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乔治喊道,但并不是对露易丝,而是站在露易丝面前的“白”,他手里拿着笨重的拨火棍。

“不!”乔治又喊了一声,同时扑向拨火棍,但他知道已经太晚了。

露易丝或许会为最终陈尸于肮脏的警方证物箱而不满;并且一定会因为证物箱从室内一路拖出去,在精心打过蜡的木地板上留下了难看的痕迹而大喊大叫(她确实有理由这么做)。助手们离开后,伦德警探随手关上房门,重新回到客厅。

显然,警长已经完成了对那个坐在棋盘边的小个子男人的审问,而且明显不太满意。他在房间中央踱着步,眉头紧皱着研究笔记。小个子男人看着他,一言不发,面无表情。

“还好吗?”伦德警探问道。

“嗯,”警长说,“只有一件事说不通。就我对这件事的理解,这个家伙原本过得好好的,没任何问题,却突然有一天发现了另一个自我,另一种人格。可以这么说,他就像被一分为二了。”

“精神分裂症,”伦德警探总结道,“这没什么稀奇的。”

“可能吧,”警长接着说,“但这个新自我可不是个好家伙,可以肯定是他实施了这次谋杀。”

“听起来没什么说不通的啊。”伦德警探说,“问题出在哪儿?”

“唯独一点,”警长说道,“身份问题。”他皱着眉盯着笔记本,然后转而看向坐在棋盘边的小个子男人,问道,“你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小个子男人抿着嘴,扭曲着脸,露出明显带有谴责意味的苦笑。“怎么了?我已经告诉你好多次了,警长,你最好别再忘了。”小个子男人愉决地微笑道,“我叫‘白’。”

死亡圣诞夜

01

在我小时候,波恩兰姆庄园曾带给我深深的震撼。那时候它刚建成不久,熠熠生辉;各种维多利亚式装饰物和彩色玻璃毫无章法地堆叠在一起,复杂得让人眼花缭乱。然而此时——圣诞节前夜,当我再次站在这座庄园门前,它已面目全非,根本无法与我童年记忆中的样子相提并论。时光把原有的光泽冲刷殆尽;木材、玻璃和金属合为一体,全都变成暗灰色;每扇窗户都拉着窗帘,整幢建筑如同长着几十双空洞无神的眼睛,盯着过往的行人。

我用手杖头狠狠地敲了敲大门,西丽亚开了门。

“手边不是就有门铃吗。”她依旧穿着过时的黑色长裙,皱皱巴巴的像是从她妈妈的衣柜里拽出来的。已经步入晚年的她确实越来越像老凯特琳了:骨瘦如柴,薄嘴唇,退尽了颜色的头发全部梳到脑后,暴露出额头上的每一道皱纹。一看到她,我就想起那种职业碰瓷人,但凡有人不小心碰到她,她就立刻讹上对方。

我说:“我知道门铃接触不良,西丽亚。”说完,便从她身边走进门厅。不用回头我就知道,她一直在盯着我。她使劲地干吸了一下鼻子,接着把门甩上。眼前瞬间昏暗下来,干腐的味道直冲喉头。我扶着墙,摸索电灯开关,没想到西丽亚却厉声呵斥道:“别开!现在不是开灯的时候。”

我转头看着她那张苍白的脸,虽然朦胧一片,却是我唯一能看清的地方。“西丽亚,”我说道,“在我面前你就别装了。”

“这幢房子里死了人,你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我说,“但你就算装得再卖力,也没法打动我。”

“死的人是我的亲弟媳啊。她一直对我那么好。”

黑暗中,我向前迈了一步,举起手杖点着她的肩头。“西丽亚,”我说道,“作为你们的家庭律师,我有句忠告。审讯已经结束了,你是清白的。不过,没人相信你那番做作的表演,以后也不会有人信半个字。记住我说的,西丽亚。”

她猛地往后一撤,我的手杖差点儿掉在地上。“你来就是想对我说这些吗?”她问。

我回答道:“我来这里,是因为你弟弟今天想见我。另外,我建议,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俩说话的时候你最好回避一下。我可不希望再发生什么事了。”

“那你就离他远一点!”她大叫道,“他出席了那场审讯,看着我的罪名被洗清。再过一段时间,他就会忘记对我的怀疑和怨恨。让他一个人待着,他就能忘了。”

此时,她已处于愤怒的顶点,为了打断她的恶言咒骂,我朝着漆黑的楼梯走去,同时伸出一只手小心地摸索着扶手。倒霉的是,她的咒骂声紧紧跟随着我。不过很奇怪,她似乎并不是在冲我抱怨,而是在回应楼梯所发出的吱吱呀呀的呻吟声。

“只要他肯来找我,”她继续说道,“我就会原谅他。一开始我也不确定,不过现在我算是看明白了。我祈求神灵指引,神灵说人生苦短。所以,只要他肯来,我就会原谅他。”

我好不容易爬到楼梯顶端,却差点儿摔倒。站稳身子后,我生气地骂道:“西丽亚,就算你死活不肯开灯,至少也得把楼梯清理干净。你把这堆东西放在这儿做什么?”

“啊,”她回答道,“那些是可怜的杰西的东西。查理一看到她的东西就伤心欲绝。我想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她的东西全部扔掉。”

突然她的声音里透出一股警告意味。“但你不会告诉查理的,对不对?你不会告诉他吧?”我径自迈开步子,她却还在重复这个问题,声调一句比一句高。我走进查理的房间,把门关上,就像把一只窸窸窣窣的老鼠关在了门外。

查理房间里的百叶窗关得严严实实,头顶的枝形吊灯只有一个灯泡亮着。就是这突然出现的灯光,晃得我一阵目眩。定睛细看,我才发现查理躺在床上,四肢舒展,一只胳膊挡在眼睛上。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悠悠地坐起身,盯着我看。

“呃,”他终于出声了,并冲房门点了点头,“你上楼时,她没给你一点儿亮光,是不是?”

“嗯,”我回答道,“不过我知道怎么走。”

“她就像只老鼠,”他说,“在黑暗中比我们在有亮光的地方还灵活。幸亏如此,否则当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时,肯定会吓得半死。”

“没错,”我说,“她看起来确实在努力适应黑暗。”

他发出短促而尖锐的笑声,像海狮叫。“这是因为她始终心存恐惧。如今她表现出多么爱杰西、多么惋惜的样子。她以为只要说得足够多,人们就会相信她。可你等着吧,过不了多久,她又会变成原来那个西丽亚。”

我摘下帽子,和手杖一起扔到床上,脱下大衣放在旁边。接着掏出一根雪茄,等查理摸索出火柴帮我点上。他的手抖得厉害,费了半天劲才点着,期间他一直小声咒骂着自己。我慢慢朝天花板吐出一口烟,一言未发。

查理比西丽亚小五岁,但自从经历了那次打击,他看起来仿佛一下老了十几岁。他的头发本来就是浅金色的,很接近白色,因此不容易看出是否添了白发,不过脸颊上的银白色汗毛倒是清晰可见。他的双眼下是青黑色的眼袋。与身子僵硬、总把背挺得笔直、散发出古板气息的西丽亚相比,查理不管是坐着还是站着,总驼着背,仿佛随时会倒下。他盯着我,同时无意识地使劲儿拽着耷拉在嘴角的胡子。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对吧?”他说道。

“我能想象。”我回答道,“不过我还是想听你说出来。”

“我会毫不隐瞒地告诉你,”他说,“是因为西丽亚。我想看到她的下场。我不希望她坐牢,而是希望法律能以死刑降服她。我要亲眼看到那一幕。”

一大截烟灰掉到了地板上,我小心地用鞋子把它们撮成一团,塞进了地毯里。我说道:“审讯当天你在场,查理,你亲眼看着西丽亚洗清了嫌疑。除非出现新证据,否则西丽亚就是无辜的。”

“证据!我的天,谁还需要什么证据!她们俩在楼梯上吵得不可开交,然后西丽亚就推了杰西一把,把她推下楼梯摔死了。这难道不是谋杀吗?当时她们俩正好在楼梯上,就算没有楼梯,她也会用枪、用毒药杀死杰西,随便什么。”

我疲倦地坐在皮质扶手椅上,端详着雪茄头上烟草燃尽后留下的烟灰。“让我从法律角度帮你分析一下这件事。”我语调平和,像背诵烂熟于心的公式那样,不带有任何感情地说,“首先,没有目击证人。”

“我听见杰西的尖叫声,还有她滚下楼梯的声音。”他固执地强调说,“我冲出门看到她躺在楼下时,正好听到西丽亚摔门而去的声音。她把杰西推下楼以后,就像只老鼠一样逃走了。”

“可你其实什么都没看到。西丽亚声称她当时并不在场,进一步证明现场没有目击证人。换句话说,西丽亚的供述因为比你的更可信而被法庭采纳了。而你由于没有亲眼目睹命案发生时的情景,所以无权断言那是一场谋杀。那很可能只是一场意外。”

他慢慢地摇了摇头。

“你不相信我的话,”他说道,“你一点儿也不相信我的话。换作别人,我会马上要他滚出去,别再靠近我半步。”

“我相不相信不重要,现在我说的是法律对这件案子的判定。动机呢?西丽亚能从杰西的死中得到什么?很显然,她得不到钱或任何其他财产,在经济上她和你一样独立。”

查理坐在床沿上,双手扶着膝盖倾身靠向我。“确实,”他低声说道,“没有钱,也没有财产。”

我无奈地张开双臂。“你看。”

“但你知道她那么做是为了什么。”他继续说道,“为了我。一个是患有心脏病且随时会发作的女人,我的宝贝、我最亲爱的杰西;另一个是到死才会放过我的西丽亚。从我早晨睁开眼睛,到夜晚上床睡觉,她几乎一步不离我身边。她没有丈夫,也没有孩子——她只有我!”

我平静地说:“她是你姐姐,查理。她爱你。”他又笑了,仍是那种急促的笑声,让人听上去很不舒服。

“她爱我,就像常春藤爱着树干。只要她那样看着我,我身体里的力气就会全部消失。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直到我遇见杰西……我还记得自己把杰西领回家的那天,我告诉西丽亚‘我们俩结婚了’,她当时什么都没说,但她的眼神……绝对和后来她把杰西推下楼梯时的一样。”

我说:“可是,你也在法庭上承认,从来没看到西丽亚威胁杰西,或做出任何伤害她的举动。”

“我当然看不到!但当我看到杰西每天抚着胸口沉默不语,夜夜在床上哭泣,却不告诉我原因,该死的,我就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你了解杰西,她不够聪明也不够漂亮,但日子久了你就会发现,她心地善良,并且深爱着我。仅仅过了一个月,她就变得无精打采,我很清楚害她失去活力的原因是什么。我找她聊天,找西丽亚谈话,可她们俩都只会摇头。我无能为力。当那件事发生时,我看到杰西倒在楼下,却一点儿都不惊讶。或许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我确实一点儿也不惊讶。”

“对于了解西丽亚的人来说,谁都不会觉得惊讶,”我说,“但你不能因此编造出一桩谋杀案。”

他攥紧拳头,敲打膝盖,然后晃着拳头说:“那我该怎么办?我就是为此才叫你来的,你告诉我该怎么办?正是因为她,我这一辈子一事无成。这也是她现在最想看到的结果——我什么都不会做,她就能逃脱惩罚。再过一阵子,事情就会烟消云散,生活回到之前的样子。”

我说道:“查理,你这是在做无用功。”

他站起来,盯着门,然后看着我,低声说道:“但我肯定能做些什么,你知道我能做什么吗?”

他一脸期待地等我作答,就像刚说了一个很难的谜语,明知会难倒听众,却期待有人回应一样。我也站起身,面对着他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说,“不管你正在打什么主意,都放弃吧。”

“别打乱我的思路。”他说,“你知道像西丽亚那么聪明的人,完全可以逃脱谋杀案的起诉。你觉得我没有西丽亚聪明吗?”

我紧紧地抓住他的双肩。“我的老天哪,别说这样的鬼话。”

他甩开我的手,跌跌撞撞地退到墙边。此时他双眼放光,露出牙齿。“我该怎么办?”他尖叫道,“忘记杰西已经死了、下葬了吗?我该坐在这儿,等西丽亚不堪忍受我的时候,把我也杀了吗?”

我的年纪和身体在这一刻出卖了我,我发现自己有些撑不住了,并且喘不上气。“听我说,”我说道,“参加完那次庭审以后,你还从未踏出过这个房间。你应该出去走走,哪怕只是散散步,看看周围的事物。”

“然后等着遇见的每个人都来嘲笑我吗?”

“你可以试试,”我说,“看看会发生什么。艾尔?夏普说今晚有几个朋友去他的酒吧吃烤肉,他希望你也去。这就是我的建议——无论如何,你可以试一试。”

“根本就不值得去做。”是西丽亚的声音。门突然打开,愤怒的她站在门口,双眼因为突然出现的光而眯成一条缝。查理转身面对着她,下巴上的肌肉一跳一跳地抽搐。

“西丽亚,”他说道,“我告诉过你,不准进我的房间!”

她依旧面无表情。“我可没进去。我上来只是想告诉你,晚餐准备好了。”

他充满恐吓意味地朝她迈近一步。“你是不是一直在门外偷听我们谈话?我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吧,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我只听到一件极其卑鄙、邪恶的事情。”她平静地说道,“在这幢房子还在为死者哀悼的时候,竟有人发出喝酒作乐的邀请。我想我有权阻止这件事。”

他有些怀疑地看着她,仿佛不知该说什么好。“西丽亚,”最终他说道,“告诉我这不是你的本意!只有最邪恶的小人或者神经病才会说出你刚才那番话。”

这句话点燃了她的怒火。“神经病!”她喊道,“你居然用了这个词?把自己关在屋里,自言自语,不知在琢磨些什么!”她突然转向我,“你已经和他聊过了,现在该知道了吧,到底有没有可能——”

“他和你一样神志清醒,西丽亚。”我重重地说道。

“那他就该清楚,现在不是去酒吧寻欢作乐的时候。你怎么能邀请他去做那样的事呢?”

她抛出这个问题时,显露出充满恶意的胜利感,一下激怒了我。“要不是看到你准备把杰西的东西都扔出去,西丽亚,我恐怕会更谨慎地考虑一下这个问题!”

我太鲁莽了,话一出口就后悔不迭。然而,我还没反应过来,查理已经一把抓住西丽亚的手,把她扭成一副不舒服的姿势。

“你居然进她的房间了?”他怒吼着,疯狂地摇晃着她,“告诉我!”他马上就从她慌乱的表情中得到了答案。接着他放下她被掐得通红的双臂,低着头,了无生气地站在原地。

西丽亚伸出一只手抚慰他。“查理,”她呜咽着说道,“你还不明白吗?看着她的东西只会让你难过,我不过是想帮你。”

“她的东西现在在哪儿?”

“就在楼梯边,查理。所有的东西都在。”

他穿过走廊,踉跄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我则终于感觉心跳恢复了正常的频率。西丽亚看着我,脸上写满狂暴的恨意。此时我只想赶紧离开这幢房子。我从床上拿起我的东西,走到门口,可她堵住了去路。

“看到你都做了什么吗?”她声音嘶哑地低声吼道,“这下可好,我又得重新打包一次。每次都弄得我筋疲力尽。都是因为你,我得全部重新打包一次。”

“这件事完全取决于你,西丽亚。”我大声说道。

“你,”她说道,“你这个老滑头。那时明明是你和她在一起——”

我把手杖头用力地放在她肩上,她退缩了。“作为你的律师,西丽亚,”我说,“我建议你除了睡觉以外,其余时间都管好你的舌头,特别是当你不能为说出的话负责的时候。”

她没再说什么。不过直到我跨出门走到大街上,她才从我身边消失。

02

从波恩兰姆庄园到艾尔?夏普的烤肉酒吧,步行只需几分钟。我到得正是时候,一路上清冽的冬季空气刺激着脸颊,让人神清气爽。艾尔独自一人在吧台后面忙着擦杯子,看到我进门,他马上愉快地打了声招呼。“圣诞快乐,律师。”

“你也是。”说着,他把一瓶看起来很不错的酒和一对杯子放到吧台上。

“你就像四季交替,永远来得那么是时候。”艾尔边说边往杯子里倒酒,“我正想着你该来了呢。”

我们互敬过对方,艾尔像要说什么悄悄话似的,倚着吧台靠近我。“从那边过来?”

“是的。”

“见到查理了吗?”

“还见到了西丽亚。”

“哦,”艾尔说,“这没什么稀奇的,她出来购物的时候我也见过。低着头、裹着一条黑色围巾,一路小跑,好像被什么东西追着似的。我猜她当时在场。”

“我也这么认为。”我说。

“不过我惦记的人是查理,一直没看到他。你跟他说我想什么时候见见他了吗?”

“是的,”我说,“我说了。”

“他说什么?”

“他什么也没说。西丽亚说他不该在服丧期到这儿来。”

艾尔轻轻地吹了个意味深长的口哨,并快速地弯起指头搭在额头上四处看了看。“告诉我,”他说,“你觉得他们俩待在一起安全吗?我的意思是,想想目前的情况,再想想查理的感受,很可能会惹出什么麻烦事。”

“今晚本来差点儿出事,”我说,“不过后来没事了。”

“还会有下次的。”艾尔说。

“我会看着他们的。”我说。

艾尔看着我,摇了摇头。“那幢房子里真是什么都没变,”他说,“一点儿都没变。也正因如此,你才能提前预料到一切。而我知道,你会马上跑到我这儿来,告诉我一切。”

我现在仍然能闻到那幢房子所充斥的腐臭味,要想彻底把这股味道从衣服上消除,至少还需要好几天。

“我真希望能把这一天从我的日程表里永久删除。”我说。

“随他们去解决自己的麻烦吧。没准这样才能拯救他们。”

“不止他们两个,”我说,“还有杰西。杰西会一直伴随着他们,直到那幢房子以及里面的一切都毁灭。”

艾尔皱起眉头。“毫无疑问,这真是在咱们镇上发生过的最奇怪的事了。住在一幢黑漆漆的房子里的人,一个像被什么追赶着似的,在大街上狂奔;一个整天躺在屋子里,盯着墙壁发呆,自从——杰西是什么时候从楼梯上摔下来的,律师?”

我眨了眨眼,看着艾尔身后的镜子里映出我的脸:红彤彤的,刻满皱纹,带着一丝不相信。

“二十年前,”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正是二十年前的今晚。”

最美好的一切

01

在亚瑟眼中,有一种人好像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们高大挺拔,俊朗的棕色面庞下眉目分明,整齐划一,平头上戴着绅士帽;他们的着装低调而昂贵,言行举止无可挑剔:他们来自显赫的门第;毕业于名校;他们对这一切不以为然。在闹市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在飘满富贵气息,门卫衣着镶金的古堡里,或透过未来主义鱼缸般的玻璃尖顶建筑中,他们不是最出类拔萃的,但也属于不容小觑的一类。

他们以非凡的出身和教育背景立于工作之境,面对上司,态度斯文,积极进取。事实上,对于工作,他们像对已拥有的一切那样并不在意,因为他们并不缺钱。亚瑟为此恨透了他们,他想像他们一样,甚至为此不惜以失去灵魂为代价。

外形上,他完全达标。他身材修长,是个相貌极其出众的年轻人,经过他身边的女子很少有不侧目倾情的,即使并不为求什么结果。而他镇定的风度该归功于敏锐的洞察力和良好的自制力。但他生于普通人家,教育背景亦无可圈可点之处,而且他在中档的薪水收入之外,并无其他财产。父母已逝——留给他的遗产几乎连买棺材都不够——他高中没读完就去工作了,之后一直都难换到如意的工作。直到最近,他来到了霍顿公司,而他银行账户上的所有存款、钱包、零钱都让他那一贫如洗的身家不言自明。显然,他的收入还不能让他像其他条件优越的富家子弟那样,对一切不以为然。

富家子弟,正是他最为憎恨的对象。有天早上,他正站在霍顿先生办公室门口,一位客户的两位公子正好被接待员引过来。他们轻瞟了亚瑟一眼,快得不到一秒钟,立刻分辨出他并不是同类人,便冷眼相加。他一句话都没说,什么也没做,却在瞬息之间被他们划清了界限。他站在那里,饱受愤怒和憎恨的煎熬,无以反驳,更无从接近他们的世界:他们的宅邸,他们的俱乐部,他们的富足生活。这,才是最糟糕的事。

当电梯在他们身后关上时,霍顿先生终于第一次注意到了亚瑟。“优秀青年。”他朝电梯门恋恋不舍地说,带着几分赞赏。而这,刺痛了亚瑟那颗焦灼的心。在他听来,霍顿先生的话仿佛带着画外音:他们属于我的世界,而你不是。

当然,让他更觉糟糕的是安妮小姐。安妮?霍顿。

仿佛一个古老的传统,几乎每个年轻小伙子都像孜孜不倦地追求浪漫那样,兢兢业业于生意,并认为成功的最高境界就是当上老板的乘龙快婿。如果老板的女儿恰巧漂亮而富于魅力,并且愿意展示她让人赞赏有加的性格,正如没有被宠坏的安妮小姐一样,就简直太完美了。

亚瑟本能地认为,被宠坏也是有不同接受级别的。比如,一个热切向往四十英尺带舱房豪华游艇的女孩,最后接受了二十英尺快艇的话,比如安妮?霍顿小姐,她就算没被宠坏。要配得上她,仅仅凭着屠龙的激情和热忱可远远不够,同时还要披戴金盔甲,骑上奔驰的宝马,坐在剧院贵宾席观陪她看镇上最棒的音乐喜剧才行。更要明确的是,这样的示好一两次是没有说服力的,需要频繁奉上。

这是每一晚,亚瑟躺在房东马尔什夫人的房间时,盯着天花板翻来覆去的想法。他的思绪疯狂而躁动,仿佛一只多疑的蛇追着自己的尾巴,想把它吞掉一般。安妮?霍顿如其他女子向他投以秋波一样,不止一次地向他投去注视的目光。若是他能像每个夜晚所思所想那样,满足她的需求,他是否能如愿获得这桩婚姻呢?但是获取她的芳心需要很多钱,讽刺的是,他唯一能够获得金钱的方式就是娶她为妻!上帝啊,他想,如果能够如愿,他就能变得大富大贵,就能够把钞票摔在他所痛恨的那些优秀青年的脸上了。

这些思绪持续不断地翻滚着,娶到安妮?霍顿最终成了一种手段,而非终极目标。终极目标变作了一圈闪耀的光环,围绕在那些不必计较花销,可以把最美好的一切收入囊中的人周围。最美好的一切,亚瑟带着梦幻般的憧憬对自己说,他仿佛看到了那些美妙而奢华的一幕一幕如在云端,穿行于天花板间。

查理?普林斯是拥有最美好的一切的富家子弟。一天午餐时分,他在亚瑟坐着刚刚喝完咖啡时闯了进来。当时,亚瑟目光停留在桌上的文件上,脑子里却正在幻想着和安妮?霍顿在二十英尺快艇上的情景。

“希望没有打扰你,”查理?普林斯说,“请问你是为老霍顿工作吗?”

一听便知,他一定出身不俗,受过良好的教育,“老”这个词都说得如此自然。如今这个字眼已经有了时髦范儿,它可以用来形容任何事情,不用管它的实际年龄大小。亚瑟打量着面前这个人,鞋子、西装、衬衫、领带、帽子,他迅速辨出这身行头的出处:奥利弗?摩尔、布鲁克斯、苏卡、布朗基尼、卡瓦哪哈,都是名牌。最后,亚瑟的目光停在他的脸上。不错,俊朗的棕色面庞下眉目标致,平头上戴着绅士帽。不过,他也有些不同之处,眼周有些细纹,嘴有点歪……

“对,”亚瑟说,“我是在霍顿公司工作。”

“我能坐下来吗?我叫查理?普林斯。”

原来,查理?普莱斯也曾为霍顿先生工作过,他看到了桌上的公司文件,便忍不住跑来打听老东家的近况。

“还不错,”亚瑟说,“但我不记得在这见过你。”

“哦,我在你之前就离开了,而且我觉得办公室里的人不太愿意提起我。你知道,我就好像是肩章上的一个污点,我是因为丑闻离开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哦,”亚瑟说,一种苦涩的嫉妒立刻向他袭来。像这样一个能力欠佳又不肯卑躬屈膝的职员,竟然可以如此毫不在意地说走就走,离开霍顿公司。

查理?普林斯似乎看穿了亚瑟的心思。“不,”他说,“我离开公司并不是因为我的个人能力,不过我觉得你是这么想的。我离开是因为诚信问题,我伪造了一些支票和类似的东西。”

亚瑟的嘴张得老大。

“我知道,”查理?普林斯愉快地说,“你一定在想,一个被抓了现行的人,应该双眼饱含悔恨的泪水。可事实上,我并非如此。当然了,被那个多管闲事的白痴会计抓到,我的确很懊悔。但是,你不能怪我。”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查理?普林斯眉头皱了起来。“我看起来并不像那种通过盗窃寻求刺激的神经病,是不是?我是为了钱。当然,永远都为了钱。”

“永远都为了钱?”

“除了在霍顿公司,我也在其他的地方工作过。而每次离职都有不光彩的原因。事实上,在霍顿公司我得到了人生最宝贵的教训。”他倾身向前,食指在桌上意味深长地轻轻敲着。“仿写签名非常简单,只需不停地练习即可。经过大量的练习,你就能挥笔写出任何人的签名,这是唯一的诀窍。”

“但你还是被抓到了。”

“那是因为粗心大意。兑现支票时,我没在账簿上登记记录。当账簿收支不平衡时,你知道会计师会怎么做吧?”

亚瑟很兴奋,却又不知该如何深入追问,因而只能端着架子。“后来发生了什么?他们有没有……你有没有……”

“你是说逮捕我,把我关进监狱之类的?”查理?普林斯同情地看着亚瑟说。“当然没有了。你知道这些公司有多在意公众形象吧?所以,当我父亲愿意花钱私了时,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那你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亚瑟肃然起敬。

“也不尽然,”查理?普林斯承认道,“后果也是有的,特别是那次失手被抓,我父亲像个被煮沸了的高压锅,快被气炸了。结果并不算太糟糕,真的,我只不过是成了啃老族。”

“什么族?”亚瑟茫然地问。

“啃老族。你知道,那些守旧的英式家族,会将家中的害群之马驱逐到澳大利亚,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只求眼不见为净,然后告诉他们只要不再踏进家门,他们就会定期得到经济上的资助。起先,那个老家伙想一分钱不给,把我赶到暗无天日的地方。多亏家里那些好心肠的女人们,最后把他说服了。我每月都可以得到一笔汇款,却只够我平常开销的一半。事实证明,我的后半生都得跟有关我家族的一切划清界限。要我说,那可是个相当庞大的家族。”

“这么说,你不应该来纽约吧?”

“我说过,我是一个啃老族。这意味着,只要不被我的家人和各种亲戚朋友撞见,我去哪儿都没人管。我只把地址告知家庭律师,因为每月月初我需要领生活费。”

“这么说,”亚瑟道,“我觉得您父亲还是一位很客气的绅士。”

查理?普林斯叹了口气。“说实话,他绝对不是坏心肠的老顽固。但他确实对循规蹈矩的年轻人抱以病态的赏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那种年轻人外表和内心都极其乏味,毫无闪光点。如果我也那样,只需要过我的花花公子生活,一切就好办了。但我不愿那样。所以,我这个名副其实的伊斯梅尔①,因为还要两个星期才能领到下月的生活费,所以我被锁在了旅馆的外面……”

亚瑟被激起了莫名的兴奋。“被锁在了外面?”

“没钱付房租就只能受到这种待遇,规矩一向这么无情。不管是法律还是规定,一点儿也不人性化。既然你窥探了我的人生秘密,那么,我希望你能借些钱给我,作为回礼。数目不能太少,但也不用太多。我保证月初就还给你,包括利息在内。”查理?普林斯恳求道,“我已经坦诚了自己信誉不佳的一面,但我这辈子绝不会赖账。事实上,”他解释道,“我陷入今天的境地,全是因为我太在意还清债务这件事了。”

亚瑟看着查理?普林斯考究的衣着,放松的举止,听着他恰到好处的声调愉悦地回响在耳畔,他莫名的兴奋突然找到了意义。

“那么,”他说,“你现在住哪儿?”

“我被锁在了旅店外面,当然没处住了。但是一到下月初,我就会到这儿来找你。我可以发誓,你丝毫不必担心我会赖账。我刚刚说的这些话,应该可以证明我的诚意了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亚瑟说,“我的意思是,你愿意跟我合住吗?如果我借给你钱,让你把旅馆的账结清,把行李都拿出来,你愿意搬来跟我同住吗?我有个不错的房间,虽然在一幢老房子里,不过维护得还挺好。房东马尔什太太虽然话有点多,人有点挑剔,但能把住处收拾得整整齐齐。租金也不贵,可以帮你省下很多钱呢。”

他停顿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好像在做推销似的,而查理?普林斯正表情古怪地看着他。

“怎么回事,”查理?普林斯说,“难道你也破产了吗?”

“没有,这跟钱没关系。不是说了我有钱借给你吗?”

“那你为什么要跟我分享房间?特别是现在穷困潦倒的我。”

亚瑟紧握双拳,鼓足勇气。“好吧,我告诉你,因为你身上有我需要的东西。”

查理?普林斯眨了眨眼。“我有吗?”

“听我说,”亚瑟道,“你所拥有和表现出来的一切,我都不曾有过。你绝不会用跟我谈话的样子,去跟你父亲喜欢的那类年轻人谈话。但我并不介意。我在意的是,究竟如何才能看起来像你一样,像你们那些人一样。好出身和财富能够赋予你非凡的气度,并且永不消退。而这正是我想要的。”

查理?普林斯疑惑地看着他。“你觉得我们合住,你就会拥有那种神秘气度吗?”

“让我来操心这个吧。”亚瑟说,然后取出支票本和钢笔,放在他面前的桌上。“你觉得怎么样?”亚瑟问。

查理?普林斯仔细研究着支票本。“我得说,我实在不知道自己到底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他说,“但是,这确实是一笔不错的生意。”

02

事实证明,他们俩都是称职的室友。一个高谈阔论,一个细心聆听,没有什么比这个搭配更合适的了。查理?普林斯的脑袋里存着说不完的奇闻逸闻和昔日旧事,而亚瑟恰好是个对此有着狂热兴趣的听众。马尔什太太二楼的卧房中,一派安逸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