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励成拿开了手,我开始填单子,将房屋的地址、面积、新旧程度都详细填好,又和中介签了合同。

回到家中,我没有请他进去,站在门口说:“这段日子你的帮忙,‘谢谢’两字难以表述,以后你若有用得着我苏蔓的一天,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假期快要结束了,你回家好好休息,准备上班吧!不用再来看我,这里交通方便,打的、坐地铁都很方便。”

他想说什么,却隐忍了下来,“你也好好休息一下。”说完转身离去。

我定了闹钟,两个小时候叫醒自己。我倒在床上,衣服没脱,鞋子也没脱,就这么昏昏沉沉地躺着,脑子里还琢磨着要给大姐发一封电子邮件,请她帮我推荐一份高薪的工作。我要给父亲做晚饭,煲骨头汤,记得去医院的时候带上象棋,晚上陪他下几盘,明天早起去菜市场买条活鱼,还要写辞职申请…

休息!苏蔓,你需要休息,才能应付所有事情。休息,休息!

19章往事

早晨,我走进父亲的病房时,听见里面一阵阵的说笑声,推门看见宋翔和麻辣烫竟然都在。麻辣烫紧张地看着我,怯生生地叫:“蔓蔓。”

我笑着说:“你们怎么来得这么早?这不是成心在我爸面前衬托我的懒惰吗?”

麻辣烫神色一松,可眉眼间的尴尬仍是未去。

爸爸看我戴着口罩,担心地问:“你感冒了?”

我忙说:“没有。”正为难地慢吞吞地摘下口罩,病房门被推开,一盘娇姿艳态的杏花映入眼帘。花开得很繁密,花后的人都看不清楚,只看见一片“道白非真白,言红不若红”的繁华丽色,让人惊觉春天已到。

病房里有了这么一大盘生机勃勃的花,消毒水的味道都不知不觉地淡去。陆励成一边擦手,一边和爸爸打招呼,又自然而然地问我:“脸上的划伤还疼吗?挑了半天,结果还没要那盘,倒弄得自己像被人打了一样。”

麻辣烫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我立即摇头,“不疼了,看着吓人,实际划得很浅。”

爸爸心疼地说:“这丫头,挑个花也能弄伤自己!”

我笑,“很快就能好。”

服侍爸爸吃完早饭,护士来推爸爸去做治疗,他们一走,屋子里立即安静下来。

麻辣烫走到我身边,低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家的事情。我这段时间就和疯子一样,看到宋翔的留言说有急事先回北京,让我也尽快赶回北京,我没有思考究竟是什么急事,反倒觉得好似自己被人抛弃了,在飞机上喝了些酒,所以看到你们…”

我打断了她的花:“是我错在先,如果…”如果我没有刻意回避你,早应该给你打电话,那就不会有后来的误会。可是我又怎么可能不回避你?我没有办法同时面对你和宋翔,这是一个不知道如何解开的死结。我苦笑着,握了握麻辣烫的手,“没有关系的。”

麻辣烫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也握了握我的手,算是冰释前嫌。但是,我知道我们之间的鸿沟正在越来越大。如果她仍是我的麻辣烫,她应该指着我的鼻子质问我为什么发生这么多的事情竟然不告诉她?她会板着脸问我究竟有没有当她是姐妹?她会嬉皮笑脸地拿着我的手让我打回她一巴掌。她会臭骂我,然后再陪着我一块儿哭泣。

可是她没有。她只是礼貌地说:“我已经和妈妈说过了,她说会帮我联系北京最好的癌症专家。”

“谢谢。”

病房里的气氛安静得古怪,我小心地说:“我爸的治疗时间会很长,你们去忙自己的事情吧,我一会儿说不定也要出去一趟。”

宋翔和麻辣烫起身告辞。麻辣烫站在门口看着我,一直不走,却也一直不说话。我心里难受得想哭,很想抱着她说:“我们和以前一样,好不好?我宁愿被你骂、被你训。”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也只能默默地看着她。终于,她笑了笑说:“我明天再来看你和叔叔。”

宋翔看着我和陆励成,眸中的黑色越来越重,低下了头,随着麻辣烫一块儿离去。

陆励成看他们走远了,问我:“你需要办什么事?需要我送你吗?”

“早上接到中介的电话,有人来看房,我坐地铁回去很方便,所以不麻烦你了。”

他点点头,没说话。

我指指他的花,“谢谢你了。”

他笑,“别说谢谢,我惦记着你说的‘以后为我赴汤蹈火’呢!”

我被他一嘲笑,弄得怪不好意思的,刚说过这句话没多久,昨晚上就冲着他大发雷霆。

他看我面红耳赤的,就没再打趣我,“那我就先回去了。”

“嗯。”

我帮爸爸把病房收拾干净,给护士打了招呼,回家带人去看房子。

来看房的人是一个中年妇女,好像是帮女儿买房子,我不知道她是真看不上房子,还是为 了压价,一直不停地说着房子的缺点。

当年怎么装修的?房子本来就很小,为什么还把卫生间搞那么大?为什么装这么大的浴缸?为什么不直接弄成淋浴?浴缸颜色和式样也很难看。

我保持着一张木然的脸,沉默地听着。这个浴缸是我和爸爸一块儿去挑的,两妇女几乎跑遍北京城,才寻到这款喜欢的浴缸。劳累一天后,在这里面泡个热水澡,舒服得让人不愿意起来。虽然因为这个,让房间面积变小了,可我认为大大地值得。

她又开始批评我的墙纸,怎么只有一面墙贴了墙纸?怎么就黑白二色?这到底画的什么东西?不伦不类!如果买了房子,她得把整面墙都重新弄过…

中介都不安起来,朝我抱歉地笑,我却只是木然地听着。想起来很早很早以前,一个阳光灿烂的周末,我和妈妈在这里刷墙壁、贴墙纸,两个人头上戴着一顶报纸做的小帽子,我在梯子上高唱:“我是一个粉刷匠,粉刷本领强,我要把那新房子刷得更漂亮。刷了房顶又刷墙…”

门口突然响起冷冰冰的声音:“中国水墨画就是黑白二色,求的是神,而非形,您若不会欣赏,趁早走人。”

妇人勃然大怒,瞪向门口的人,可看门口的女子一身香奈儿女装,手中提着路易斯威登的最新款皮包,气质冰冷,眼神锐利,她只能把脾气撒向我,“你究竟卖不卖房子,卖房子还容不得人批评吗?”

我还没说话,大姐就笑着说:“卖是要卖,不过不打算卖给你。请走!”大姐在门口做了个请的姿势。妇人想发火,可每次和大姐的眼神一碰触,又立即蔫下来,最后一边嘴里嘟囔着一边走了。

我只能对中介说“对不起”,中介小声安慰我:“我下次一定介绍个好的买家。安抚完我,又赶忙去追中年妇人,安抚另一个顾客。

大姐砰的一声摔上门,“非卖房子不可吗?“

“嗯,我大概在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工作。”

“也是,做我们这行,忙的时候一天做足十二个小时,你若上了班,连自己休息的时间都不够,更别说跑医院了。卖就卖吧!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以后再买好的。可你卖了房子,住哪儿?”

“我正在租房子。”

大姐做到我的电脑椅上,“苏蔓,我和你商量个事。我的房子你也看到了,房间有的是,就我一个人住,你搬过来和我合住。”

“不用,真的不用了。”

大姐没好气地说:“你别忙着拒绝,你听我说完,一个月租金一千五。你别觉得租金便宜,我条件还没说完。你只要在家里做饭,就要也给我做一份。我真是吃腻了饭店的饭,请保姆又不放心,谁知道她会不会给菜里吐口水。”

我沉默着没有说话,大姐又说:“苏蔓,搬过来吧!也许我的确有帮你的意思,可你也会帮到我,我们算是互利互助。有时候下班回家,屋子空旷安静得能听见我走路的会因。我很早以前就考虑过找个人一起住,至少回家的时候能说几句话,可我的身份在那儿摆着,若去找人合租,那不是成了整个公司的笑话?何况我也不敢随便找个人来住,请神容易,送神难!我的书房里又有很多文件是绝对不能外泄的。你搬过来住,我这些担忧都没有了,解决了自己的问题,还落个帮助他人的美名声,我这也算一箭N雕。”

我被大姐说得心动起来,毕竟卖房子是必须做的事情,租房子也成了必须做的事情,可合租一套合心意的房子却非常难。

大姐有几分生气,“苏蔓,我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还在那里装什么呢?到底同意不同意?”

“好!我做饭的时候,给你顺带做一份没问题,不过,我要把这个屋子里的家具都搬过去。”

大姐皱着眉头打量了一圈我的屋子,面色沉痛地说:“行!”

可是墙纸、浴缸、洗脸池这些东西是不能搬走的了,不过,关于它们的记忆,我会永远带在心里。

和大姐商定搬家的事宜后,她说让我安心照顾父亲,搬家的事情,她来负责,保证把我的一针一线全都安稳地运到她家。

第二天,我正在医院里陪父亲,陆励成突然出现,把我抓到一边,气急败坏地问:“我刚去你家,看到一堆人在搬东西,你的房子已经卖掉了?你现在住哪里?”

我说:“还没卖掉。我搬到大姐…就是林清,我以前的老板家去住。我上次带人看了一次房子,发现自己的心脏实在不够坚强,而且也太花费时间,所以索性眼不见为净,决定等我搬出去后,直接把钥匙交给中介,随他们看,回头我直接签合同就行了。”

陆励成还没说话,刚到的宋翔失声惊问:“你要卖房子?”

我忙对他做了一个轻声的手势,示意他不要让我父亲知道,“你们怎么一个个都这么大惊小怪?那间房子那么小,我现在不卖,将来也会卖。”

陆励成对宋翔说:“我没本事劝住她,看看你的本事了。”说完他扔下我和宋翔,走过去陪我父亲说话,我也想立即走,宋翔却拽住我,“蔓蔓。”

我轻声说:“以后请叫我苏小姐,或者苏蔓。”

他的手一僵,松开了我。我立即跑向父亲,爸爸看看远处的宋翔,再看看近处的陆励成,眼中有担忧。

我们三个人陪着父亲玩弹子棋,麻辣烫的公司已经开始上班,所以下班后才过来,来了后也加入战局。

下这种棋的关键就是自己尽量快走,让别人尽量慢走。五个人下,棋盘上乱成一团,几乎堆满了棋子,走都走不动。爸爸和以前一样,自己尽量快,但是也不会害我,有时候自己跳完后还会给我搭一下路,让我也走几步。

宋翔明显地在给麻辣烫让路,看着要堵死麻辣烫的棋,他总是宁可自己少走几步,都要留下活路,可他也不会堵我的路,有时候明明可以害我一把,让我走得最慢,可他会避开,装作没看见那一步棋。

我不想领他的情,他让的路我装作没发现,一概不走,宁可自己重新搭路。

陆励成最是心无牵挂,利用我们这些人的顾忌,给自己铺桥搭路,见空跳棋,见人害人,数他走得最快。

五个人纠缠了很久,最后才分出胜负——陆励成第一,父亲第二,麻辣烫第三,我第四,宋翔第五。

下完棋,父亲面上已有倦色,他们都陆续告辞。我安顿父亲睡下,本以为他已经睡着,没想到他突然问:“宋翔是许怜霜的男朋友吗?”

“嗯。”

“多久了?”

“我在美国的时候。”

我想要多解释两句,却又实在不知道该解释什么。

父亲再没说话,我又坐了很久,见他真的睡着了,才收拾东西回大姐那边。

宋翔和陆励成都已经开始上班,我本以为日子会清静一些,不想早晨一起来就接到一个电话。

“请问是苏蔓小姐吗?”

“我是。”

“我姓王,是许怜霜的妈妈,你可以叫我王阿姨。”

我立即说:“王阿姨,您好。”

“冒昧给你打电话。是这样的,怜霜告诉我你的事情了,本来早该和你联系,可这方面最好的专家陈教授在国外开会,所以一直等到今天。过一会儿陈教授会和几个专家一块儿去医院,去看看你爸爸,你看方便吗?”

“方便!方便!只是…”我开始犹豫,该如何对张医生说?我这样做,是不是太不尊敬他?

“你不用担心,陈教授算是张医生的师叔,他不会介意陈教授去诊断你爸爸的。我的朋友已经和院长打过电话,他非常欢迎。对他们而言,这是一次难得的医术交流机会,毕竟这一次去的几个专家恨少一起会诊的。”

麻辣烫的母亲竟然是如此玲珑剔透的一位女士,我的担忧尽去,只余感激,“阿姨,谢谢您!”

“不用客气,我们过一会儿在医院见。”

我匆匆吃了些东西,赶往医院。没多久,一位中年女子陪着一个头发已白的教授走进病房。早已经等在病房的院长和张医生都站起来,我看气氛融洽,一颗心放下来,这才有功夫和旁边的女子打招呼:“是王阿姨吗?”

“是的。苏蔓?”

“我是”

“我们出去坐坐吧,医生和护士会照顾好你爸爸的。”

“好的。”

她领我到医院楼下,两人叫了两杯茶,坐下来喝。她可真是一位美妇人,麻辣烫长得已是很美,可是和她比,却仍是差了一截,倒不是五官,而是气韵。

“阿姨,您真漂亮!”

“啊?是吗?谢谢。”她笑起来,“其实我早知道你了,这几年多亏你照顾怜霜。”

“没有,其实是她一直在照顾我。”

她掌心轻触着茶杯,沉默地微笑着,我也沉默地等待着她的下文。她专程到医院一趟,不太可能只是为了陪陈教授过来看我爸爸。

“你是怜霜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我有几句话想问问你。”

“阿姨请讲。”

“怜霜有多…喜欢…宋翔?”她的语气很是艰涩,不知道究竟是“喜欢”这个字眼对她来说有些敏感,还是“宋翔”这个名字对她来说有难以承受的沉重。

我呆了一下,回答道:“很喜欢,非常喜欢。”

她眼睛中有悲哀,但是仍然克制得很好,微笑着问:“她为什么不喜欢陆励成呢?我和她爸爸都对陆励成印象很好,怜霜之前对他很不错的,我问她,她也说喜欢,为什么突然就和宋翔约会了呢?”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她微笑着说:“我知道这些问题应该直接去问自己的女儿,可是…”她垂下了眼睛,掩饰着眼中的悲伤,“她很少和我谈心事,每次我想和她谈,她都会不耐烦,如果说得太多,我们就会吵架,我是个非常失败的母亲。”

我想了想说:“怜霜之前就喜欢宋翔的,她说她在五六年钱就喜欢上他,不是突然。”

“什么?”王阿姨脸色煞白,“不可能!她六年前根本看不见任何人!”

“她说她没见过宋翔,她只听过宋翔的声音,可她就是喜欢上了这个声音。”

王阿姨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眼里都是不可置信,她的申请让人感受到她内心的悲痛和无助。我努力镇静地说:“她非常喜欢宋翔,宋翔也很喜欢她,不过,她告诉我说您和伯伯都喜欢陆励成,所以才一直瞒着你们。阿姨,尽量成全他们吧!”

“宋翔喜欢怜霜?宋翔喜欢怜霜?”王阿姨悲凉地冷笑起来,“他这个骗子!”她力持克制自己,可手却簌簌地抖着,“我不会同意!她爸爸更不会同意!她绝对不能和宋翔在一起。宋翔害了我们一个女儿还不够,难道还要害另一个吗?”

她从出现到刚才,说话、举动都非常有分寸,可此时竟然失态至此,而我被她的话语震住,好半天脑袋里都反应不过来她究竟说了什么。

“阿姨,您…您说…麻辣烫…怜霜她有一个姐妹?”

王阿姨看到我的样子,哀伤地问:“怜霜从来没告诉你她有一个姐姐吗?”

我摇头,“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问我有兄弟姐妹吗?我说没有,我是独生子女,她说她也是。”

阿姨轻声说:“你原谅她,好吗?她不是有意骗你的。从她的内心深处,也许真的一直认为就她一个人。这些全是我的错。”

我的脑袋里完全消化不了这些信息,可我不能让一个母亲如此低声下气地对我道歉,只能胡乱地答应着:“我不怪她。”

“谢谢你!这几年怜霜和你在一起,有了从没有过的快乐,人变得开朗积极,我和她爸爸虽然不好意思当面谢谢你,可心里一直都很感激你。现在,我还想拜托你一件事情,希望你能答应。”

“什么事?”

“怜霜的爸爸现在还不知道他们的事情,知道后肯定会震怒。我们绝对不会让怜霜和宋翔在一起,到时候,怜霜只怕和我们的关系会更紧张,也许要麻烦你多开导一下她。”

“我不明白,为什么不可以和宋翔在一起?阿姨,我认识宋翔已经很多年,我可以用性命保证,他是个好人。”我的情绪也起了波动,语气有些失控。

“绝对不可能!”她坚决地摇头,“怜霜的爸爸绝不会原谅他!宋翔也绝不是因为喜欢怜霜才和她在一起,他只是为了他自己,怜霜这丫头太天真了!”

她的态度非常决绝,无论我说什么,她都再也不肯多说,只说让我多陪陪怜霜,多开解她。我挂虑着父亲,想着几位专家的会诊结果应该出来了,所以只能和她道别。

回到病房,父亲还没回来,又等了一个小时,护士才推着父亲进来,大概因为今天医生的阵容吓着了她,她虽然不知道我是何方神圣,但是至少肯定能请动真么多国手大师汇聚一堂的人不一般,所以对我和父亲异样的和蔼谨慎起来。

住院治病是一场磨难,不仅仅是肉体上,还有精神上,这个我在五年前已经深刻体会过。我现在只希望不论以何种方式,父亲在未来住院的日子里受到最大的尊敬和照顾。至于所欠的人情,我愿意做牛做马去报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