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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视这个小屋,一张弹簧床,一只铁柜子,用来装衣物。那头有盥洗架,搭着毛巾。寥寥数物,却让房间拥挤。铁制的地板踩上去发出空壳的响声,听着心生寂寞。

父亲断断续续地说话,直到三点。他说,是不是困了?我不该和你说这么多。你睡吧。明天好好睡个懒觉,难为你走这么远的路。我说你呢?他说他不想睡,可以坐在椅子上看书。

我因为疲倦,倒头就睡着。躺下的时候,看见床头柜上放着两只简易的黑色相框。里面的照片,一张是小时候我与母亲抱在一起的照片。幸福的表情。记得是小时候随信一起寄过去的。另一张却是一个陌生女子。我承认是个非常漂亮的异族女子。笑容明媚。心中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我已经什么也不想思考。父亲关了灯,我沉沉睡过去。

这是这个旅途中睡得最香甜的一夜。边疆夜晚有呼啸的风声,我非常喜欢这种声音。荒凉得感到细小的沙粒落在眼睫上。

13

那夜有着各种各样杂乱的梦。许多人许多事情错综交织。却都是模糊的。也梦见遥远的家。母亲是否会殷切期待我回来呢,当她发现我过早地不辞而别之后。

早上醒来,父亲已经上班去了。床头柜上留着一张字条:堇年,爸爸去上班。早餐在小桌上。不要随便出门。这里有几本书,你可以看书打发时间。我拿着字条凝视温暖的字迹,多年不见。床头柜上那个陌生女子的照片已经被他拿走了,只剩下我和母亲的那张。

小桌上有馒头和馕,一杯牛奶。我吃完后帮他清理衣柜,打扫屋子。感觉到这样陌生,像是在偷盗别人的东西一样。

坐下来的时候已经将近中午。翻开桌上的书,有一本是讲解各种植物的科普读本。我饶有兴味地看,不多一会儿,父亲就回来了。

他说,走,去食堂吃饭。

于是我跟着他出去,一路上有穿工作服的人给父亲打招呼,他们都新奇地打量着我,说,这是你的女儿?长这么大了!五湖四海的口音。我甚至看到了那个司机,和一群人在角落里抽烟,笑谈。

随父亲在职工食堂刚吃饭。这里都是汉人,有猪肉吃。父亲和同事们闲谈,我感到饿,只是静静吃自己的,不说任何话。午饭过后四处走走,没有走远,就在矿区的办公楼附近。钻井架尚在更远的地方。四处是陈旧的楼房,水泥都已经变色。或者就是一盒盒铁皮屋,非常单调。

第二天走远了一点,走出生活区,就真正踏在了大片大片的黄沙之中。风沙非常大,我的嘴唇和皮肤全部干裂蜕皮。那种真正杳无人烟的沙漠里,弥望着无尽起伏的沙丘,突然感到真正的绝望和孤立。

村上说,人的一生应该走进荒野,体验一次健康又不无难耐的绝对孤独。从而发现只能依赖绝对孤单一人的自己,进而知晓自身潜在的真实能量。

随工人们走回生活区,父亲焦急地站在大门口等我,见到我就责备我不该一个人就跑那么远,沙漠里容易迷路遇险。下次去要穿上工作背心,万一走丢了救援的人才能很快发现你。

在父亲那里呆着的日子,我没有任何事可做,每天穿上鲜红亮黄相间的工作背心去钻井区附近的沙漠里行走。黄沙湮没我的每一步足迹。回来的时候翻阅地图,发现阿尔泰山脚下一个叫禾木的小镇。突然我就告诉自己我想去这里。凭直觉确信这里是我要去的地方。

就这样在父亲这里逗留了五天之后,我告诉他我准备继续旅行。

是个仓促的决定,毕竟这里的乏味枯燥超出我的想像。夜晚关上窗子会闷死人,但是打开窗户会有风沙灌进屋子来,感觉灰尘落在你的眼睫上。苍凉至极。父亲也睡了几天地铺,他执意以这种方式偿还心中的内疚。

临走的那晚,我和父亲进行冗长的交谈。在黑暗中用言语安慰灵魂。彼此清楚在天亮之后就要告别。父亲像天下一切小人物那样无止境地向我诉说他不幸的生活。

你母亲有没有再婚?

没有,她一直很独立。

你生活中没有什么困难吧?当初本来我有义务负担抚养费。但是你母亲对我说,各自的生活都不容易,孩子她可以独立抚养。她坚持不要任何抚养费。我告诉她今后万一有什么意外或者你上学需要钱,她可以随时找我。你母亲真的很不容易,这么多年,她从未找过我寻求任何帮助。

她也许是找不到你。我轻轻说。

你明天真的要走?

是。我不喜欢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回家还是……?

不。暂时还不打算回去。在新疆旅行之后再考虑回去。

父亲叹着气。你还是这么犟。然后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叠钱,说,路上小心。我告诉他不用,母亲给我相当一笔钱。

拿着。他语气非常坚决。

后来我们又陷入沉默。晚上无法入睡,走出小屋,夜风正紧。晴朗的夜空,星光抬眼可及。心中充满深渊一样阒静的悲。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在这个世上,我只对离别抱有无限热情。

巧的是,那个司机又将去乌鲁木齐,于是父亲让我再搭他的车。我上车的时候,他那样明朗地朝我微笑,说才过几天啊你就要走。我没有说话,坐在沙漠车高大的副驾上,看着父亲向我道别。引擎轰鸣,车窗为了防沙紧闭着我已经听不见他的声音。唯见他动情的面容。这一离别,不知道又何时才能相见。我转过头,心中非常不舍。有冲下去的欲望。手握着车门把,颤抖不已。但是我最终没有拧开门跳下车。车开走了的时候 ,我回头。看见父亲还站在那里,一身孓然。他显得那么的老。

车开往乌鲁木齐,我们的谈话渐渐多了起来。他开始和我聊很多琐碎的事情。我尽管情绪不好但还是尽量应付他的谈话。他说他是纯正血统的维吾尔人,从小在乌鲁木齐长大,所以会讲汉语。他说,汉人姑娘非常漂亮。我诧异地说,怎么可能,维吾尔女子是所有民族中最漂亮的。

我想我是否爱上这个男子了呢。也许只是爱上他明朗的笑容。他总是叫我小七。听起来很亲切。渐渐我们开始比较随意,我在车上放心睡。有美丽的风景的时候他就推醒我,让我往哪边哪边看。非常孩子气。

他带给我一片前所未有的视野。身上有浓厚的狂放的男子的气息。却天真赤诚。是我十几年狭隘的城市生活中不曾体验过的。我闻到他身上浓烈的烟草的味道。似有热气腾腾。线条完美的侧面。这是坐在空气污浊的教室里拼命读书时所不能想像的。那些穿着名牌耍帅,自私且虚荣的男生,令我觉得非常无聊甚至恶心。

天色阴沉,似要下雨。退化的草原上,有牧羊人赶着羊群。远山之巅有皑皑白雪,眼前异常开阔。他说,也许会下一点小雨。要不要下车去休息一下?我都饿了。

我们拿了水壶和馕,跳下车。随他往草原深处走,过度的放牧已经使草原完全退化,草非常浅。见到一个孩子赶着一大群马。这个男子呼喊着向马群跑去,马群被惊吓地四处跑散。他展开双臂奔跑的样子,如同高原的天空深处盘旋的黑色鹰隼。我坐在地上远远看着他狂放天真的姿态。伸出手在眼前比划一个取景框,像我的绘画老师带我去写生的时候教我的那样。从取景框中窥看,非常具有镜头感和画面感。突然间我想把这个男子画在我的速写本上。那是怎样一种美轮美奂的记忆。这个旅途中的维吾尔男人。

不久之后真的下起了小雨。干涸的草原歆享着湿润的抚慰。大地中蒸发出植物和泥土的浓烈气味。但是很快黑云就飘走,雨停了。天边出现极浅极淡的彩虹。逐渐隐没,犹似十禾的笑容。我惊奇发现地上长出了许多白色的菌菇。这些荒凉的生命竟然拥有如此感恩的情怀,一场小雨就可以让他们竞相萌发。

我们上车继续赶路,我又抱着背包沉沉睡过去。醒来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把车停靠在了路边,正要跳下车去。我问他,你去哪儿?他说,天已经黑了,你在车里睡。我睡车斗里。明天还要赶路,你要休息好。

然后他重重地关上驾驶室的门。我突然觉得他真是一个温暖的男子。彼此在距离之中惺惺相惜。多么好。

他走了之后我突然清醒起来。预感到长久的失眠。深浓的夜色之中只见远山的粗犷轮廓,连绵的姿态鬼魅得像一段段靡丽的传奇。极度的安静。没有丝毫声音。

我摸索到他放在仪表框上的烟和火柴。擦亮火花,黑暗陡然被照亮。微弱的光线在跳动,我看到无数幻象。突然在这千里之遥的大漠腹地,在这深浓的夜色里,想念起父亲母亲。像某个童话中的小女孩一样。陷入对温暖和宁静的深沉冀待。只是交错了时间与地点。

我抽他的烟。辛辣的味道重新刺激我的肺。想起自己以前很重的烟瘾。晚自习在最抑郁的时候向班里的垃圾男生借烟,然后和他们一起躲进顶楼的阁间里去抽。抽完之后,精神要好一些。若无其事地走回教室继续赶做数学模拟卷。一支烟的力量,比一杯咖啡要起作用得多。只有十禾看见我完全变黄的夹烟的指甲,会对我说,不要这样,真的不要。

第一次抽的时候,男生们带着取笑的神情看着我,和我开不好听的玩笑。其实我的确感到咽喉不适,被呛到了仍然倔强地忍着眼泪。很简单,不喜欢让陌生人看见我的逞能。后来发现前面的碎发在点烟的时候全被烧伤了。于是我剪掉它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就又长长到脊柱第九节。而我也戒烟很久。

14

记得我的一个绘画老师。她的面孔苍白瘦削。只穿大衣或者睡袍画画,姿态华丽。盛夏的时节外面有浓郁的树阴。我坐在宽敞明亮的画室里反复描绘那些石膏。她在旁边踱步,或者蹲下来修改我的细部线条。她画画的时候总是叼着一支炭笔。我曾经对她说,你这个习惯很不好。她说,不,我是在戒烟。以前画画的时候留下的恶习。我现在打算改变它。想抽的时候我就咬这支笔。呶,你看。她把那枝笔给我看。我看到上面深浅不一的牙齿印。很多个夜晚我在画室里逗留,看到画室角落里堆放的头像,胴体,躯干,腿,脚,手……在黑黢黢的房间里恐怖至极。于是我们关灯,在画室里疯打,互相恐吓,累了就坐在窗台上一起分抽一包烟。

我在那些年轻得危险重重的年纪,是这样的浮躁。妄图以一切反常规的方式反抗这个世界,倾其所有地要与所有人不同。在衣食无忧的环境里,却把自己弄得非常落魄。比如我跟那个老师在一起的时候。直到今日,回想起来,才知道自己不可救药的幼稚。那些苍白的反抗之后,有着更苍白的妥协接踵而来。

而我曾经似李斯特的华彩一般亮丽桀骜的生活,早已与我的灵魂渐行渐远。就像我今日在抚摸那些拙劣的水彩和素描,以及速写本上偶尔出现的文字的时候的感觉。但是我明白我是义无反顾的。总有理想将我从永无止境的书山题海中间解救出来——在十禾离开我的那一刻我就明白。

生命若给我无数张面孔,我永远选择最疼痛的一张去触摸。

十禾出事之后,有时我依然会在下了晚自习之后看那些在操场上打球的男生。一个人站在暗处。那天墨鱼突然跑过来,满脸是汗水。问我,十禾不来吗。我惊奇的看着他,说,对她不来了。她到底是怎么了?我说,不关你的事,说不清楚的。我突然觉得很无聊。也许墨鱼早就注意到我们总是这样看他打球。于是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转身走。墨鱼跑过去拿了书包,大声喊我。

我送你回家。他说。汗水顺着额头滴下来。

我们不说话,一路上走着。快到我家的时候,他说,你等一下,我有东西送给你。把手伸出来。我发现我伸出手来的时候非常不自然。把眼睛闭上。他又说。我于是不耐烦地看着他,说,你多大的人了。他不说话,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球,放在我的手上。是一只桌球。蓝色的,七号。圆滚滚的厚实的味道,一握大小。带着他手上滑滑的汗。

我心中温暖了很久。

我问他你从哪里得来的。他说和朋友第一次去打球,不会打,于是在旁边没事干。走的时候顺手拿了一只。你的名字里有七这个字,我想你可能喜欢。

在哽咽的灯光下面我们就这样站着不说话。我透过他白色的湿棉衫看见他纤细的少年的锁骨。非常好看。我在他面前安静地笑,为他好看的锁骨。他不自在地说,那我就走了,再见。

我捏着那只木球。捏出粘湿的汗水。白色的飞蛾在乱撞,我看着他走进阴暗里。少年的轮廓和线条。

但是从那天过后,我就休了学。

走的时候我去找过他。去的时候是放学。我一直坐在操场边上看他打球。坐在不远地方的还有低年级的小女生。我一直等着他,看他三分射,过人,不免耍帅。小女生在旁边尖叫。夕阳消失很久之后,篮筐也看不清楚了。他们准备回家,我喊住他。

他说,走,我送你回去。好像我们已经很熟的样子。

他送我到小区的门口。那里有常春藤和玉兰花高大的枝干。花朵洁白。他站定,说,堇年,我有话对你说。

好,你讲。我望着玉兰花的花苞。目光落在枝间。

沉默了半天,他突然放下书包从笔袋里找出一支笔,抓起我的一只手。在下臂上写字。写下第一个字之后他短暂停顿了一下,说,你闭上眼睛。闭上。等我叫你睁开的时候你才可以睁开。我忍不住笑出来。他似乎只会说这样的话。但是我此刻心情很清澈。甜美。

手臂上很痒,默默数,大概写了十个字。然后我听见他背起书包走远的声音。他急切地跑开,然后喊,堇年!睁开眼睛!

我只看见一个快乐的少年消失在绿色的林阴道深处。背影被植物盛情包容。似一个甜美的悠忽而过的梦境,却因千百次的记忆而深刻起来。带着经久不散的醇香。

我努力辨认他的字。这个漂亮的少年对我说,我喜欢你。希望你也一样。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去过学校。这是我见他最后一面。我没有告诉十禾。因为那是十禾出事之后的事情。她处在遗忘之中。

后来不管走到哪里,我的背包里都装着这只七号的桌球。我收到的最干净温暖的礼物。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早就把我忘记了。

我的感情处于渐次否定之下,最终在时光的阴影中渐渐失血。剩下苍白的轮廓。但我知道他们的存在。干净得像枝间的玉兰花瓣,洁白似精美的瓷器。不可触及。我知道我在梦境之中见过他。他永远不变的少年的单薄轮廓。有很多人,你原以为可以忘记。其实没有。他们一直在你心底的一个角落。直到你的生命尽头。在尽头你会怀念每个角落里的黑暗之中的光,因为他们组成你的记忆与感情。但是你已经不能拥抱他们。只能在最后明白,路途是一个念念不忘的失去的过程。

这样的少年,生命中没有第二个。

15

我们坐了连续三天的车。然后到达乌鲁木齐。分别的时候我跳下他的车,我说,谢谢,再见。他说,一路顺风。然后他关上卡车的门。隔着窗户向我挥手。我凝视他高高在上的面孔,知道这不过是一次微不足道的告别。可是我为什么突然舍不得呢。我以为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我舍不得的分别了。

于是我心满意足地微笑起来。再见!再见!告诉父亲让他放心!让他好好过!然后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他。这个俊朗似西域的鹰隼一样的男子。我听过他喊的歌,就在大草原上。真好。

在乌鲁木齐的青年旅社里住下来。感受这座城市与南方某个中等城市并无二致的风情。除了偶尔感受到吹刮过的风要更加猛烈一些外,没有任何区别。索然无味。在回族人聚居的社区闲逛,满街零碎的廉价手工业品。妇女的头巾,小吃,特产,挤满了整条肮脏的街道。清真寺的圆顶随处可见。彩色的墙上写满了异族的经文,文字和图案一样精美繁复。常常见到惊艳的维族少妇,明媚羞涩的眼神。天生的宠儿一般干净清澈。我打量她们,她们便热情地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向我推销商品。

在乌鲁木齐住了两天,决定随团去旅行。汽车在一个景点一个景点之间长途跋涉。随伊犁河北上,见到塞外江南的山清水秀。同团的一个高而精瘦的女大学生,一路上一直捡垃圾。巴士的司机停车时就将垃圾全部扫出去堆在路边,她不声不响拿出纸袋耐心地将垃圾全部装进去,待到有垃圾站的地方再丢。后来我和她一起捡垃圾。

在那拉提草原上看见弥漫到天边的绿色。起伏的小山丘。山丘相接的凹处布满丛生的针叶植物。远处山脉上白雪皑皑。阳光纯净明亮,如同过去的一些年华。我租一匹马上山,马蹄踏过蚀骨冰冷的清澈溪涧,踩在柔软的草皮上。站在山顶,宁静的绿色异常明亮,层层叠叠,铺到天边。

我几乎感到了身体在舒张。呼吸畅快。极度愉悦的快感,让人大声地喊出来。

下午六点的时候还在往伊宁赶路。旅行社总是利用这里日落非常晚的特点,常常是十点钟还在赶路。到了边境小城。路过高山湖泊,真正的大地眼泪一样的湖泊。湖水湛蓝,冰冷至极。湖心有两个小岛,岛上有两座精巧的亭子,传说是一对长相厮守的忠贞情人化作的。这是一个极其宽广的湖泊,十几平方公里。因为海拔高,这里的日照非常强烈,烈风一直吹刮着。温度却非常低。我站在湖边冻得发抖阳光刺进眼睛。在逆光的位置眺望这面湖泊,远处日光的碎金跳跃在镜面上。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是在激烈舞蹈。寒冷让我的肌肉全部麻木。

晚上十点的时候才赶到伊宁。黄昏刚过,大约是内地七点钟的光景。住在伊宁非常安静的小旅馆里。我和那位大学生一起住。她一直在安静地写游记。我简单冲了一个澡。在十二点的时候我们都还精神很好,我提议出去吃夜宵。于是我们走出来,在外面的小吃夜市里找了一家生意红火的小店坐下。尚有许多旅客在吃东西,肥羊肉串,馕,啤酒。老板一家子是维族,非常爽朗热情。那一顿吃得很饱。那种穿在长长的铁签上的大串大串羊肉,肥而油腻,沾着辣椒胡椒,吃得我们眼泪都流出来。四十瓦的电灯泡被大风吹的摇晃个不停,搭的塑料棚也一直哗啦啦响。

我们很晚才回旅馆。坐在冷清的小街边上,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谈。后来回房间,在三点的时候各自沉沉睡过去。

睡下去的瞬间,突然想念起母亲。非常。我出来已经有一个多月。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

翌日又是不停地乘车,导游按照大家的建议临时更换了路线,于是我们的车在渺无人烟的山间行驶。植被荒凉的岩山。盘山公路屈曲回绕。风异常大,干冷而且凛冽。下山的时候坡度减缓,山坡上有当地人抛弃的石头房子,非常之荒凉。山脚下忽隐忽现的河流边上开满了黄色,红色,紫色相间的野花——我从未见过这样美丽而且繁盛的野花——像是维族少女的羞涩笑容。美丽得清澈见底。明艳并且色泽饱和,充满了生命的质感。我们停下车来,所有人都涌向这片野花。它们在开阔而干燥的土地上一直烧到天边,在这塞外的六月阳光下,呈现出前所未有的蓬勃茂盛。我替那位小姐姐照了一张相。她拘谨地坐在地上,笑容浅淡。阳光和她身边的野花一样,兀自撒欢。

我突然想起一部伊朗的电影叫《天堂的颜色》。电影里有中东的沙漠上大片紫红色的野花,两个盲小孩天天采集这些野花,装在篮子里带回家碾碎,制成天然的染料。奶奶在家织出精美的挂毯,用花的汁液染色,在集市上出售,被旅行者带到很远的地方去。

你可以想到,生命有这么纯真的一面。几乎令人感怀得落泪。

后来我们就进入了乌一号和乌二号冰川地区。

在雪线以上的陡峭山脉间小心行驶,窄小的公路上时刻有翻车的危险,遇到迎面而来的供给军队的大卡车,就小心翼翼地倒车,错车。你可以看见脚边悬崖边上的碎石滚落下去。也许一个不小心,我们就会从三千七百米的山上滚入谷底。

十几个急转弯之后,我们终于望见山川之巅积覆的炫目冰雪。车停下来,我们下车。

感到寒冷的烈风穿透自己的身体一般,迅猛地进入胸腔。站在悬崖边上俯视铁灰色的崇山峻岭,丝带一样盘绕的公路,以及近在视野中央的银白色冰川覆满整整一面高山。只穿了一件短袖,零度的气温让我冷得嘴唇发紫。

站在这样的悬崖边上,有摇摇欲坠的仓皇快感。仿佛生命可以以这样一种壮烈而寂静的方式断裂。于是突然于这七月的雪山艳阳之下瞻仰起生命最本真的脆弱与阒静。令你怀疑起经历它的目的与意义。然后满目冰川一样贞洁的绝望,轰然坠落。

这是我在新疆印象最深刻的地方。无论是后来我踩在五十度的火焰山的灼热土地上,还是在天池的水边,都不及冰川,给我这样的峰极体验。

新疆是这样一片丰富的土地。有着塞外江南最阴柔的脂粉和大漠孤烟最阳刚的汗液。你看见青山绿水之中的溪涧,以为自己身在不为人知的江南小镇;但是走过这里,你又见到大片大片黄沙蔓延的悲情阳关。历史与景象交错。它们在维吾尔女子的一颦一笑中歌舞升平,丰美盛极。你几乎能见到从阿尔卑斯到西伯利亚,从盛唐遗风到现代商业区的全部景观。比如在这旅途的夜晚,仰望这里最纯净的深色天幕上面布满星辰。密集而清晰如同小孩的画。

在这里生活,是神的赐福。

我结束了十五天的行程,在乌鲁木齐休整了一整天,和那位小姐姐一起,继续乘坐北疆线,在奎屯下车。从奎屯,至克拉玛依,乌尔禾,吉木乃,哈巴河,然后国道终止。那位小姐姐在这里终止旅途沿原路返回。我继续向北。向阿尔泰山区深入。

这些路程花费了近半个多月的时间。沿途风景优美,许多牧民和村舍,令你怀疑身处阿尔卑斯的村落。但是乘坐各种车,亦听不懂语言。夜晚来临时非常害怕。极致的孤独,使我面对并且自省本我。但是恐惧依然无处不在。幸好我们是很好的旅伴,在夜晚露宿的时候,她让我先睡,她守夜,然后凌晨叫醒我,我来守夜,她接着睡。她只睡不长的时间。她告诉我长期的旅途使她异常坚定,有时候一个人,还不是得彻夜地熬过来。

在哈巴河我们分手。各自踏上旅途。

我已经对这样的行走着迷。

一路上小心询问驻守边疆的士兵。大概清楚了去禾木的方向。在阿尔泰的林区工作人员有很多是汉人,他们大多很久没有回家过了。我甚至遇到了一位同乡,一个四十多岁的林业管理员。我和他说起老家的事,他忍不住掉下眼泪。但是我亦不敢在那里停留,问了路就匆忙行走。临走的时候林业员给我一件军大衣,说这么冷的地方,你一定熬不住。这是以前一个朋友的,他大概永远用不着了。你带上。我说,谢谢。

抱着陌生的温暖,心怀感激。

16

在路上又过了一个月。走走停停。七月末,我到了禾木。

这个村寨有十几户人家。在阿尔泰的山谷里。额尔齐斯河有细小的支流养育这里的人。风景如画。每家每户有自己的一群牲畜。生活非常原始。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我记得我刚刚到那里的时候。已经将近黄昏,还是搭的采金矿的工人的拖车。下车后自己走了几里路。天色渐晚,林区的黄昏迅速寒冷起来。我在远处望见童话一般的小木屋零星缀落。

我在艰辛的行走之后累得不行。走向最近的一件木房子。敲门。这仿佛是某部神话或者电影里的情景。门被打开的时候,我惊讶至极地发现站在门口的是一个白种女孩。但似乎也有东方血统。非常清澈的面孔。浅棕色的长发编成辫子垂至腰际。有着高寒地区的人们的普遍高大,但依然看得出来是非常年轻的少女。衣着和当地人一样朴拙。我看着她蓝色的眼眸,如同旅途之中见过的高山湖泊。寂静并且清澈。非常熟稔。

心生好感,觉得安全。我比手划脚地向她表示,我可不可以在这里留宿?

她微笑着说,好。

我没有想到她还会讲汉语。后来的交往中我知道她会说一些简单的汉语。

拉拉衣加。三弦琴的意思。这是你的名字吗,衣加。真美。

就这样我随她进屋。非常窄小而温暖的空间。她牵着我的手,我环顾房间,正屋的墙上挂着一把三弦琴,我知道那是俄罗斯古老的民族乐器。她对我说,这是外祖母的宝贝。她是俄罗斯人。所以我的名字就叫拉拉衣加。就这么简单,没有其他。

房子全部用原木搭建而成。散发着森林的清香。窗子和墙缝透进一束束细细悠长的昏黄光线。由自家手工制作的宽大毯子,手感温厚。她把我领进她的卧房,极为简陋。两张木床之间刚好侧身通过。她说平日里她和外祖母一起睡。外祖母不久就会回来。我把行李推到床脚边的角落里。和她一起走出去。

我们坐在灶边,衣加忙着烧火煮食。跳动的火光映在她温润的脸庞上。我们不说任何话。

不久衣加的外祖母便回来了。扛着一大袋薯。看到我略微震惊了一下。我拘束地站起来,向她行躬身礼——除此之外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可以怎么做。衣加走过去接过袋子,用俄语向老祖母说着一些话。祖母向我微笑。真正的俄罗斯老太太。臃肿肥胖的身体,面色红润。浅黄的大辫子花白。

老祖母走到我面前,用我听不懂的语言热情地说话。衣加说,外婆很欢迎你。她很喜欢你。

那晚我们一起吃饭,席地而坐,手抓牛肉和土豆泥。非常美味。饥饿太久,我狼吞虎咽地吃着。抬起头来发现祖母怜惜地望着我。喃喃自语。衣加的面容忧郁起来。

晚上非常寒冷,我与衣加睡在一张床上。外祖母发出均匀的呼噜声。我非常疲倦,却整夜无法入睡。轻轻一动,木床就嘎吱嘎吱摇晃。我不敢辗转反侧,怕吵醒衣加和外婆。凌晨的气温大概只有几度。我不得不拼命裹紧棉被蜷缩身体。窗下有牛儿低声叫唤。

思维平行着像铁轨那样往深处延伸。触及遥远的有关家的事情。

我暗自计算,离开家已经两个多月。母亲是否会苦苦等待我的归来?是否会在每一声门铃响了之后都欣喜地站在门口以为是我?是否像我一样体验了真正的绝对孤独之后开始怀念亲人的意义?父亲又在哪里呢。十禾呢。

我就在这边境的村庄,在这寂静无声的夜晚里想念你们。

有时候明白人的一生当中,深刻的思念是维系自己与记忆的纽带。它维系着所有过往,悲喜,亦指引我们深入茫茫生命之途。这是我们宿命的背负。但我始终甘之如饴地承受它的沉沉重量,用以平衡轻浮的生。

我这样想念你们。

清晨,远镇有着熹微的晨曦。雾霭缭绕在林间,视线因此迷离起来。衣加和外婆先后起来,开始忙碌各种事情。我局促地站在一边,问有没有什么事情我可以帮忙?衣加笑着说,没有,不过愿意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放马。

就这样我们带上手抓饭和马奶,随马群行走,跨过湖泽和草甸。树林与野花。如同在欧洲的童话里,向神秘的王子的城堡前进。

禾木有很多高大的桦树,树干雪白,桦叶渐次变黄。安静堆积在树根处。恍若油画上斑斓云集的色彩,肆意蔓延。

清晨天气微凉。到处有零星绽放的野花。未上鞍的马儿低头吃草,鬃毛被镀上金色。都是我从未奢望得见的景象。宁静如同儿时睡前母亲在耳畔唱过的歌。在这片不食人间烟火的净土上,难以想象我是从另一个遥远的世界而来的。在那个世界我们贫穷得需要出卖灵魂以求生存。在充斥着压抑气氛和粉尘的污浊教室里做着习题。面对着千奇百怪的嘴脸。与一群不知道哪里来也不知道去哪里的人在一起厮磨。

而我现在在这个风景如画的远镇。看时光静止。记忆摇曳多姿。多么好。

一个星期之后我和衣加一家渐渐熟悉,力所能及地为她们做一些事情。我喜欢这个家庭,祥和并且神秘。她们的善良让我这样温暖。夜里,衣加喜欢牵着我的手入睡。有时,会有节奏缓慢持续的对话。

你妈妈呢,衣加?

她去找我爸爸了。很久没有回来了。

那你爸爸呢。

以前他会每年都来看我们。可是后来,他渐渐不来了。

你爱他吗。

我很想他。爸爸是很好的人。

那你外祖母呢。她为什么会来这里?

堇年。这些事情太远了。真的很远。

你看见墙上的三弦琴了吗。外祖母年轻的时候和外祖父一直在一起。老祖母喜欢弹奏三弦琴。那种动人的乐器。她是村里弹唱得最好的姑娘。我没有见过外祖父。但是外祖母告诉我他的面孔如同故乡的大地。外祖父是第一批来中国勘探矿产的俄国人。那个时候外祖母怀上了我母亲。她因为想念只身来到新疆,被队友们告知外祖父罹难。成为苏维埃的烈士。老祖母承受不住打击。几近流产。同事们送她回国,在边境上外祖母身体不支,差点死去。当地人救了她。两个月之后,早产生下了我母亲。由于大雪封山,无法行走,外祖母在这里停留了下来。来年化雪的时候,她已经决定不回去了。因为她要和外祖父在一起。

就这样外祖母在这里定居。俄罗斯是让她伤心的地方。因为那里充满了恋人的气息。

我的母亲与外祖父很相像。外祖母非常爱她。母亲后来遇到一位来这里勘探的汉人,也就是我父亲。母亲陷入恋情。她不顾一切。在他离开之后,母亲固执地留下了我,以此纪念他的爱。在我一岁的时候,父亲来过这里。后来父亲曾经很频繁地来看过我,教我汉语,给我带来衣物。五岁的时候父亲又来过一次。却从此再也没有来过了。母亲在等待了两年之后决心去找他。

直到今天,我再也没有见过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