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依暗道,你这还不如恨着我呢,撺掇我去对付二夫人,能有好下场?她朝墙边躲了躲,直截了当道:“银姨娘,二夫人怀疑我与你有牵连,我要避嫌哩,你还是离我远些。”

银姐还要再说,杨婶一手拎着只鸡,走了进来,她忙闭了嘴,若无其事地重坐到板凳上吃茶嗑瓜子。那鸡被抓住了翅膀,不住地扑腾,她忙一手捂鼻子,一手扇灰,赶杨婶道:“外头宰去。”

杨婶还等着收赏钱哩,如何不听,忙不迭送地将鸡拎到屋后收拾干净了,方才回来。林依本是想亲自下厨做两道张八娘爱吃的菜的,但此刻碍着银姐在跟前,怕她将自己会厨艺的事传到方氏耳中去,便只把鸡切成块,再走到灶后去烧火。

杨婶将一只鸡炖了,另一只做了辣子鸡,又割了一刀腊肉,搁在热水里发着,她瞧银姐在一旁被油烟熏得眉头紧皱,忙拣了块社糕与她尝,安慰她再忍耐会儿,待得鸡熟,便可回去复命。

一锅鸡才炖了个半熟,银姐就受不住了,掏了两把钱出来,一把给杨婶,另一把给了林依,叫她们两个替自己遮掩,起身回方氏那里去了。杨婶喜滋滋地将钱收起,连声称赞银姐是个爽快人,又去屋后取了鸡毛,交与林依,让她拿回去做毽子。林依谢过杨婶,趁着厨房再无旁人,帮她把剩下的几个菜炒了。

待得饭菜上了桌,张老太爷与张伯临张仲微兄弟也都回来了,准备一家人来过节,不料等了又等,盼了又盼,还是不见张八娘回娘家。方氏亲自到门口的小土岗上望了一回,心内焦急万分,生怕又同“拜门”那天一样失面子。

张老太爷黑着脸抽到第三锅烟叶时,张八娘终于来了,却是独身一人,不见方正伦陪着。方氏提着一颗心候了这些时,还是跌了面子,她强打起精神吃罢饭,马上带了张八娘回房,问她究竟怎么一回事。

张八娘未语泪先下,哭道:“我照着娘和三娘子教的,尽心侍奉舅娘,讨好表哥,可他们为何就是看不惯我?”

原来,方睿风流成性,王氏每每在他那里受了气,转头就撒到张八娘身上,张八娘做针线,她嫌手艺太差,张八娘读书写字,她称这是不务正业,总之张八娘在她面前,就没有一处能让她瞧上眼的,成日不是责骂,就是明嘲暗讽。

还有那方正伦,乃是个读书人,原本还有几分兴致与张八娘谈诗论书,但过了不久却发现,自己肚里的学问,竟还比不上她,于是自惭形秽,整天躲在屋里拿笔涂鸦。张八娘略劝了他几回,他却不阴不阳道,你有本事别嫁人,也考个进士去撒。张八娘哪里受过这种气,成日躲在房里抹眼泪,方正伦却跟没瞧见似的,呼朋唤友,乃至逛勾栏,独自快活。

这些气,方氏年轻时也没少受,因此她认为这是女人必经之路,并没有甚么大事,只安慰张八娘道:“你且忍耐些,等生了儿子就好了。”

张八娘泪眼汪汪,道:“表哥今日不同我回来,舅娘也不说他。”

方氏道:“你今日就在家里歇,,明儿我同你一道回去,替你讨个说法。”

张八娘见娘亲要与她撑腰,胆气壮了些,又道:“表哥总借口到朋友家读书,钻到勾栏院里去,娘你管管他。”

方氏暗自苦笑,那是方家的儿子,方睿与王氏都不管,她哪里来的资格。她叹了口气,道:“读书人都爱逛勾栏,也不止你表哥一个,只要他不胡乱朝家里领人就好,你也要学着忍耐些。”

张八娘愣了愣,低头不语,过了会子,突然问道:“娘,表哥是读书人,爱逛勾栏,舅舅是进士,也爱逛勾栏,那我爹也是读书人呀,他是不是也爱…”

方氏恼了,拍了拍桌子,打断她道:“为人子女,岂可言父翁之过。”

张八娘被斥,慌忙垂下头去,却不晓得,方氏哪里是责她,不过是被戳中了痛处,本能反应而已。

方氏瞧她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又自责起来,闺女在婆家已是受了委屈,自己怎能让她回娘家来还遭责备,遂握了张八娘的手,好生安慰了她几句,同她闲话半日,待得吃过晚饭,又亲自送她回昔日闺房去歇息。

林依正坐在桌边等她,见她进来,忙倒茶递社糕,道:“桌上没见你吃几口,饿不饿,且吃块点心。”

张八娘摇了摇头,在桌边默默坐了一会儿,突然搂着她痛哭起来,道:“表哥心里没有我呀。”林依已听说了她在婆家受的委屈,再瞧她身上,比未出阁前瘦了许多,就也也忍不住地掉眼泪,叹道:“你心里没他,他心里没你,当初为何偏偏又要凑成一家人。”

张八娘的一双眼,已哭得又红又肿似个桃子,道:“爹本来还是反对这门亲事的,但娘却执意要‘还娘女’,后来舅舅又高中了进士,爹拗不过娘,就同意了。”

林依听她嘴里除了张梁就是方氏,便问:“你自己的意思呢?”

张八娘苦笑道:“婚姻大事,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爹虽来问过我的意思,但我又怎好意思说个不字。”

林依不能理解,这个“不”字,怎地就不好意思讲出口,难道就为了一个“难以启口”,便将一辈子的幸福赌上了?不过事已至此,再讲这些也无用,她为着张八娘往后的日子,试探着出主意道:“八娘,所说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你既与方正伦过不到一处去,何不趁着还没孩子,和离算了?”

张八娘唬了一跳,慌道:“你怎能讲出这样的话来,他家既没打我,又没饿我,好端端的,和离作甚么。”

这是迫于规矩,还是性子所拘?林依见了她这反应,虽极同情她,却也再无话可说,只能暗自叹息两声,打了水来与她洗过脚,宽衣睡了。

第十八章怀恨在心

第二日,张八娘起来时,林依已坐在桌边缠毽子了,她走过去,取了个已做成的瞧了瞧,笑赞:“手艺不错,哪里来的鸡毛?”

林依笑道:“还不是托你的洪福,二夫人听说你要回来,特特宰了两只鸡,让我有机会搜罗了几根来,准备做几个毽子拿去卖。”

张八娘朝桌上看了看,道:“这才三个,太少了,卖不了几个钱,我听他们说,城里那些酒楼、分茶酒店的后厨,每日倒掉好些鸡毛哩,你何不与二哥说说,叫他给后厨的帮工几个钱,让他们把鸡毛给你留着,隔几天去取一回,正好二哥就在城里上学,顺路的事,极便宜的。”

林依眼一亮,这主意委实不错,但她仔细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张仲微学业要紧,老让他为这些小事跑来跑去不大好,再说他是个读书人,叫他背着大包鸡毛穿过大街小巷,不说别个怎么看他,就是她自己,都看不过眼。

“还是等我自个儿寻了机会,再去城里收罢。”林依谢过张八娘的好主意,站起身来,同以前一样,牵着她的手,一同去堂屋吃早饭。

吃罢早饭,方家来了人,催张八娘归家,张老太爷气极,站在地坝破口大骂:“你们方家欺人太甚,昨日秋社不让方正伦跟着来,今日却记得使人来催。”

“你们方家”,不就是方氏的娘家,她又羞又气,辩也不敢辩一句,叫任婶去张老太爷面前知会了一声,带着张八娘匆匆赶回娘家讨说法去了。

林依对方氏娘家之行,充满了期望,任婶杨婶却都不看好,事实证明,后者是对的,王氏根本不卖方氏的帐,方睿又似个缩头乌龟躲着不见出来,方正伦则是只听娘亲的话,其他一概不管,方氏吃了一肚子的气回来,不敢去见张老太爷,只躲在屋里拿银姐撒气,一道茶水换了十遍,还是嫌冷嫌烫,折腾得银姐满腹怨言,又不敢讲出来,只恨谋不到耗子药,丢进茶盏里去。

秋社后,张仲微又去卖过几回酸文,但他每月假日有限,不能总去,因此赚到的钱极有限。他本担心林依会继续打络子,没得钱“收购”,但秋收开始,张家人人都忙了起来,林依也不例外,每日帮着下地干活,无暇再做其他事,这让他大大松了口气。

这日终于收完了稻子,张老太爷拎了一壶酒,串门子去了,方氏领着任婶、杨婶、银姐和林依,清点粮仓,今年年成不错,两间耳房加一间偏房,全装了个满,众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

正忙着,有一裹巾子的矮个儿男人走进院儿里来,站在门口左瞄右瞄,突然瞧见了方氏一群人在耳房门口,赶忙快步上前,问道:“敢问这里是方夫人家?”

方氏转过身去,打量了他一番,点头道:“我瞧着你眼生,不是咱们村里的人罢?”

那人见她就是自己要寻的人,面露惊喜,爬下就磕头,道:“方夫人好眼力,我赶了好几里路才寻到这里,特来求夫人开恩,还我家表妹一个自由身。”

方氏奇道:“我家有你的表妹?”

那裹巾子的男人却不答话,抬头朝人群里瞧了瞧,突然扑向银姐,一把抱住她,哭道:“我可怜的表妹…”

方氏见状大急,忙叫任婶和杨婶拉开他二人,呵斥道:“男女有别,你们好没得规矩。”

那男人抹了把泪,爬下又磕头,道:“我与表妹多年未见,一时情难自禁,还望方夫人包涵则个。”说完又朝前膝行两步,央道:“我常年在盐井做活,今年回家才晓得表妹已被卖作了方家妾室,可怜我姑姑临终前再三嘱托我要照顾好她,我怎忍心看着她与人做小,特来求方夫人放了她…成全我两个。”

方氏听了这话,恨不得立时就将银姐交与他,去了这眼中钉肉中刺,但碍着众人都在跟前,只能斥责他道:“一派胡言乱语,银姐乃是我张家的妾,岂能说给就给。你赶紧离了我家院子,当心唤人来打你。”

银姐表哥却不肯走,跪在耳房前的地坝上哭天抢地,口口声声求方氏成全。方氏的犹豫,全写在了脸上,任婶上前低声道:“二夫人,不过一个妾,同咱们家的水牛有甚区别,不如就把给他去,成全一桩姻缘,也算得美事一件。”

方氏啐道:“她哪有水牛值钱,妾到处都买得到,水牛满村子却只有我们家才有。”

任婶忙点头附和,那银姐表哥却耳尖,听得一个“钱”字,忙叫道:“我有钱,方夫人,我有钱。”他说完,朝地上一坐,脱下满是泥巴的鞋子,一只手在鞋底子里抠来抠去,看得众人直皱眉。

方氏猜想他是在找钱,还道,这人怎地把铁钱藏在鞋里,也不嫌硌得慌,不料他抠了半日,终于把钱抠出来时,却是整整三张交子,面额竟都是十贯的。他把那汗津津的交子递到方氏面前,道:“夫人,我替我表妹赎身。”

方氏嫌那交子脚臭味儿太浓,不肯接,心中犹豫却更盛,再讲不出赶他走的话,只道,等老太爷回来做主。任婶听得她如此讲,不待人吩咐,立时去把张老太爷请了回来。

张老太爷吃得醉醺醺,手里还拎着小酒壶,不时朝嘴里灌两口,他摇摇晃晃站到银姐表哥面前,努力睁开眼瞧了瞧,问方氏道:“这是你表兄?不像。”

方氏心道,我哪里有这样上不得台面的表兄,真是折辱人。她将银姐表哥向张老太爷介绍了一番,讲明他的来意,又道:“官人临行前吩咐过,不许动银姐,但她表哥千里迢迢地寻了来,也不好就这样赶他走,该当如何,请爹拿个主意。”

张老太爷还没有醉得太狠,瞪了眼道:“叫我老头子去管儿子的妾,哪门子道理,这样的事情还来问我,要你这正头娘子何用?”

方氏挨了教训,却丝毫不恼,恭恭敬敬地还将张老太爷送去隔壁吃酒,转身回房就吩咐任婶:“收拾间偏房出来,留银姐表哥住下。”

任婶吃了一惊,忙问:“二夫人留他作甚?”

方氏招手叫她过来,耳语一番,原来她想由着银姐表哥把银姐领去,又怕张梁回来责骂于她,于是打算先将银姐表哥留下,待得张梁回来再作打算。

任婶听了她的想法,急道:“二老爷哪会舍得放银姨娘走,我看那银姨娘的表哥,同银姨娘像是有些旧情的,等到二老爷回来,只怕不但不领情,倒要怪二夫人多管闲事,坏了银姨娘的名誉哩。”

方氏没有接话,暗道,坏了名誉才好呢,谁人愿意头上有顶绿帽子,到时就算张梁不想让银姐走,也不得不赶她走了。她自认为这是一条妙计,得意地讲给任婶听后,就忙忙地催促她去收拾偏房。任婶劝不动她,只得走出门来,但却没有去偏房,只招手唤来林依,叫她抱一床铺盖去空房,自己则朝左边的偏房去了。

杨婶在一旁瞧见,骂了任婶几句:“不过一个奴婢,竟敢使唤起主子来。”林依拉了她一把,苦笑道:“我被使唤的时候还少?不必争这一时意气,再说我吃了张家的米,替张家干活也是该的。”

杨婶帮着她把铺盖抬到偏房,关上门,悄声道:“你不消给任婶留面子,她不是甚么好物事——你还真以为鞋底藏钱的那人,是银姨娘的表哥?”

不是银姐表兄,会是何人?林依心下奇怪,忙问详细。原来那“表兄”,乃是任婶拿了银姐的钱,请人来冒充的,目的同上回一样,想帮着银姐离了张家,自在过日子。

杨婶讲完,问林依道:“我听银姨娘讲,她也曾找过你帮忙的?”

林依一愣,想起那日在厨房,银姐拉拢她的话来,道:“上回我被冤枉,已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哪里还敢搭理她。”

杨婶知她讲得有理,却又可惜银姐的赏钱,惋惜道:“要是你应下,赏钱就是你的了,听说银姐这回出手极大方的。”

林依虽也急需钱财,却还没到为了钱去惹麻烦的地步,闻言只淡淡一笑,没有接话,手下不停地把铺盖整理好,又将屋子打扫了一遍。

不料她这番忙碌,却是白费了,任婶知晓了方氏的绿帽子计划,岂有不去告诉银姐的,那所谓银姐的表哥,还没等到方氏叫他去瞧客房,就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方氏得知此事,忙唤了任婶来问,任婶给她的答案是:“银姨娘表哥家中出了急事,匆匆赶回去了。”

林依自认倒霉,又去偏房将才铺好的铺盖收起来;方氏不知就里,亦在哀叹霉运当头,大好的赶走银姐的机会,就这样白白溜走了,也不知那银姐表兄,还会不会再来。

但最觉着倒霉的,不是她俩,而是银姐,她两次计划,都以失败告终,还折损了不少铁钱,心中感受,怎一个恨字了得。更可恶的是,这回方氏还差点无意中将计就计,将盆子污水泼到她身上,若真成行,她恐怕就永无翻身之日了。晚上,她躺在方氏床下的地铺上,紧紧攥着双手,任由长指甲陷进了肉里去,暗恨,定要想出个报复方氏的法子来,也叫她倒一回霉。

第十九章银姐报仇

过完年,眉州春旱,岷江几欲见底,田里土地裂开了口,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却天降此灾祸,人人叫苦连天,村里以张老太爷为首,备了供品到庙中求神祈雨。许是上苍听见了他们的祈求,真个儿在立秋之前降下了雨来,但这雨却越下越大,越下越久,足足两三个月大雨滂沱,浑似老天与他们开了个玩笑。

岷江中洪水滔天,沟满壑平,住在低处的人家,纷纷抢救出粮米,投奔高处。到处都是水,出行靠大船小船木盆门板,张伯临张仲微兄弟被迫辍学在家,田地被淹,张家佃农尽数遣回,全家人都无心其他,日日瞧着天上的大雨发愁,所幸张家小院地势较高,暂无被淹之忧,倒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村中无数房屋被淹,许多人流离失所,张老太爷每日站在院门口,瞧着饥民遍野,心中难受,遂召齐全家人商议,欲开仓放粮。此提议一出,张伯临与张仲微兄弟头一个赞成,林依亦觉着乡里乡亲,帮扶一把很是应该,但方氏的脸色,却忽地变了。

杨婶瞧着林依不解,悄声道:“你还没来咱们家时,老太爷也放过一回粮,结果几间粮仓全被他老人家搬空,最后连咱们自己的口粮都无,全靠吃野菜度日。”她说完,瞧了瞧张伯临与张仲微,又叹道:“两位少爷同老太爷一个脾气,又仗义,又菩萨心肠,咱们家的粮食,怕是又保不住了。”

果然,方氏一人的反对,抵不过另三人都赞同,只得把粮仓的钥匙交了出来。第二日一早,张老太爷亲自开了一间粮仓,招呼落难的乡亲们来领粮食,并放了话出去,许诺张家要连着放粮三日。有村民不信,当场质疑,张老太爷拍着胸脯,指着天道:“若我扯谎,天打雷劈。”乡亲们听得他如此保证,欢呼雀跃,奔走相告。

到了下午,张家地坝上排起了长长的队伍,衣不遮体的村民们在秋风中冻得瑟瑟直抖,拖着盆,端着碗,拎着口袋,站在粮仓前翘首盼着。这些人,都是平素有来往的,林依瞧着格外心酸,忙走到粮仓门口,抓起葫芦瓢,帮着张老太爷和张氏兄弟给乡亲们分粮。

众人忙碌了半日,晚上吃饭时,每人面前却只有一碗堪称米汤的稀粥,并一碟子下粥的辣腌菜。

大宋的饭食,和人一样,分为三六九等,贫苦人家,一日三餐,只能以饘粥度日,稍微粘稠一些,像浆糊的,是饘;水色至清、米粒一个跟着一个跑的,叫粥;只有境况好的人家,才吃蒸出的捞干饭。

洪涝前,张家中午和晚上,都是吃的捞干饭;洪涝后,虽说为了节约粮食,少了一顿捞干饭,但好歹有碗饘吃,今日为何却只有稀粥?林依才从粮仓过来,心里很清楚,张家远还没到喝粥的地步,这只不过是方氏无声的抗议罢了。

张老太爷端起粥碗喝了一口,又夹了一筷子腌菜,赞了声:“不错,往后就是如此,多省点粮食分与乡亲们。”

方氏听了这话,气得不轻,手里的一双筷子几欲捏断,吃罢饭,回到房中就骂任婶:“瞧你出的好主意,非但没效,反倒害得咱们往后每日都要喝粥吃腌菜。”

任婶小声辩解道:“我以为老太爷会责备二夫人,那样二夫人就能借机劝他少分点粮食出去,我哪晓得他不但不怪,反倒夸赞…”计未成行,再讲甚么都是无用,方氏板着脸斥了几句,将她遣了出去。

银姐正在屋檐下站着看分粮,见任婶唉声叹气地出来,笑问:“怎么,遭二夫人责骂了?”

任婶同她到偏房坐下,愁道:“我挨骂倒不算甚么,只是二夫人为家中粮食日夜忧心,我瞧着心疼,又没能耐替她分忧。”

银姐嗤道:“没想到你还是个忠心的。”

任婶老脸一红,想起自己瞒着方氏做的事体不少,不好意思再作声。银姐看了她几眼,道:“你要真想替二夫人分忧,我这里倒有个法子。”

任婶晓得她恨着方氏,料得她没安好心,但拿人手短,少不得要接话,问她详细。银姐答道:“法子极简单——仓里的粮食放在那里,迟早要被老太爷分光,何不叫二夫人私下卖了去?”

任婶觉着这主意确是不错,却又疑心,便问:“银姨娘可是有事要我去办?”

银姐恼道:“把我当作甚么人,我是见你帮我不少,想还你个人情罢了,你要是不信,就当没听过。”

任婶连忙道歉,心道,若真将粮食卖了,银姐也无甚好处可得,想必她是真想帮自己在方氏面前讨个好儿,而不是存了歹心。她这般想着,就真个儿到方氏跟前,将卖粮的计策讲了,不过没提银姐,只道这是她自己想出来的法子。

方氏闻言大喜,夸赞道:“难为你想出这般妙招来,等我卖了粮,与你涨月钱。”

任婶听了这许诺,在心里把银姐谢了又谢,欢欢喜喜地出门,到城里寻了个米铺,问他收不收粮。饥荒时节,米价飞涨,赚头极大,米铺老板正愁没得货源,听得她讲有平价米卖,当即就要随她去张家搬粮。任婶却道:“咱们价钱低,但你须得晚上再去搬。”

米铺老板听得她这般讲,怀疑她家粮食来路不正,不愿再谈。任婶连连保证,又将价钱降了一降,方才与他谈妥,约好当日夜半,张家搬粮。

方氏在同银姐的不断争斗中,很是长了些经验,晚饭时同任婶两个,提着酒壶大力恭维张老太爷忧国忧民,普济灾民,将他灌了个烂醉。半夜米铺老板带人来运粮,他老人家鼾声四起,哪里听得见外头的动静,直到第二日起来,才发现家中三仓粮食,竟少了两仓。

张老太爷还以为家中遭了贼,嚷嚷着要去报官,方氏听到外头动静,有些着慌,躲在房里不敢出来。银姐见四下无人,忙把张老太爷拉到拐角处,借着几株竹子的遮掩,悄声告密道:“老太爷,咱们家的粮食,不是贼人所偷,而是被二夫人半夜里卖了。”张老太爷不信,道:“媳妇向来孝顺又贤惠,岂会做出这样的事来。”银姐道:“若是不信,去城里寻到米铺老板,一问便知。”

张老太爷见她信誓旦旦,就信了个七八分,将竹子一拍,立时便要去寻方氏来问。但他才钻出竹林,就见有领粮的灾民朝院子里来,只得将寻方氏一事暂且按下,先藏进了粮仓里——因为家里剩下的粮食,已不够分发了。

日头渐高,粮仓前排起了长队,张伯临与张仲微被灾民催促得紧,忙进来问张老太爷,为何还不开仓。

张老太爷愁眉苦脸道:“粮食不够分了,哪里敢开门。”

张伯临在粮仓里走了两圈,不解问道:“这不是还有大半间屋子的粮食,怎会不够分?”

张老太爷举了青铜烟袋锅子,在地上狠敲两下,道:“家里三间粮仓的粮食,被你们的娘卖了两间,如今只剩这些了。”

兄弟俩大惊,但为人子女,不可言父母之过,二人沉默一时,张伯临先开口道:“顾不了那许多了,外头乡亲们还等着哩,咱们先把这些分发了再说。”

张老太爷正有此意,就差有人来附和,闻言欢喜道:“是这个理,我既答应过乡亲们要放足三天的粮,就要办到,人不能言而无信。”

张仲微却犹豫道:“分了这些粮食,咱们全家人都要饿肚子,我吃些苦倒不怕,可娘…”他还有一句“林三娘”未讲出口,张老太爷已是怒了:“莫要提你那个不孝的娘。”

张仲微见祖父发怒,哪敢再讲,只得闭了嘴,帮忙把粮食抬出去,照旧分发给灾民。

他们虽匀出了自家的口粮,但无奈所剩甚少,还是没能撑到太阳落山,排在最后的几十个灾民,没能领到粮食,急得大哭。有人开始质疑:“说好放粮三天,为啥子不到两日就没了?”有那眼尖的,瞧见张家另两间粮仓大门洞开,里头空空如也,便叫起来:“屋子空了,定是他们反悔,把粮食搬到别处去了。”

没分到粮的人哭声愈发响亮起来,个个指责张老太爷讲话不算话,害得他们一场欢喜一场空。

林依在一旁瞧得直跺脚,气道:“好人果然做不得,一粒米也不给你们,没得人说三道四;分了你们两天粮,倒要被你们责怪少了一天。”

灾民们理亏,纷纷住了嘴,但张老太爷却不能释怀,认定是自己失信于人,怨不得别个指责,他越想越觉着自己在村里抬不起头来,闷了几日,竟病倒了。

到底是七旬老人,身子骨弱,一病就难痊愈,家中又没了粮食,方氏赶着拿钱到城里买了几袋子回来,却是花了高价。她因着这价钱,自己也气得不轻,还要在张老太爷面前强作笑颜,劝他宽心,先把病养好。她不到病榻前侍候还好,朝那里一站,张老太爷的病愈发严重起来,神志恍惚间还不忘含混骂她:“若不是你不孝,怎会害得我老头子一把年纪还被人戳脊梁骨。”

第二十章休妻风波

方氏进张家门二十来年,在长辈面前向来是恭恭敬敬,从没出过岔子,不曾想,却因卖粮一事被公爹骂作不孝,这罪名可不算小,她心中惊慌又气恼,叫过任婶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责骂,还罚了她足足三个月的月钱。

任婶没盼到涨月钱,反倒被罚了去,胸中气闷难当,出门就去寻银姐,叫她将钱补来。银姐好笑道:“又无人逼着你使用我想的法子,你自己要讨好卖乖,怎怪得了旁人?”

任婶不是甚么良善人,被这话逼急,抖狠道:“不给也行,我到二夫人面前把你的旧账抖一抖,她正愁对你无处下刀呢。”

银姐心里还是怕的,忙转了笑脸出来,称方才的话都是玩笑,又补了任婶四个月的月钱,这才将她安抚住。任婶多得了钱,再面对方氏的责骂,就不当回事,倒是方氏见她恭顺,反倒过意不去,骂过几回,也就停了。

张老太爷到底没能熬过去,拖了半个月,病情越来越重,渐渐的呼吸困难,食水不进,于一天夜里,阖上了眼睛。

张家举丧,搭设灵堂,通告乡邻,方氏取了孝衣来与众人换上,又亲笔书信两封,一封与在外做官的张栋,一封与京城赶考的张梁,叫他两个赶紧回来奔丧。此时已是夏季,天气炎热,出殡迫在眉睫,但张栋张梁二人均是路途遥远,月余过去,还不见影子,方氏无法,日夜发愁。

任婶出主意道:“舅老爷家有钱,年年热天,地窖里都是有冰消暑的,二夫人何不回娘家借几块来,搁在灵堂上,降一降热气。”

此法甚好,方氏大喜,当即遣了家中唯一不用服孝的林依去方家借冰。林依到了方家,求见王氏,向她道明来意。王氏愿意借冰,但却有条件,道:“所谓亲兄弟明算账,何况我们与张家,只是姻亲,你若要借冰,须得先写个借条来。”

这要求虽不近情理,却不算过分,但林依做不了主,只得又匆匆往回赶,去叫方氏拿主意。方氏在王氏跟前,从来未赢过,叹道:“若向其他有钱人家去讨,指不定还得拿现钱出来呢,借条就借条罢。”

林依听她这般讲,便取了笔墨来,请她写了个条儿,攥在手里重赴方家。这回王氏很爽快,接了借条收好,马上命人开地窖,搬了两箱子冰出来,帮林依送到张家去。

这两箱子冰解了方氏的燃眉之急,令她安下心来,每日守在灵堂,只等张栋张梁归家。

且说张梁,去年九月秋闱就结束了,他却一路游山玩水,过完了年才踏上归途,不料刚刚入蜀,便接到老父去世的噩耗,他大惊失色,赶紧换了孝衣,马不停蹄地赶回家中,扑倒在张老太爷灵前,嚎啕大哭。

方氏见他是独身一人回来的,身旁并未跟着金姐铜姐,心里不免有几分高兴,但时值孝中,不敢露笑颜,赶紧将头垂得低低的。

张梁哭了好些时方才停下,跪在灵前朝四面看了看,问方氏道:“大哥还未回?”

方氏摇了摇头,道:“这都快两个月了,你才到家,大哥路途更远,想必还要再过些日子。”说完又担忧:“不等大哥见爹最后一面,不敢大殓,冰又不够用了,我还去娘家借些来?”

张梁瞧见了灵堂四个角落搁的冰盆,心道方氏办事不错,便点了点头,叫她自去打理。于是方氏回房,提笔写借条,交与林依去办。林依袖着借条,熟门熟路地朝方家跑,暗道,张栋怎地还不回来,这已是第五张借条了,待到丧事办完,得还多少冰?

又两箱子冰搬进灵堂,张梁与方氏亲自抬了箱子,将冰倒进盆里。方氏到底是四十来岁的人了,体力不支,待得四盆子冰都装满,她已累得直不起腰,但灵堂未撤,她不敢私自去歇息,只好借口上茅厕,走去偏房小歇。

自张梁回来,银姐一直安安静静,一句话也无,此刻见方氏出去,大好机会摆在眼前,忙行动起来,先悄悄取出袖子里藏的小瓶,倒出几滴姜汁,抹在眼角处,再眼泪汪汪地凑到张梁身旁,作了副难忍悲痛的模样,道:“老爷怎地也不问问,老太爷突然去世,是因何缘由?”

这个张梁还真没想过,只道张老太爷已近七旬,年事已高,逝世乃是正常,但银姐既然这般问,肯定有原因,便向她问详细。

银姐揉了揉有些疼痛的眼睛,压低了声音回道:“老太爷是让夫人给气死的,老爷竟是不知么?”

张梁一惊,但却没信她,斥道:“休要胡说,夫人孝顺,乃是村里公认的。”在他心里,方氏虽不容人,但侍奉老人,实属尽心尽力,不然他也不会放心进京,把一大家子都丢给她。

银姐见他不信,便将方氏卖粮一事讲与他听,道:“若不是夫人卖了粮,害得老太爷失信于人,他老人家怎会气病?这难道不是不孝?老太爷病在床上时,还这样骂她来着哩。”

张梁经这风一扇,起了些火苗,立时唤了方氏进来,问她为何要忤逆老太爷,偷着卖粮。

方氏与他夫妻多年,深知他禀性与张老太爷不同,反问道:“咱们的粮食,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你愿意白白分发出去,让咱们自己吃亏?”

张梁哑口无言,若换了他,也定然不愿意,但这话他没法讲出口,便埋怨道:“就算不愿意,也当婉转些,怎可惹爹生气。”

方氏辩道:“哪里是我惹了爹生气,明明是村里人贪得无厌,怪爹少发了一天粮,这才把他气病了。”

银姐瞧得张梁的一点子火气渐渐地要熄下去,忙添了一把火,道:“老太爷向来是言出必行的人,却被夫人害得失信于人,一出门就被人指指点点。老爷你是晓得的,老太爷最爱串门子,却因夫人把粮卖了,大门都不敢出,他能不气病?”

她这话,与方氏的其实是一个意思,但侧重点却有不同,听在张梁耳里,别有一番滋味,令他思忖起来。

银姐见目的达到,不再多话,背过身去又抹了点儿姜汁,扑到灵前跪了,哭个不停,叫些个“老太爷太冤”之语。

张梁本没想怎样,却被她这番举动激着,下不来台,带了些气恼问她道:“你究竟甚么意思?”

银姐住了哭声,抽泣道:“老太爷病重时,我在跟前侍候,听得他说,要二老爷休了二夫人呢。”

方氏气极,大骂她胡说八道,但银姐之所以敢这样讲,却是有缘由的,张老太爷病中不忘斥责方氏,让她轻易不敢近前,照料他的重任,就落在了银姐与任婶身上,因此银姐能听见那话,也不是不可能。

妻子不同妾室,方家又有钱有势,岂能说休就休,但事关张老太爷,张梁不敢不慎重,遂命人去唤任婶来与银姐作证,但任婶却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怎么也寻不到,他只得将此事先按下,等任婶回来,听了证词再作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