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一言决

敢用这副口气说话的,自然不是等闲角色。端木沁阳哈哈一笑:“风起江南,呵呵,风起江南。我辈自然要出来试试风色了。”

店内忽有人“哼”了一声,却是不知何时这小茶馆里柜台前已多了个伏在桌上的军士。他似对端木等六人意存不屑。端木沁阳望了他一眼,眼中不知怎么就满是怨毒。

那个开始和那祖孙一起在榆树下卖艺的戴斗笠的汉子这时也已静静跟到茶馆里来。他远比那瞎老头祖孙镇定,自找了张偏僻的桌子坐定。端木六人入座后,一时小小茶馆里,倒也有了三四桌茶客。只听钱纲嘿嘿一笑,冷睨了端木沁阳一眼,笑道:“奇怪,传闻端州端木世家持家之道一向端方,严禁子弟听什么俚词小曲儿,一向也禁绝歌舞,端木兄怎么会对一只小曲起了兴致?”

端木沁阳貌似闲雅地用杯子盖扇了扇面前盖碗:“兄弟感兴趣处只怕和钱老不谋而合。因为它听着耳熟。好象这曲子有年头没听人提起了。”

钱老龙冷冷一笑。

只听端木沁阳继续慢条斯理地道:“这个小词,怕不什么是新词吧?十年之前,骆寒以垂髫之龄与江船九姓中出色人物斗剑于南昌腾王阁,兄弟虽未与会,后来却也听闻,据说,那次斗剑,倒也不是毫无由来。只为九姓中的王姓中人不知何故硬要逼迫一个姓易的少年。那骆寒代为出手,痛惩王姓。王姓中人受辱之后,遍邀钱,孟、石、柴、刘、陈六姓中好手与他放对腾王阁。此后阁中一战,骆寒名动江湖。嘿嘿,听说,当时九姓中王家人最倚仗的高手就是钱老的本家侄儿钱必华了。”

他手指轻轻一弹,弹去茶上漂浮的一片茶叶。——钱老龙心中一痛,侄儿必华本是他最疼爱之人,也是钱姓后代中的佼佼者。但自那次斗剑输后,必华侄儿就一直郁郁寡欢,闭门不出,几近十年矣。如果不是为了这个侄儿,他也不会再去找这瞎老头儿祖孙来。

端木沁阳已知触到此老痛处,心中得意,暗自一笑,算报了他适才讥刺之仇。

但他也不敢再深说,深知钱纲是天下少有的高手,文昭公亲口品题过的江湖人物中,他可算是一号。文昭公曾道“江船九姓,唯余一钱”。真把他惹翻了,可不是自己与王饶能兜得住的。想到这儿,他语音微微一顿,继续道:“据闻斗剑之后,阁中阒寂。那晚月华甚好,骆小哥儿以茶洗剑,留言与那姓易的少年订了次年之约。次年,易姓少年果然携琴而来,与骆寒一剑相会,当时那易姓少年就操琴为骆小哥儿唱了一支曲子,据说就是一首《南乡子》。词儿里好象也有一句什么‘秋水长天折翼飞’的。呵呵,想不到,十年之后,此曲会再次在这里听到。”

他眉毛一拧,看向那瞎老头祖孙:“兄弟所闻不错的话,这祖孙该也是从淮上而来。呵呵——若到淮边惊夜冷,披衣——淮上那姓易的人可也也惊觉天寒地冻了吗?”

王饶大概不知此中底细,闻言到此,才心下明了——原来绕了半天,要听这曲子,实是为还有这么一段江湖故典。

只听端木沁阳道:“那易姓少年,后来北去,似乎就是今日名传淮上的易杯酒。谁知淮上一杯酒,能醉天涯万里人——斯人风概,当日情怀,成此一曲,实为难得的一段江湖轶事。有这么一段大典故在,兄弟既闻得此曲重做新声,怎会不特意赶来与闻焉?”

那小姑娘英子一直怔怔地听着他们说话,别的她没留意也不感兴趣,用心细听只为那段话又涉及了一个人的名字——骆寒。

她想象着腾王阁中骆寒的稚龄豪气,孤身弧剑的样子,心中就不由有石火微微一亮。这些人猜得都没错,她与爷爷这次冒险折返,重入缇骑网罗,实是就是为了传唱这一支曲子的。

当日杜淮山本派人要把她祖孙俩儿送去淮上,他们走得慢,没想行至商城的途中,她眼尖,看到了前面一行人——却是又碰到了沈放与荆三娘子。

小英子对那日雨驿中的人个个印象深刻,何况荆三娘还和她有一段赠钗前缘。和他们同行的还有一个穿着一身旧白衣裳的年轻人。小英子看着那个年轻人,不知怎么,却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好象是在哪儿见过似的。那晚,那年轻人挑灯夜坐,久久无话。——他们当时是错过了宿头,歇在效外。几人俱在车边歇着。她就听三娘问道:“易先生,为何沉默不语?可是在担心袁老大提师镇江,有问罪之意吗?”

那易先生半晌没有说话,良久才道:“江南之乱,怕自今日始了。”

小英子当然不能明白这个淮上之人到底说的什么。但她也知道什么袁老大就是当日几乎围杀她们祖孙二人于困马驿的缇骑的头领,想来心下还不由惊怕。然后她见易杯酒从怀里摸出了一个旧木头杯子,低声道:“淮上目下是再受不了缇骑的催逼了。唉、本不该再烦他出手,但——也只有这样了。”

说着,他犹豫良久,才把小英子叫到身前来,笑道:“小妹妹,我现在也没人可托,想求你一件事,不知、可不可以?”

小英子一愣。她见沈放与三娘子对那年轻人都那么敬重,心里就知他是好人。但他一定是个大有能为的人,怎么还有什么事会求到自己这么个小姑娘身上?

她疑惑的抬起头。只见那人的神情微现苦滞,喃喃道:“照说也不该请你去。可是、目下淮上吃紧,沈兄和荆女侠目标又太大,别的人都是粗爽男儿,未见得会唱歌。而且,也只有你,见过阿寒,认得他的容面。他一向不大肯信托人的…总要熟识的才好,我也是只有此法了。——你能不能拿着这个杯子,去江南帮我找一个人?至于你们的安危,我会托人相助一臂之力。”

小英子一直怕怕的。及至听到他说起“阿寒”两字,先没懂,接着胸口就似被什么撞了一下,有一股让她自己也吃惊的热情喷涌出来。

她心里本还是怕的,那一刻却觉得刀山火海也不怕了——只要能见到他,只要是去找他——小英子心头一热,就是刀山火海她也情愿的!

她静静地望着那个少年——而他说的“阿寒”,是不是就是那个在她这些日子里只敢在梦中梦到的那个——骆寒?

——他是他的朋友?

——他原来是他的朋友!

而他的朋友居然有托于她。

她心里不知怎么竟有一种幸福的感觉。

只听易敛道:“小妹子,你会哼《南乡子》这个小调儿吧?”

小英子点点头。

易敛便道:“那我一会儿要教你唱首小词,你一定要记得,别记错了。我想请你和你爷爷再到江南去一次,这次是去建康一带。从江宁过去,到了建康后,如果幸运,你能碰到他,他该还就在左近。只是你找他不容易,让他找你却好办。你就和爷爷在人最多最热闹的地方多唱唱这支曲子,只要他听到了,不管千难万险,他都会赶来的。”

说到这儿,易敛脸上难得的一笑。三娘也惊异他这种难得的笑,那一笑如冰河乍破、春暖花开。小英子也是这时才明白为什么她看到那少年会有一种亲切之感了。

只听易敛道:“你一见到他,就把这个杯子交给他,说我想托他办一件事。”

他的目光凝重起来,似也觉这事太大,对小英子,对朋友,都不太公平。

但现在他只有这样了。他手里还在把玩着那个木杯。

…杯个普通的陈年木杯——小英子就他手里看着——上面带着些细微的木纹与光泽,象是人世间那些小小的痴迷与倦恋,不忍释手的、却又如此可怜的快乐与留连…

易敛的目光胶在那杯子上好一会儿,才又道:“你们的安危,虽然可虑,倒也不是全无法子可想。这里有一张当年刘老帅送我的逃死令,你们拿了它,过了江就先去江宁城找‘长白飞索’周将军,请他代为相护。就说我易敛这里拜托,多谢了。”

他面上有一种悠远的神情,小英子不知怎么就觉得不好拒绝他似的。

易敛没再说话,跟骆寒一样,他也不是个多话的人。第二日小英子就与她爷爷又透迤折返,过江去江宁。小英子忘不了的是易敛送他祖孙上路时那一脸歉然的神色。还有、爷爷直到与易敛他们相去已远,才抓着自己手腕对自己说:“英子,这趟差,咱们一定要办好。易公子是王通大帅临终前请来坐镇淮上的人。爷爷虽然老了,但生是八字军的人,死是八字军的鬼。咱们就是死了,也不能给八字军丢脸!”

小英子点点头,她心里想的却不是她所不明白的八字军。她只在想:她就是死了,也不能给骆寒丢脸的。

只听场中钱老龙忽振声而笑道:“端木小子,你说得不错。就是这个曲子!嘿嘿,我老龙堂的人记得清清楚楚,我侄儿钱必华也记得清清楚楚。”

他语音忽滞:“这孩子…”然后面露凄然,“是个有骨气的人,头一年败后,他与骆寒相约第二年一见。第二年,他整整磨练了一年,一年之中,几乎没有说上三十句话,只是埋头苦练,就是为了找回自己当初的傲气。当时他瞒得我都不知道,后来才听说,第二年他又独自去了腾王阁。”

他面上神色恍如一叹:“他即与骆寒有此一约,他的骄傲迫他不能不去。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这孩子、有种!”

说着,他冷睨向端木沁阳,神色间分明似说他江南六世家被袁老大欺凌至此还不敢出头,完全就是无种。

然后他面上红光大盛:“他要与那骆寒再度比剑。可骆寒那厮,却只厌我侄儿碍他听曲。琴曲声中,他呛然出剑。一曲未完,他就已再次败我那必华侄儿于他弧剑之下。这一败,也就此让我那好侄儿从此心灰如死。——打死他也难信,经过一年苦练,他还会再次挫于那小自己近十岁的少年剑底。而那家伙,说起来只怕刚满十五。我侄儿回家之后,便不言不动,三四日水米未进。直到他媳妇请了我去时我才知道。一见我之下,他什么都不肯说。陪他呆了半天,他才问了我一句‘伯伯,这天下,当真有天份这两个字吗’?”

他想来心中大恨,忽扬首向天,引吭高歌道:“…秋水长天折翼飞!”

他声音粗嘎,唱起这句来,滋味可与那小姑娘全然不同。一句唱来,满座惨然。都是习武之人,自然识得钱必华心中之痛。只听钱纲怒道:“天份,什么叫天份!习武就靠苦练。可恨姓骆那小子,剑不留情。两次比剑,已误我侄儿必华一生!我这次听他敢又来江南,就已发誓,定要把那小子纠出,与他一斗,看看他弧剑之上到底有多大能为!”

说着,他意态似狂,朗声啸道:“恩仇三更报,天下一言决!”

这十字正是他刻在金山老龙堂口的楹联。握传,钱纲此言一但出口,不论什么恩仇,纵流血杀身,老龙堂上下三千子弟,也必求一报。而至今以来,江湖上似乎还没有钱纲手下十字之敌。在他十字断喝下,无人例外,剑辱身死。这些年,称得上在缇骑之下,犹敢快意恩仇的,也只有他了。

端木沁阳面色大变,他与王饶虽背后有文家,却也不敢与这老人当面翻脸。

只听那啸声干云,直震动整个庙会。店外之人听得,只怕人人如闻钱塘江涌、老龙高唱、心惊色变。钱刚一双赤红的眼眸已盯向小英子,嘿然道:“嘿,那姓易的小朋友倒是交上了个血性朋友,算他命好。——你说,你是不是碰见了他,他因受缇骑之逼,所以教你此曲,叫你传唱江南,找那骆寒出来。只是,他又托他何事?”

他这一变脸,已不再是刚才那个秃头红面的平常老朽模样。小英子只觉他威风凛凛,神色愤然,如直欲折人而噬。

小英子不由牙齿打战,吓得浑身发抖。她的爷爷却站起身,上前一步,护住她,抗声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那骆小哥儿就是强你百倍。起码他可不是靠欺负我们这些衰翁幼女来抖威风的。”

钱纲大怒,就欲一掌向那瞎老头掴去。但手举起来又觉不妥,强强忍住,一身气劲直欲爆开,找不到对象,郁懑难言。一刻,只听他座下那张条凳“吱呀吱呀”,开始抖动,只一瞬,便已应声而裂。

好钱老龙,身子竟就成了马步原地不动,凭一股气劲把已震裂的凳子硬粘在臀上。端木沁阳大惊,倒不是为了他坐碎板凳这种功夫,却是为这一碎分明出于无意。

钱老龙自顾身份,一挥手,吩咐孙老大道:“小孙,你把这两老小给我带回去,送到金山总堂。然后传话江南,如果骆寒想要见这两人,就说已被我钱老龙带走了。他如有胆,叫他金山之上,老龙堂见!”

孙老大应了一声,就向瞎老头祖孙走去。那边王饶一动,他们想来也是想擒住这小姑娘带回去的、好知道易杯酒倒底托骆寒何事。他身边的端木沁阳却暗暗一把拉住了他。

王饶到底是巨寇,鲁莽一些。端木沁阳已与他附耳说道:“咱兄弟俩拾掇不下这老小子。”

王饶面上一怒,看了钱老龙一眼。见他神威凛凛,不觉气势一泄。他也很自信自己的武功,但让他独挑这据传武功可名列江湖甲榜的钱老大,他可还没那份魄力。

这时就听一人缓缓开口道:“止步。”

那人是冲着正逼向瞎老头祖孙俩的孙老大说的。

孙老大一愕,方待叱喝。可那一声虽不高,但堂堂正正,震得他耳鼓生痛,分明说话的人是个武学高手。

众人一惊,抬目望去,却见坐在店角的那个三十余岁和那祖孙一起进来的一直没出声的汉子已一掀斗笠,露出一张国字脸来。他面上神威凛然,有一种千军万马中冲撞过来的气度,让钱老龙也不敢小觑。

端木沁阳“啊”了一声,已认出他是谁来,不由面露惊色。

钱纲也觉对面并非凡俗之辈,喝问道:“何人?”

只听那人沉静道:“刘琦刘大帅帐下左骑将军周飞索。”

原来他就是“长白飞索”周飞索。要说军中好汉,能让江湖上汉子敬服的可并不多。这不多几人中,他可当真算得上一号。

周飞索当年亲冒矢石,功成百战,殊死立勋。提起来,无论妇孺、无人不敬。他手上的大小锁喉一十九手,名噪三军内外。强悍如金和尚,当日也不过一招之下,就要折在他的手上。如不是王木拚死相救,今日江湖中已没有他这号人物。这次易杯酒叫瞎老头祖孙前来,就叫他们先找到周飞索保护,也算所虑周全。但只怕他也没想到,缇骑虽不好与周飞索公然翻脸,但还有钱老龙这横岔而出的一段梁子在。

他托付周飞索就是凭一张“逃死令”。当年刘琦与他相重,曾送他十一道“逃死令”与他。曾云,“逃死令”一现,军中将士,帐下家丁,无论天大的事,只要不干朝政,不违正道,必当效命而为。当日杜淮山就是凭此一令救了金和尚、王木与张家三兄弟五条性命。周飞索一向甚为钦敬易敛为人,加上他与刘琦的渊源,接了这逃死令,自然答应倾力相护。他是有胆色有担当的汉子,纵然横暴当前,也不肯弱了军中的声威。

钱纲为人虽强横,但也能敬人勇武。他望向周飞索,沉吟道:“原来是周将军。”

然后他把脸一拉,冷冷道:“可惜你非我敌手。易杯酒这回算料错形势了。这老小两个,我带定了。”

周飞索并不发怒,似也知他所说乃是实情。却一掀袍褂,腰中就露出一面铜牌。他摘下铜牌,“啪”地就拍在了桌上,振声道:“钱老龙头,骆寒的一剑之利你可以不理,易杯酒的面子你也可以不买,但这面牌子,总向你讨得下这个人情吧?”

众人向那牌子看去,只见牌上用阴文浏金刻了一个“刘”字,上有御赐字样。这可是刘琦刘大帅的令牌。端木沁阳不觉一惊——中兴四将,家国柱石,刘琦令牌一出,这个面子可就大了。

钱纲低头想了一会儿,忽扬头笑道:“你别用刘老儿的一面牌子压我,他要不忿,叫三军把我老龙堂三千子弟全给灭了去。我钱老龙可不吃这一套。”

然后他“嘿”声道:“家国,什么叫家国?别拿中兴四将压我,我不认它。这东南地境,当年又何尝不是我钱家的私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