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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着清澈的面容与墨菊一样的漆黑长发。站立的时候有着充满奔离欲望的寂静姿势。

她说那次她在大雪之中走了很远,找到一个邮筒,给我寄了一张明信片。

可是我没有收到。

在哪儿呢。

三、花朵之蓝

张爱玲站在十几岁的尾巴上——准确说是十九岁——写下了这样一个句子: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

——引子

1

昨天的大学语文公共课上,三百人的阶梯教室里面弥漫着闷人的汗味,我特意挑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因此得以歆享了北方九月的荒凉阳光以及热烘烘的新鲜空气。这种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一个文科生的下午,我依旧是昏昏欲睡。趴下去的时候我看到桌面上很淡很淡的字迹,写着,站在十几岁的尾巴上。旁边还有一些作弊用的选择题答案以及凌乱的算式。我看着这句语焉不详的记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比如说——

2005年6月,高考结束的第四天,收拾书柜的时候突然莫名其妙地从最顶层掉下来一本2002年6月的《中外少年》砸在我的头上。绿色三叶草图案的封面,最后一篇是《天亮说晚安——曾经的碎片》,那还是一个高三少年的文字,那些熟稔的独白式的青春,遗失在这样一个开头里——我叫晨树,生活在中国的西南角……

绿色的分辨率很低的印刷效果,细圆字体。大十六开的纸张。读起来的时候让人感觉心里好像有一只笨笨的橡木球在地板上咕噜咕噜滚动——那种踏踏实实的令人沉溺的镜头感:抽屉里面的CD,半夜在街上晃的少年,车灯打在脸上,桌上的参考书耀武扬威地望着我,突然离开的林岚,说给全世界听的晚安,最终还是掉下来砸在自己一个人的头上。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少年的文字,那年我初三,我在连续第三遍看完那篇文字的时候,心情激越地提起笔给他(她?)写了一封信,寄到富顺二中。我在信封上写,请一定转交。但是最终还是不出我所料地杳无回音∶)因为我知道那个孩子刚刚毕业。如同我。

今天我遗忘了这样一些幼稚而甜美的过往——当三年后这个少年直接给我发短信对我说“你的《花朵之蓝》还要修改才能用”或者“有没有兴趣给下一期的《岛》写这个专题”的时候。

而《中外少年》已经停刊了。而那篇文字后来被反复收于他的文集当中(并且印刷清晰字体方正)。而我后来也开始收到很多陌生读者的信件——完全如同当年自己给他写信那样充满了朴拙的期待以及热情……于是,我从你们的笑脸上,知道自己长大了。

我迅速地重新翻了一遍回忆,目光碾过那些佚名的断章。最后将这本杂志放回书架最顶端。无动于衷地仰望这个毕业的夏天里漫长的漫长的阳光。

最终就这么走过了高三,懒懒地睡在千辛万苦换来的并不理想的大学课堂上。

那个声音非常催眠的老师在照本宣科地念着一篇大师作品的创作背景,而我恹恹欲睡地翻到教材几十页后面去,看到十九岁的张爱玲写的文字。这个天才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

我穿着这布满虱子的袍子,十九年不洗。在接近十几岁的尾巴的时候,在时光的路途上转身倒逆着前行,如此我便高兴地看到经历过的青春越来越长,进而掩耳盗铃地忽略剩下的青春越来越短。顾城说,人生很短,人世很长。我在中间,应该休息。

你看我用高三的岁月换来的梦寐以求的北方,阳光与土地一样荒凉。

2

在每一段赤诚的叙述或者回忆开始之前,都是困顿。

犹如花朵之绽放。我的小学语文老师总是非常喜欢给我们重复一句冰心的话。大意说莫要凭空慨叹花朵之美,绽放背后,美得辛苦。我凭直觉就很折中地以此作为年华之隐喻,成长以及其他的什么什么。

叙述同回忆一样都是美得辛苦的事情。

就在前天,小学同学会举行到最后,夜色逐渐深沉,许多孩子陆陆续续离开,只剩下我们几个。在喧闹的KTV里面,我窝在沙发上听着他们唱那些很老很老的流行歌。《光辉岁月》、《真的爱你》、《真心英雄》、《朋友》、《我无所谓》……

我已经有三年没有听过流行歌了。我已经有六年没有见过他们了。我透过那些阔别的少年们日渐棱角分明的面孔,清晰看到成长给我们的脸庞留下了怎样的吻痕。

我听着听着觉得内心突然空旷起来。耳边巨大嘈杂的声音突然渐渐安静。眼前画面静止。如同过去的剪辑手法,废胶片失落地从剪刀的缝隙间掉落下来。有那么些喝高了的朋友,兴致不减地端着盛满了淡黄色液体的酒杯,大大咧咧地说:“班长!干!”于是我摆出照毕业照时需要保持的僵硬笑容陪着他干杯。他戏谑着颇带沧桑感地对我说:“班长啊,六年啦。”然后又晃晃悠悠地上别处敬酒去了。

十一点半,接到妈妈第三个催我回家的电话。我站起来对他们说:“我要走了。”大家挽留我不成,那个男孩便提议大家最后合唱一曲《同桌的你》。于是我们就都站起来,扔掉话筒,声嘶力竭地唱:

明天你是否会想起,昨天你写的日记

明天你是否会惦记,曾经最爱哭的你

老师们都已想不起,猜不出问题的你

我也是偶然翻相片,才想起同桌的你

……

我模模糊糊听到了那句话,“总说毕业遥遥无期,转眼就各奔东西……”瞬间我就感到眼中热泪沸腾,蹲下来,眼泪哗哗地掉。埋下头,我觉得我哭得五脏六腑都快呕出来。我被自己这样的激动样儿吓得不轻。我似乎已经几年没有哭过。此刻头脑之中反复产生诘问:为什么我们这么快就要长大为什么过去的事情我知道它们存在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为什么此刻我要难过?身边的男孩子们都像哥们儿一样拖起我,手臂挽着手臂,拍着肩膀,边哭边喊: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谁安慰爱哭的你,谁把你的长发盘起,谁给你做的嫁衣……

啦啦啦啦。

干杯,我的漫长的,漫长的,如同夏日一样漫长的,青春。

十二年前,我兴冲冲地走进教室,点名之后被老师告知,我走错了,是隔壁班的;

九年前,我踩扁了同桌的铅笔盒,他没有告我的状;

六年前,在六年级一班的教室里面举行毕业典礼,大家给语数老师买了两件白色T恤,在上面签满了四十五个名字,这是我的创意;

三年前,在初三三班的毕业典礼上面,我收到一件没写姓名的纪念礼物;

两周前,高三七班的毕业聚会,我没能参加;

一个小时前,我重逢一些阔别了六年的面孔;

现在,他们对我说:干杯。

这就是成长吗?像一页页翻书的感觉。

看到毕业照片上已经叫不出来名字的笑脸,看到做满了纠错笔记的参考书,看到覆盖着厚厚的粉笔灰的讲桌,看到写在黑板角落里的最后一个值日生的名字,看到空旷的教室,沉默了的日光灯,看到不再显示倒计时的液晶屏。它们,都是沉默忠诚的伙伴,如此不动声色地陪伴我们轰轰烈烈前仆后继地踏过命运的沼泽。而今,对于我们的不辞而别,不诉离伤。

然后我们就这样走出高考的考场。穿过初夏蝉声聒噪的操场,穿过白色的教学楼,穿过十八岁的躯壳,穿过在高三艰难的岁月里幻想过无数次的所谓自由……熟稔的城市优雅地朝我们远远微笑,笑容含义不明,以至于无从揣测我们即将获得勋章还是讣告。我看到那些三三两两的还在不断议论着那道选择题究竟是选C还是选D的孩子们消失在西沉的夕阳里面:他们的确是这样走了,我如此切切实实地看到他们就这样走进太阳里面去了。就如同一切刚开始的那些个九月天,他们从晨曦的光线之中走出来一般。紊乱交错的脚步像命运那样不可抵抗。

在这个夏天,所有的等待逐渐在命运的显影液里渐渐清晰并且成像。但最终,只看到曾经的希望走过来对我说再见。时光对我说再见。你对我说再见。

这的确是一件矫情的事儿。我们兴师动众地试图抗拒时光的力量,要将所有日后注定会变得语焉不详的记忆一丝不苟地镌刻在一张胶质画片儿上。但是我在听到《同桌的你》的时候能够哭得出来,事后狠狠地高兴了一把:原来自己还能够矫情矫情啊。

我害怕自己就只能窝在沙发里面看着大伙儿唱歌,傻盯着屏幕上闪动的歌词,喝两杯别人买单的啤酒,打几个哈欠,看看表,然后说拜拜。因为人就是这么老下去的。

这是小学。那么初中呢。那么高中呢。那么四年之后呢。我仿佛已经不再能够准确回忆起过去的毕业典礼是怎样的场景。我只知道最近的这次,因为时间关系没能赶回来照高中毕业照。他们将没有我的毕业照片寄给我。我凝视空白的面孔。花朵之蓝。缺省的记忆。遥遥无期。我是不喜欢照相的人。藏传佛教认为,人不能照相,因为若有影像留在人间,便不能获得来世。毕业前每个人都在疯狂“签售”毕业纪念册的那段日子,贴纸店生意好得不得了,但是我很偏执地不给他们留照片,为此朋友们大声地在电话里冲我叫嚷:干吗啊,这么不耿直啊,一张大头贴都不给,毕业照也不来照……我嘻嘻哈哈地敷衍,心里却在想,如果明知要被遗忘,那还需要努力留下痕迹么?看到费尽心机想要记住的东西被不可避免地忘掉,是件多么尴尬的事情。我是真的不想看到,三十年后,你指着照片上的我,却半天叫不出来我的名字。

所以,宁愿没有我。这样,就给了我一个回答那种尴尬的虚伪借口。

3

高二的孩子们开始找我们要书。我细心整理好笔记,交给一个认识的学妹。看到她如获至宝的样子,我突然心酸难忍。我开始舍不得这些印记。因为知道告别与遗忘迫在眉睫,我拼命想要留住。后来陆陆续续又将那些空白的参考书和试卷整理了送给其他的学弟学妹,整理的时候我随意翻开,看到一道很白痴的选择题,下面哪种岩石属于沉积岩。

但我发现我已经想不起这些曾经背得滚瓜烂熟的知识。我轻轻合上书。无声叹息。

明天。我将要离开。收拾好了行囊,和少年时代最要好的朋友十禾告别。很不巧,十禾在举行她的第三场毕业聚会。她已经是那个高中里面VIP级的人物。男朋友比朋友还多,朋友比同学还多。是那种让人过目不忘的女孩儿。不是最漂亮。却是最夺目的。难以描述的魅力和好人缘。和初中时代疏离桀骜的形象判若两人。

再次见面是在KTV里面。所有那些有请必到,不请自来的男孩儿们,众星捧月一般在包厢里面兴致盎然地又喝又唱。我都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我。只知道,其中有一大半都喜欢十禾。为了应酬,十禾忙得没有办法招呼我。我随遇而安地缩在角落里面,兴味索然。

不喝酒,不唱歌。只是漠然地看着所有的男孩女孩都已经喝高了,东倒西歪,穷形尽相。唯独十禾千杯不醉地站在角落那个榻榻米上,捧着话筒,独自吟唱张惠妹最老的经典情歌。十禾连续唱了五首,其实我知道她是唱给我听的。因为在初一的时候,很喜欢听这些煽情得不得了的情歌。那个时候,真的很可笑。

彼时我看着她多少有些自我陶醉的专注神态,恍恍惚惚想起三年前,十五岁的十禾,裹一件男式毛衣,素黑的短头发。冷峻桀骜到无人接近。尽管怕冷,还是和我一起站在教学楼的楼顶上,观望日复一日的暮色。烈风抚过头顶。然后,无动于衷地说:“走吧,回去了。”

这个场景,因为印象太过深刻,在我的文字中出现过很多次。

这样一个少年时代的十禾,现在在包厢的暗处角落里面,被那些神志不清而又情绪激动的男生们拥抱或者亲吻。尽管我清楚,她并不爱他们。靠近,只是因为害怕孤独。或许她已经孤独得只能沉溺在被异性簇拥的虚荣感之中不能自拔。我默然看着,只是感觉有些舍不得。并且遗憾。

那晚她很歉疚地对我说:“看,你都要走了,我还没招待好你。光顾着那些狐朋狗友。你看到这样的我,是不是难过?”

我面对这样的问题,哑口无言。于是她也就不动声色地笑笑。端起两杯酒,递给我一杯,轻轻碰一下,哽咽而犹豫地说:“我……知道……你会记住我。”

我心里陡然被戳了一刀。十禾难道以为,我会忘记她么,会忘记我们的少年时代么?

然后她暗自走开。转身对那边的一个朋友笑脸相迎。

于是我抽出一张补歌单,就着包厢里提供的笔写下一张字条:

你经过这么多的人,聚聚散散,分分合合。以后还会有。

但是你要记得,最后留下的,永远都是我。

2005.08.26

我将字条塞进她的钱包。然后不动声色地离开。

我知道这几句话又矫情又滥俗。但是这种话,就是因为想说它的人太多,才变得又矫情又滥俗的。

那天我独自走路回到家,却看到她坐在我家门口。我惊讶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十禾站起来,对我说:“知道你突然走了,我扔下他们打了车赶过来。”

我们再次像十五岁那年的离别那样,简单地轻轻拥抱。她问:“三年前毕业,你要去读高中,那次我怎么和你告别的?这次,你走得更远,要记得……好好照顾自己。”

十禾伸出手,将我凌乱垂落在前面的头发捋上去。

褪尽了疲惫的烘托和虚荣,此时站在我面前的,仍然是十五岁的十禾。瞳仁清澈。神情凛冽。如同那枝熟稔的,主茎颀长的矢车菊。

4

翌日我在清晨背上装满了衣服的登山包,提上一个沉重至极的旅行箱,最后一遍检查好了火车票和学校报到要用的通知书和证件,对妈妈说再见。固执地不让她送我一步。因为中耳有炎症不敢坐飞机,所以我坚持独自坐火车去北方。铁路没有经过我的城市,还得先去成都上火车。到了成都已经是下午,我像个打工仔一样邋邋遢遢地坐在行李上,等着曲和来接我。那天晚上我请她和另外一个从英国回来的同学吃了一顿必胜客。撑得心满意足,然后又去little bar坐坐,聊天。在成都度过三年的时光,却因为极少出校门而完全没能体验这座城市的宠爱。甚至这才是我第二次坐成都的公共汽车。

火车是明天下午的。当晚借宿在曲和家里,见了她的哲学家猫咪——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在床边用电脑看了张DVD;半夜才睡下去,又一起卧谈聊天到凌晨。我知道,一天又这么过去了。

第二天曲和以及另外一个要去香港浸会大学的死党一块儿送我去火车站。我们穿过熙熙攘攘的混乱人群,挤到了站台上。以一种非常艰苦朴素的传统姿态告别。曲和在严肃时

刻一向是这么沉默并且善良的实干者,手脚利索地迅速把我的行李举到了架子上,细心叮嘱我不要上当受骗。然后她们俩便离开车厢,站在月台上等着列车离开。车厢的窗户不能打开,于是我就在窗台边上看着她们俩低着头给我发短信,咫尺之遥,我用手机拍下了这两个站在月台上的影子。她们不抬头,所以我才敢面朝她们的身影微笑。

列车启动的时刻,两个孩子终于抬起头来望着我,轻微挥手。于是该我埋下头来。我伸出告别的手,压在玻璃窗上——平面的透明离伤。再次是铁轨的声音有频率地逐渐加快,她们的影子,很快就消失。如同这个夏天的漫长的漫长的阳光,倏然而过。

再见。

我知道,若没有别离,成长也就无所附丽。

四、春别

1

1999那年冬天的尾巴上我与青淮停留在一个叫做铃溪的古镇。之所以得名铃溪,是源于环绕镇子的一条小河,因清澈湍急,流水声酷似银铃。

我从来不知道,一个古镇可以有如此美妙的名字。

在铃溪的时候,我们每日中午都在古老的大戏院的天井里面坐着等着听戏。在一排排的矮条凳中,我们选择靠后的位置。安静地晒着中午令人生倦的太阳,等着戏班子的人马姗姗来迟。说不准什么时候戏班子开始表演,但是只要条凳上坐了十来个老人和孩子,他们就会开始唱戏。

远远地看着几个身着彩衣的戏子从阁楼上下来,穿过窄窄的廊梯径直走到后台。稍后便有铜锣银镲的声音响起,接着便是戏子们铿铿锵锵地跨过虎度门,吊着嗓子呀呀咿咿唱起来。

其实我从来没有听懂过他们在唱什么。我几次试图问青淮,唱词究竟讲的什么,但是我每次都发现,青淮早就靠在红棕色的柱梁上恹恹欲睡了。于是我也就不忍心打扰她。

她像是一只上了年纪的懒猫,和铃溪古镇上的那些慵懒的老人一起,边听戏边打瞌睡。孩子们的嬉笑声则无比遥远。一株腊梅散发着幽香,气味蕴绕在天井里,正如同腊梅树屈曲盘旋的虬枝。

我们在铃溪镇的一处只有三间客房的小旅栈里住了十五天。每日不过是在客栈的楼台上仰望古镇背后的铃溪山,中午听戏,下午在铃溪边徘徊,然后在晚饭之后伴着乍暖轻寒的夕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逛着呈十字交错的那两条小街。

温厚的日光已经把生命抚摸得非常柔顺。

那是1999年的事情。我们在同一所高中。在高一的寒假来临之前,同桌的青淮对我说,我们去铃溪怎么样。于是我就跟着她去了。我始终觉得,有些人对我来说,总是值得我一再相信并且跟随其上路。后来证明她的确是神奇的旅伴。我跟随她走过的路途,一直都是那么的美好。

当然,在学校里面的时候,她就显得庸淡得多了。和我坐在一起,上课常常会拿着课本看着看着就突然埋下头嘻嘻笑起来,或者将课本立起来挡着,然后把铅笔盒里面的笔拿出来一一修理。我知道,她从来没有听进去任何讲课。她一直都是生活在旅途和幻想中的孩子。起初我会一再提醒她听课,但是后来我觉得这样的提醒简直是徒劳的,索性也就不再做傻事。

我是这所寄宿高中里面的外地学生。每个周末,同学都咋咋呼呼地被父母接回家,而我总是等到教室空无一人之后,才整理好书包,独自走到校门口,在一个用自行车载着打口CD的小贩那里挑碟,有时候满载而归,有时候又什么都不买。总是不知不觉地,天色就变得那么的暗淡。我的书包里背着作业和题集,还有那些令人愉快的CD,慢慢地穿过空旷无人的操场,以及光线暗淡的教学楼走廊,听见自己清晰的足音一再地敲击出青春寂寞的鼓点,最后心满意足地回到宿舍,在安静得令人心神不宁的宿舍里面独自泡一碗泡面,扭亮小台灯,然后塞着耳机,一边吃一边仔细翻阅从别人那里借来的电影杂志。如此稍作歇息之后,我就会收拾好饭盒、CD和杂志,然后从沉沉的书包里面拿出作业,在已经沉沉地黯淡下来的夜色之中做题。

常常就这么不知疲倦地做到很晚,然后值班老师过来提醒我快要熄灯了。我对时间的流逝一向不敏感,总是以为它还会给予我足够的光明,于是经常正好在伏案疾书的时候毫无准备地被关掉了电闸,然后就这么束手无策地被扔进黑暗。仿佛身处路途的尽头,或者陷入了一处幽暗无边的深渊。那种时刻我常常会觉得浑身无力直到站不起来。我想要在黑暗之中鼓励自己勇敢起来,但是每一次我都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往往要过很久,我才摸索出手电,独自用剩下的热水洗脸洗脚,然后爬上床去,长时间地辗转反侧,最终才能疲倦地睡过去。如果依然还不能够入睡,我就起床来写信。但是那些信从来都没有寄达的对象,因此也就从来不会寄出。我只是借着手电筒的微光在白色的信纸上千篇一律地重复这样的开头:

你好,最近过得好么。

我有时候想,如果世界上有那么一个人,能让我对其的想念漫长到足以使我在无眠的夜晚彻夜写一封纪念的信,然后在天亮之后郑重其事地寄出——那么,这该是多么好的事情。

你跟我去小兴安岭吧。1999年的4月1日,高一的下半学期,青淮在数学课上对我说。我非常鄙视地白了她一眼说,愚人节快乐。青淮却认真地回答我,我没有开玩笑。我无可奈何地回答她,我们不是在假期,我们还在上课……怎么可能去旅行?

令我不可置信的是,第二天,青淮就没有来上课。我想,她或许真的是去了小兴安岭。我旁边的座位空白了15天之后,青淮回来了。她像一个普通的惯于迟到的孩子那样,若无其事地走进教室,从抽屉里面拿出在她离开的日子里发下的一大叠试卷和作业本放在桌面上,然后淡然坐下,拿出课本。不久之后又打起了瞌睡。而我则继续勤快地记着笔记。

那天晚上,青淮却兴致勃勃地来到我的宿舍,手里拿着两只桃子,一只给我,另一只她自己已经咬了起来。她要对我说旅途之中的事情。我耐心地放下笔,听她高兴地讲起来。她从列车上的奇闻讲起,一直说到小兴安岭的林海。一个小时之后我终于按捺不住了,我说,青淮,我还有作业要做。

气氛明显是尴尬的。青淮对我说,对不起。

我望着仍旧是大片空白的数学试卷,不知做何回答。

青淮轻轻关上门走出了我的寝室。从室友们的啧啧声中我知道她们对青淮的打扰非常不满。青淮离开的那一刻我心里莫名地觉得很难过,我想要跟出去对她说一声我并不是故意的,但是我始终鼓不起勇气。于是我懦弱地转过身,在内心大片的空落当中继续做题。十分钟之后突然就关闸了,我又毫无准备地被扔进了黑暗。

第二天,我收到青淮从小兴安岭的某处兵站给我寄来的明信片。邮戳上清晰的地址充满了骄傲的诱惑。我拿着明信片,对青淮说谢谢。

她微笑起来。笑容如同明信片上的苍翠林海。

在此后的日子里,我已经对她的这种出走习以为常了。身边的座位时不时就空了。当我仍然在拥挤的教室里面勤快而规律地听课记笔记做题的时候,我知道,她又踏上了旅途,像在铃溪一样悠闲地听戏闲逛,或者像在小兴安岭一样艰难地跋山涉水。

她是一只没有家乡的候鸟。永无止境地迁徙,始终找不到家。或者说,是因为没有家,所以永无止境地迁徙着。

而她回来之后也不再来找我聊旅途中的趣事。只是把游记留给我,说是让我看看。唯独假期的时候她仍旧会邀请我一同出去旅行。那是高一的暑假,我和青淮在新疆。

我们乘坐火车,在漫长的行进当中我发现旅途上的青淮话非常少。我们基本上不会交谈,只是独自长时间地眺望列车窗外的风景,或者在自己的铺位上看书。我看着青淮瘦削而安静的脸,觉得她是那么快乐而寂寞的一只鸟。

在新疆的土地上,我们从南到北,一路前进。如果想要在哪个地方停留,就住下几日。非常之悠闲。几次扛大箱的经历,亦是青淮带给我的独一无二的体验。是从喀什到伊犁的那段路,我们睡在运西瓜的卡车车斗里,顶着漫天散落的星光,一路颠簸。塞外的夏夜清凉如水,我们睡在西瓜堆里,一直无言。我心潮澎湃,伴随着隐隐地担忧,一直无法入睡。而回头看身边的青淮,才发现她早已带着甜蜜的睡容进入梦乡。睫毛上竟然像野外的花草那样结上了露水。我在颠簸中凝视青淮无言的沉睡,间或抬头,看见渐次隐没的大地坦荡如砥,星光覆盖。

如同一艘鼓帆的船,借着故乡那饱含风信子之香的南风,划过月色下迷雾茫茫的银色海面,前往不知名的宿命。

1999年的夏天被我们挥霍在旅途上。高二开始之后,我父母就不再同意让我出去旅行了,他们说,你应该参加学校的培优班补课,或者你应该在家更好地复习功课。再或者,他们直接告诉我,家里正在储蓄你上大学的费用,拿不出那么多现金。

2

我看着父母因过度的殷切而倍显漠然的目光,数着他们年轮般刻在额头上的皱纹,很轻很轻地点头。

我仍旧是那么安静而漠然地按照命运的旨意重复平静而刻板的生活,在清晨时拥挤的操场上伴随着夸张的喇叭声机械地做广播体操,在白昼里紧凑而沉闷的课堂上认真地捕捉老师的每一句话,在夜晚教室的白炽灯之下勤奋地做完一本又一本的题集,为考试不理想而难过,为父母的轻声埋怨而内疚。而青淮还是在课堂上对着课本突然神秘而天真地嘻嘻窃笑起来,然后在睡觉的时候流出口水要我递纸巾,依然定期地不断地旅行,深入边远地区的山川平原,独自一人。而我却总是忍受着勤奋的惩罚,一次次地被关掉了电闸,然后毫不留情地扔进了黑暗。眼睛总是不能很快地适应黑暗,于是在那近似于盲的几分钟里,我一次次看到完整而庞大的黑暗,如同一张不透风的密网,一丝不漏地罩住我的青春,直至它在苍白的挣扎之后渐渐痉挛着陷入最终的窒息。

我总是能够忍住疲惫的眼睛失控般滴出的泪水,不让它掉出眼眶。

因为如果眼泪滴落了,那么我的忍耐就将被惊醒。

校园里的白桦黄了又绿了,在明亮的窗外窸窸窣窣地抖动,釉质饱满的碎小叶片将阳光折射得充满了年少无忧的欢快。金黄色的阳光被教室的窗棂切割成规则的形状,撒落在贴满了标准答案和高考信息的白色墙壁上。知了的叫声被热风吹得一浪高过一浪,白衬衣在风扇的吹动下随翻飞的试卷和书页一起不安分地鼓动着。静静停在教学楼下的自行车,座垫被烤得好烫。天真无知的蜻蜓懵懂地停在窗台上,很快又索然无味地离去。

那是高二结束的夏天,我们在骄阳似火的八月仍然在教室里坚持着准高三的补课,汗水在伏案疾书的时候滴下来洇湿了试卷,手肘的皮肤因为出汗而和课桌粘在一起,扯动的时候撕裂一般疼痛。

而青淮却早已在内蒙古,骑在如梦一般广袤的草原上,沿着血红的夕阳下绸缎一般飘向远方的无名溪流深入大地的怀抱,像以梦为马的孩子,枕着流淌的璀璨星河陷入沉睡。

而我们的世界里高三已经马上要开始了。补课结束放学那天,我照例收到青淮从远方寄来的明信片。我以为仍然是一张除了一个遥远的邮戳和一行简单的地址之外没有任何言语的明信片,却在翻过来的时候看到留言中一行赫然醒目的字迹:我不再回来了。

我骑在自行车上,穿越热气腾腾的城市的暮色,疲惫不堪地回家。林荫道旁的法国梧桐,裹满了灰尘的树叶被烈日炙烤得像锡箔纸一样奄奄一息。书包里揣着她不再回来的消息,我迷惑、担忧,并且难过不已地前行。我骑着骑着觉得又热又累,最终在一棵大树下停了下来,仰头看夏日城市的黄昏,并最终在难以忍受的闷热和噪音中,决定等一场雨。

那天我就这么坐在单车的后架上,反反复复地看着青淮的明信片。车兜里面放着书包,从未拉好的拉链中露出数学试卷的一角。我难过地看着青淮的别离,以为我可以像她那样永远地停下来,不再往前。然而令我匪夷所思的是,一个小时之后,天色忽然就昏黄了起来,接着便是一阵飞沙走石的狂风,然后大雨倾盆而下。

我带着被戏弄的愤怒,看着急于躲雨的行人们慌张并且狼狈地奔跑着,车轮也毫不留情地溅起一滩滩泥泞的雨水,像奔命的蠢牛一般横冲直撞。我感觉仿佛正在旁观一出布景拙劣而情节荒诞的哑剧。而我自身,或者说我们自身,以及所有自以为清醒而明智并足够冷漠的旁观者,在这个令人失望的世界里面难道又能摆脱作为一个渺小丑角的宿命么?

于是我沮丧地推着单车继续回家。

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我看到母亲打着伞神色慌张地一路寻过来。她看到我的时候,不顾一切地冲过来,徒劳地为已经完全湿透的我打伞。

其实那个瞬间,我懦弱地在被雨水模糊了眼睛的时候落泪了。我想,这样落泪,应该不会吵醒了忍耐。

因为在接下来的残余青春里,我还那么需要它。

高三还是这么毫不妥协地来临了。除了窗外的白桦又是一岁枯荣之外,我并未感到多大的不同。

青淮的明信片,已经贴满了我宿舍床头的整整一面墙。在无数个空落的白天过后的黑夜,在无数个无眠的黑夜过后的白天,它们安慰我以遥远的路途和梦想,并且一再提醒着我,青春的意义决不在于这炼狱般的高三,却一定需要这炼狱般的高三来锻造并借此加以最深刻的阐释。如同一把最锋利的剑,唯有最滚烫的炉温和最惨烈的淬火才能铸就。

然而,在以后珍贵的岁月里,我却再也没有看见过青淮。身边的座位也就这么永远地空了。常常地,在宿舍安静做题的间隙中,我总是感到青淮还会拿着两只青红的桃子,天真地来找我讲述她的旅途;或者在课堂上听老师讲解一道复杂的解析几何的时候,我会忽然觉得只要一扭头就还可以看见青淮躲在书后面,像孩子一般嗤嗤窃笑……

然而这一切都仅仅是记忆,而已。

后来我才知道,青淮的父母已经决定把她送到国外去

留学,所以她再也不用回来了。而直到高三最后的日子,我仍然持续地收到她的明信片,那些除了一个遥远的邮戳和一行清晰的地址之外再无其他赘言的纪念。我温暖并且感激地知道我已经获得了多么令人骄傲的幸福:拥有一个地址,和一个远方的人,将路途中的想念寄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