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依不经意地皱了皱眉,道:“银姨娘有话不妨直说。”

银姐笑了笑,道:“原来你是直爽人,那我可就说了——我这里有一注钱,你想不想赚?”

林依问也不问,直截了当答道:“不想。”

银姐没想到她拒绝得这般快,一时间竟不知讲甚么才好,好一会子才道:“你一天没得钱立身,二夫人一天不会点头叫二少爷娶你,难道你愿意在张家不明不白待一辈子?”

林依没有作声,暗道,她倒是把人琢磨得透彻,只不知是甚么事,能让她下这般大的功夫。

银姐见她这回没开口,还道是她有了松动,喜道:“你可是怕二夫人晓得?你放心,这事儿…”

林依不等她讲完,打断她道:“银姨娘若再往下说,我可不敢保证会不会在二夫人面前讲漏嘴。”她把话讲到这份儿上,银姐还怎好开口,只得跺了跺脚,开门离去。

林依虽拒绝了银姐,但暗地里还是向任婶、杨婶旁敲侧击打听了一番,岂料这两位平日里与银姐走得最近的人,对此事竟是丝毫不知,真真是让人觉着奇怪。不过林依对你争我斗一丝兴趣也无,打听不到,也就不再深究,她深以为,有这样的功夫,还不如多编几根络子多赚几个钱。

一晃数日过去,张八娘出嫁已满七天,按着北宋规矩,小两口应在新婚后次日、三日或七日,到女家去“拜门”,今日即是这“拜门”的最后期限,但张家人从早上候到太阳落山,也没盼来新婿方正伦与闺女张八娘。

方氏心急如焚,在堂屋焦躁地走来走去,张老太爷紧握着青铜烟袋锅子,面色沉郁,张梁瞧了瞧老父的脸色,忍不住抱怨方氏道:“你娘家怎么回事,照说亲上加亲,成亲第二日就该来‘复面拜门’,这都七天了,还不见人影子。”

方氏前几日与银姐斗,落了下风,今日又因闺女的事再次失了颜面,羞愧至极,恨不得扎进卧房再也不露面,但无奈她是当家主母,心里再委屈,也要强撑着。

又等了两日,第九天头上,方正伦与张八娘终于姗姗来迟,张梁压不住火气,不待他们坐定便发难,怒问:“为何今日才来?”

方正伦支支吾吾,张八娘泫然欲泣,方氏料想是出了事,急着全了礼数,好把闺女拉进房里去问详细,便吩咐杨婶摆酒。方正伦忙献上绿缎、鞋、枕,方氏则取了一匹布回送,这便是“拜门”礼成了。

张八娘亦是张梁心尖尖上的人,他也想晓得究竟出了甚么事,便带着方正伦上了酒桌,好让方氏领张八娘去房中。

林依这几日一直担心张八娘,今日见了她安然无恙,方才放下心来,端了两盏茶去方氏房里,一盏与方氏,一盏放到张八娘面前。张八娘见了林依,抱住她她一通好哭,且哭且诉,原来,北宋风俗,成亲第二日,新妇要向公婆献上亲手做的鞋和枕,谓之“赏贺”,张八娘出阁前赶着绣的那些礼,入不了婆母的法眼,王氏当着众亲戚的面嫌弃她女工太差劲,又怪她让婆家“赏贺”时丢了脸,因此不许她按时回来“拜门”。

方氏气得浑身乱颤,拍着桌子问道:“那你舅舅没得话讲?”张八娘变得和方正伦方才一样,支支吾吾起来,方氏急急地追问,逼得紧了,张八娘又哭起来,道:“舅舅不许我讲。”方氏气恼她太软弱,恨不得举手打两下。林依取了帕子替张八娘把泪拭了,劝她道:“你怕甚么,有娘家与你撑腰,且将事情讲清楚,夫人好与你做主。”她与方氏两人,轮流劝了好一时,张八娘方才怯怯开口道:“舅舅新纳了个妾,自觉理亏,不敢在舅娘面前辩驳。”

方氏奇道:“你舅舅又不是头一回纳妾,怎会因这个觉着理亏?”

因林依是未出阁的小娘子,张八娘瞧了她一眼,斟酌着词句,将那不堪入耳的词隐去,只拣了好听些的字句,把事情讲了一遍。

原来张八娘的舅舅方睿,在张八娘成亲当晚吃醉了酒,到王氏房里小歇,不知怎地就看花了眼,把一个丫头当作了王氏,当场按在床上成就了好事,这本也没甚么,顶多算个风流帐,可他们不该办事儿前不择地儿,污了王氏的床;搂着丫头在正室夫人的床上翻滚,怎么也算不应该,方睿亏了理,因此不敢在王氏面前为外甥女讲话。

方氏听完,深恨哥哥不争气,骂道:“天下乌鸦一般黑,男人没一个是好的。”

张八娘听她这般讲,愈发觉得前景昏暗,忍不住又哭了起来。方氏咬牙恨道:“打小就宠着你,没养成跋扈性子也就罢了,怎地这般扶不上墙?”

张八娘哭道:“她是舅娘,又是婆母,她讲话,我只有听的份,哪里敢反驳。”

方氏噎住了,当初她的婆母林老夫人在世时,她又何曾敢在婆母面前讲一个不字,就是在张老太爷面前,也只有应承的份,没得反驳的理。

林依见她们母女都呆住,忙道:“王夫人不过是嫌八娘子的女工不好,咱加把劲,将针线活儿学好,定能讨她的欢心。”

还是她会劝人,张八娘立时觉着看到了希望,抓住方氏的手道:“娘,叫银姨娘来教我呀,她针线上有能耐。”

林依暗叹了一口气,就算她不知张家最近几日发生的事,也该晓得银姐一向与方氏不对盘,这般瞧不清形势,出口无遮拦,别说讨婆母欢心,连娘亲都得罪了。所幸方氏是她亲娘,见了她这样,心中虽恼火,但还是支了林依出去,将做人的道理一一向她道来。

林依暗暗祈祷,希望张八娘能从此开窍,在婆家的日子好过些,不过摊上那样一个婆婆,就算会做人,日子也难过。正想着,张八娘眼圈红红地走了出来,拉起她的手道:“咱们回房说说话儿。”

二人回房,在桌边坐下,林依倒了茶水与张八娘,轻声问道:“方正伦待你还好?”

张八娘的脸色黯淡了下去,道:“总算不同成亲前一样扯着我的头发满院子追了,可舅娘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要来何用。”

亲已成,生米煮成了熟饭,林依只能往好处劝,道:“你不能忤逆长辈,他又何曾不是,也许他也为难着呢,只是不好意思与你讲。”

第十一章两难境地

张八娘扯了扯嘴角,勉强笑了笑,握住她的手,道:“父母定的亲事,明晓得不好,也只能这样了,你比我有福,至少二哥待你是好的。”

林依叫她讲得伤感起来,再寻不出话来劝她,二人各想各的心事,默默坐了半晌。张八娘想着,王氏这般刁蛮,往后再回娘家可就不易了,她不想浪费了宝贵时间,遂强压了情绪,重与林依讲些闲话。聊了会子,她见林依还是没有系裙,便问道:“怎地不穿裙子,我送你的白玉环无用武之地了。”

北宋的裙子极长,穿了不好干活儿,因此林依从未试过,但既然张八娘提起,她也不好扫兴,便从床下拖出张八娘留给她的衣箱,翻出一条印金小团花的罗裙和一条全素罗的裤子。

张八娘拍手道:“这条裙子你穿上定是好看。”

林依欢喜一笑,正准备换上,外头任婶来唤:“八娘子,该回去了。”

张八娘的一张笑脸顿时变作了哭丧脸,挨着桌边不愿动身。

任婶道:“八娘子且放心回去,二老爷与二夫人说明日要亲自去方家哩。”

张八娘听了这话,自觉有望,复又欢喜起来,跟着任婶去与堂屋,拜别父母。林依一直送她到路口,直到背影模糊,方才回转。张家的气氛很有些压抑,张梁与方氏商量着隔日去方家讨说法的事体,这虽不是甚么开心事,但他夫妻俩有了共同的目标,倒显得亲热很多,晚上也终于歇在了一起。

第二日一早,张梁与方氏就带着任婶上方家去了,林依洗过早饭的碗筷,准备回房打络子,刚走到耳房前,就被银姐拦住了去路。林依直接绕过她,继续朝前走,岂料银姐竟是亦步亦趋,紧跟她到卧房门口,林依极为无奈,转过身,扶住门框问道:“银姨娘既是晓得我日子难过,又何苦为难我?”

银姐笑道:“我知道你怕二夫人,不过我要求你办的事儿,保不准二夫人听了很欢喜。”

林依道:“既是这样,你且寻任婶和杨婶去,她们定然乐意效劳。”

银姐嗤道:“她们自己还是个奴呢,怎么赎我?”

“赎你?”林依真个儿被惊到了,不自主问道。

银姐没立时答话,眼睛直朝屋里看,林依明白她是想进去再谈,但好奇心害死猫的道理,她很明白,因此站着没动,道:“银姨娘若无话再讲,我先进去了。”

银姐着急起来,忙道:“三娘子请留步,我就在这里说——我想求你把我买下,钱我把给你。”

这样的请求,林依闻所未闻,奇道:“你可是二老爷的妾,我怎能买你?”

银姐脸上露出自嘲笑容,道:“妾和奴,不都是一张卖身契,有甚么分别,我又没在官府立‘纳妾文书’,谁人都能买得。”

她放着衣食无忧的妾不做,反要倒贴钱做林依的奴婢,这是作何道理?林依先是不解,低头略想了想,忽地明白过来,问道:“你是想让我先把你买下,然后再将卖身契还你?”

银姐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笑道:“三娘子真是聪慧,我确是这样的打算。不过你放心,我定不会让你白忙,事成之后,自有酬劳奉上。”

林依沉了脸,一声不吭,转身就朝屋里走。银姐不知她为何突然变了脸,忙拉住她的袖子,道:“二夫人必定乐意你这般做,你不消担心她生气。”

林依用力挣开她的手,冷声道:“是,你们都高兴了,留着我受二老爷记恨?既然你认为二夫人会乐意,那自去向二夫人道明就是,何须来求我。”说完不待银姐辩解,后退一步,准备关门。不料,银姐竟双膝一曲,扑通一声跪倒在林依面前,央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三娘子发发慈悲,帮我这一回罢。”林依唬了一跳,连忙去拉她,却怎么也拉不动,眼看着杨婶打猪草就要回来,她心下着急,道:“若是爱自由身,当初就别卖,既是卖了,就别胡思乱想,安分过日子罢。”

银姐苦笑道:“你怎知我是自愿的,我也是锦衣玉食长了这样大,谁能料到家道中落,娘亲病逝,倒被个得宠的妾室哄着我爹把我卖了。我本想着,只要手里有钱,做妾也有好日子,所以才来家就买了一屋子的器皿,想过得舒服些,结果如何,你也瞧见了。我还想过置些薄田,免得钱有花光的一日,谁曾想,做妾的,自己都是个物件儿呢,哪有资格去置办家产。这些日子下来,我是心灰意冷,好在手里还有些钱,所以想自赎了自身,投奔个穷亲戚,再置些薄产,另寻人家过日子罢。”

林依听了这番话,很受触动,想问她为何不直接去与方氏讲,突然记起,她手里的钱,正是方氏没搜到的,再者,方氏乃是道地的北宋正室夫人,哪里会体谅一个妾想获得自由身的心情,若让她来处理,必是直接唤个牙侩来家,将银姐转手卖了去。

银姐见林依良久不语,猜想她是在犹豫,忙道:“我晓得办这事儿让你为难,事成后我与你五贯钱,你有了这钱,再不必看二夫人脸色。”

林依暗道,得罪了张梁,有再多的钱也是白搭,她再怎么佩服银姐,也不至于把自己给搭进去。

银姐见她还是不作声,以为她嫌钱少,忙道:“十贯,如何?”

林依瞧见杨婶出现在小道上,正朝家中来,急道:“银姨娘,我完全可以任凭你跪在这里,若有人问起,我便照实回答,就算传到二老爷二夫人耳里,倒霉的也只是你而已。我不过是瞧你可怜,不忍你落个凄凉下场,这才好心劝你一劝,你若是不听,就尽管跪着好了。”

银姐哪里敢起来,她觉着,只要林依不答应,就有暗打小报告的可能,这事儿若传到张梁耳里,她银姐哪里还有活路。

林依大略猜得到她心中所想,向她再三保证,只要她马上起来,自己绝不会向任何人提起。银姐得了她的保证,倒是起了身,口中却道:“三娘子,我可就当你已答应了,明儿再来与你详说。”

林依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气得直跺脚,明明是她自己死缠着要讲,讲完又担心别个会告状,最后还赖上了,这叫甚么事儿?一阵秋风吹过,带着凉意,林依忽地警醒,若银姐还这般三番两次的纠缠,保不准方氏就会以为她们是一伙儿的,那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怎生是好,怎生是好?她正愁得团团转,杨婶提着一篮子猪草站在猪圈门口,冲她喊道:“你不趁着二夫人不在,多打几个络子,站在门口作甚么?”

林依忙应了一声,钻进屋里去,自床下拖出一只大盒子,清了清,共有五十根。旁边的黄铜小罐已然满了,她仔细数了数,足有三百零二文,等到把络子卖出去,应该能凑足一贯钱,兑回一张交子来,当然,前提是这几十根络子,根根都能卖到好价钱。她清点完络子,数完钱,心里平静了许多,主意也拿下了,决定先下手为强,等方氏一回来,就悄悄将银姐的打算告诉她。

一天很快过去,天色暗下来时,张梁与方氏归家,一进屋就开始吵架,先是张梁吼方氏:“你怎地会有这样的娘家,还巴巴儿地把八娘嫁过去受苦。”方氏回嘴道:“八娘的亲事,明明是你先点头的。”张梁辩道:“我还不是看在你的面儿上。”方氏嗤道:“我的面子?你是看在我哥哥是进士的面子上罢。”张梁憋红了脸,气道:“我哥哥也是进士,谁稀罕。”

林依见他们吵架浑然似小儿,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寻到任婶问道:“八娘子可好?”任婶朝堂屋努了努嘴,道:“好会吵架?王夫人真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二老爷与二夫人去了方家,道理讲了一大篇,可她一句话就给顶回来了——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若是看不惯,尽管领回去。”

杨婶愕然:“才成亲,就领回来,丢死人哩。”

任婶叹道:“可不是这个理,不然二老爷二夫人怎地一肚子气,苦了八娘子了。”

林依担心张八娘,急道:“真没得法子了?”

任婶与杨婶齐齐摇头,道:“都是这样过来的,等八娘子学会讨好婆母,再生个儿子,就好过了。”

林依长叹一口气,但愿如此了。

张梁与方氏吵完架,头也不回地去了银姐房里,林依瞧着方氏独自进了卧房,忙提了一桶水跟进去,倒水与她泡脚。方氏微微闭着眼,靠在椅背上,神情憔悴,林依犹豫起来,这时候讲银姐的事,岂不是让她格外添堵?方氏泡完脚,却不见林依递干巾子过来,皱了眉问道:“在想甚么?”

林依一惊,忙将干巾子递过去,把盆挪到一旁,答道:“在想八娘子。”

方氏少有的没有发脾气,道:“我晓得你与她自小亲厚,但这是她的命。也怪我太娇惯她,没教会她如何察言观色,她这一点,比起你来差远了。”

第十二章将计就计

林依望着地上的脚盆,暗道,捧在掌心里长大的人,哪有机会去学察言观色,不过,兴许张八娘在婆家磨砺些时候,自然就会了。

方氏见她还不端水去倒,便问她是否还有事。林依定了定神,终于还是将银姐求她赎身一事讲了出来,道:“这事儿不论真假,我都不敢擅自主张,因此先来问过二夫人。她还留过话,说明儿还要来寻我,我该如何应对,望二夫人教我。”

方氏听后,喜怒交加,喜的是银姐无心再斗,自求离去;怒的是,她拿来赎身的钱,乃是张家的,真真是可恶。她将擦脚的巾子捏在手里揉了又揉,问林依道:“依你看,我是否该顺了她的意?”

林依暗自苦笑,方氏不教她也就罢了,倒还反问起来,这叫人如何作答,若她出的主意出了岔子,到时都是她的过错,这样的风险她可不想冒,于是笑道:“就是不晓得怎样办,才来请教二夫人哩。”

她到底年纪不大,这般作答,方氏倒也相信,便没有再问,自去冥思苦想。许是方氏拿银姐当敌人久矣,过了一时,真教她想出个绝妙好计来,唤过林依到近前吩咐道:“若明儿银姐来寻你,你就将事情应下,哄她把钱都拿出来。”

“然后呢?”林依问道。

方氏道:“甚么然后,没有然后,等我拿回钱,这事儿就算完了。”

林依大骇,方氏这是要把她推出去作饵呀,到时还不知银姐怎般记恨呢,她飞速转着脑筋,道:“银姐说了,见到卖身契,还有颇厚一笔酬劳,那也是张家的钱哩,二夫人不想拿回来?”

钱,方氏当然是想要的,当即答道:“那我做一张假的,交与你拿去,把钱换回来。”

林依盘算起来,方氏实是她养母,得罪谁,也不能把她给得罪了,因此这差事,肯定推不脱,不过有了假卖身契,她可以在银姐面前谎称是自己年小,辨不清真伪,而不是存心要骗人。

方氏见她久久不语,催促起来,林依忙点了点头,道:“任凭二夫人差遣。”方氏见她爽快答应下来,很是满意,道:“不枉我养你这几年。”说完立时起身,到桌边写了一张卖身契,吹干墨迹,交与林依。林依犹豫道:“她的卖身契,可不是二夫人写的,字迹不同,会不会教她认出来?”方氏笑道:“她又不识字,哪里瞧得出来。”

林依放下心来,将伪造的卖身契收进袖子,又再三叮嘱过方氏莫要走漏了消息,再才把盆里的水倒进桶里,提了出去。她没有料到,方氏压根没把计划向她讲全,待她一走,就唤来任婶,吩咐她道:“明儿你去城里瞧瞧,打听打听哪家的牙侩价格公道。”

任婶应着去了,转身就到银姐房前敲门,但张梁也在屋里,她不好细讲,便拉了银姐到门外悄声道:“林三娘才从二夫人房里出来,二夫人就叫我明日去城里寻牙侩,也不知是要买人还是卖人。”银姐的心突突直跳,急中生智,附到她耳边讲了几句,任婶脸上生出佩服之色,口中却道:“我可是二夫人的陪嫁,这不大好罢?”

银姐不以为意,道:“就说是你听岔了。”

任婶心内挣扎,默不作声。

银姐忙许诺道:“一贯钱。”

任婶道:“二夫人若动怒,怕是要把我赶出去哩。”

银姐咬了咬牙:“两贯,不论成与不成,都是两贯,若是成了,再加一贯。”

任婶拿她的月钱同这三贯钱比较了一番,暗道一声“豁出去了”,点头将银姐所述之事应下,转身去了。

银姐冷哼一声,推门进屋,因她在外耽误了有些时候,张梁问了一句:“她寻你何事,可是夫人刁难?”

银姐翘了嘴角一笑:“夫人疼我哩,说后日是我生日,要送我一份大礼。”

张梁奇道:“咱们在路上时,不是已为你庆过生辰了么?”

银姐朝他腿上坐了,揽住他脖子道:“夫人好意,岂敢拂却,少不得再过一个,只怕连过两回,你嫌我老了。”

张梁深感她懂事,摸着她的腿,笑道:“老的那个在正房哩。”

银姐妆了惊慌模样,道:“当心夫人听见,扒了我的皮。”

张梁一把将她抱起,丢到了床上去,放声笑道:“且叫老爷来瞧瞧你老不老。”

银姐使出十八般武艺,把张梁伺候得舒舒服服,让他愈发觉得方氏年老无趣。第二日,她瞧得任婶出了门,便去寻林依,依旧是副要缠人的模样,问道:“不知林三娘可曾帮我打听,二夫人要价几何?”

林依得过方氏指示,要将价喊得高高的,便叹着气道:“我本不想蹚这趟浑水,但又实在可怜你,昨日便趁着替二夫人提洗脚水的机会,向她打听了一番,不料二夫人很是奇怪我为何要买你,连声追问,我费了半日口舌,才编了理由混过去。最后二夫人终于开了口,说拿五十贯来,就将卖身契把我。”

五十贯,作为一个妾的价钱,在大城市或许是低价,但在小小的眉州,却是不菲,林依设想过银姐会讨价还价,也猜过她会一口答应,但她去没料到——银姐答的是:“太贵,罢了。”

林依愣了,她纠缠好几回,好容易自己答应帮忙,她怎地却不干了,好歹要还一还价罢?银姐瞧出了她的疑惑,笑道:“二老爷待我极好的,先前是我油脂糊了心,如今我想转过来了,这事儿就当我没提过,就此罢了。”说完,扭着腰身就走了。

林依才不信她的话,如此大事,定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岂会突然因张梁而改了主意,其中必有缘由。她细细思量,忽地一惊,莫不是走漏了消息?遂急急忙忙寻到方氏,问道:“二夫人,设计银姨娘一事,可还有旁人知晓?”

方氏轻描淡写答道:“和任婶略提过几句,不过她也不是外人。”

林依大呼:“坏事,定是她知会了银姨娘。”

第十三章谁人中计

任婶原是方氏陪嫁,打小贴身服侍的人,方氏很是护她,闻言不满道:“本就是铤而走险的事体,银姐临时改了主意,也属平常,你怎地就知道是任婶走漏了消息,说不准是你一时口快,叫银姐听出了蛛丝马迹。”

方氏如此信任任婶,不仅不信林依,反怀疑起她来,这叫她哪里还敢再讲,急着发誓赌咒表忠心,又道:“我年小无知,口无遮拦,二夫人莫往心里去,任婶面前,还望遮掩则个。”

方氏靠在榻上漫不经心“恩”了一声,闭上了眼,入秋已有凉意,林依取了条薄被替她盖了,带上门退了出来。

第二日吃罢早饭,张老太爷照例要张梁陪他去山上放牛,张梁却称要在家苦读,不去了。他曾三次参加科举,无一不是名落孙山,张老太爷很高兴他愈挫愈勇,遂鼓励了他几句,取了牛鞭子和干粮,送过两个孙子一程,独自上山去了。

张老太爷一走,张梁便吩咐方氏道:“今儿是银姐生辰,中午你叫杨婶多炒几个菜,打一壶酒,咱们热闹热闹。”

方氏闻言沉了脸,道:“一个妾,过的哪门子生辰,莫要抬举了她。”

张梁奇道:“不是你说要与她庆生的,还备了一份大礼?”

方氏比他更觉奇怪,反问道:“我何时讲过这样的话?”

二人正辩解时,自山间小路走来个婆子,高冠髻、小袖对襟旋袄、系长裙,站在地坝高声问道:“敢问这里是方夫人家?”

任婶看了银姐一眼,快步走出去,答道:“正是这里,快些进来。”

方氏正在疑惑所来何人,任婶已将那婆子领到了她面前,禀道:“二夫人,这是照你的吩咐,寻来的牙侩。她做人口生意已有十年,在眉山城颇有名气。”

方氏惊讶道:“我只叫你去打听,你怎地就把人带来了?”

任婶妆出一副莫名之色,道:“二夫人不是叫我寻人来的么,难不成我听岔了?”

银姐一直没作声,此刻突然抱了张梁的胳膊,满面受惊吓的神情,慌道:“老爷,夫人怎地突然唤牙侩来,莫非是想卖我?”

眼见得张梁变了脸色,方氏忙道:“你想多了,我不过是要买个丫头,才寻了牙侩来。”

张梁缓了神情,问那牙侩道:“她讲得可属实?”

牙侩看了看方氏,支支吾吾,张梁又逼问了几句,她才吞吞吐吐道:“方夫人说家里有个妾要出手…”

张梁大怒,当着下人外人的面吼方氏道:“果然好大的礼,你全然不把我这个夫君放在眼里。”

方氏百口莫辩,只得仗着正室身份,回嘴道:“我不过卖一个妾,放到哪里都是我有理。”

两口子吵作一团,不可开交,任婶趁乱,与牙侩递了个眼色,那牙侩便悄悄地溜了。林依将这一幕瞧在了眼里,暗叹一声,果真是任婶捣鬼,只可惜方氏专断独行,不肯听信与她。她正想着,银姐突然走到她面前,声量极低地讲了一句:“林三娘不会以为请牙侩真是我的主意罢,我不过将计就计,自保而已。”

林依兀地一惊,将方才情景前后细细回忆了一遍,后背流出冷汗来——她与银姐“交易”在明,方氏在暗;若方氏成行,暗地将银姐卖了,别说张梁首先怀疑的会是她,恐怕连银姐,都会以为自己是被她给卖了。

好毒的计策,只怕银姐已是把她恨上了,她正想着,忽听得方氏一声唤:“任婶,林三娘,到我屋里来。”

原来方氏与张梁已吵完了架,也不知谁赢了,林依小心翼翼地穿过一地狼藉,同任婶一起,跟着方氏进了卧房。

方氏余怒未消,气呼呼地坐到桌旁,扫落了一只茶盏,林依忙把碎瓷捡到一旁,劝道:“二夫人息怒。”

方氏直直地盯着她,咬牙切齿道:“息怒?叫我怎么喜怒。你个吃里爬外的死妮子,竟帮着外人来陷害我。”

林依大惊,且莫名其妙:“我一心向着二夫人,何时帮过外人?”

任婶在一旁阴阳怪气地开口道:“帮没帮的,自个儿心里清楚,前几日,我可是瞧见银姨娘去你房里吃过茶。”

林依气道:“你去银姨娘房里的次数,可比她去我房里的多。”

任婶慌道:“我是二夫人陪嫁,要帮二夫人盯着她,自然去的稍多些。”

方氏阴沉着脸,看了看林依,又看了看任婶,心道,任婶的卖身契还在自己手里捏着呢,量她也不敢做出出格的事来,必是林依这只小白眼狼使的坏。她将一只青白釉茶盏捏在手里转了转,啪地一声放下,斜眼看着林依,道:“银姐既是去过你屋里,必是有勾当…”

任婶见方氏信了她,心头一喜,赶忙接上:“说不定银姨娘的钱,就把给她收着。”她是想让林依的罪名听起来更可信,方编了这陷害之词,岂料方氏就是想听这话,闻言立时起了身,要去搜林依的屋子。

这纯属莫须有之事,林依自然不怕她搜,但她床下藏着卖络子的钱,若被发现,却是不好交代,于是连忙辩解道:“银姨娘到我屋里,是来求我将她买下,这事儿二夫人不是晓得么?”

方氏已然认定她是背后捣鬼之人,哪里肯听,执意带了任婶,冲进她房里。林依这屋子,自张八娘嫁后,家什被搬走了好几件,如今只剩得一张床,一张桌子并一个柜子,这般空荡荡,寻起物事来轻而易举,任婶才翻了三两下,就从床下拖出黄铜小罐和一只木盒来。她掀开盒盖儿瞧了瞧,见是一盒子络子,便丢到了一旁,只将黄铜小罐捧到方氏面前献宝,道:“二夫人,沉甸甸哩,想必有不少钱。”

林依气极,道:“三百零二文,的确是不少。”

任婶将罐子倒了个个儿,细细一数,果真是三百零二文,一文不少,一文不多。方氏见只有这几个钱,明白自己是冤枉了林依,但却不肯承认,想了想,问道:“这钱哪里来的?”

第十四章开档罗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