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张口欲说什么，他总是个能言善辩的人，可以把黑的说成白的，把死得出成活的，可是没想到，他居然也有言语匮乏的一天。
“虽然知道你会这么说。”江璐摆弄着自己的手指，看上去有点无措，“但心里还是不太舒服。”
她这样说，他肯定是要解释的，他想说什么，但其实她不用他说。
“你不用麻烦了，我都懂。”江璐看着他说，“我也不希望生下他之后，让他被利用，甚至是，没有父亲。”
她说最后四个字的时候，影一直还算平静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缝，她早就想看他那样无所畏惧的人露出这样的神情了，可没想到会是在这种事情上。
“但我觉得，杨睿不会让我打掉这个孩子的。”江璐转开话题说，“他肯定有他的打算，不会允许我自己做主。”
影直接从口袋取出一个试剂瓶，看着别处说：“勾兑出来的，可能会有点辛苦，但会达到目的。”
多么精准的用词啊，辛苦，达到目的，这是说可能会有点疼，但会把孩子弄掉吧。
江璐表情奇妙地变了变，问他：“那如果杨睿问起来呢怎么说呢？他才刚知道我怀孕了，以及在ghost时和你的那些事，我刚好就在这个时候孩子又没了，他不会怀疑吗？”
她说完这话，影直接站了起来，把试剂瓶放到一边的桌子上，冷硬说道：“推到我身上就是，我会跟他解释清楚。”
是的，只要不面对她，他总是可以保持着无懈可击的状态，她完全不需要担心那些事。
“我知道了。”江璐拿起了瓶子，正准备喝，就被影抓住了手腕。
她惊讶地看向他，他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里面蕴藏着十分复杂的感情。
几秒钟后，他紧绷的唇终于放开，低沉悦耳的声音和记忆里有了些重合，他之前总会用一种可以更改过的语气说话，避免有见过他的人听出来，只有单独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才不会掩饰。
“等我出去你再喝。”
他说完话，放开了她的手，转身朝门外走。
江璐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心想，如果不是在这种地方，他也不会让她喝这种东西的吧。
他现在是不是后悔来这里了？
不，他不会后悔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呢，如果没有到这里来，就不会知道接下来他们将采用什么计划袭击ghost的总基地，那里有数百名优秀的人，基地的覆灭代表着他所有的努力全都白费了，比起一个孩子，当然还是前者重要的多。
只要身体正常，人还活着，以后还会有机会要孩子的，他们都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江璐垂下眼，将试剂瓶打开，仰头喝了下去，在她刚喝下去下一秒，影忽然又打开门走了进来，像是要阻拦她。
江璐愣了愣，拿着空瓶子望着他几乎可以称之为慌乱的表情，听见他低沉沙哑道：“喝完了？”
江璐抿唇，点了一下头，影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靠在门口斜睨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黑暗冷漠，他闭了闭眼，似喟叹般道：“你以前做事，没有那么果断迅速的。”
……是啊。
他说的很对。
她以前做事，从来没有这么果断迅速，总会犹豫一段时间才行动，唯有这次，她没有迟疑，他也没坚持到底，甚至冲进来想要阻拦。
江璐看着靠在门口的男人，他甚至是有些颓丧的，江璐觉得身体开始变得有些不舒服，过了一会才勉强吸了口气说：“没关系，如果有机会，今后……还会有的。”
事到最后，竟然还要她来安慰他，很可笑不是么。
影没说话，他靠在门口，外人也不靠近，江璐忍着身体的不适走过去，将门关上，把他拉进来，额头布满了汗珠。
“你……我知道可能问了也是白问。但我还是想再问一次，你能不能，收手不做了。”她吸了口气，用尽力气说，“我不是说让你从良，我也知道那不可能。我是说，我们可以撤离，分散开，去很远的地方，找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更名换姓，普普通通地生活，这样……可以吗？”
这似乎是最好的结果的，但这样平凡简单的结果，其实也很难达到。
影望着她，好像长辈一向轻抚着她的头，声音沙哑而温和：“你真的太傻了。”
江璐露出不解的表情。
“如果我按照你说的做，也许他们现在不会分心去找我们，而是全身心地恢复家园。但当他们取得了一定成果，就会开始担心还没被抓到的我再出来捣乱，破坏这些成果。”他嘲弄地笑了笑，“到时候，就算我们躲在天涯海角，也会被抓出来。”
毕竟，之前那些事，得罪的可不单单是某个人，而是全世界。
江璐脸上是一点血色都没了，还有点尴尬，她用最后的力气打开门，把他推了出去，然后虚弱地笑笑，靠在门上，渐渐闭上了眼。
的确是有点辛苦，肚子感觉到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不适，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流了出来，江璐望着房间里的挂钟，秒针不断地再走，她渐渐有点看不清，心里想着别的事才能勉强自己感觉不到太疼，没多久，身后的门忽然被人打开，江璐倒在地上，看见了姚尧和徐博雅。
“江璐！！”
昏过去之前，听见的是姚尧的惊呼，江璐张张嘴，想说她没死，不要一副吊唁的表情，但已经没力气说话了。
自从来到总基地，她似乎就一直保持着半梦半醒的状态，不是睡着了，就是昏迷了，这回醒过来的时候，显然不是在原来分的宿舍了，而是一间类似病房的地方，女大夫站在一边，看见她醒了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
“感觉怎么样？”女大夫轻声问。
江璐嗓子很干，半晌才说：“我的身体……”
“没事。”女大夫说，“不用担心，你的身体还好，只是……”她说到这停了一下，过了几秒才继续说，“其实不用难过，以后还是会有的。”
显然，这个女大夫并不知道她孩子的来源，所以才会这样安慰她，大概只是以为是带回来的幸存下来的孕妇吧。
江璐点点头说：“那就好，谢谢您了。”
“没关系。你醒了的话，杨副官有话要跟你说，我去叫他。”说完话，也不等江璐反应就走了。
看着关上的门，没多会门又打开了，这次进来的是杨睿，事实上，不仅仅是杨睿，还有伪装成周漠的影，以及张译。
三个大男人走进来，表情都不一样，张译是铁血的汉子，面对刚失去孩子的女性有些微的尴尬，杨睿则一直保持着温和的笑脸，这一点和训练场的徐江差不多。
唯一变化不大的，应该算是这件事的另一个当事人影了。他站在杨睿身边，个子比他高出半个头，对上江璐的视线时，稍微有些闪躲。
“江小姐。”杨睿走到病床边柔声说，“感觉好些了吗？”
江璐点点头，嘴唇干燥而毫无血色，影直接用床头的水壶和杯子倒了杯水，递给她喝。
江璐费力地半坐起来，可能碍于杨睿和张译在，影没有扶她。
“杨副官有什么事吗？”江璐没什么表情地问。
杨睿犹豫几秒说：“是这样的，你的问题，周漠已经跟我坦白了。孕妇怀孕期间是禁用很多药物的，之前你服用的助眠药剂里可能有相冲的成分，才会导致你流产。”他斟酌用词，片刻后说，“我让大夫做了检查，的确是你服用的东西导致了你流产。你服用的时候，大家是不知道你怀孕了的，所以……”
他说这话的意思很明显了，江璐顺着说：“我不介意，没关系。反正这个孩子，我也不想要。”
的确，是那个不能说名字的人的孩子，有哪个女人会愿意要他的孩子？
这个杨睿和张译是非常理解的，杨睿沉默片刻又说：“我听人说，你和周漠认识之后成为了情侣，希望你们的关系不会因此受到影响。”
江璐望向影，他真的很有本事，三言两语把自己的关系撇清了，还让杨睿来给他当说客，不要说她没有不高兴了，即便有，估计也没法说什么。
“不会的。”她说了三个字就闭上了眼，“有点累了，可以让我休息一会么？”
作为刚失去孩子的女性，她这样说话，三个男人没立场反对。刚好他们的话也说完了，的确也该走了。
闭着眼睛，耳边传来脚步声，渐渐远去，随后是关门声，江璐倏地睁开眼，望向周围，已经没人了。
安静，又平和，在海里，潜艇里的氧气供应十分充分，这里面应该住的人不多吧，总基地基本就是个指挥部，不会有太多的幸存者留在这，潜艇的负荷倒也不大。
真是的，都在想些什么，那又不是她需要操心的事，她还是多关心一下自己吧。
望着天花板，手抚着还有些疼的腹部，江璐算计着日期，这会儿该已经过了立春了。
春天啊，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来了。不管人类变成什么样，地球总是按照规律运转的，它存在了那多年，又岂是人类这种渺小的动物可以影响到的。
四季不疾不徐地替换着，春天是个万物复苏的季节，江璐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动物世界里春季的大草原画面，一望无际，令人心情开阔舒适，耳边似乎还响起了赵忠祥老师厚重的声音——又到了，交配的季节。
第八十五章
江璐因为刚刚流产的缘故，缺席了总基地前几天的训练。
她很安分，回到宿舍修养后就躺在床上哪都不去，除了偶尔上个厕所之外，几乎不动。
为了防止她躺着没事做胡思乱想，女大夫给了她一个类似于PSP的东西，看上去又不太像，总之是个玩游戏的东西，这对她来说简直是及时雨，不用再躺着挺尸了。
游戏还蛮好玩的，有几款都是从来没见过的，通关难度在中等，她这样的游戏渣也可以勉强通关。
这东西她玩了近一周的时间，这一周她都没去见影，当然他也没主动过来，后来姚尧来看她的时候透露了一些关于他的消息，说是杨副官很器重“周漠”，带他参加了一些比较机密的行动，和他们不是一起的。他们主要是由张译来负责训练。
江璐一边喝水一边想，从影开始进入幸存者基地到现在，会变成这个样子其实她唯一的错误可能就是隐藏了他的身份，除此之外，能混到现在的位置也是影自己的办法，她还真没能做出什么“贡献”，是否也可以这样安慰自己？
就当做真的不知道他的身份，只是被欺骗的吧，这样还心安理得一点。
哎，真是烦死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真的不为这件事纠结，等到一切无法挽回的时候再想着揭露真相是不是太晚了？到底哪一个才是重要的？
江璐缄默不语，姚尧也自讨没趣，和她道了别就先离开了。
躺在床上，联想着影可能在总基地机密上做的手脚，她心里就特别没底。
夜晚的时候，她本来正睡着，门忽然开了，有轻微的脚步声延续到她床边，江璐稍稍眯起眼，透过缝隙看见了站在床边的高大男人。
是影。
好几天不见，他穿上了他本来十分讨厌的白色制服，看上去果然不如黑色衬他。
恍惚间，他似乎还是他原来那张英俊的脸，斜飞入鬓的眉，狭长魅力的丹凤眼，整齐朝后梳理的黑色短发，她几乎有点分不清自己是身处于ghost，还是何处。
“你醒了。”他的声音响起，悦耳低沉，极富男性魅力。
江璐彻底睁开眼，才发觉刚才那一幕只是自己的幻觉，他现在还是“周漠”那张脸，可能要恢复原来的长相还需要回到ghost之后由她父亲来处理。
那样也好，不会露出破绽，不会被发现是假的。
“这么晚了，怎么还过来了。”江璐开口说话，坐起身靠到枕头上，影就那么随意地坐到了床边，他坐着时脊背也挺得笔直，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可以让他弯腰低头的。
“之前几天跟杨睿去做了一些事，不在这里，所以没来看你。”
他居然向她解释了，江璐简直受宠若惊，很好说话道：“没关系啊，我不用训练，可以一直躺着打游戏，也算是因祸得福。”
影侧眼睨着她，看不出是什么情绪，江璐内心毫无波动，甚至还想笑。
“说起来，有个建议给你，你愿意听吗？”
她谦逊地说话，和以前似乎有点不一样，她过去总是面瘫着一张脸，很多事情上都融不进去，总是保持着置身事外的超然感，完全不是如今这样。
“什么建议。”
他问着，安静地看着她，眼神专注而又直接，带着不加掩饰的怀念。
面对这样的他，江璐总觉得自己接下来不管说什么他都会答应。
她沉吟片刻，用诚恳的语气说：“就当做是弥补我刚刚失去一个孩子吧，你答应我，你接下来要做的事，在保证ghost没事的情况下，不会把局面弄得更糟糕。”
她说得相当含蓄了，都没直接说“只要ghost没事就行了别害别人”这样的话，只是说不希望局面更糟糕。这是她唯一，且必须提出的要求。
“如果我说不呢？”他疑问着，语调温柔，却听得人不寒而栗，“要知道，这可是百年难遇的机会，一旦毁灭掉这里，以后我就不会再受到任何的威胁，也不需要再有任何顾虑。”
……好像的确是这样。他千辛万苦来到这里，冒着那么大的危险，如果仅仅是按照江璐说的那么做，实在有些太可惜了。
江璐注视着他，难得没有退让的神色，她坚持道：“不管你怎么想，这是我的要求，你答应不答应？”
她问得直接，影保持沉默，两人在黑暗中互相凝视，房间忽然狠狠地晃了一下，似乎是潜艇被什么东西给撞到了。
在海洋之中，可能存在着很多我们还未认识到的可怕生物，即便是硕大又坚固的潜艇，也可能受到一些威胁。
江璐被撞得险些从床上掉下去，幸好被影扶住了。她脑海中浮现出以前看过的很多海洋灾难片，心情很不安稳。
她抓着他的手，半强迫道：“好像除了让你当初放掉了秦浓他们四个那件事之外，我就没求过你其他事吧？这次算我求你，怎么说我也为你做了那么多，如果你心里真的有我，就稍微迁就一下我的良心。”
话说到这份上，好像他不答应，就是心里没有她一样。
虽然休息了很久，但心情一直不算好，所以江璐的精神状态也不怎么样。她很憔悴，灰色的头发衬得脸色愈发难看，他仿佛可以看见她正在急速衰老。
影保持缄默，在潜艇再一次被撞击之后，她终于控制不住情绪说：“这是你欠我的，你必须答应我，现在就回答我，告诉我你可以做到，说。”她睁大眼睛瞪着他，“你说，骗我也可以！”
他当然不想骗她。当一个人强大到一定程度，他也不需要再欺骗谁，因为即便他说实话，也没人能把他怎么样。
只是，在这样混乱的黑暗之中，看着她期许又失望的脸，他鬼使神差地就点了一下头。
这是多大的让步。
江璐一下子就放松了，抓紧他的手说：“你亲口告诉我，我就愿意相信你。”
既然已经点了头，就不需要再为此感到为难。
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个高昂的让步，其实她现在完全可以把事情真相告诉杨睿，影孤身一人在海中的潜艇上，即便再能诡辩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自圆其说。再加上杨睿和江璐还没见过的那个总基地负责人夏源多疑的性格，就算暂时没有证据证明江璐说的都是实话，他们也会当做那个可能是真的，然后把他抓起来。
宁可杀错一个，也不能留有无限的遗憾和漏洞。
江璐是可以随时把他置之死地的，但她没有那么做，她一直在替他隐藏，这已经违背了她做人的原则，可见她内心的感情是真诚的。
对于这样的她，那样的要求，答应下来似乎也没什么。
影扫了一眼门口，潜艇稳定下来之后很快又被撞击，很显然是被什么东西在袭击，影按住她的肩膀快速道：“我要出去看看，你在这里呆着，拿好这个。”
他给了江璐一个小仪器，就是之前被杨睿怀疑的那个似乎是用来测算温度日期的仪器。
“这怎么用？”江璐困惑地问。
影快速地操作了一下，小仪器其实别有洞天，在背后还有一个电子板。
“按这个可以联系我，跟我通话。”他言简意赅道，“信号不传送出去的话，他们分不清是基地的设备还是私下的设备，所以不会有事，如果你有危险，就用它联系我。”
看来之前杨睿是被他糊弄了，他可真是什么事都做得万无一失，江璐不佩服都不行，难怪他可以毁灭世界。
“再见。”
他简单地说了两个字便转身朝外走，到了门口开门出去，临关门时顿了一下，自外朝内注视着那个目光灼灼有些憔悴的年轻女孩，抿唇道：“至于你的那个要求，我答应你了。”
语毕，他关上了舱门，离开了。
江璐握紧手里的仪器，眼泪掉了下来，但不是因为悲伤。
这是喜悦的眼泪。
如果他真的能够完成她的要求，那她，也不需要再为难什么了。
真好。要知道这么好说话，早点开口就好了。
但现在也不算晚，一切都还来得及。
第八十六章
尽管影要求江璐在舱室里呆着，但她很快就呆不下去了，因为潜艇被撞击得越发频繁。
她翻身起来打开舱室窗户前的控板，坚硬的控板即便在外界将玻璃打碎之后已经可以抵住强大的水压，让潜艇不至于漏水进来。这会儿外面海水很浑浊，再加上又是晚上，即便打开了控板，已经不能从窗户里看出外面是什么情况。
大概过了有七八秒，潜艇再次被撞击，江璐抓紧了床边的扶手，才没从床上掉下去，她紧张地望向窗外，看到几个模糊的黑影在潜艇附近游荡，瞧着性状有点像鲨鱼，可大小明显不是正常鲨鱼该有的，倒有点鲸鱼的体型。
一瞬间，《大白鲨》1、2、3、4和《怒海狂鲨》、《捕鲨者》、《狂鲨之夜》、《战栗汪洋》的电影画面全都冲到了江璐脑袋里，这些鲨鱼不会是变异了吧，在海里可是他们的天下，如果真的是她想的那样，那可就麻烦了。
鉴于那些不明海洋生物的撞击越来越频繁和距离，相信总基地指挥部的人也做好了决定，因为江璐刚想完上面的问题，一股刺耳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她瞬间捂住耳朵，尽量屏蔽外面的声音，而随着这股声音和一种无法形容的窒息感结束，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了。
是声呐。
在海洋之中，有很多动物是靠着声音来传递信息的，声呐这种探测工具可以阻挡他们传递信息，而这次声呐的开启，声波的强度比之前每一次都强烈，强烈到在潜艇内的人都无法抵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