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的我爸的。”齐铭低下头去。

“还回去。晚上就还回去。”易遥深吸了一口气,说,“我偷东西没关系,可是你干净得全世界的人都恨不得把你捧在手里,你为了我变黑变臭,你脑子被枪打了。”

红灯跳成绿色。易遥抬起手背抹掉眼里的泪水,朝前面骑过去。

齐铭看着易遥渐渐缩小的背影,喉咙像呛进了水。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就像是易遥会像这样消失在人群里,自己再也找不到了。

齐铭抬起脚,用力一踩,齿轮突然生涩地卡住,然后链条迅速地脱出来,像条死蛇般掉在地上。

抬起头,刚刚张开口,视线里就消失了易遥的影子。

暗黑色的云大朵大朵地走过天空。

沉重得像是黑色的悼词。

推着车。链条拖在地上。金属声在耳膜上不均匀地抹动着。

推到弄堂口。看见易遥坐在路边。

“怎么这么晚?”易遥站起身,揉了揉坐麻了的腿。

“车掉链了。”齐铭指了指自行车,“怎么不进去,等我?”

“恩。”易遥望向他的脸,“为了让你等会不会挨骂。”

18

桌子上是满满的一桌子菜。冒着腾腾的热气。让坐在对面的母亲的脸看不太清楚。

即使看不清楚。齐铭也知道母亲的脸色很难看。

坐在旁边的父亲,是更加难看的一张脸。

有好几次,父亲都忍不住要开口说什么,被母亲从桌子底下一脚踢回去。父亲又只得低下头继续吃饭。筷子重重地放来放去,宣泄着不满。

齐铭装做没看见。低头喝汤。

“齐铭,”母亲从嗓子里憋出一声细细的喊声来,像是卡着一口痰,“你最近零花钱够用吗?”

“够啊。”齐铭喝着汤,嘴里含糊地应着。心里想,圈子兜得挺大的。

“啊……这……”母亲望了望父亲,神色很尴尬,“那你有没有……”找不到适合的词。语句尴尬地断在空气里。该怎么说,心里的那句“那你有没有偷家里的钱”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齐铭心里陷下去一小块,于是脸色温和下来,他掏出口袋里的六百块,递到母亲面前,说,妈,今天没买到合适的,钱没用,还给你。

父亲母亲一瞬间吃惊的表情早就在齐铭的预料之内。所以他安静地低下头继续喝汤,喝了几口,抬起头看到他们两个人依然是惊讶的表情,于是装着摸摸脑袋,说,“怎么了?我早上留条告诉妈妈说我要买复读机先拿六百块啊。下午陪同学去逛了逛,没买到合适的,但也耽误了些时间。”

齐铭一边说,一边走向柜子,在上面找了找,又蹲下身去,“啊,掉地上了。”

拣起来,递给妈妈。

纸上是儿子熟悉而俊秀的笔记。

“妈妈我先拿六百块,买复读机。晚上去看看,稍微晚点回家。齐铭。”

母亲突然松下去的肩膀,像是全身绷着的紧张都一瞬间消失了。“哦是这样啊,我还以为……”

“您以为什么?”突然提高的音调。漂亮的反击。

“啊……”母亲尴尬的脸。转向父亲,而父亲什么都没说,低头喝汤。怎么能说出口,“以为你偷了钱”吗?简直自取其辱。

“我吃饱了。”齐铭放下碗,转身走回房间去。留下客厅里尴尬的父亲母亲。

拉灭了灯。一头摔在床上。

门外传来父母低声的争吵。

比较清楚的一句是“都怪你!还好没错怪儿子!你自己生的你都怀疑!”

更清楚的是后面补的一句“你有完没完,下午紧张得又哭又闹差不多要上吊的人不是你自己吗?我只是告诉你我丢了六百块钱,我又没说是齐铭拿的。”

后面的渐渐听不清楚了。

齐铭拉过被子。

黑暗一下子从头顶压下来。

易遥收拾着吃完的饭菜。

刚拿进厨房。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打开来,是齐铭发过来的短消息。

“你真聪明。还好回家时写了纸条。”

易遥笑了笑,把手机合上。端着盘子走到厨房去。

水龙头打开来,哗哗地流水。

她望着外面的弄堂,每家人的窗户都透出黄色的暖光来。

她现在想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19

手机上这串以138开头以414结束的数字自己背不出来,甚至谈不上熟悉。可是这串数字却有着一个姓名叫易家言。

就连自己都忘记了,什么时候把“爸爸”改成了“易家言”。曾经每天几乎都会重复无数次的复音节词,凭空地消失在生命里。除了读课文,或者看书,几乎不会接触到“爸爸”这个词语。

生命里突兀的一小块白。以缺失掉的两个字为具体形状。

像是在电影院里不小心睡着,醒了后发现情节少掉一段,身边的人都看得津津有味,自己却再也找不回来。于是依然朦朦胧胧地追着看下去,慢慢发现少掉的一段,也几乎不会影响未来的情节。

又或者,像是试卷上某道解不出的方程。非常真实的空洞感。在心里鼓起一块地方,怎么也抹不平。

易遥打开房间的门,客厅里一片漆黑。母亲已经睡了。

易遥看了看表,九点半。于是她披上外套。拉开门出去了。

经过齐铭的窗前,里面黄色的灯光照着她的脸。她心里突然一阵没有来处的悲伤。

那一串地址也是曾经无意在母亲嘴里听到的。后来留在了脑海里的某一个角落,像是个潜意识般地存在着。本以为找起来会很复杂,但结果却轻易地找到了,并且在楼下老伯的口中得到了证实,“哦易先生啊,对对对,就住504。”

站在门口,手放在门铃上,可是,却没有勇气按下去。

易遥站在走廊里,头顶冷清的灯光照得人发晕。

易遥拿着手里的电话,琢磨着是不是应该先给爸爸打个电话。正翻开手机,电梯门“叮”地一声开了。易遥回过头去,走出来一个年纪不小却打扮得很嫩的女人,手上牵着个小妹妹,在她们背后,走出来一个两手提着两个大袋子的男人。

那个男人抬起头看到易遥,眼神突然有些激动和慌张。张了张口,没有发出声音来。像是不知道怎么面对面前的场景。

易遥刚刚张开口,就听到那个小女孩脆生生地叫了一声“爸爸,快点!”

易遥口里的那一声“爸”,被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像是吞下一枚刀片,划痛了整个胸腔。

20

很简单的客厅。摆着简单的布沙发和玻璃茶几。虽然是很简单的公寓,却还是比弄堂里的房子干净很多。

现在易遥就坐在沙发上。父亲后来结婚的这个女人就坐在沙发的另一个转角。那着遥控器按来按去,不耐烦的表情。

易遥握着父亲倒给自己的水,等着父亲哄她的小女儿睡觉。手里的水一点一点凉下去,凉到易遥不想再握了就轻轻把它放到桌上。

弯下腰的时候,视线里刚好漏进卧室的一角,从没关好的房门望过去,是父亲拿着一本花花绿绿的童话书在念故事,而他身边的那个小女孩,已经睡着了。

自己小时候,每一个晚上,父亲也是这样念着故事,让自己在童话里沉睡过去的。那个时候的自己,从来没有做过一个噩梦。想到这里,眼泪突然涌上眼眶,胃里像是突然被人塞进满满的酸楚,堵得喉咙发紧。握杯子的手一滑,差点把把杯子打翻在茶几上,翻出来的一小滩水,积在玻璃表面上。易遥看了看周围没有纸,于是赶紧拿袖子擦干净了。

眼泪滴在手背上。

旁边的女人从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

易遥停住了眼泪。也的确,在她看来,自己这样的表现确实是又做作又煽情。如果换作自己,也许会不只在鼻子里哼一哼,说不定还会加一句“至于么”。

易遥擦了擦眼睛。重新坐好。

又过了十分钟。父亲出来了。他坐在自己对面,表情有点尴尬地看看易遥,又看了看那个女人。

易遥望着父亲,心里涌上一股悲伤来。

记忆里的父亲,就算是在离开自己的那一天,弄堂里的背影,都还是很高大。

而现在,父亲的头发都白了一半了。易遥控制着自己声音,说,爸,你还好吗?

父亲望了望他现在的妻子,尴尬地点点头,说,恩,挺好的。那个女人更加频繁地换着台,遥控器按来按去,一副不耐烦的表情。

易遥吸了吸鼻子,说:“爸,谢谢你一直都在给我交学费,难为你了,我……”

“你说什么?”女人突然转过脸来,“他帮你交学费?”

“易遥你说什么呢,”父亲突然慌张起来的脸,“我哪有帮你交学费。小孩子别乱说。”与其说是说给易遥听的,不如说是说个那个女人听的,父亲的脸上堆出讨好而尴尬的笑来。

易遥的心突然沉下去。

“你少来这套,”女人的声音尖得有些刻薄,“我就知道你一直在给那边钱!姓易的你很能耐嘛你!”

“我能耐什么呀我!”父亲的语气有些发怒了,但还是忍着性子,“我钱多少你不是都知道的吗,而且每个月工资都是你看着领的,我哪儿来的钱!”

女人想了想,然后不再说话了。坐下去,重新拿起遥控器,但还是丢下一句,“你吼什么吼,发什么神经。”

父亲回过头,望着易遥,“你妈这样跟你说的?”

易遥没有答话。指甲用力地掐进掌心里。

房间里,那小女孩估计因为争吵而醒过来了,用力地叫着“爸爸”。

那女人翻了个白眼过来,“你还不快进去,把女儿都吵醒了。”

父亲深吸了口气,重新走进卧室去。

易遥站起来,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她想,真的不应该来。

来开门的时候,那女人回过头来,说,“出门把门口那袋垃圾顺便带下去。”

易遥从楼里走出来,冰冷的风硬硬地砸到脸上。眼泪在风里迅速地消失走温度。像两条冰留下的痕迹一样紧紧地贴在脸上。

易遥弯下腰,拿钥匙开自行车的锁。好几下,都没能把钥匙插进去。用力捅着,依然进不去,易遥站起来,一脚把自行车踢倒在地上。然后蹲下来,哭出了声音。

过了会,她站起来,把自行车扶起来。她想,该回家了。

她刚要走,楼道里响起脚步声,她回过头去,看到父亲追了出来。因为没有穿外套,他显得有点萧索。

“爸,你不用送我,我回家了。”

“易遥……”

“爸,我知道。你别说了。”

“我还没问你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呢,”父亲哆嗦着,嘴里呼出大口大口的白气来,在路灯下像一小片云飘在自己面前。

“……爸,我想问你借钱……”

父亲低下头,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来,大大小小的都有,他拿出其中最大的四张来,“易遥,这四百块,你拿着……”

心里像被重新注入热水。

一点一点地解冻着刚刚几乎已经四去的四肢百骸。

“……爸,其实……”

“你别说了。我就这四百块钱。再多没了!”不耐烦的语气。

像是路灯跳闸一样,一瞬间,周围的一切被漆黑吞没干净。

21

易遥小的时候,有一次学校老师布置了一道很难的数学思考题。对于小学四年级的学生来说,是很难的。而全班就易遥一个人答出来了。易遥很得意地回到家里,本来她想直接对父亲炫耀的,可是小孩子做怪的心理,让易遥编出了另一套谎言,她拿着那道题,对父亲说,爸爸这道题我不会,你帮我讲讲。

像是要证明自己比父亲都还要聪明,或者仅仅只是为了要父亲明白自己有多聪明。

那天晚上父亲一直在做那道题,直到晚上易遥起床上厕所,看到父亲还坐在桌子边上,带着老花镜。那是易遥第一次看到父亲带老花镜的样子。那个时候,易遥突然哭了。以为她看到父亲苍老的样子,她害怕父亲就这样变老了。他不能老,他是自己的英雄。

易遥穿着睡衣站在卧室门口哭,父亲摘下眼镜走过来,抱着她,他的肩膀还是很有力,力气还是很大,父亲说,遥遥,那道题爸爸做出来了,明天给你讲,你乖乖睡觉。

易遥含着眼泪,觉得爸爸是永远不老的英雄。

再更小的时候。有一次六一儿童节。学校组织了去广场看表演。

密密麻麻的人挤在广场上。伸直了脖子,也只能看得到舞台上的演员的头。

而那个时候,父亲突然把易遥抱起来,放到自己的脖子上。

那一瞬间,易遥看清了舞台上所有的人。

周围的人纷纷学着父亲的样子,把自己的小孩举到头上。

易遥骑在爸爸的肩上,摸了父亲的头发,很硬。父亲的双手抓着自己的脚踝。父亲是周围的人里,最高的一个爸爸。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易遥唱歌拿了全市第一名。

去市文化宫领奖的那一天,父亲穿着正装的西服。那个时候,西装还是很贵重的衣服。易遥觉得那一天的父亲特别帅。

站在领奖台上,易遥逆着灯光朝观众席看下去。

她看到爸爸一直擦眼睛,然后拼命地鼓掌。

易遥在舞台上就突然哭了。

还有。

还有更多。还有更多更多的更多。

但是这些,都已经和自己没有任何的关系了。

那些久远到昏黄的时光,像是海浪般朝着海里倒卷而回,终于露出尸骨残骸的沙滩。

22

易遥捏着手里的四百块钱,站在黑暗里。

路灯把影子投到地面上,歪向一边。

易遥把垂在面前的头发撂到耳朵背后,她抬起头,她说,爸,我走了。这钱我尽快还你。

她转过身,推着车子离开,刚迈开步,眼泪就流了出来。

“易遥,”身后父亲叫住自己。

易遥转过身,望着站在逆光中的父亲。“爸,还有事?

“你以后没事别来找我了,你刘阿姨不高兴……我毕竟有自己的家了。如果有事的话,就打电话和我说,啊。”

周围安静下去。

头顶飘下一两点零星的雪花。

还有更多的悲伤的事情么?不如就一起来吧。

这次,连眼泪也流不出来了。眼眶像是干涸的洞。恨不得朝里面揉进一团雪,化成水,流出来伪装成悲伤。

易遥站在原地,愤怒在脚下生出根来。那些积蓄在内心里对父亲的温柔的幻想,此刻被摔碎成一千一万片零碎的破烂。像是打碎了一面玻璃,所有的碎片残渣堵在下水道口,排遣不掉,就一起带着剧烈的腥臭翻涌上来。

发臭了。

腐烂了。

内心的那些情感。

变成了恨。变成了痛。变成了委屈。变成密密麻麻的带刺的藤蔓,穿刺着心脏的每一个细胞,像冬虫夏草般将躯体吞噬干净。

我也曾经是你手里的宝贝,我也曾经是你对每一个人夸奖不停的掌上明珠,你也在睡前对我讲过那些故事,为什么现在我就变成了多余的,就像病毒一样,躲着我,不躲你会死吗?我是瘟疫吗?

易遥捏着手里的钱,恨不得摔到他脸上去。

“易家言,你听着,我是你生出来的,所以,你也别想摆脱我。就像我妈一样,她也像你一样,恨不得可以摆脱我甚至恨不得我死,但是,我告诉你,你既然和她把我生下来了,你们两个就别想拜托我。”易遥踢起自行车的脚撑,“一辈子都别想!”

父亲的脸在这些话里迅速地涨红,他微微有些发抖,“易遥!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易遥冷笑着,她说,“我还有更好的样子,你没见过,你哪天来看看我和我妈,你才知道我是什么样子。”

说完易遥骑上车走了,骑出几米后,她突然刹车停下来,地面上长长的一条刹车痕迹,她回过头,说,“我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你不是应该最清楚吗?你不是应该问你自己吗?”

23

初一的时候,学校门口有一个卖烤羊肉的小摊,带着新疆帽的男人每天都在那里。

那个时候,学校里所有的女孩子几乎都去吃。但是易遥没有。

因为易遥没有零花钱。

但是她也不肯问母亲要。

后来有一天,她在路边拣到了五块钱,她等学校所有同学都回家了,她就悄悄地一个人跑去买了五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