干枯,我才能够甘心。
若只有初见的那一刻,世事也不会有那么多不如意。
我在步天台上,恍然想起我们以前的第一次见面。
在这步天台,她轻快的笑容,眉眼清扬。她用她的手轻轻拍拍我的右颊。
小弟弟。小弟弟。
假若我们真的只是停留在小弟弟这刹那,我们哪里还有这么多的龃龉龌龊?
可惜我这样爱她,我怎能做她的小弟弟。
我以前的愿望,是永远看着星宿变化,不用知道世间寒暑。
但是现在忙于国事,居然已经忘却许多,便召了当值的天监灵台郎过来,在我身后侍立,指点我分野。
他忽然想起什么,说:“几月前某天,天色也未见异常,臣在那夜上步天台,捡到奇异物事一个,现在还存在天监呢。”
“奇异物事?”我让他取来让我看看。
是个黑色的方形东西,薄薄如纸,中间是一片平滑的灰色凹面。
翻来覆去也看不出什么。
我便让伯方收起来,说:“朕明日给大学士们看看。”
下了步天台,天色已经快要亮了。
“伯方,你把那东西送到锦夔殿,就说…大约是她故乡的东西。”
流星过后,今天天气晴好,四月里,天空清朗。
那云朵薄得如丝絮扯碎,纷扬飞散。
本不用视朝,但因为去年京东、淮南、江东都有饥谨,我召了几位重臣,议定将宫里的供米百万斛赈江淮饥民,结果对到底谁负责此次转运都有议论,两派人各自相护,争吵不休。我知道谁都以为这是美差,心里暗自恼怒,但也没有办法,派遣了两派中意见最相左的几个人督视,希望能彼此制肘一下。如此为政,真是无奈。
可母后的势力,我还是不得不顾忌的,我现在也没有办法忽视。
幸好各派虽然意见不合,但是他们都未尝不怀有士子理想,愿辅佐得天下安宁,自己得以留名百世,并没有大奸大佞之人。这也是我朝幸事。
下朝回来,皇后已经率众宫人在穆清殿外等我。
今日惊蛰,要在后宫辟田地示春耕。
皇后今日穿了青衣,上面只有袖口裙角有宝相花,用缅绢布扎了头发,比平时相比,格外清致。
我对她笑道:“今天你我做田舍公婆去吧。”她低头掩口而笑。
才刚刚举起锄头,母后就到了。
她自从称病退居以后,似乎人也就迅速老下去了,仿佛我夺她权力的同时,也夺了她的精力。
我作势锄了半畦,就丢了锄头,过去扶了母后坐下,她有一半的身体重量都压在我的手上。
伯方像以前一样帮我把地整平,奉上麦苗。我再下去插了三把,觉得也挺有意思的,让皇后与各宫的人都下来和我一起种。
伯方忙拦住我,说:“皇上不宜多触农事,请罢了。”
我只好丢了东西上来,仔细把手洗净。扶母后离开穆清宫。
走到华景亭,我停下与母后小坐,抬头看着禁苑中开始上灯,火光隐约中,各个屋檐墙角光芒红艳,衬得宫苑象梦幻一样。
宫人侧身站在亭外,其中有一个无事,拿了几个铜钱出来扎毽子。那个宫女十指纤细,脸嫩得圆憨可爱,还看得出上面茸茸的细毛,十几岁的年纪,自然是爱玩的。
母后颇有趣味地看了一会,让人拿了那毽子过来,在手中轻轻丢了许久,微微笑出来,说:“母后当年很喜欢踢毽子,你父皇还特地叫人弄了彩金钱来给我做…好象就是昨天一样。可惜我的大好年华,一瞬就过去了。”
毽子被母后皱裂的手抛出,铜钱在地上‘铮’地一跳。那女孩儿忙捡走。
母后此时突然回头对我说道:“我朝每年铸钱是以前大唐的十余倍,到你父皇朝时,年额已达四、五百万贯,用铜近三千万斤,铸钱跟不上生产,几乎闹了钱荒,偏生倭国的人不善铸钱,又偷运我朝许多钱币出去。自交子务设立后,既减了朝廷矿冶,又方便万民,真是大利。”
我知道母后能把朝事记得比自己少年时的事情还清楚,她是习惯于政治的,而我真是不如她。
“天圣元年在益州设了交子务,前几日大臣商议说可移至开封,便于控制各路钱货。母后有所耳闻吗?”
她微笑道:“交子是纸墨的东西,切勿滥发,宜与户部斟酌行之。”
我在旁点头。她又说:“闻听皇上有意将区放达出于地方,母后觉此非祖先惯例,现交子务新设,皇上可以斟酌,虽暂留在京中,也算是计较。”
区放达,此人不足一提,但母后亲自对我吩咐,我不由犹豫。
母后缓缓说:“皇上不用多心,他以前给母后进过家乡的东西,母后偶尔想起。”
我忙笑道:“母后吩咐下了,孩儿自然遵命了。”
她看着我的神情,又笑了,伸手来细细地摸我的颊,仿佛我还是以前的小孩子:“受益,母后真希望你不要长大。”
我也真希望自己不要长大,永远都是受益,那个夜里起来看星星到通宵,被你逼着回去睡觉的受益。
她微微一笑,执起我的手轻轻说:“我现在最亲的人,只有你了…虽然你不是我亲生的…那个艾悯带你去看了她了…知道了自己身世了吧?”
原来母后早已经注意了艾悯与我的此事。
我不想再隐瞒,我也知道这样的事是瞒不过一个看着我长大,养了我二十年的女人的,点点头。
“至少我没有亏待宸妃。”她轻声说,“这也是你父皇的意思,你若在她的身边,恐怕你的命运会有所不同。宸妃自己也是这样想的吧。”
若我不在母后身边,恐怕我的命运未必和哥哥们会有不同,我那个沉默的母亲,知道自己不能为我带来什么,宁愿放弃了我。
“母后这一辈子,私心是有的,当年我母亲梦日入怀生下了我,我觉得自己也许能明照万民。不过现在,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多年做的是好事多,还是错事多…母后有时手段太过,自己也觉得。”
“孩儿说过,母后看事情,比孩儿清楚。”我说道。
微微一笑。
“不过,皇上还是为我留点面子吧,母后来日不多了,此事请皇上待母后大去之后再行公布天下罢。”“母后!”我急忙打断她的话。
她看了我良久,然后说:“这风可真冷,皇上陪我回去吧?”
我扶她回去后,叫了李谘过来,让他去仔细查了区放达的枝蔓,如果可以放心就调他主事交子务。
母后的心愿,只要与我没有冲突,我自然尽力要帮她达成。
那夜去了张清远那里,
她曾经瞒着我偷偷把红葶从后局拿还给艾悯,是宫里唯一会去锦夔殿与艾悯坐一会,讲讲话的人。她是知道我们事情的。
“早上皇上让人送东西过去时,臣妾刚好在那里。”她说。
“是她家乡的东西吗?”我犹豫问道。
“大约真是她的家乡来的,妾看到她把那东西随便按了几下,那东西就亮起隐隐蓝光,上面似乎有什么字,妾还没有看清楚,她马上就闭掉。”
“那,她有说什么吗?”
“没有。”她轻声说。
我便点点头。
张清远又在旁边说:“她因为意外没有加上名号,现在皇上也不去眷顾,暗地里有人都在嘲笑,皇上是不是应该去锦夔殿稍微坐一回?”她微笑,却不看我,漫不经心伸剪子去剪烛花。
我心里一跳,但对我们的事情居然要他人来讲话,未免有点怒气,闷了声不肯说话。
于是她又说:“若皇上再不喜欢她,她的家乡和我们完全不一样,在这里活得又不好,皇上是不是该让她回去?”
“我为何要让她回去?”
话说了好久,自己才似乎慢慢悟了出来,于是再重复一遍,“我为什么要放她走?她恨我,我恨得也未尝比她少。
她已经在我的宫里,还想怎么离开?”
清远在暗夜中呼吸低缓,良久,说:“恐怕不能尽如皇上的意。”
里某个地方猛地跳了一下。她这句话,我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怕不能如我的意。
个人曾经这样对我说。然后他用死亡做代价,使得整个事情向最坏的一面滑了下去,深渊,无声无息。血在阳光下刺目得通透明亮,春花开放。
我打个冷战看身边,却不是那阳光下的艳丽颜色。
现在是夜半无人,万籁俱寂,月色下一切都失了颜色,只有淡淡黑白影迹。
张清远轻声说:“艾姑娘现在…神情有点不对,常常一个人对着空中喃喃自语,说什么烟花,步天台的,恐怕她已不能在这里了,她身体虽大好了,但只怕病不在身体上…”
她以前就已经精神恍惚,难道现在更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