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包里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不会凭空消失。

易遥站在荒草里,捏紧了拳头。

听到身后传来的杂草丛里的脚步声时,易遥转过身看到了跟来的顾森西。

易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说,你跟着我干什么?

顾森西有点脸红,一只手拉着肩膀上的书包带,望着易遥说:“我想跟你说,我其实不是那个意思。”

易遥皱了皱眉,说:“哪个意思?”

顾森西脸变得更红,说:“就是那个……”

“上床?”易遥想了想,抬起手挥了挥,打断了他的说话,“算了,无所谓,我没空知道你什么意思。”

易遥转身走回学校,刚转过仓库的墙角,就看到了学校后门口的那座废弃的喷水池里,飘荡着的五颜六色的各种课本,自己的书包一角空荡荡地挂在假山上,其他的大部分泡在水里。阳光在水面上晃来晃去。

喷水池里的水很久没有换过了,绿得发黑的水草,还有一些白色的塑料饭盒。刺鼻的臭味沉甸甸地在水面上浮了一层。

易遥站了一会儿,然后脱下鞋子和袜子,把裤腿挽上膝盖,然后跨进池子里。

却比想象中还要深得多,以为只会到小腿,结果,等一脚踩进去水瞬间翻上了膝盖浸到大腿的时候,易遥已经来不及撤回去,整个人随着脚底水草的滑腻感,身体朝后一仰,摔了进去。

65

---其实那个时候,真的只感觉到瞬间漫过耳朵的水流,以及那种刺鼻的恶臭瞬间就把自己吞没了。甚至来不及感觉到寒冷。

---其实那个时候,我听到身后顾森西的喊声,我以为是你。

---其实那个时候,我有一瞬间那么想过,如果就这样死了,其实也挺好。

66

在很久以前,在易遥的记忆里,这个水池还是很漂亮的。那个时候自己刚进学校,学校的正门还在修建,所以,所有的学生都是从这个后门进出的。

那个时候这个水池每天都会有漂亮的喷泉,还有很多男生女生坐在水池边上一起吃便当。水池中央的假山上,那棵黄角树,每到春天的时候,都会掉落下无数嫩绿或者粉红的胞芽,漂在水面上,被里面的红色锦鲤啄来啄去。

直到后来,大门修好之后,所有的学生都从那边进入学校,这个曾经的校门,就渐渐没有人来了。

直到第一年冬天,因为再也没有学生朝里面丢面包屑,所以,池里最后一条锦鲤,也在缓慢游动了很久之后,终于慢慢地仰浮在水面上,白森森的肚子被冬天寂寥的日光打得泛出青色来。

易遥脱下大衣拧着水,裤子衣服大部分都浸透了。

脚下迅速形成了两滩水渍,易遥抬起手擦着脸上湿淋淋的水。

她回过头去,顾森西把裤子挽到很高,男生结实的小腿和大腿,浸泡在黑色的池水里。他捞起最后一本书用力甩了甩,然后摊开来放在水池边上。然后从水池里跨力畜来。

易遥把大衣递过去,说,你拿去擦吧。

顾森西抬起头,看了看她红色的羽绒服,说,不用,你赶快把水拧出来吧,这水挺脏。我等下去水龙头那边冲冲就好。

易遥缩回手,继续用力地拧着衣服。

衣服吸满了水,变得格外沉重。易遥抬起手揉向眼睛,动作停下来。手指缝里流出湿漉漉的水来。

顾森西赤着脚走过去,拉过易遥的衣服,说,让我来。

易遥左手死死地抓着衣服,右手挡在眼睛前面。露出来的嘴角用力闭得很紧。那些用尽力气才压抑下去的哭泣声。

“放手。”顾森西把衣服用力一扯,拿过去哗啦拧出一大摊水来。

被水浸湿的双手和双脚,被冬天里的冷风一吹,就泛出一整片冻伤的红。

顾森西催促着易遥赶快回教室把衣服换了。

易遥说,我没衣服。

顾森西想了想了,说,那你先穿我的。我外套厚。你赶快回家去吧。

易遥没回答,死死地抱着怀里的一堆书,整个人湿漉漉地往前走。

顾森西哈追在后面要说什么,易遥转过身朝他用力踢了一脚,皮鞋踢在他小腿骨上。顾森西痛得皱着眉头蹲到地上去。

“别跟着我,我不会和你上床,你滚开。”

顾森西咬着牙站起来,脱下他的厚外套,朝易遥劈头盖脸地丢过去,看得出他生气了。

易遥扯下蒙在自己头上的外套,重重地丢在地上,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易遥没有管站在自己身后的顾森西,抱着一堆湿淋淋的书,朝学校外面走去。快要出校门的时候,易遥抬起头看到了齐名。

脑海里字幕一般浮上来的,是手机里那条短信。

---老师叫我去有事情,我今天不等你回家了。你先走。

而与这相对应的,却是齐名和一个农女生并排而行的背影。两个人很慢很慢地推着车,齐名侧过脸对着女生微笑,头发被风吹开来,清爽而干净。齐名车的后座上压着一个包得很精美的盒子。

---也难去猜是准备送出去,还是刚刚收到。

但这些也已经不重要了吧。

易遥跟在他们身后,也一样缓慢地走着。

风吹到身上,衣服贴着皮肤透出湿淋淋的冷来。但好象已经消失了冷的知觉了。

只是怀抱着书的手太过用力,发出一阵又一阵的酸楚感来。

以前上课的时候,生物老师讲过,任何肌肉太过用力,都会因为在分解释放能量时缺氧而形成乳酸,于是,就会感觉到酸痛感来,

那么,内心那些满满的酸楚,也是因为心太过用力吗?

跟着齐名走到校门口,正好看到拿着烤肉串的唐小米。周围几个女生围着,像是几朵鲜艳的花。在冬天这样灰蒙蒙的季节里,显出淋漓得过分的鲜艳。

依然是那样无辜而又美好的声音,带着拿捏地恰倒好处的惊讶和同情,以不高不低的音调,将所有人的目光聚拢过来。

---哎呀,易遥,你怎么弄成这样一副样子啊?

前面齐名和他身边的女生跟着转过身来。

在齐名露出诧异表情的那一刻,天狠狠地黑了下去。

易遥抬起手擦掉额头上沿着刘海躺下来的水,顺手拉下了一缕发臭的墨绿色水草来。

周围人流和光线已经变得不再重要了。

像是谁在易遥眼里装了台被遥控着的摄象机,镜头自动朝着齐名和他身边的女生对焦。清晰地锁住,然后无限地放大,放大,放大。

他和她站在一起的场景,在易遥眼里显得安静而美好。就像是曾经有一次在交游的路上,易遥一个人停下来,看见路边高大的树木在风里安静地摇晃时,那种无声无息的美好。

干净漂亮的男生。和干净漂亮的女生。

如果现在站在齐名旁边的是头发上还有水草浑身发臭的自己,那多像是一个闹剧啊。

易遥更加用力地搂紧了怀里的书,它们在被水泡过之后,以后子往下沉。

易遥盯着那个女生的脸,觉得一定在哪儿见过。可是却总是想不起来。记忆像是被磁铁靠近的收音机一样,发出混乱的波段。

直到听到身边顾森西的一声“咦---”后,易遥或过头去,才恍然大悟。

顾森西走到女生面前,说:“姐,你也还没回家啊。”

他们回过头来,两张一模一样的脸。

67

如果很多年后再回过头来看那一天的场景。一定会觉得悲伤。

在冬天夕阳剩下最后光芒的傍晚,四周被灰蒙蒙的尘埃聚拢来。

少年和少女,站在暮色中的灰色校门口,他们四个人,彼此交错着各种各样的目光。

悲伤的。心疼的。怜悯的。同情的。爱慕的。

像是各种颜色的染料被倒进空气里,搅拌着,最终变成了漆黑混沌的一片。在叫不出名字的空间里,煎滚翻煮,蒸腾出强烈的水汽,把青春的每一扇窗,都蒙上磨沙般的朦胧感。

却被沉重的冬天,或者冬天里的某种情绪吞噬了色彩。只剩下黑,或者白,或者黑白叠加后的各种灰色,被拓印在纸面上。

就像是被放在相框里的黑白照片,无论照片里的人笑得多么灿烂,也一定会看出悲伤的感觉来。

像是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按动下了快门,卡擦一声。

在和多年之后---

沉甸甸地浮动在眼眶里的,是回忆里如同雷禁般再也不敢触动的区域。

68

人的身体感觉总是在精神感觉到来很久之后,才会姗姗来迟。

就像是光线和声音的关系。一定是早早地看见了天边突然而来的闪光,然后连接了几秒的寂静后,才有轰然巨响的雷声突然在耳孔里爆炸开来。

同样的道理,身体的感觉永远没有精神的感觉来得迅速。而且剧烈。

一定是已经深深地刺痛了心,然后才会有泪水涌出来哽咽了喉。

天边拥挤滚动着黑里透红的乌云。落日的光渐渐地消失了。

十分钟之前,各种情绪在身体里游走冲撞,像是找不到出口而焦躁的怪物,每一个毛孔都被透明胶带封得死死的,整个身体被无限地充胀着,几乎要爆炸开来。

而一瞬间,所有的情绪都消失干净,连一点残留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而在下一刻汹涌而来的,是没有还手之力的寒冷。

湿淋淋的衣服像一层冰一样,紧紧裹在身上。

乌云翻滚着吞噬了最后一丝光线。

易遥呼了口气,像要呵出一口冰碴来。

人的身体感觉总是在精神感觉到来很久之后,才会姗姗来迟。

就象是光线和声音的关系。一定是早早地看见了天边突然而来的闪光,然后连接了

几秒的寂静后,才有轰然巨响的雷声突然在耳孔里爆炸开来。

同样的道理,身体的感觉永远没有精神的感觉来得迅速,而且剧烈。

一定是已经深深地刺痛了心,然后才会有泪水涌出来哽咽了喉。

天边拥挤滚动着黑里透红的乌云。落日的光渐渐地消失了。

十分钟之前,各种情绪在身体里游走冲撞,像是找不到出口而焦躁的怪物,每一个

毛孔都被透明胶带封得死死的,整个身体被无限地充涨着,几乎要爆炸开来。

而一瞬间,所有的情绪都消失干净,连一点残留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而在下一刻汹涌而来的,是没有还手之力的寒冷。

湿淋淋的衣服像一层冰一样,紧紧裹在身上。

乌云翻滚着吞噬了最后一丝光线。

易遥呼了一口气,像要呵出一口冰喳来。

69

靠近弄堂的时候就闻到了从里面飘出来的饭菜香。

街道边的灯光陆续亮起来。

暮色象窗帘般被拉扯过来,呼啦一声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易遥弯下身子锁车,目光扫过放在齐铭车子后坐上的那个精致的盒子。

“送人的?还是别人送你的啊?”易遥指了指齐铭的后座,问道。

“这个?哦,顾森湘给我的,上次我们一起数学竞赛得奖,领奖的时候我没去,它就帮我一起拿了,今天在办公室遇见她,她给我的。”齐铭拿着盒子晃了晃,

里面发出些声响来。“听说还是一个小水晶杯。嘿嘿。”

齐铭把车靠在易遥的车旁边,弯下腰去锁车。“上次我没去领奖,因为少年宫太远,我也不知道在哪儿。不过顾森湘也不知道。她也是搞了半天才到那里,结果

颁奖礼都已经开始了。呵呵”。

齐铭直起身子,拿着盒子翻转着看了一圈,摇摇头,“包这么复杂干吗啊,你们女孩子都爱这样,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易遥心里的某一个暗处微微地凹陷下去,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脚,缓慢地踩在柔软的表面上。

“女孩子的心一点都不复杂。”易遥抬起头来,半张脸被弄堂口的灯光照的发亮,“只是你们有时候想得太复杂了,有时候又想得太简单了。”

齐铭露出牙齿笑起来,指指手上那个东西:“那这个是简单还是复杂呀?”

易遥微笑着歪过脑袋:“她既然包得那么复杂,我看你就不要想得太简单了吧。”

齐铭摊了摊手,脸上是“搞不懂”的表情。末了,又回过头来面向易遥∶“今天还没问你呢,怎么搞成这副样子?”说完抬起手,摘掉易遥头发里的东西。

易遥扯过书筐里的书包,说:“我书包掉池子里去了,我下去拣,结果滑倒了”。

“哦,这样。”齐铭点点头,朝弄堂里走去。

易遥在他背后停下脚步。

脸上还是微笑的表情,但是眼眶依然不争气地慢慢红起来。

那种说不上是生气还是被触动的情绪,从脚底迅速地爬上来,融化了每一个关节。让易遥易遥全身消失了力气。只剩下眼眶变得越来越红。

--为什么我无论说什么,你就点点头就相信呢。

易遥揉揉眼,跟上去。

老远就看见李宛心站在门口等着齐铭回家,还没等齐铭走到门口,就迎了出来,接过齐铭的书包,拉着他进门,嘴里念叨着“哎呦,祖宗你

怎么现在才回来,饿不饿啊”之类的话。

易遥动了动嘴角,脸上挂出薄薄的一层笑容来。

齐铭回过头,脸上是无赖的表情,他冲她点点头,意思是“呐,我回家了”,易遥微笑着点点头,然后转身走向自己家的门。

从书包里拿出钥匙,插进锁里才发现拧不动。

易遥又用力地一拧。

门还是关的很紧。

屋子里并不是没有人。易遥听见了被刻意压低的声响。

那一瞬间,所有的血液从全身集中冲向头顶。易遥把书包丢在门口,靠着门边坐了下来。

70

“爸又没在家”?

“他呀,还在饭店里,忙死了”,母亲从微波炉拿出刚刚转热的红烧肉,“你快点吃”。

齐铭刚在饭桌边上坐了下来,手机就响了,齐铭起身去拿手机,李宛心皱着眉头宠溺地责怪着∶“哎呦,你先吃饭好吧,不然又凉了呀”。

齐铭翻开手机盖,就看到易遥的短消息。

易遥听见开门声,抬起头,看见齐铭换了软软的白色拖鞋站在他家门口。他伸出手朝向自己,手臂停在空中,他的声音在黄昏里显得厚实而

温暖,他冲易遥点点头,说,先来我家吧。

易遥抬起手,用手背擦掉眼眶里积蓄起来的眼,从地上站起来,捡起书包朝齐铭家门口走了过去。

换了鞋,易遥站在客厅里,因为衣服裤子都是湿的,所以易遥也不敢在白色的布艺沙发上坐下来。

齐铭在房间里把衣柜开来关去,翻出几件衣服,走过去,递给易遥,说,你先进去换上吧,湿衣服脱下来。

李宛心自己坐在桌子边上吃饭,什么话都没说,夹菜的时候把筷子用力地在盘子与碗间摔来摔去,弄出很大的声响来。

易遥尴尬地望向齐铭,齐铭做了个“不用理她”的手势,就把易遥推进自己的房间,让她换衣服去了。

易遥穿着齐铭的衣服从房间里出来,小心地在沙发上坐下来。

齐铭招呼着她,叫她过去吃饭,话还没说完,李宛心重重地在嘴里咳了一口痰,起身去厨房吐在水斗里。

齐铭回过头去对厨房里喊:“妈,拿一副碗筷出来。”

易遥倒吸一口冷气,冲着齐铭瞪过去,齐铭摆摆手,做了个安慰她的动作“没事”。

李宛心回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拿出来,她一屁股坐到凳子上,低着眼睛自顾自地吃着,像是完全没听到齐铭说话。

齐铭皱了皱眉头,没说什么,起身自己去了厨房。

出来的时候,齐铭把手上的碗和筷子摆在自己边上的位置,对易遥说∶“过来吃饭”。

易遥看了看李宛心那张像是刷了一层糨糊般难看的脸,然后小声说∶“我不吃了,你和阿姨吃吧。”

齐铭刚想说什么,李宛心把碗朝桌子上重重地一放,“你们男小伙懂什么,人家爱漂亮,减肥懂不,人家不吃。你管好你自己吧,少热脸帖冷屁股。”

易遥张了张口,然后什么都没说,又闭上了。她把换下来的湿淋淋的衣服一件一件地塞进书包里。一边塞,一边把身上还残留着的一些水草扯下来,也不敢丢在地上,于是易遥全部捏在自己的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