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夫勒和科斯坦慢慢地站起来,俯视着趴在眼前的海员。

“也不知道他是酒醒了,”科斯坦说,“还是被咱们制伏了。无论如何,现在都该把他交给警察。”

“不,先生,不行。”那名侍者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脚下仍然不稳,“不能叫警察,先生!斯比罗先生不喜欢警察。您应该能理解,先生。”他抓着科斯坦的手,哀求道。科斯坦望向拉夫勒。

“当然不叫,”拉夫勒说,“没必要给自己添麻烦。警察迟早会把他带走的,这个无法无天的醉鬼。不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先生,那个人,他走路的样子很奇怪,我不小心碰了他一下,他就扑过来打我,还说我偷他东西。”

“和我猜测的差不多。”拉夫勒贴心地扶着那名侍者往前走,“快回店里处理一下伤口吧。”

这位侍者被感动得好像要哭出来了似的。“先生,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无论需要我为您做什么——”

拉夫勒拐进通往斯比罗餐馆的过道。“不不,不要放在心上。快走吧!如果斯比罗先生有什么疑问,你可以让他来问我,我会跟他解释清楚。”

“救命恩人!”餐馆的门在他们俩身后关上,拉夫勒隐约听到这半句话。

“你也看到了,科斯坦,”坐下来数分钟后,拉夫勒说,“文明社会里也会有这种奇葩!全身都是臭酒味,别人稍微离他近点儿就大打出手,恨不得把一个无辜的陌生人打死。”

科斯坦试图忘掉刚才那紧张的一幕。“就算是小心谨慎的猫,在烦躁的时候也会想喝上几杯。”他说,“我看,那个船员的心里肯定也有说不出的委屈。”

“委屈?哦,当然,他的委屈就是没法控制自己的野性。”拉夫勒抱着手臂,说道,“我们为什么会坐在这里等着吃肉呢?不仅是为了满足生理要求,也是为了满足溶于血液的本性。回忆一下,科斯坦,我说过斯比罗是文明的缩影,现在你明白为什么这么说了吧?他是个聪明人,懂得人类的本性,但又与其他人不同,他费尽心思满足我们内心的渴望,却绝不会影响周围的旁观者。”

“我回忆了一下美妙的艾米斯坦羊,”科斯坦说,“就明白你想说什么了。对了,是不是快到供应招牌菜的日子了?距离上次吃到它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

正为他们倒水的侍者犹豫了一下,说道:“抱歉,先生,今晚没有招牌菜。”

“哦,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拉夫勒咕哝道,“看来我没有再吃那道菜的福气了。”

科斯坦望着他。“怎么会,这怎么可能。”

“真的,见鬼。”拉夫勒一口气喝下半杯水,侍者马上又为他添满,他继续说,“我临时决定要去南美进行一次秘密考察。一两个月吧,老天知道到底要在那儿待多久。”

“那里的情况很糟吗?”

“没法更糟了。”拉夫勒突然笑了,继续说道,“我一定会怀念在斯比罗餐馆吃的每一道菜。”

“我怎么没在公司里听说这件事呢?”

“如果你听说了,就不能算秘密考察了。除了我以外没人知道,现在再加上你。我想给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看看他们到底在那边搞什么鬼。我会跟公司里的人说我去短途旅行了,或者去疗养院调养被工作压垮的身体。无论如何,公司的事就暂时交给你们了。特别是你。”

“我?”科斯坦非常惊讶。

“明天你上班时会接到一份升迁令。非常抱歉,我无法亲手交给你。别多想,此事和我们的友情无关,你一向表现优秀,对于这一点我必须表示衷心的感谢。”

受到夸奖的科斯坦脸红了。“听你的口气似乎今晚就出发?”

拉夫勒点点头。“我费了点儿心思预定了机票。如果一切顺利,这顿饭将是我们的告别晚餐。”

“事实上,”科斯坦缓缓地说,“我真希望你订不到座位。对我而言,在这里与你一起用餐意义非凡。这是我从未想过的。”

侍者的声音插了进来。“先生,可以上菜了吗?”两人都表示可以。

“当然,当然,”拉夫勒急忙说道,“我没注意到你还站在旁边。”

侍者离开后,拉夫勒转过头对科斯坦说:“唯一让我烦恼的是,没能吃到艾米斯坦羊。事实上,我已经把出发时间延后一周了,总想着能等来一个运之夜。如今真的不能再推迟了。我希望下次你坐在这儿享用艾米斯坦羊时,能或多或少替我感到一丝欣慰。”

科斯坦笑道:“一定!”然后低下头用餐。

差不多快吃完的时候,一位侍者不声不响地走了过来。不是平时招待他们的那位,而是刚才被海员暴揍的那个人。

“嗯,”科斯坦问,“你觉得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

侍者完全忽视科斯坦,而是紧张地对拉夫勒说:“先生,”他的声音很小,“救命恩人!我欠您的,一定要报答!”

拉夫勒讶异地抬起头,然后坚定地摇了摇头。“不,”他说,“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任何事,明白了吗?你的谢意已经足够报答我的所作所为了。现回去工作吧,别再提这件事了。”

侍者纹丝不动,但声音提高了一些。“先生,我向您信仰的神发誓,即使您不需要我也要救您!先生,千万不要走进厨房。我是押上生命对您说这话的。无论今晚还是以后任何一个晚上,都绝对不要进斯比罗餐馆的厨房。”

拉夫勒靠在椅背上,惊讶得目瞪口呆。“不要进厨房?倘若哪天斯比罗先生心血来潮,邀请我去厨房参观,我难道不能接受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这时,一只有力的手搭在了科斯坦的椅背上,另一只则抓住侍者的手臂。侍者像被冻住了似的,僵在原地,嘴巴紧闭,目光低垂。

“什么怎么回事儿,先生们?”带着喉音的声音说,“我似乎来得正是时候。和往常一样,适时到来,回答你们的一切问题,对吗?”

拉夫勒松了一口气。“哦,斯比罗,感谢上帝你来了。这人正警告我说千万别进你的厨房,能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意思吗?”

斯比罗咧开大嘴笑了,露出两排牙齿。“当然,这位可爱的朋友好心警告你,是因为我那个情绪化的大厨不知从哪儿听说我要带一位客人参观他那宝贝厨房,这可把他气疯了。他生起气来很可怕,先生们!他甚至扬言说要跑出来警告客人们。他要真的跑出来大喊大叫,会对斯比罗餐馆产生什么影响,两位先生肯定能理解,对吧?幸好我向他保证说,我一定会挑一位真正受人尊敬又懂得欣赏美食的先生,来现场观摩他的工作。现在他已经平静多了。明

白了吗?”

斯比罗放开侍者的手臂。“你不是负责这张桌子的吧?”他平静地说,“下次可不能再犯这样的错误了。”

侍者仍旧低着头,迅速离开了。斯比罗搬来一把椅子,在他们旁边坐下,用手轻抚着头发。“看来我的小秘密泄露了。拉夫勒先生,我本来是想给你一个惊喜的,今晚邀请你参观厨房。现在惊喜没了,就让我好好招待你吧。”

拉夫勒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真的吗?”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你的意思是,今晚我们将有幸参观店里的美食是如何烹饪的?”

斯比罗用尖锐的指甲在餐桌布上划了一道,在亚麻桌布上留下细细的痕迹。“哦,”他说,“您真给我出了个大难题。”他严肃地望着那道印痕说,

“您,拉夫勒先生,照顾我的餐馆长达十年,但这位先生——”

科斯坦举起一只手,插嘴道:“我完全理解。这份邀请只针对拉夫勒先生,我在这里让您很难办。正好,我今晚还有其他安排,现在差不多该走了。你看,大难题解决了。”

“不!”拉夫勒说,“绝对不行!这样太不公平了。科斯坦,我们一直共享美食之乐,如果没有你,我这段经历的乐趣也会减掉一半。斯比罗,情况特殊,就为今晚破一次例吧。”

两人同时望着斯比罗,他只是遗憾地耸耸肩。

科斯坦赶紧站起来。“拉夫勒先生,我不能继续留在这里,搅乱您来之不易的厨房之旅。而且,”他半开玩笑地说,“我可不想眼睁睁地看着那位在气头上的大厨,举起砍肉刀扑向你。再见了。”为掩饰拉夫勒自责的沉默,科斯坦继续说,“我把你交给斯比罗先生了,相信他一定会为你呈现一幕精彩的表演。”他伸出手,拉夫勒紧紧地握住,力气大得甚至令科斯坦有些疼。

“你真是位绅士,科斯坦,”他说,“希望你能继续来这家餐馆吃饭,直到我们重逢的那一天。不会太久的。”

斯比罗站起来为科斯坦让路。“欢迎你再次光临。”他说,“再会③!”

科斯坦在昏暗的门厅稍事停留,整理围巾和礼帽。当他从镜子前转过身时,心满意足的拉夫勒和斯比罗已经走到厨房门口了。斯比罗的一只手将厨房门使劲推开,另一只手则无限怜爱地搭在拉夫勒肉乎乎的肩膀上。

注释:

①希顿古装:古希腊人贴身穿着的宽大长袍。

②至圣所(sanctum sanctorum),犹太教术语,指位于早期的帐幕后或后来的犹太圣殿中最内层的位置,用帷幔与外面的圣所隔开。至圣所被认为是耶和华的住所,只有大祭司才能一年进入一次,在赎罪节上,祭祀牲畜在铜祭坛上献祭,血被带进至圣所。

③此处原文为法语。

艾伯比先生井然有序的生活

01

艾伯比是个打扮整齐的小个子男人,戴一副无框眼镜,头发梳成中分。他会心满意足地对你说,自己井然有序的生活中从不存在乱套的可能。所以,当他决定应该把有效的好方法整理一下,综合运用于处理自己的妻子时,自然知道该去哪儿看一看。

在一家二手书店的书架上,他发现了本有关法医学的书。架子上还有许多同类题材的书,不过都破破烂烂的,边缘如同被狗啃过——这一点是他的死穴——于是他选中了这本,至少破损程度还在忍受范围之内。仔细研究后他发现,书里列举的大部分案例,都是对疯子和性变态犯下的罪行(还配有鲜活的插图)的可怖分析。这些当然引发正常人的无限联想——这世上到底住着多少恶魔啊。然而,有一桩案例似乎很对他胃口,于是他进行了深入的研究。

这桩案例讲的是X夫人(整本书都是X夫人、Y先生或Z小姐)在自家的小地毯上摔了一跤,不幸身亡的事。看起来像是场意外,然而一位律师提出,死者亲属中,有人指控死者的丈夫蓄意谋杀,随后进行的法医检查也证明了他的罪行。不过这场控诉最终因为被告突发心脏病猝死而终止。

按理说,这样的结果应该会让艾伯比先生大失所望,因为他此时正迫切渴望立即占有妻子的财产,这一点与书中推断的X先生的动机惊人地相似。不过艾伯比先生更看重这桩案例中的细节。据X先生说,当时X夫人正要给他送杯水,不料脚下的小地毯——正如所有的小地毯都会出现的情况——突然滑了一下。

而那位不屈不挠的控方律师却出示了一份法医授权书,上面通过大量图表(这些书中都大方地呈现出来了)清楚地证明,只要丈夫在伸手接水杯的时候耍一个小儿科的把戏——将一只手放在妻子的肩膀下方,另一只手绕过她的脖子,再突然推一把——就能制造出与被小地毯绊倒一模一样的惨状,而且不会留下一丁点儿作案的痕迹。

在这里必须声明,艾伯比先生不知疲倦地研究这些图表和解释说明,可不是希望像书中这位贪得无厌的男人那样去满足贪欲。当然,也是为了钱,不过那些钱将用于保护一处神圣领域,那就是他的商店:艾伯比的古玩珍品店。

这家店是艾伯比生命中的太阳。二十年前,他用父亲留下的少量财产买下了它。即使在经营状况最好的时候,也仅能帮他维持贫穷的生活,最差时——基本上一直都处于最差状态——他就不得不去求助于同样经营着一家可怜小店的母亲。但他母亲是个掏钱如同割肉般心疼的女人,因此为了这家店,母子俩发生过不止一场持久战,不过最终都是他夺得胜利——这也是因为平心而论,对母亲而言,艾伯比就像他眼中的那家店。

这个不和谐的三角阵营,最终因为他母亲的去世而被打破。直到那时,艾伯比先生才发现,母亲在他井然有序的小世界中所扮演的角色,远比他之前认为的重要许多。这么说不仅因为她时不时为他提供金钱资助,还包括为他个人习惯方面所做的贡献。

他的饮食清淡而挑剔,母亲却总能为他准备完美的餐点。房间里稍微有什么东西摆放得不整齐,他就会神经极度紧张,但总在家里晃来晃去的母亲分散他的注意力。因此,母亲的死使他的生活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洞,令他不安。他苦思冥想,该如何去填补这个空缺,最终想到了婚姻,然后马上付行动。

他的妻子是个肤色苍白、嘴唇很薄的女人,外形和动作都非常像他母亲,有时候妻子走进房间,他甚至会因为两人长得太像,而产生时光倒流的错觉。唯独有一点让他对她非常失望:她无法理解那家商店对他的重要性,以及他对商店的感情。艾伯比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是在他提出想申请一份小支付一些经营的费用时。

艾伯比夫人结婚之前,就像马上要枯萎的葡萄藤一样无精打采,不过这得来不易的婚姻并没能让她重获青春。其实,有时候在平静的外表下,她会为一些女人的小心思而面泛红潮,但马上就会被他那双深陷在眼眶中的忧伤的眼睛识破。他们彼此达成共识,服丧期间,要将内心感情小心地深埋在体的外表之下。可是婚后不久她就意识到,他把感情埋得太深了,她可能永远无法把这份感情挖掘出来。事已至此,她耸了耸肩,决定无视这件事,开始心一意为他烹调美味佳肴。在她看来,艾伯比的古玩珍品店就像结不出珍珠的空贝壳。

她自作聪明地调查了一番,然后略带激动地向艾伯比先生宣布她的新发现。

“古玩珍品!”她尖叫道,“什么古玩珍品,你的所有收藏就是一堆毫无价值的垃圾。一文不值,放在那里只会积灰而已!”

她没弄明白的是,以平常人或商业眼光来看,那些东西确实一文不值。但是,对艾伯比先生来说,它们就是他的一切。之所以会有这家店,源自于自小形成的对收集、分类、贴标签和保存的狂热兴趣。但凡能弄到手的东西,他都会收集起来。这家店里每件商品的价值,与他所拥有这件商品的时间正比,时间越长,价值越高。无论是开裂的仿塞夫尔瓷器,还是粗制滥造的假齐本德尔家具,甚至锈迹斑斑的军刀,他都一视同仁。每样东西都摆在固的地方,艾伯比先生很在意这一点,每件藏品的陈列地点永远不变。最奇怪的是,每当卖出一件商品时——这种时候极为少见——他都会表现出发自内顾客原本拿不准商品的实际价值,但只要看一眼他那痛苦的样子,就会认为自己捡了个大便宜。幸好顾客们都不知道,让艾伯比先生痛苦分、五官都拧在一起的原因,并不是忍痛割爱的感情作祟,而是商品卖出后货架上留下的空当——空当打破了原有的秩序,造成了混乱。

就这样,无法理解这一切的艾伯比夫人发出了冷酷的声明。“等我死了你再打我那点儿钱的主意吧,”她说,“也只有等我死了。”

她在无意间给自己判了死刑。作为不合格的“艾伯比夫人”,只能等艾伯比先生为她执行死刑了。那一刻到来时,艾伯比先生实践了那本无价珍宝般的书里介绍的方法,甚至精确到每一个细节。事情发生得很快,除了裤子上溅了几滴水以外,其他都完成得干净利落。前来检查的医生咆哮着说,被这种小地毯害死的人,甚至多过醉酒驾车;负责这起事件的警察提出愿意帮忙安排葬礼;然后,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一切都太容易了——简直一点儿戏剧性都没有——直到一个星期后,来了一位得体的律师,充满同情地寒暄一番后,宣布了他妻子留下的财产数目。艾伯比先生这才恍然发现,一个无与伦比的新世界展现在他眼前。

02

理智一向高于情感,而艾伯比先生正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待妻子的财产全部清算完毕后,艾伯比将他的店搬去了另一个地方,离原来的店址很远。然后第二任艾伯比夫人突然离世后,又搬了一次,现在第六任夫人也故去了,商店迁址不过是这项浩大工程中的一部分。

由于她们太像了——都肤色苍白、身材消瘦,薄嘴唇,擅长烹饪,为了方便记忆和满足自己在收纳方面的偏执个性,井井有条的艾伯比先生索性把所有已故夫人统称为“一个①”。他只凭一点去评价她们:银行账户里的财产数目。基于这项标准,他给前两任艾伯比夫人打四星;第三任三星(那是一次令人不快的惊喜);剩下的三任都是五星。这些财产无论在谁看来都是天文数字,但每次还是会被喂不饱的“艾伯比的古玩珍品店”转眼间耗光,就像一苍蝇被一只饥饿的巨蜥一口吞掉似的。艾伯比先生发现,刚安葬完第六任夫人后没多久,自己又陷入了水深火热的经济危机。在这种情况下,艾伯比绝望地意识到,尽管他想再找一位五星夫人,却不得不屈就一下,赶紧找一个四星夫人摆脱困境。恰好在这个时候,玛萨·斯特吉斯闯入了他的生活。仅仅与她交谈了十五分钟,艾伯比就把什么四星五星的念头全部从脑子里清空了。

玛萨·斯特吉斯,看起来值六颗星。

不单在财产方面,她的外貌也打破了历任艾伯比夫人的固有模式。与之前的几位完全不同,玛萨·斯特吉斯是个毫无身材可言的壮女人,而且整个举止都称得上(艾伯比先生想到这个词时明显颤抖了一下)邋里邋遢。

或许换个合适的妆容,整理一下头发,穿上束身衣,再搭配得体的衣服,能让她变得光彩照人。不过,玛萨·斯特吉斯所散发出的一切信息,都表明她是个我行我素的女人,对上述建议不屑一顾。她的头发染成了可怕的橘红色,随意地盖在脑袋上;大肉脸上擦着厚厚的粉,一通乱涂乱抹让她的脸看起来更肥了;她身上的衣服看起来穿着很舒适,但是实在太花哨了;她脚上的鞋看起来也很舒服,但有好几处痕迹,明显是穿了很久又疏于护理的结果。

然而,作为主角的玛萨·斯特吉斯却对这些浑然不觉。她迈着大步在“艾伯比的古玩珍品店”里穿行,仿佛带着一种能量,能让好端端摆在那里的物品都原地跳起舞;她烟抽得很凶,一根接一根,艾伯比先生则一边在鼻子前挥手扇风,一边剧烈地咳嗽;同时她还在一刻不停地大声说话,嗓音厚重而嘶哑,语调却又高又尖,喋喋不休地说着奇奇怪怪的话题。

在起先的十四分钟交谈中,艾伯比先生一直对她极度厌恶,直到后来她的一个举动引起了他的注意。她为每一件商品估价:仔细检查、评估、对比细节,然后带着一脸厌恶的表情走开。艾伯比先生一直跟在她身后,心里越来越确定,要在这个女人给自己造成损失,或在自己的耐心耗尽之前把她赶出去。然后,第十五分钟,她说出了那句话。

“我在银行有五亿存款,”玛萨·斯特吉斯用愉快的口吻充分表达了自己的不屑,接着说,“但我绝不会在这堆垃圾上花半毛钱。”

此时艾伯比先生正举着一只手,准备把即将吞噬他的烟雾从面前扇开。一瞬间,他的手无力地垂下,心思完全被那个吓人的数字吸引。他只分出了一点点心思,去注意她左手那根重要的手指,没戴戒指;剩余的心思则都用来计算短期票据、长期票据和利率上。

还有一个变化值得一提,那就是玛萨·斯特吉斯不修边幅的外表和刺耳的声音,在艾伯比眼中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一般男人在听完那句话以后,看她样子就像雾里看花,朦胧而美丽。艾伯比先生不会这样自欺欺人,他就是为能放下肩上的重担而开心不已。和玛萨·斯特吉斯结婚不仅能解决重要的经济问题,更是作为一个男人用来逃离这个无趣社会的特殊途径。

正因如此,他转过脸看向她,双眼比之前更亮,并添加了几分忧郁。他说道:“这太可惜了,夫人……”

她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并特意强调是“女士”,艾伯比先生露出歉意的微笑。

“当然。正如我刚才所说,对于一位优雅知性——潜台词‘像你这样的人’已经非常明显了——的人来说,不能体会收藏这些精美艺术品的乐趣,真是太可惜了。不过,俗话说得好,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对不对?”

玛萨·斯特吉斯目光锐利地盯着他,接着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怒吼般的笑声刺痛了他的耳膜。有那么一瞬间,艾伯比先生,这个平时不善幽默的男人,郁闷地怀疑是不是自己无意间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竟引来这种恐怖的反应。

“亲爱的先生,”玛萨·斯特吉斯说道,“如果你以为,我来你家店是为了享受艺术的乐趣,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来是想买一件礼物送一个人,一个从头到尾都让我讨厌、招我生气、麻木无情,死板的像一条呆头鱼的人。除了在你家店里选一样送给她,我实在想不到其他更好的方法来表达我对她的看法。如果可以,我还想让你送货上门,这样我就能亲眼看到她拆开礼物的样子了。”

听罢这番话,艾伯比先生的脑子一时有些错乱。不过,他马上调整好状态,不卑不亢地说道:“这种事情我做不到,绝对做不到。”

“邪门。”玛萨·斯特吉斯说,“如果你没办法安排送货,我也可以自己解决。你应该能理解,要是不能亲眼目睹她的反应,那么做这种事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艾伯比先生努力克制自己的脾气。“我指的不是送货这件事,”他说,“我想说清楚,我不允许有人出于这种心理来我的店里买东西。我不管你出多少钱。”

玛萨·斯特吉斯那沉甸甸的下巴垂了下来,语气生硬地问:“你说什么?”

艾伯比先生知道,这一刻危险至极。他的下一句话很可能会引来另一阵癫狂的笑声,咆哮着将他淹没;或者更糟,她转身就走,再也不会回来;又或者,当场把她搞定。这一刻无法回避,艾伯比先生越想越绝望。不过,不管怎么说,至少玛萨·斯特吉斯是个女人。

他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平静地开口说:“这是本店的原则。除非客人能够欣赏自己准备买回家的艺术品,并承诺全心全意地呵护它,否则我绝不出售。这家店自开张之日起,就一直奉行这条原则,只要我在这里,就将把这条原则一直遵循下去。任何违背这条原则的行为,都被我视为一种侮辱,对我的玷污。”

说完他屏住呼吸望着玛萨·斯特吉斯。后者重重地坐进身边的椅子里,如此一来,裙子被拉起一截,紧紧地裹着她肥硕的大腿,那双惨不忍睹的鞋子暴露无遗。她又点燃了一根烟,同时眯起眼睛,透过火柴燃起的火焰审视着他,接着挥了挥手以驱散烟雾。

“哦,”她说,“这很有趣,我想听听具体是怎么回事。”

对于没有经验的人来说,打听一个陌生人的隐私和个性,无疑是件非常复杂的事。但对艾伯比先生——要靠这类信息满足兴趣的人——来说,这件事不费吹灰之力。不久之前,玛萨·斯特吉斯刚刚准确说出自己的存款数额,她明显是独自一人生活,没有亲戚,没有非常亲密的朋友,也没有准备结婚的对象。

关于最后一点,艾伯比是通过她最近总在固定时间造访商店,舒服地坐在椅子里,无休止地和他聊天而判断出来的。她大部分时间都在讲她父亲,她口中的父亲惊人地相似。

“他连穿着都和你很像,”玛萨·斯特吉斯深思着说道,“十分整洁,而且不仅把自己打理整齐,他还会每天检查一遍房间——里里外外巡视一遍,确定每样东西都摆在固定的位置上。直到死之前,他都在做这些。我还记得他死前一个小时的时候,还在摆正墙上的一幅画。”

艾伯比先生本来正暗暗生气地盯着墙上一幅稍微有些歪斜的画,听到这话,他不情愿地把注意力收回来。

“你一直陪他到了最后?”他饱含同情地问道。

“确实如此。”

“哦,”艾伯比语调轻快地说,“做出了如此牺牲的女人,理应得到回报,对不对?特别是——我希望这么说不会让你觉得尴尬,玛萨·斯特吉斯姐——像你这样的女土,世人都认为你绝对会抛弃年老的父亲,全身心地投入到婚姻生活中。你觉得呢?”

玛萨·斯特吉斯叹了口气,说道:“可能吧,但也可能不是。我不否认自己也有梦想,但也只是梦想罢了,而且我觉得可能永远只是梦想。”

“为什么?”艾伯比先生问道,语气中带着鼓励。

“因为,”玛萨·斯特吉斯忧郁地说,“我至今没遇到能符合那些梦想的男人。我不是假惺惺的女学生,艾伯比先生,坦白说,我不需要去试探男到底是爱我,还是只是看上了我的钱。但他必须是个令人尊敬的正派绅士,愿意每分每秒都陪着我、关心我、爱护我。他还必须能唤醒我对已故父亲的忆。”

艾伯比先生将一只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肩膀上。

“斯特吉斯小姐,”他严肃地说道,“你或许已经遇到这个男人了。”

她看着他,脸庞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看起来越发丑陋了。

“你确定吗,艾伯比先生?”她问道,“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艾伯比先生低下头冲她微笑,眼睛里闪着肯定的光。“他可能近在咫尺,只不过你不敢承认。”他语气温柔地说道。

之前的经验告诉艾伯比,冰层一旦被打破,最好的做法就是做个深呼吸,然后跳进去。因此,没过几天他就求婚了。

“斯特吉斯小姐,”他说,“每个单身男人都会有再也无法忍受孤单的时候,如果正好在此时,他有幸遇到愿意毫无保留地为之奉献忠诚和柔情的人,那他无疑是真正幸运的人。斯特吉斯小姐,我想我就是这样的人。”

“为什么,艾伯比先生!”玛萨·斯特吉斯的脸微微有些泛红,“这样确实很好,不过——”

听到这个转折,他的心一沉,略带犹豫地打断了玛萨,斯特吉斯的话。“等一下!要是你还有什么怀疑,斯特吉斯小姐,请说出来,我当场消除。虑到我现在的心情,这样会比较公平,可以吗?”

“哦,没问题。”玛萨·斯特吉斯说道,“艾伯比先生,我不希望嫁给一个还没准备好,无法给我想要的婚姻的男人,那样的话,我宁愿一辈子不婚。我的要求是:剩下的每一天,他都能一心一意、完完全全地倾心投入。”

“斯特吉斯小姐,”艾伯比先生郑重其事地说道,“我已准备好为你付出更多。”

“这种话男人都是张口就来。”她叹了口气,“不过——我会好好考虑一下的,艾伯比先生。”

等待一位不按常理出牌的女人作出答复,是令人束手无策的事。几天后艾伯比先生好不容易收到一封留言,却是蛮横地要求他前往“老盖因斯伯勒小盖因斯伯勒及戈尔丁律师事务所”。本来就已经愁云惨淡的日子,此刻又飘来一大片乌云。此刻,正被债主群体围追堵截的艾伯比,脑子里只有最坏念头。然而,当他惊喜地发现在“老盖因斯伯勒、小盖因斯伯勒及戈尔丁律师事务所”等着他的并不是债主们,而是玛萨·斯特吉斯时,愉悦之情溢于表。

老盖因斯伯勒——很明显是这家事务所的灵魂人物——个子不高却胖得出奇,浑身都是下垂的肥肉,几乎看不见脖子在哪儿,黯淡无光的双眼瞪着伯比先生。小盖因斯伯勒完全是父亲的翻版,长着一张大众脸。而戈尔丁则是个脸庞消瘦,棱角分明的年轻人。

“这件事很微妙啊。”老盖因斯伯勒的眼睛像玻璃珠一样,死死地盯着艾伯比先生,“斯特吉斯小姐,我们尊贵的客人,”听到这里小盖因斯伯勒了点头,“说要与你一同步入结婚的殿堂,先生。”

艾伯比小心翼翼地坐在椅子上,听到这句话,他被一阵愉悦的激动情绪弄得有点儿犯晕。“嗯?”他说。

“另外,”老盖因斯伯勒继续说道,“斯特吉斯小姐能够接受求婚者是被她的金钱吸引——”他举起一只又短又粗的手,打断了艾伯比先生匆忙的议,“并且不想多提此事——”

“别管这些了,接着说。”小盖因斯伯勒厉声说道。

“——求婚者是否做好准备,接受这段婚姻的所有要求?”

“准备好了。”艾伯比先生热切地说道。

“艾伯比先生,”老盖因斯伯勒突然问道,“你之前结过婚吗?”

艾伯比快速地想了一下。否认,就意味着要将自己的过去全部埋葬,以后一个字都不能提;在这种情况下,承认似乎才是最安全的办法,而且要是一段体面的婚姻。

“结过。”他说。

“离婚了?”

“老天爷啊,不!”艾伯比先生是真的被吓到了。

盖因斯伯勒父子满意地对视了一眼。“很好,”老盖因斯伯勒开口道,“非常好。接下来的问题可能有些粗鲁,不知您有没有时下常见的恶习?”

候,我很乐意回答这类问题。”艾伯比先生语气铿锵有力,“我可以说是离恶习最远的男人。什么抽烟、酗酒,还有——那爪——”

“滥情。”小盖因斯伯勒不客气地说出这个词。

“对,”艾伯比先生的脸红了,“——都和我挨不上边。”

老盖因斯伯勒点了点头。“但凡有一项恶习,”他说,“斯特吉斯小姐都不会轻易同意。她会在一个月内你给答复,要是你不介意听听我这个老人的建议,这段时间里你最好多去献献殷勤。她是个女人,艾伯比先生,我觉得所有女人都差不多。”

“我也这么认为。”艾伯比先生说。

“全情投入,”小盖因斯伯勒说,“并且永不变心。这是通往成功的门票。”

这件事给艾伯比先生带来的影响是,他必须扔下商店甚至整个井然有序的世界,取而代之的是要时刻想着如何让不怎么讨人喜欢的玛萨·斯特吉斯舒

服。当然,这只是暂时的策略。等玛萨·斯特吉斯开心地同意结婚,再进入正常的艾伯比夫人“程序”,这项策略就能获得丰厚的回报。不过这个女人不太好对付,即使对她有了深入的了解也完全派不上用场。艾伯比先生是以即将成为鳏夫——可以这么说吧——而非即将成为新郎的心态面对这件事。每当玛萨,斯特吉斯发表她那冗长的婚姻论时,他都屡次想要反驳,不过最后还是把已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我认为,”玛萨·斯特吉斯某次这么说道,“离过一次婚的男人,肯定会再离婚。你随便看看现如今那些破裂的夫妻吧。我敢打赌,离婚的男人都是那种总出门逛街,却永远挑不到可心商品的人。而与我结婚的男人,”她特别指出,“必须是能定下心,并且永远定居的人。”

“当然。”艾伯比先生说。

“我听说,”还有一次,玛萨,斯特吉斯一本正经地对艾伯比先生说,“幸福的婚姻能让女人的寿命延长好几年。真是精妙的观点,你觉得呢?”

“当然。”艾伯比先生说。

这个考察月里,他所说的话似乎仅限于“当然”一个词,伴随不同的音调变化。但这项策略终究还是有用的,月底时,他终于在婚礼上听到了“我愿意”,盖因斯伯勒父子和戈尔丁是这场婚礼仅有的嘉宾。

婚礼结束后,艾伯比先生(极不情愿地)和新婚妻子去拍婚纱照,他们在阴着脸的戈尔丁的监视下,拍了无数张照片。接着,艾伯比先生(心满意足地)与妻子交换了遗嘱,同意自己死后,对方将继承所有财产、物品,等等②,全部。

如果说艾伯比先生在这些仪式中偶尔显得心不在焉,那是因为他的脑子里正盘算着如何进行接下来的计划。地毯(就是之前立过六次功的那块)首先要到位;然后就是等待合适的时机讨一杯水了。到时候他会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另一只手……最好过一段日子再实施;不过迫于债主们不断施加的压力,也不宜等得太久。看着妻子握着笔,在遗嘱上签下名字,他决定这几周内就把这件事搞定。遗嘱已经到手,没必要再拖沓。

然而,这几周还没过完,艾伯比先生就意识到,他之前的计划必须大幅度修改。毫无疑问,这是因为他还没准备好,没有把这段婚姻摆平。

单说一点,她的家(现在也是他家了),是从她母亲那里继承下来的一幢赤褐色沙石别墅。简直就是个乱七八糟的噩梦洞穴。原则上来说,随意散落的东西压根不用去捡,因为没过一会儿它们又会飘出来,每间屋子里都堆着数量惊人的垃圾。柜子和抽屉里胡乱塞着一大堆东西,装得满满当当,别提分门别类了,光是表面就积着一层灰,里面说不定还夹着纸屑呢。而且。这些对神经脆弱的艾伯比先生来说,就像一直有人在耳边用指甲划黑板。

这位艾伯比夫人唯一钟情的烹饪事业,却很不幸地成为她丈夫虔诚祈祷的、希望她能放弃的事。一到吃饭时间,她就会踏着沉重的脚步,无数次往返于厨房和餐厅之间,手上端着一道又一道艾伯比先生见都没见过的菜肴。

一开始,他还稍微抗议了几句,但妻子耐心地选择准确的词语,明确表示:任何对她厨艺方面的批评,都会让她难过,哪怕是哪盘菜剩得多了点儿,也代表了不满,也会让她伤心。从那以后,艾伯比先生便只能无奈地接受了少肉、重口味的菜,还有各种厚酥皮点心。这导致他长期消化不良,苦日子雪上加霜。即使他证明了自己是个大胃王,喜欢她做的饭菜,妻子也不会罢休,在他面前摆一大堆盛满食物的盘子,层层叠叠一直堆到他颤抖的鼻子下方,让他感觉自己就像要与狮子搏斗的勇士。此时,艾伯比先生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换一套消化系统,以及一份可口简单的餐点。

最终,这个愿望变成他最喜欢的梦。睡梦中的他刚参加完妻子的葬礼,在一家餐厅喝着热茶,吃着吐司,或许再加一个半熟的鸡蛋。但即使是如此美妙的梦,加上梦的美妙结尾——他开始整理房间——也无法使他振作起来。因为每天一睁开眼睛,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摞在鼻子下面的一堆盘子。

每过一天,妻子对他的要求——她需要他的关注——就又迫切一分。直到某日,她公开责备他花在商店上的心思比放在她身上的多。艾伯比先生知道,是时候实施终极计划了。当天傍晚,他就把地毯带回了家,小心地铺在客厅与厨房之间的走廊上。玛萨·艾伯比丝毫不感兴趣地望着他。

“真是块破破烂烂的东西。”她说,“这是什么?艾破烂儿先生,这是古董吗?还是别的什么?”

用这样一个带有侮辱性的名字称呼他,她居然扬扬得意,假装看不到他每次听到这个名字时,脸上因愤怒而抽搐的样子。此时,他的脸又抽搐了一下。

“这不是古董,”艾伯比先生承认道,“但出于种种原因,我把它视为珍宝。我对它很有感情。”

艾伯比夫人送给他一个温柔的微笑。“而你把它拿来是想送给我,对不对?”

“对,”艾伯比先生说,“是的。”

“你真好,”艾伯比夫人说,“真的。”

每次看着她趿着鞋走过地毯,去走廊另一边小桌上打电话,艾伯比先生都会津津有味地把玩脑子里的小想法。他发现,她每天晚上打电话的时间是定的,可以把意外安排在这个时候。这么做的好处显而易见:既然每晚的这通电话是她唯一遵守的惯例,她一定会在那个时间点穿过地毯,而他就可以机解决问题。

然而,考虑到艾伯比先生要完成的是一次完美的表演,就必须先解决一个问题,那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怎么接近她比较好。当然,刚才的设想和已经实践检验过的方法都不错,不过,要是打电话和拿水两件事同时发生……

“我赌一毛钱,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艾破烂儿。”艾伯比夫人轻松愉快地说道。此时她已挂上电话,穿过走廊,端正地站在地毯上。艾伯比先生换虚伪的面孔,看着她。

“我希望,”他不满地抱怨道,“你以后别再用那个可怕的名字叫我了,你知道我有多讨厌它。”

“瞎说,”妻子一口否定,“我觉得很可爱。”

“我不觉得。”

“好吧,反正我喜欢。”艾伯比夫人以坚决的口吻说道,“总之,”她撅起嘴,“我开口前,你该不会是在想这件事吧,是吗?”

看到这个壮硕粗野的女人撅着嘴,艾伯比先生瞬间愣住了。她就像一个燃烧了一段时间的蜡人,从头到脚都分不出哪儿是哪儿。他赶忙将这个念头脑子里赶走,转而思考着如何编造出一个合理的答案。

“跟以前一样,”他说,“我在琢磨自己这身不体面的衣服。需要我再提醒你一下吗,我的每件衣服都掉了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