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仲微道明来意,称自家正在盖房,短钱使用,欲向方氏借钱。大凡父母,都最疼幺儿,方氏一听说他要借钱,还没问缘由,先把钱翻了出来。张仲微一阵感动,歉意道:“婶娘还没享过我的福,却要继续为我操心。”

方氏摆了摆手,将钱递与他,道:“我怕你叔叔又偷钱去吃酒,特特藏起来的,你赶紧拿去。”

张仲微借条上写的是十贯,但方氏递与他的,只有两贯余,看来是他把方氏想得过于富有。他的手,在怀里摸了好一阵,是另写一张借条,还是将十贯的那张拿出来?他犹豫一时,突然为自己这念头感到羞愧,方氏生养他一场,他不知尽孝,却在这里为几贯钱计较。

罢了,就先瞒着林依,用自己的俸禄慢慢填补亏空罢,张仲微毅然将怀中的十贯钱借条取了出来,奉 与方氏道:“婶娘,这钱算我借你的。”方氏起先不肯接,称,哪有儿子向亲娘借钱,还要打借条的,但推攘中瞟见金额,心中生疑,明明借的是两贯多,为何借条上写的是十贯,莫非是儿子想要孝敬他,又怕儿媳阻挠,因此才想出这法子来?

张仲微越是把借条朝她手里塞,方氏就越觉得自己的猜想很正确,便捏了借条一角,问道:“仲微,你那酒楼,是你管,还是林三娘管?”

张仲微如实答道:“我要在翰林院当差,哪有那功夫,再说我们家开的是娘子店,男人不许入内的。”

方氏“哦”了一声,又问:“那赚的钱,是你管,还是林三娘管。”

张仲微孝敬是孝敬,心眼儿还是留了几个的,听见这话不对味,就扯了个谎,道:“我是一家之主,钱自然是经我的手,她管经营,我管收钱。”

方氏闻言,发自内心地笑了,连声道:“好,好,还是我幺儿有能耐,不像你哥哥,钱都是媳妇管着,向他借一文钱都难。”

张仲微越听越觉着不对劲,听方氏这意思,她是向张伯临借过钱,且没能得逞,既然她自己都缺钱,那这两贯多钱是哪里来的?

方氏见他作深思状,脸上一红。这模样落入张仲微眼里,让他想起,方氏也曾向林依借过钱的,那时被张八娘的事一闹,才不了了之,难道方氏不是真没钱,而是打着缺钱的借口刮敛儿媳的钱财?

张仲微很不愿把自己的亲娘朝坏处想,使劲甩了甩脑袋,站起身来,欲去哥嫂房中继续借钱,但还没迈开步子,突然想起只有李舒一人在屋里,他这做小叔子的孤身前往,实在不妥,便又停 了下来。

方氏问道:“儿哪,你要去哪里?留下吃过饭再走。”

张仲微以实情相告,央方氏带上他的借条,帮他去向李舒借钱。方氏满口答应,借条也不接,起身就走,口中道:“亲兄弟,要借条作甚,没得生分了。”

张仲微拗不过她,只得将借条收起,送她出门。

方氏娘家虽落势,但她兄长方睿只是降了职,并未罢官,来日方长,总有再升上去的时候,因此她时时提醒自己,面对儿媳时,不能输了阵脚,于是昂起头,大摇大摆地走到李舒房前站定,等着青莲打帘子。

青莲因为自作主张,很是吃了几回亏,如今有些患得患失,见方氏站在门口,不知是挑帘子好,还是先进去禀报好。

在她犹豫的空档, 方氏等急了,一巴掌呼过去,骂道:“不长眼的奴婢,没见着二夫人我站在门口么?”

李舒在房内,将这一巴掌听得清清楚楚,但她并不介意张伯临的妾室挨教训,便懒怠动弹,只朝锦书挥了挥手。

锦书又一次逮着了压过青莲的机会,连忙走出门去,笑嘻嘻地照着青莲的脸,又扇了一巴掌。

青莲还指着有人出来替她撑腰呢,没想到等来的是一巴掌,立时懵住了。

方氏因为这一巴掌,气消了许多,向锦书道:“还是你懂规矩,这丫头欠调教。”

锦书掀起帘子,请方氏进去,笑道:“不是奴婢自夸,我乃大少夫人跟前的人,自然比那处心积虑爬上主人床的狐子强些。”

李舒嫌这话难听,站起来向方氏行礼时,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方氏却因这话勾起了前尘往事,想起那好容易才赶出去的银姐,同青莲一样,也是男人出趟门,就带了回来。

方氏感慨,看锦书顺眼许多,竟开口向李舒提议道:“我看这丫头不错,做通房也有不少时日,是时候升她做姨娘了。”

方氏平日虽蛮不讲理,但从没管过儿子的屋里人,今儿这算是头一回,李舒愣住了。

甄婶不是当事人,反应更快些,插话道:“大少夫人早就有意抬举她做姨娘,只是她的肚子不争气,奈何?”

寻常人家不成文的规矩,通房丫头生下儿子立了功,才能被升为姨娘,因此方氏的提议被驳回, 虽有些气恼,却讲不出甚么来。

李舒此时已回过神来,为防止方氏又生事,忙把锦书青莲都遣退,只留了甄婶同两名不起眼的小丫头在屋内侍候。

方氏刚才只是临时起意,并不深究,吃过一口茶,另提此行的真正目的,称她是替张仲微借钱来的。

这若是张仲微或林依亲自前来,李舒会毫不犹豫将钱借出去,但来人是方氏,她就犹豫起来,因为前两日方氏找她借过钱,而她推脱的理由是嫁妆钱花光了。

今日她若把钱借给张仲微,方氏必定也借机讨要,她可不愿吃这个亏,便依旧咬定手中无钱。

方氏才不肯相信她的话,这满屋子的陈设,随便拿一两样去当铺,都能换回不少钱来,岂会无钱相借?不过她在张家的地位,今时不同往日,断不敢讲出让李舒当物事的话来,只可怜兮兮道:“你看不起我这婆母也就罢了,仲微可是伯临嫡亲的弟弟,你不能不管他。”

李舒无奈道:“娘,不是我不愿借,是实在没钱。”

甄婶提醒道:“大少夫人你忘了,柜子里还有三吊钱呢。”

方氏心中一喜,还没等露到脸上, 李舒就开口了:“那是下个月的房租。”

甄婶大急:“三吊钱可不够付下个月的房租的,怎办,怎办?”

李舒叹气道:“还能怎么办,等大少爷发俸禄,不知等到哪日去,只能先把我的衣裳当两件了。”

甄婶就一面叹息,一面打发小丫头去翻李舒的衣箱,一时间屋内忙乱成一团。

方氏分辨不出她们是真缺钱,还是在做戏,正狐疑瞧着,突然听见李舒问她道:“娘,你那里还有没得钱,先借给我用用。”

方氏一跳老高,好似凳子上长了钉子,一面摆手朝外走,一面道:“我哪里有钱,有几个钱全让你爹摸去吃了酒。”

她才出房门,屋里就传来闷闷的笑声,可惜她没听见。

张仲微还在小厅里坐着,方氏却觉得自己没脸去见他,便随口唤了个媳妇子过来,命 她去与张仲微讲,说她累着了,要歇会子,就不留他吃饭了。

张仲微听了媳妇子的转述,猜想方氏是没借到钱,他哪会因为这个怪方氏,便走去欲安慰她,不料方氏 卧房的门已关上了,他只好向任婶交待了两句,转身回家。

方氏因觉得无法向张仲微交待,躲着不肯出来,张仲微走在路上,也觉得无法向林依交待,进了城,转来转去,就是不敢回家。东京天子脚下,繁华之都,甚么行当没有,他才兜了两个圈,就瞧见街边有一家钱庄,这钱庄,不但替客人保管钱财,还能将钱外借,与那些暂时手头短的客人救急。

张仲微心想,他可不就是那暂时短钱使的客人,遂抬腿走了进去,开口向钱庄老板借钱。

钱庄老板眼皮子都不抬,不问他借多少钱,也不问他借钱作甚么,只问:“你打算用何物抵押?”

张仲微愣了,原来钱庄的钱,不是那么好借的,要想借钱,须得拿实物来抵押,而他有甚么?甚么都没有。

他一时心急,将自己翰林偏修的身份讲了出来,想以此博得钱庄老板的信任。

钱庄老板笑了:“谁不晓得翰林院个个是穷官,借出去就别想收回来,你们那位赵翰林,借钱至今不还,房契还抵押在我这里呢。”

张仲微受到如此奚落,脸红似煮熟的虾米,将头一低,匆匆走出门去。

天色渐渐暗了,他再不情愿,也得归家,一步步挨回去,一头扎进里屋。林依正在布置第二日重新开业的事体,见他垂头丧气地回来,很是奇怪,忙将剩下的事情交待给杨婶,自己则跟进了里屋去。

第一百九十一章 出人意料

张仲微见林依进来,愈发觉得没脸,挨在凳子旁,不知是坐好,还是站好。林依奇道:“你这是作甚么?”

张仲微取出方氏所借的两贯多钱,放到桌上,颓然道:“我没本事,嫂子那里没借到钱。”

林依笑了:“原来你是为这个。”说着捧过匣子,叫他看。张仲微一探头,只见匣子里搁着两个银元宝,他拿起来掂了掂份量,估摸着能换二十贯铜钱,这数目可不小,他十分奇怪,问道:“这是哪儿来的?”

林依道:“大嫂使人送来的,送钱的小厮刚走。”

张仲微更为奇怪了,问道:“婶娘向大嫂借过的,她不是不肯借么?”

李舒为何不借钱给方氏,林依不用想都知道,那小厮送钱来时,还特意叮嘱,莫要将此事告诉方氏,以免她纠缠。李舒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她愿意接济小叔子,但不愿将钱把给方氏.

张仲微还看着林依,等她回答,林依没好气戳了他一指头,道:“你当官后多出来的机灵劲儿,一回二房就没了?明晓得婶娘与大嫂不对盘,还委托她去借,这能借得来?”

张仲微明白了:“这钱,是大嫂瞒着婶娘借我们的。”

林依点了点头,又道:“甚么叫‘瞒着’,别讲得这样难听,这钱是大嫂的嫁妆钱,她借给谁,还消跟 婶娘报备?”

张仲微不明白“报备”的意思,但听得出林依口气不善,忙将借钱的话题就此打住,取出怀中的借条道:“我去与大嫂送借条。”

林依道:“不消你忙碌,我已写了借条,交与小厮带去祥符县了。”她取过张仲微带回来的两贯余 钱,大略数了数,道:“是省陌,一贯不足一千文,你借条上可注明了?”

张仲微有些不高兴,道:“婶娘生我一场,跟她还计较这省陌足陌的事儿?”

既是借钱,不是孝敬,就一码归一码,不然依着方氏那性子,又生出多少事来,林依不反对与方氏钱财,毕竟她生养了张仲微一场,但如今是两家人,给多少钱,得走明路,稀里糊涂地给,就算给再多,方氏也敢称没收他们分文;更重要的是,若被正经婆婆杨氏知晓,如何交待?

这些琐碎的道理,跟男人永远讲不明白,林依不想花冤枉功夫,只道:“我赚两个钱也不容易,省陌的两贯钱,我还,多出来的,你自己解决。”

张仲微负气道:“都不消你管,我领了俸禄还钱。”

林依淡淡道:“没问题,不过领了俸禄,得先把养家的钱给我,剩下的才能拿去还账。”

张仲微没想到林依如此精明厉害,唬住了。林依拍了拍他肩膀,笑道:“急甚么,婶娘是你亲母,难不成还给你算了利息,设了期限?”

期限、利息,自然是没有的,但谁能保证方氏不会上门来讨债?讨两贯多钱,张仲微不怕,可方氏接去的借条上,写的是十贯,这若被林依知道…

一想到这个,张仲微冷汗直下,后背凉飕飕,心中升上悔意来,但他不愿在林依面前露了怯,更怕林依让他去把借条讨回来。于是强作镇定道:“你说的是,自个儿亲娘,又没设期限,不急,不急。”

林依瞧出了张仲微的异样,但她没往深处想,只以为是他担心那几个俸禄不够还账,其实她刚才也是一时气话,若张仲微真拿不出钱来,她还能坐视不理?再说她开店赚钱,全靠张仲微朝廷官员的身份庇护,少了他,哪来这样好的生意,实不该同他分甚么彼此的。

夫妻俩各想着心思,但都没开口,沉默坐了一会儿,张仲微起身,称要去工地转转。

林依存心要让他担点责任,拦住他道:“大嫂说了,她陪嫁的田产都在四川,虽收了租,钱却一时半会儿运不到东京来,加上二房开销又大,她只拿得出这两枚银元宝,能值多少钱,想必你也看出来了。”

张仲微看了看钱匣子,又看了看方氏所借的两贯余铜钱,问道:“钱还不够?”

林依丢了账本到他跟前,道:“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就这几个钱,哪里够用,等酒楼盖成,外面要搭花门,里面要刷墙,购置桌椅器皿,还要雇人,采办酒水,照我估算,咱们至少得准备五十贯足陌,现今已有了二十二贯,还剩二十八贯没着落。”

二十八贯,对比张仲微每月五贯的俸禄,简直就是天文数字,他捧着脑袋想了又想,也没能想出招来。

其实林依早有了主意,偏要他也体会下赚钱的艰辛,就是按着不说。直到吃过晚饭,见张仲微仍旧愁眉苦脸,才装作与杨婶、青苗聊天,道:“等新酒楼盖起来,咱们把关得严些,不能甚么人都放进来,没得冲撞了贵人。”

杨婶想起曾到店中捣乱的娘子,心有余悸,连连点头称是。林依又道:“我有一法子,能叫闲杂人等进不来,只不知好使不好使。”

杨婶颇有兴趣问道:“甚么法子,二少夫人讲来听听。”

林依的法子,便是后世的会员制,凡是想入张家脚店吃酒的,得先进行资格审查,验明身份,交足会费,成为会员后方能入内吃酒。

杨婶对生意一事一窍不通,青苗却有几分天赋,道:“这法子倒是不错,既能保证入内的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又能筹措一笔钱,使咱们手头宽裕些。”

最后半句,算是讲到点子上了,这丫头没白教,林依赞许点头,却又担忧:“若是咱们把会员交上来的钱都花了,而这时她们又反悔,想要把钱拿回去,该如何是好?”

青苗道:“这有何难,交钱时定个契约即可,若是反悔,叫她与府尹说去。”

杨婶附和道:“正经娘子,哪个敢上公堂,只要稍微提一提,就自动打消讨回钱的念头了。”

有这样简单?私下订立的这种契约,应是违法的罢?林依将信将疑,眼神只望着张仲微那边瞟。

张仲微好笑道:“别望了,想晓得详细,直接来问我便是,竟同我耍花招。”

青苗吃吃笑了起来,杨婶瞪她一眼,把她拉出去了。

林依见屋里只剩下她夫妻两人,佯装生气,将桌子一拍,道:“这店不是你的?晓得些甚么,主地劝报上来,还要我去问你?”

张仲微到底气势强不过 她,乖乖坐过去,道:“私下订契约,到了堂上,是不作数的。”

果然如此,林依满脸的失望神色,掩也掩不住。

张仲微曲起手指敲了敲桌子,叫道:“大冬天的,热茶也没得一盏。”

林依猜到他下面还有转折,才在这里装模作样,狠剜他一眼,唤青苗倒上茶吃了,问道:“怎样做才能合法?”

张仲微被她晾了半天,想要报仇,装作没听见,捶着腿道:“赶了半天 的路,累着了。”

林依咬牙道:“赶紧说,叫我满意了,借婶娘的钱,不消你操心。”

一提借方氏钱的事,张仲微就心虚,再不敢拿势,道:“想要合法,很简单,签完契约后,到官府缴纳税款,盖个印信,使之变成红契即可。”

林依不相信,一般买卖土地房屋时,才缴税办红契,会员契约,官府恐怕是见都没见过罢。

张仲微嫌她胆子小,道:“只要你肯缴税,官府就敢盖章,有了章,日 后有事,官府不能不管,这样你还怕甚么?”

林依上下打量他两眼,行哪,当了几天官,胆子也肥了,不过他是北宋本土人士,又在官场混迹,讲的道理,大概是可行的。

张仲微见她仍旧犹豫不决,道:“你放心,待酒店开张,请参政夫人多过来坐坐,准保没人敢把已交的…甚么会员…钱再讨回去。”

参政夫人的名号,的确好使,林依吃了定心丸,又开始打量张仲微,问道:“你就这样相信我?也不问问这会员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张仲微苦笑道:“酒楼不久就要完工,手里却无钱。火烧眉毛的事,我管甚么制,只要能赚钱,不违法,就成。”

原来他的想法,这样简单,林依望了望门口,瞟见杨婶与青苗的身影,暗道,她们的心思大概也一样,只要能筹到钱就行,至于怎样操作,随林依去。

招募会员,筹措资金,不是件小事。林依认为自己该下参政夫人商量商量,便欲前往欧阳参政家,但又怕自己这一过去,停留的时间太久,惹人生疑,于是等到第二日张家脚店重新开门开业,命杨婶打着店中进了新酒的名号,将参政夫人请了来。

参政夫人进了门,不见杨婶将她朝屏风后引,而是把她朝里间带,就猜到林依是有正事,笑道:“张翰林夫人备了甚么好酒,特特请我来吃?”

林依等杨婶出去带上了门,方才回话道:“等咱们的新酒楼开了张,要甚么样的酒都有。”

参政夫人听出她话中有话,问道:“怎么,盖房短钱使了?”

林依点了点头,笑道:“参政夫人神机妙算。”

参政夫人叹道:“你又是买地皮,又是盖酒楼,我早料到本金不够,只可惜我是自身难保,衡娘子的嫁妆钱,还是找你借的。”

林依道:“参政夫人不必为难,我已有了法子,想请参政夫人帮我拿个主意。”

参政夫人喜道:“快快讲来。”

林依将会员制的想法讲了一遍,故意隐去红契一节不提,参政夫人听后,给出的建议,与张仲微不差分毫,林依这才真的觉得此计可行——她不是不相信张仲微,而他到底涉世不深,担心他的阅历。

林依有了参政夫人撑腰,一颗 心终于定定的,笑道:“咱们不过是确保万无一失罢了,就冲参政夫人的面子,谁人敢退款?”

参政夫人摇了摇头,道:“咱们的关系,不能向外人道,若真有那毁约的,也莫把我抬出来,只叫她吃官司。”

这道理林依懂得,忙点头称是。参政夫人见她再无别的事情,便起身出去吃酒了,说是怕在里间待久了,让人生疑。

林依为了避嫌,没有跟出去,只叫杨婶好生伺候着。开门时,她发现丁夫人俨然也在酒客中,身后站着林娘子,毕恭毕敬捧着酒壶,比寻常丫头还低眉顺眼。丁夫人到底是怎么驯服她的,林依好奇心又起,只盼着张八娘快快回来,帮她去打探。

晚上打烊后,杨婶称店中人手不够,问林依是否请肖嫂子来帮忙,林依正盼张八娘回来呢,便叫青苗吃过饭,趁着天还没黑,去祥符县与张八娘报信。

当时天色晚了,方氏不许张八娘走夜路,因此耽搁了一夜。

第二日一大早,林依正与张仲微喝粥吃包子,瞧见张八娘迈进了店门,忙招呼她道:“这样早就来了?想必没吃早饭罢,快来坐下,尝尝你二哥买的包子。”

青苗也想早点知道丁夫人的妙招,忙着添碗添筷子,殷勤备至。张八娘却扭捏着,不肯入座,眼睛直朝门口瞟。

林依两口子心下奇怪,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登时都愣住了——方氏拎着个包袱,就站在门口,盯着他俩看,大概是在等人去迎接。

真是担心甚么来甚么,这亲娘,也来的太快了些,张仲微心里一慌,率先跳将起来,一个箭步冲到门口,接过包袱,挽住方氏,背对着林依悄声道:“婶娘,还你的钱,我还没凑够,且容我两天,先别跟三娘讲。”

方氏奇道:“我昨儿才借钱给你,哪会今日就来讨要。”

张仲微摸了摸脑袋,疑惑道:“那婶娘…”

方氏气道:“无事就不能来瞧瞧你?”

张仲微光顾着钱,输了理,忙扶了方氏,请她进门。方氏却不动身,眼睛只盯着林依,那意思,是非要林依过来扶她。

林依丝毫不介意做做表面文章,以彰显她的贤惠,小步疾走上前,与张仲微一左一右将方氏搀了,笑道:“婶娘真是疼爱闺女,还亲自送八娘过来,叫我这自小没娘的人,好生羡慕。”

方氏明明是来瞧儿子的,怎变成了送闺女?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林依的话儿又挑不出差错来,若反驳,叫张八娘怎么想?

在方氏思考的时候,林依已同张仲微将她搀到了桌前,青苗捧上粥碗,杨婶递过筷子,她也只好就势坐下,准备先把肚子填饱,再思考她来的目的。

林依旧店 还开着,新店也在筹备中,正是忙的时候,方氏这时候来添甚么乱。她好不埋怨张八娘,就把张仲微瞪了一眼,瞪得他胆战心惊。

张八娘觉得有愧于林依,难过得吃不下饭,筷子在碗里直扒拉。

青苗站在方氏身后,眼瞪得溜圆,恨不得能靠眼刀把她给瞪回祥符县去。杨婶怕青苗的小动作被瞧见,忙着拉她,急得满头是汗。

当事人方氏却浑然不觉,吃完一碗粥,还要添二碗,林依存心要做好面子工程,放着下人不使唤,亲自与她盛粥。杨婶趁机赞了句:“二少夫人真是孝顺,就算是亲婆母,也不过如此了。”

这话气得方氏摔了筷子,林依忙帮她捡起来,假意责备杨婶道:“这话说的,婶娘一样要孝顺。”

方氏觉得林依今日格外乖巧,就平了气,接过筷子,继续吃饭。丝毫没发觉,这主仆二人一来一去,已将她的身份界定——她只是婶娘而已,并非亲婆母。

这层意思,方氏没听出来,张仲微却听出来了,他纵然有几分不高兴,但也晓得亲疏远近有别,若林依待方氏太亲热,传到杨氏耳里,一定不好听,因此在林依又要亲手与方氏取包子时,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襟,示意她让下人们来。

看来他还不算太糊涂,林依暗自欣慰,不顾方氏杀人似的目光,将本欲递给她的包子,放进了张仲微的碗里。

张八娘没瞧出桌上的风云暗涌,但她天生敏感,察觉出气氛不对,就起身欲溜,正好林依想叫她去隔壁探消息,便同她一起离桌,上里间嘀咕去了。

林依一走,方氏就占了她的位子,坐到张仲微身旁,抱怨个不停,讲李舒不孝顺,讲张伯临耳根软,讲张梁爱偷她的钱。

张仲微一直默默听着,左耳进,右耳出,直到方氏开始数落 林依的不是,他的眉头才稍稍皱了下。林依方才如何待方氏,他是瞧得清清楚楚,可没一丁点儿失礼的地方,方氏还要这样说她,实在是有些鸡蛋里挑骨头了 。

方氏自从娘家失势,多了门看脸色的本事,瞧出张仲微的不耐烦,忙变换话题道:“仲微,我瞧你这屋子够大,就在你这里住两天。”

她使用的是陈述句,根本不带个问号,显然是自己替张仲微两口子作了主,完全没考虑过他们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