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今日他已遇华胄,其阔剑凌厉之势,已让他一惊,没想一个女子出手居然也如此阴诡难测。萧如看似从头至尾都没出手攻击她,但她身形辗挪,每一避,都让他攻得说不出的不舒服。稍有疏虞,那一抹抹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气就会暗暗袭来。

金日殚知道这是极高明的内力心法,心下无端烦躁,如此下去,恐不免中了这看似柔弱的女子的计算,所以不由不把他“金张门”的“搏兔图”心法发挥至极至。出手已不似一开始的犹有余敛,只见其凌厉狠悍,一发无余,分明已把萧如当作了平生大敌。

“搏兔图”功夫传于白山黑水之间,原有“兔伏”、“鹰扬”两脉,金日殚兼修并蓄,这下全力出手,萧如身形已难如开始般宛妙自然。她鼻尖微微出汗,那汗水并不蒸腾,却反冷凝,半如冰珠般地向枯草间跌落。

金日殚的“摔碑锁腕缠金手”已将诸般巧妙运至十足。只听他“呔”了一声,瞧了一个空隙,一双大手已向萧如袖上缠去。只要这一手缠中,纵敏捷如萧如只怕也就此难以飘飞如魅,要陷入于己不利的争搏缠战。

忽有一个人影远远纵来,未到时已大喝一声:“如姊,我来助你!”

那人分明坦荡,远远已见对手是如金日殚这等罕世难求的好手,依旧不肯偷袭。

萧如一愕,抬眼一望,轻呼了声:“小舍儿。”

来人正是米俨,只见他一解缠腰软枪——那枪杆为百浸油藤,柔可缠腰,却也极为坚韧——一击就向金日殚砸来。

他的出手果然与萧如大异,金日殚本为萧如那宛转腾避、不求凌厉、但常陷人于不测间的功夫缠得大为不耐。好容易见到有米俨一枪袭来,刚烈凛然,心中反大喜,并不畏惧,一拍手,手已重重击在那枪尖之畔,喝了一声“痛快!”

米俨如受大力,身形一顿。他功夫原不如华胄,这一接之下,已然难当。只听他叫道:“如姊,这儿我应着,你走。”

他与萧如情同姐弟,所以胡不孤虽接应解了“长车”之围,但他一听萧如犹陷险境,一出了树林,就一人赶来,连胡不孤也拦他不住。

胡不孤在他身后叫道:“小米,你去不得。今日坡上有金日殚,就是我未负伤在前,只怕敌不敌得他也在未知之数。那是个可与老大一抗的高手。何况有文翰林在,萧姑娘断不至有性命之险。”

米俨却叫道:“你们走,虽有文翰林——但如姊,她一向是义不受辱的。”

他分明比胡不孤、华胄更能了解萧如的脾气。

——得他一击之援,萧如才得抽身吸了口气,正待说话,文翰林已以“谈局步”欺近她身前,一动手,就是“袖手刀”。他之出手,是为实知若交由金日殚出手,以其凌厉,萧如只怕难以全身而退。

但他也见识到了萧如的功夫,已远出于自己所逆料,所以一出手只有用上了他的成名之艺“袖手刀”。但他这“袖手刀”却并非真刀,而是以手为刀,袖中出刀。

他与萧知俱为南朝衣冠,衿袖宽博,非如北人的狭窄。他二人一接手,只见场面煞是好看——四袖飘拂,两人均是精于身法之人,翩然飘翥,如忘情鸥戏。

萧如喝道:“翰林,今夜你已打定主意一力阻我?”

文翰林嘿然道:“如果让金兄阻你,他力发无收,只怕你要血溅坡上。”

萧如一扬眉:“翰林,这是你逼我,那就可别怪我不义了。”

她出手忽变,只见一招招缠绵而至,全是“十沙堤”功夫中的妙诣。文翰林的双手成刀,或出袖外,或隐袖中,变化莫测。萧如的一双手却至始至终隐在袖中不见。她的一招招却如谋划已久,尽克文翰林的“袖手刀”招路之所在。

“袖手刀”原以阴诡难测为要,但萧如曾为文翰林至好,他虽对其也未尝不隐匿实力,但以萧如之明,一向已深解其招法路数。斗不数合,文翰林已面色大变,不为别的,只为萧如的出手分明是专为对付自己而研创出的一套招数。那招式精妙诡博,正好克制自己的“袖手刀”刀路于无形。文翰林冷汗滴滴而下,虽然萧如出手,此时也未见就占到上风,但文翰林心中忽然想到一件可怕的事。只听他嘶声道:“你怎么…”

旁边有人,他不愿明言萧如已研究出自己“袖手刀”的破法。萧如一袖拂出,面上红晕一现:“不必多言,正如你所料。”

文翰林脑中一炸:果不其然。他知以萧如的武功见识,能识破自己的路数不足为奇,但以她之能,只怕还不足以破尽自己的招数出手。那就只有一个人能——那是——袁大!

文翰林手下不慢,脑中却在与萧如的对搏中也感到了一个人那平平常常却威仪难及的气慨。——如果是由袁大出手,如果是他,自己还能这么确保不败吗?

他一念及此,心灰气丧。萧如要的就是他这番惊骇,只见她此时得机,虽米俨遇险,却并不相救,一张脸上却气色渐转。眉宇间微微凝蹙,一双瞳仁中却攸然色变。只见一抹抹淡淡的如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色彩迭番在她目中隐现,或快或慢,久久才归原。

旁观的钟宜人心细,已惊声低低道:“那是什么?”

旁边的辛四与严累俱沉吟不语,也不知这异象是主何凶险。

文翰林正自心中盘算,忽觉萧如袖拂稍慢,他一得隙,正好抓住。

萧如袖子顿破。她却并不惊,由此一撕,竟任由文翰林把她一件外罩的长衫撕烂。

她身形一拧,已从那件得自袁大的男式长衫中脱身而出,露出了里面的一件女装。她里面的装束却广袖长裾,与时下女子迥异,大有古风。配上她的长颈高隼,修眉朗目,更是神彩斐然,让这寂暗荒坡也为之一亮。

文翰林这时才回过神来,他先一愕,没想到自己会一抓得手,然后见到萧如目中神彩,一个可怕的念头就在他心头升了起来。只见他全无得手的快意,反极惊怖道:“阿如,不要!”

萧如广袖一拂,人如月宫仙子,偶谪人间。她轻露贝齿,微微一笑:“什么不要?”

文翰林疾道:“我是要不迫你。你知道,我是不会伤你的。你不要冒用‘田横五百’心法。”

萧如淡淡一笑:“你不会伤我,但辱我已甚。昔者田横,义不帝秦。先师祖祖感于司马氏之乱,创此心法,就是要我辈后人用于今日的。”

文翰林已沉静下来。只听萧如窃窃笑道:“你以为我会在你手下偷生苟安?”

她不会——文翰林分明已视她为今夜的“战利品”——萧如心中冷冷一哂,她的骄傲岂容人将其如此轻视?哪怕有金日殚这等高手在!哪怕——她要一运“江船九姓”从开脉以来还几无人妄用过的“田横五百”心法。

她一双广袖随风而舞,仰首向天,忽轻吟了一句:“自妾容华后…”

然后她的目光就迷离起来——此生枉负艳名,可这艳名对自己究竟又有何益?

——自妾容华后——一切都起始于那个“自妾容华后”吧。

文翰林身形忽一退,他喃喃道:“你终于练成了百年来已无人能成的‘一吻江湖’?”

——“一吻江湖”?

——好惊艳的名字!

钟宜人与辛、严二人对望一眼,眼中俱是同一种神色:没有听过。

只听萧如慨然道:“又何如‘一刎江湖’。”

音虽同,字却异,文翰林一时还没有明白。米俨此时已迭受数创,虽悍而不退,口里只叫道:“如姊,你快走!”

萧如却笑道:“小舍儿,别急,且让如姊与你共当此北国大仇。金张门于建炎年间,杀我父祖,这篇陈账,也该算算了。”

她广袖翻飞,已如谪仙偶降般的飞身入金、米战阵。

但仙子也没有她这等艳态。可这艳一笑故可倾国,不笑时却神清气冷,如邈姑射山巅之仙,肌肤如冰雪,容颜如处子,不食五谷,以沆瀣为餐。

那是——朝褰陂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

而——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萧如轻轻一叹,她的身姿间竟有楚辞般的美态。

——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乘骐骥以驰逞兮,来、吾导夫先路!

她要的就是在这日月淹及,红颜终归零落的世路中那“来、吾导夫先路”的勇慨!

只见她微一翻飞,已经出手,一出手就从广袖中摸出了一把刀,那是袁老大赠之的“佩环”。

米俨先一见到她的丰姿高态,眼中一亮,却忽又双目一红,他知如姊此时已经拚了,这个一向淡定处世的如姊已经拚了!

“当时拚却怒颜红”——就是这要一拚吧?

萧如所出虽为刀,却使的是剑式。这剑式远不同于一般江湖技击之道,却如舞剑。

“一吻江湖”果非寻常,何况已是“一刎江湖”!

金日殚已惊于其来势,他见机极早,面色黯了黯,“咄”了一声,金张门的“拔鼎”之气已在他丹田中疾提而起。

萧如是要杀人,只听她口中低声吟道:“自妾容华后…”

自妾容华后,

随王猎风尘。

孰知垓下战,

断送陇头吟。

萧如面色渐转凄迷,手中刀意不断,口里也不辍微吟:

楚歌弥四野,

汉月拢三军。

君戈空指日,

妾发乱垂云。

广袖舞危帐,

掠鬓念初心。

君且战千古,

妾倦已十春。

江山余一刎,

遗泪满苍裙。

此夕月华满,

将以酬朱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