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突来一片光明,纪念眼睁睁地看着沈慕清倒向自己,以为又要被砸一次,但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

一声闷哼之后,房间里无比安静,她扭过头,发现他正闭着眼躺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她心里一紧,连忙爬了起来,却见他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开,与此同时,似乎叹了口气。

纪念心里有点愧疚:“您没事吧?”

沈慕清缓缓睁开眼,正看到头顶上方的人,此时她的头发还湿答答的滴着水,身上也只裹了条浴巾,或许是刚才摔倒的缘故,胸口的地方有点要松不松的迹象。

他不着痕迹地从她胸口移开眼:“你没受伤吧?”

“我没事。”纪念说着就要扶他起来,却听他淡淡地说了声“不用”。

她只好悻悻地收回手,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过了片刻,他先坐了起来,又过了片刻,才站起身来,还顺便掸了掸身上的灰尘。

纪念这才松了口气。而下一秒,她手上突然多了件衣服。

她抬起头,沈慕清已经走向厨房:“把衣服穿上。”

她拿着衣服低头扫了自己一眼,后知后觉地红了脸。

沈慕清又检查了天然气和热水的用量,还有几个房间的门窗,确定不会再出其他问题,这才对纪念说:“早点休息,我先走了。”

“沈老师。”纪念叫住他,指了指墙上的挂钟,“都这么晚了,要不……您别走了?”

这话一出,好像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她又赶紧补充道:“本来不也有房间吗?”

沈慕清却说:“不了,我回去还有别的事情,你自己锁好门。”

其实纪念想说,两人一人一个房间就连卫生间都是分开的,住在一起也没什么不方便,反正几个小时之后他又要来接她,但是没想到他这么避嫌,她也就没再说什么。

“那衣服……”

已经走到门前的男人立刻说:“不用了,车就在楼下,明天我来拿。”

沈慕清回到家时,夜猫子沈枫还没有睡,正在纸上写写画画地捋案情。

他走过去看了一眼,应该是在头疼景林花园那案子。

“我们学校那案子没人管了?”

沈枫头也不抬懒懒地说:“我抽空管一下。”

“真把自己当神探了?‘抽空’都能破案?”

“没办法,这是我们领导对我的期望。”

沈慕清想了想,虽然知道没什么希望,但还是问了一句:“那辆车查到了吗?”

沈枫无奈地叹气:“虽然肇事逃逸很过分,但是凶杀明显更过分,你弟弟我是很想帮你抓到那可恶的肇事司机,但是现在显然抓凶犯更重要啊,哥你就当支持我一下,这一次先忍气吞声好不好?”

沈慕清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如果我推测得没错,那辆车和吴琼坠楼案有莫大的关系。”

一听这话,沈枫立刻来了精神:“你怎么不早说!快说说,什么情况?”

沈慕清把纪念两次遇到白色桑塔纳的事情简单地和沈枫说了一遍,沈枫听得咬牙切齿:“这哪是肇事逃逸,这分明就是杀人未遂!”

“那我还要不要忍气吞声?”

沈枫干笑:“这事再忍气吞声不等于伸着脖子给人砍吗?只不过,我虽然能扛着上面的压力继续查这案子,但是估计申请不到人手保护纪念了……”

沈慕清打断他:“这不用你说,她是我的学生,我会尽力保证她的安全。”

沈枫斜着眼睛看他,突然笑了:“我怎么觉着你对这个纪念完全超出了师生情谊啊?你该不会是萌生了什么别的想法吧?”

沈慕清没有理睬他的调侃,转身回房前懒懒丢下一句:“看来你的工作量还是不够饱和。”

沈枫心里叫冤,对着对面紧闭的房门嘀咕:“也不知道是谁表现得太过明显。”

12

在沈慕清公寓里的第一晚,纪念睡得格外安稳。再醒来时,她看到阳光穿过厚重窗帘的缝隙投入室内,在地板上刻画出一条金色的线。

她闭了闭眼,又睁开,在心里叹气——这么强烈的阳光,估计已经是中午了。

她拿过枕边的手机来看,果然有一个沈慕清的未接来电。

她边从床上爬起来边回拨过去,电话很久才被接通。

“对不起沈老师,我起晚了,没听到您的电话。”

电话那边沈慕清沉默了片刻,然后用没什么温度的声音说:“我来学校处理点事情,暂时过不去了。”

“没关系的,我自己……”

纪念想说自己去学校也行,可是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你今天就先在家休息吧,不用来实验室了。”

他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纪念对着被匆忙挂断的电话不禁有点发愣,她下午还有两节课呢……

她看了眼时间,还来得及赶回学校吃个午饭再去上课,于是简单地洗漱了一下,便背着包包出门了。

想着沈慕清大费周章把她接到这里来住,就是怕别人知道她的行踪,她这么回学校保不齐让他的一片苦心付诸东流,所以虽然这里离学校很近,可是谨慎起见,她还是叫了一辆出租车,也像沈慕清第一次带她来时那样,指挥着出租车司机左拐右拐,最后才到学校。

还没到实验楼下,她的手机又响了,这次是宁萌。

纪念边上台阶边接通电话:“正要约你吃午饭。”

电话中宁萌火急火燎地问:“你在哪儿呢?”

“刚到实验楼下,怎么了?”

“你快上来看看,吴琼的父母跑到院里来闹事了。”

纪念放缓脚步:“为什么?”

“你上来看看就知道了,沈老师这锅可背得够冤的!”

挂了电话,纪念加快脚步上了楼,一跨出电梯,就听到吵吵嚷嚷的声音从沈慕清办公室的方向传来。

纪念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副院长办公室门前挤满了人,有一对中年夫妇正在歇斯底里地哭骂,有几个院里的老师在一旁手足无措地安抚。沈慕清站在这群人中间,默然看着这一切,脸上没什么表情。

宁萌见到纪念,连忙将她拉到一边。

纪念问:“什么情况?”

宁萌说:“听说他们早上跑到警局闹了一会儿,不知道听了什么风言风语,就又跑到学校来闹。”

纪念不解:“吴琼的事情都过去快一个月了,他们这是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死因不明确吗!我听那意思,好像警方怀疑吴琼不是自杀,就说服她家里人做了个尸检,但尸检却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她的家人就不干了,去警局闹,后来不知道听了什么话,就找来学校闹了,认为是学校课业压力重逼死了他们的女儿。”

“那怎么不去找校长或者院长?”

“不知道怎的就直接来这儿了,又赶上院长刚好出差在外,沈老师就负责接待一下,结果对方一听是他,情绪更激动了。”

这时候刚刚安静了一会儿的中年女人又哭了起来,边哭边骂沈慕清不近人情逼死吴琼,骂得不过瘾,甚至还放出狠话诅咒他。有保安见此情形想要上前制止,却被沈慕清抬手示意拦了下来。

“保卫处的高处长亲自带人来,想把吴琼的爸妈弄走。这里毕竟是实验楼,是老师们搞科研的地方,这样影响太不好了。但沈老师不许,就那样听他们埋怨他。”宁萌在一旁感慨,“本来我还挺同情吴琼的,可现在她的父母这么一搞,我也没什么同情心了,大家做的都是一样的卷子,你自己考不过就埋怨老师啊?沈老师真是够冤的,要我是他,我才不这么忍让。”

纪念看着沈慕清沉默地面对吴琼妈妈的指责,他没有丝毫的情绪。

“没人跟他们说吗?这不关沈老师的事。”

“说了啊,如果沈老师还得操心每个被他挂掉的学生会不会因此自杀,那他还怎么当老师?”

吴琼的父母一直哭闹到中午,仿佛真是沈慕清杀了他们的女儿,直到校长带着人赶过来,当众答应愿意做些赔偿,他们才收住了哭声,同意到校长办公室去协商。

闹事的人终于走了,围观看热闹的人也就散了。纪念远远地看着沈慕清,他那双一向沉静的眼中竟也泛着些许疲惫。

沈慕清在过往的三十几年里,鲜有这种面对生死苍白无力的感觉,第一次是他的导师去世的时候,第二次就是这一次。

送走了吴琼的父母,他正要去关办公室的门,一抬头却对上纪念的目光。在四散开的人流中,她像生了根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看着他,脸上写满了不解与困惑,或许还有怀疑,但他不愿意多想了,在她错开目光前,他漠然地关上了房门。

纪念看着那紧闭的房门,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还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先是校内BBS,紧接着是各大网站论坛,都出现了“D大教授逼死年轻女学生”的字眼。

“标题党”们不看帖子内容就想入非非,一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媒体人轻而易举就捏造了一出充斥着阴谋论的校园“潜规则”事件。网友群情激奋,不分是非黑白地将这位教授钉在了耻辱柱上翻来覆去地骂。

“呵呵,这种事还少吗?隔壁大学被‘潜’就能保研的事情我可是早就听说过。”

“教授=叫兽。”

“这教授是谁啊?我猜是个猥琐的中年大叔!”

“都教授了,至少中年,肯定也是有家室的!”

“我就说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忍气吞声的,早晚会出事,看看校方怎么处理吧。”

“咳,我听说好像是SMQ,不是什么猥琐大叔,年轻有为帅得一塌糊涂……确定没搞错吗?”

“啊啊啊啊啊,真的是他吗?不要啊!我男神!”

“楼上两位脑残吧?潜规则就是潜规则!逼死人就是逼死人!跟他帅不帅没有半毛钱关系!”

……

纪念看着这些,心乱如麻,就没有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吗?沈慕清是谁?他可是D大引以为傲的中流砥柱,是行业里知名的年轻学者,怎么能蒙受这种不白之冤?这对他的公众形象乃至学术研究都可能造成致命的打击!

然而,事情一直在发酵,最了解事情真相的警方不方便介入,最了解沈慕清的人又以寡敌众说话无力,言论彻底向一边倾倒。

纪念一直留意着沈慕清办公室里的情形。一直到晚上,磨砂玻璃窗内有橘红色的灯光,但是里面的人却没有出来过。

等了许久,等实验室的学生们全部离开,只剩下纪念一个人时,她才走过去,敲响了他办公室的门。

静了片刻后,里面的人说“请进”。

纪念推门进去,沈慕清正专注地低头看着论文,手里的笔勾勾画画不知在记录什么。如果不是上午亲眼看到,她恐怕很难相信今天在他身上发生了这么多事。

他匆忙间抬头看了她一眼:“你在沙发上稍等一下。”

纪念安静地走到角落的沙发前坐下,目光却再也没有离开过他。

没有别人的时候这间办公室里很少开日光灯,只是开着一盏读书灯。橘黄色的灯光从他头顶倾泻下来笼罩着他,显得他整个人异常温暖,白日里略显冷漠的轮廓此时也被勾勒得无比柔和。

她突然很想知道这样一个人有着什么样的过去和情感,怎么她的记忆中竟无一点有关他的信息呢?

不知过了多久,沈慕清放下笔,闭着眼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再一睁眼看到角落里的纪念,他的神色松缓了许多:“累了吧?”

“我不累。”

他似乎笑了一下,站起身来收拾东西:“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车里静悄悄的,她这才注意到,几次坐他的车,他从来不听广播,也不听音乐,就是这样安静而专注地开着车,有些沉闷,却又沉闷得颇有魅力。

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沈慕清回头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那不是您的错。”她说。

他沉默了片刻,回答却是:“也许。”

“那您为什么要那么忍让?其实可以让他们直接和校方沟通的。”

“这有什么区别吗?再说他们失去了女儿,而我只是被骂了几句。”

“被骂了几句?”纪念无语,差点就要掏出手机给他看那些不堪入目的评论了。

沈慕清像是猜到了她的想法,说:“不用给我看了,我都看过了。”

这倒是让纪念很意外,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在这种情况下还如此气定神闲的。

沈慕清说:“其实这也没什么,我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将纪念送到蓝山公寓,他却没有进门,而是站在门口说:“今天是意外。”

“什么?”

“以后我不会爽约了,你也不要私自行动,毕竟,你的安全更重要。”

听到最后一句话,她的心里顿时五味杂陈。

“沈老师。”就在他要离开时,她叫住了他。

沈慕清回过头,等着她的下文。

她顿了顿说:“要不,我去配合警方做催眠吧?查出真相,吴琼也能安心离开,也能……”

“还您一个清白”这话还没说出口,就听沈慕清打断她说:“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很显然,他拒绝这个提议,宁愿自己背负舆论压力,也不愿她去冒险。

“我能再问一个问题吗?”纪念想了想说。

“你问。”

“您做这么多,真的只是因为我是您的学生吗?”

夜风吹得房内的窗子呼啦啦响,沈慕清的眼睛就如今晚的夜色一样,看似沉静,却又带着些凛冽的味道。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她突然有些后悔,这样的问题,不管他怎么回答,两人之间都会变得很尴尬。

可是就在这时,却听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快到清明了,去看看你爸爸吧。”

纪念有点意外:“您认识我爸?”

“不止认识。”

 

13

田静一直关注着网上有关沈慕清和吴琼的流言蜚语,看到那些毫无根据的指控和怨毒的诅咒,田静又生气又愧疚。沈老师是多好的老师啊,昨天吴琼的父母那样为难他,其实他完全可以轻松搞定他们,可是他都忍了。

他已经做到这样,还要他怎样?

一整晚,田静对着空荡荡的宿舍没怎么合眼,天一亮便早早起床去了实验室,所幸沈慕清到得也很早。

见到在门外徘徊的她,沈慕清略微有点意外:“有事?”

田静犹豫了一下便走进去,而且顺手带上了门。

沈慕清没有在意这一点,只是问:“你母亲的身体好点了吗?”

田静乖巧地点头:“挺好的,谢谢沈老师关心。”

“嗯,你找我什么事?”

田静想了想,还是决定把她知道的有关吴琼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沈慕清。

听着她说的话,沈慕清的表情越来越严肃,听到后来,他突然示意她停一下,然后低头拿起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