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要的?”休笑了,“把已经立在那里好几个世纪的树连根拔起?把一幢坚如磐石的房子拆除一部分?我把这种行为称为大肆破坏。”

“我不明白,开阔一下视野,修整一下——”

“我无意与你争论,”休打断了他的话,“我坦率地告诉你,你没有权利破坏那处房产!”

此时他们两个都站起来了,气势汹汹地相视而立。只不过因为我相信休不可能付诸暴力,同时雷蒙德的头脑足够冷静,不会突然失控,才让我没那么恐慌。这剑拔弩张的一刻神奇般的转瞬即逝了。雷蒙德突然好笑似的撇了撇嘴,彬彬有礼地端详起休。

“我明白了,”他说,“之前我太笨,一直没理解。那处房产,刚才我说它就像一个博物馆,果真没有说错,而我不过是一名管理员。历史的守护者,或者说,遗迹保管人。”

他微笑着摇了摇头。“但恐怕我不太适合这个角色。我已经把辉煌都留在过去了,真的,我更珍视当下。因此,我会实施我的计划,希望这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交情。”

03

我还记得,第二天我离开回到城里,在办公桌前度过那炎热而漫长的一周时,脑子里还在想:雷蒙德会妥善处理这件事的,不会再出什么乱子了。所以周末接到伊丽莎白打来的电话时,我没有半点心理准备。

糟透了,她说。事情起源于关于戴恩庄的争论,但如今已经发展到非常糟糕的地步。她问我第二天能不能到山顶别墅去一趟,当然这没什么问题。她说她有一个能消解问题的计划,只需我过去做她的后盾就行了。因为我是少数几个休肯听取意见的人之一,她就靠我了。

“靠我干什么?”我问,我不喜欢这种说法,“至于休会听取我的意见,伊丽莎白,你不觉得你有点儿言过其实吗?我没看出他有意让我给他指点指点。”

“如果这一点伤到了你——”

“不是这一点,”我反驳道,“我只是不想掺和这件事。休有能力处理好自己的事。”

“或许太有能力了。”

“什么意思?”

“哦,在电话里我解释不清,”她悲叹道,“明天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亲爱的,要是你还有哪怕一丁点儿兄妹情谊的话,就搭明天的早班火车来这里。相信我,情况非常严峻。”

我搭早班火车过去了,状态很糟。我的想象力能把一点小事放大成世界性灾难,当我抵达别墅时,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

然而,至少表面看来一切平静。休热情地对我表示欢迎,伊丽莎白也很开心,我们共享了一顿午餐,并亲切地聊了很久,一个字也没提雷蒙德或戴恩庄。我没提伊丽莎白打的那通电话,只不过心里的怒火越燃越烈,直到我与她独处。

“现在,”我说,“我倒要听听你的解释。我来这里是干什么的?到目前为止,我没有看出任何问题,我需要你给我好好解释一下那通电话,以及之后发生的事。”

“没问题。”她语气冷静,“你会知道的。跟我来。”

她领着我横穿过花园,经过马厩和附属小屋。就快到白杨林那边的小径上时,她突然开口道:“你坐车过来的时候注意到什么奇怪的事情了吗?”

“没有。”

“我想也是。车行道离这里太远了,不过现在你有机会亲眼看看了。”

我看到了。小径中央突兀地摆着一把椅子,一名壮汉坐在上面,正安静地读着一本杂志。我一眼就认出了这名壮汉,他是休的一名马夫。他看起来已经坐在这里很久了,并且打算继续坐更久。我一瞬间就弄明白他这是在干什么了,不过伊丽莎白没给我发挥演绎法能力的机会。看到我们走过来,那名壮汉站起来冲我们露齿而笑。

“威廉,”伊丽莎白说,“你能告诉我哥哥,洛奇耶先生吩咐你做什么吗?”

“当然,”壮汉愉快地笑着,“洛奇耶先生吩咐我们,必须一直有人坐在这里,看到任何开往戴恩庄,并且载有建筑工具或类似东西的卡车,就命令它停车,立刻掉头。我们只需对司机说这里是私人用地,他们是非法入侵就行了。如果他们敢动一根指头,我们就直接报警。就这些。”

“有卡车来过吗?”伊丽莎白替我问了这个问题。

壮汉一脸吃惊。“怎么了,洛奇耶夫人?你不是知道吗,”他说,“第一天来了好几辆,不过后来就没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冲我解释道,“没有司机愿意和非法入侵扯到一块儿。”

我们离开小径的时候我猛拍了一下额头。“难以置信!”我说,“休明知不能这么做,这条路是通往戴恩庄的唯一路径,这么多年来一直作为公用,再说道路根本没有私人领地这一说!”

伊丽莎白点了点头。“几天前雷蒙德也是这么对休说的。他气势汹汹地跑来,两人差不多吵了起来。当雷蒙德说要把休告上法庭时,休的回答是,他很愿意把有生之年都耗在这桩诉讼上。但这还不是最糟的。最后雷蒙德说:‘你该知道,暴力只会引来暴力。’从那时起,我每分每秒都在担心这场战争的爆发。看见没?那个挡在路中间的男人就是公然挑衅,吓死我了。”

我能理解,并且越细想这件事,就觉得越危险。

“但我有个计划,”伊丽莎白急切地说,“这也是我硬要把你叫来的原因。今晚我要办一场晚宴,一场非正式的小型晚宴。大家坐下来安静地聊聊天。有你,韦南特医生——休非常喜欢你们俩——还有,”她犹豫了一下,“雷蒙德。”

“不行!”我说,“他会来吗?”

“我昨天去拜访了他,并和他长谈。我把能说的都说了——邻居们就该坐下来寻求理解,还有兄弟情义什么的——哦,确实听起来太煽情,有点恶心,但它奏效了。他说他会来。”

我有个预感。“休知道这件事吗?”

“晚宴吗?知道。”

“我指雷蒙德会来这件事。”

“不,他不知道。”当她看到我正严肃地看着她时,马上挑衅似的回击道,“总得做点儿什么吧,于是我做了,仅此而已!这难道不比傻傻地坐着等待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要好?”

直到傍晚我们都围坐在餐桌边,我才能肯定休的态度。雷蒙德进门时,休很显然吓了一跳,但他也只是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伊丽莎白,很巧妙地隐藏起内心的感受。他礼貌地为彼此作介绍,精神饱满地参与聊天,全程扮演好主人的角色。

讽刺的是,正是韦南特医生的出席导致伊丽莎白的计划功亏一篑,甚至引发一场灾难。他是位非常有声望的外科医生,身材矮壮,一头灰发,横冲直撞的性子倒是十分适合他。抛开他的社会地位,在雷蒙德面前,韦南特医生俨然像一个见到恩师的学生,不一会儿两人就亲密无间了。

当休发现雷蒙德成为晚宴的焦点,自己反倒无人关心时,好主人的面纱开始慢慢滑落。与此同时,伊丽莎白计划中的致命瑕疵也隐隐显露了出来。此时来宾正热烈地讨论驯狗话题,并拿“狐假虎威”开玩笑,休没有参与。加上他一直把医生当成自己最亲密的朋友,我明白无误地察觉到那种对友情的嫉妒。最有价值的友情被这世上最不喜欢的人侵犯!——总之,光是想象自己处在休的位置上,看着对面的雷蒙德兴高采烈、旁若无人地滔滔不绝,就觉得事情不妙。

机会出现在雷蒙德正深入探讨用于逃脱魔术的各种工具中。数不胜数,他说,差不多所有手边的东西都能成为工具。电线、金属片,哪怕一小块纸——这些东西他都用过。

“不过在这么多东西之中,”他突然一本正经起来,“只有一样我敢赌上性命。奇怪的是,这样东西看不见,也不能拿在手里——事实上,很多人甚至不具备这样东西。但我却用它最多,而且从未失手。”

医生倾身向前,双眼闪着好奇的光。“那是——?”

“是对人的了解,我的朋友。或者可以说是对人类本性的了解。对我而言,它就像你手中的手术刀一样至关重要。”

“哦?”休开口了,他的声音十分尖锐,以至于所有人的眼光都瞬间转向他,“你把手上的小技巧说得像心理学似的。”

“或许吧。”我看到雷蒙德一边观察,一边掂量着休,“其实这里面没什么大不了的秘密。我的专业——我更愿意称它为艺术——不过是一种误导的艺术,我则是众多实践者之一。”

“就我所知,如今没几个逃脱术大师了。”医生评论道。

“没错。”雷蒙德说,“不过你应该能注意到,我更喜欢误导。不断练习最独特技法的逃脱术大师和魔术师数不胜数,但那些身陷政治牢笼的人,或广告商、推销员会怎么办呢?”他又摆出习惯姿势——竖起一根手指摩挲鼻翼,并眨了眨眼,“我想,恐怕他们都在自己的领域运用了我那套艺术。”

医生微笑道:“既然你没提及医疗领域,那我就主动附和吧。”他继续道,“不过我还是想知道,对人类的了解要如何运用到你的专业领域?”

“是这样的。”雷蒙德说道,“你必须先仔细地判断一个人。如果能发现他的弱点,你就可以提出一个不实的假设,他会毫不怀疑地接受。一旦他深信那个不实的假设,剩下的就简单了。接下来,对方会只看到魔术师想让他看的部分,或者投票给指定的政治家,或者听信广告购买商品。”他耸了耸肩,“就是这么回事。”

“是吗?”休说道,“那如果你碰到一个足够聪明的人,压根儿不理会你的假设,你要怎么办?要怎么继续你的把戏?还是不管不顾,硬要把木梳卖给和尚?”

“话不是这么说的,休。”医生道,“这位绅士正在表达自己的观点,你没必要挑刺。”

“或许你说得对,”休说话时眼睛仍不离雷蒙德,“我发现他有很多有趣的小点子,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将其付诸实践。”

雷蒙德拿起餐巾轻轻擦了擦嘴,然后将餐巾小心地放在面前。“简而言之,”雷蒙德转向休,说道,“你希望我简单展示一下我的艺术。”

“也不尽然,”休说,“我可不想看变香烟或从帽子里变出兔子这种无聊把戏。我想看些真正厉害的。”

“厉害的。”雷蒙德如回声般重复了一遍。他环视一遍屋内,接着身子转向休,指着分隔客厅与餐厅的巨大橡木门——晚餐开始前我们都在门的另一边。

“那扇门没上锁,对吗?”

“嗯,”休应道,“没锁,那扇门一直不锁。”

“但应该有钥匙?”

休拿出钥匙圈,费了些劲终于挑出一把沉甸甸的老式钥匙。“当然,和食品储藏室用的是同一把。”他已经不自觉地被勾起了兴趣。

“太好了。不,别给我,给医生。我想你很信赖医生的人品,对吧?”

“是的,”休冷冷地说道,“我相信他。”

“很好。现在,医生,能否请你过去把那扇门锁上。”

医生闻言,迈着坚定有力的步伐走到门边,将钥匙塞进锁孔,转了一圈。门闩发出的咔嗒声打破了房间的寂静,听起来格外响亮。做完这些,医生拿着钥匙回到桌边,雷蒙德又补充道:“你要保证钥匙绝不离手,无论如何都不能把它弄丢了。”他警告道。

“现在,”雷蒙德说,“是最后一步,我走到门边,用我的餐巾轻轻拂过门锁——”餐巾象征性地擦过钥匙孔,“——咔嗒,门开了!”

医生走过去,抓住门把手,不敢相信地转动它,然后一脸惊恐地看着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哦,太令人震惊了!”他说道。

“怎么做到的,”伊丽莎白笑道,“假设的情景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成立了。”

只有休对此的回应是发自内心的愤怒。“不错,”他质问道,“怎么做到的?你动了什么手脚?”

“我?”雷蒙德语带责备地反问,同时微笑着看着我们,很明显他乐在其中,“这一切都是你做的。我只不过运用了一点人类性格方面的知识,促使你照我说的做。”

我说道:“我大概能猜到一点。那扇门提前被动过手脚,医生以为自己把门锁上了的时候其实并没有。事实上,他把门打开了。这是正确答案吗?”

雷蒙德点了点头。“非常正确。那扇门被提前锁上了。我亲手锁的,因为事前我稍微想了想,估计今晚会有些小挑战。我只需最后一个进来,再利用这个。”他举起一只手,让我们看手心里的金属薄片,“一把普通的万能钥匙,不过对一个构造简单的老式门锁来说足够了。”

有那么一瞬问,雷蒙德表情严肃,不过马上又恢复了明朗。“是我们的主人提出这项虚假假设的,但他的门是锁着的。他一向自信满满,以至于根本没考虑去验证一下这么明显的事。医生也一样,充满自信,因此掉入了同样的陷阱。结果就正如你们所见,我只冒了一点儿险,就把不可能变成了可能。”

“我同意你说的。”医生心有不甘地说,“尽管我不得不承认我有责任。”说完,他顺手把钥匙扔到桌子的另一边,休一动未动,任凭钥匙落在面前。“行了,休,不管你喜不喜欢,都必须承认这个男人证明了他的观点。”

“是吗?”休轻声问道。这时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很显然正有什么念头在他的脑海里转来转去。

“哦,行了,伙计,”医生有点儿不耐烦,“你也看到了,你自己很清楚。

“没错,亲爱的。”伊丽莎白也附和道。

我想她一定是突然发现良机,可以将对话引至她的目标——一次和平的聚会。但我真想告诉她,她选择这时真是大错特错。休的眼神里有一种我不喜欢的意味——一种不常出现在他身上的暖昧表情。一般情况下,当他真的怒不可遏时,会如暴风雨般彻底爆发,而当电闪雷鸣都过去以后,他会真诚地道歉。但此时他的情绪稍有不同,隐约可见的麻木感让我提高了警惕。

他一只胳膊绕在椅背上,另一只搭着桌子,半坐半靠着,眼睛死死地盯着雷蒙德。“我可能算少数派,”他说道,“但我必须抱歉地说,你的小把戏让我很失望。倒不是因为不够聪明——好吧,我承认——只是……这仅仅能证明你是个不错的锁匠。”

“呦,酸葡萄忍不住了。”医生揶揄道。

休摇了摇头。“不,我只是觉得,对于手里拿着钥匙的人来说,能打开一把锁并没有什么稀奇的。基于我们这位朋友的名声,我想他应该拿出些更厉害的。”

雷蒙德做了个鬼脸,说道:“我该在表演之前就事先提醒大家,节目可能会很无聊,并提前为此道歉。”

“哦。如果只是一场表演,我不会埋怨什么的。不过,作为一项测试——”

“一项测试?”

“没错,有些与众不同。直说了吧,一扇没有锁也没有钥匙能做手脚的门。虽然用指尖轻轻一碰就能打开,但事实上你永远也不可能打开它。你觉得怎么样?”

雷蒙德眯起眼睛,若有所思,似乎正在想象那样一个场景。“听起来非常有趣,”最终他说道,“再详细说说。”

“不。”休说道。他声音里急不可待的情绪让我意识到,他正等着说出这句话,“我能做得比说的更好,我带你去看。”

他突然鲁莽地站了起来,我们也跟着起身——除了伊丽莎白。当我问她要不要一起去时,她摇了摇头,绝望地看着我们离开了屋子。

休点亮手电筒时我才发现,我们已经身处地下室。我之前从来没到过这里。有几次,我曾下来帮忙挑选红酒,但现在我们已经走过酒窖,来到更里面的一间光线昏暗的长条形密室里。踩在粗糙岩石上的脚步声响亮而刺耳,四周的墙壁上布满水渍,将温暖的夜晚隔离在外。我能感受到屋内湿冷的气息已沁入胸腔,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当听到医生颤抖而空洞的声音说着“这里就是亚特兰蒂斯之墓”时,我知道并非只有我有这种感觉,并因此稍微松了一口气。

我们站在这间密室的最里面,对于眼前所见,我能做出的最好的描述就是:在最里面的墙角有一个石头柜子,一直从地面至屋顶。差不多四英尺宽,高不到八英尺,此时门开着,能看到里面是一团冷漠的漆黑。休把手伸进黑暗中,将一扇沉重的木门关好。

“就是这个,”他突然说道,“结实的原木,四英寸厚,与门框严丝合缝,坚不可摧。这东西存在一百年了,没有锁,没有门闩。两边各有一个轴承环作为门把手。”他轻轻推了一下,门就悄无声息地滑开了,“看见没?内部合叶咬合得十分完美,让它像根羽毛一样轻盈。”

“可是,这是干什么用的?”我问道,“做这么个东西必然有原因。”

休发出短促的笑声。“确实。很久以前,若有哪个仆人犯了错误——我认为随意谈论洛奇耶家族祖先的错误也不为过——就会被关进这里反省。由于里面的空气最多只能维持几个小时,因此被关在里面的人即便没有悔意,也会马上驯服。”

“那这扇门呢?”医生小心翼翼地发问,“这扇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门,刚才你一碰就打开了,就能提供足够的空气,要如何防止仆人自己把它打开?”

“你们看。”休说着举起手电筒照进这间小牢房,我们全都围在他身后向内窥探。手电光照亮里面的石柜,聚焦在一小段沉甸甸的金属链上,链子末端挂在比头顶稍高一点的U形环上。

“我明白了。”雷蒙德说道,这是自从我们离开餐厅他第一次开口说话。“真是巧妙啊!若有人背靠墙壁、面朝门站在里面,这个U形环就差不多卡在他的脖子位置,由于它很结实,可以用锤子调整到正好卡着人的脖子。门关上后,他就要在这个无形的拷问台上挣扎几个小时,这期间他会不断努力用脚去够门上的链子,不过肯定够不到。如果他能侥幸成功,就能摆脱金属颈环,但还是要等待有人从外面把门打开。”

“我的天,”医生说道,“你的话让我感觉自己就在里面。”

雷蒙德虚弱地笑了笑。“我曾经经历过许多类似的情况,相信我,现实总比最差的想象还要糟糕那么一点。恐惧和惊慌都是在所难免的,心脏疯狂地跳动,仿佛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同时在呼吸的空当,全身就已被冷汗浸湿了。这时,就需要你控制住自己,消除一切软弱,记住至今为止学到的所有本领。否则——!”他举起手在脖子上画了一道,“在这类装置里不幸丧生的牺牲者极其常见,”他悲伤地总结道,“既然缺乏自救所必需的勇气和能力,他就只能等死了。”

“但你从未失手。”休道。

“我没道理失手。”

“你的意思是,”藏在声音背后的迫切之情正蠢蠢欲动,比之前还要强烈,“若你是两百年前处于同等境地的人,就一定能打开这扇门?”

挑战的意味太明显了,不容忽视。雷蒙德在回答之前一言不发地站了好长时间,表情由于沉思而有些变形。

“是的,”他说,“当然不会太简单——越简单的机关实际上越难处理——但确实可以解决。”

“你觉得需要多少时间?”

“最多一个小时。”

休费了好大的劲终于绕到这一点上了,此时他慢悠悠、极其享受地问出这个问题。“想打个赌吗?”

“打住,等一下,”医生插嘴道,“这个游戏我从一开始就不太喜欢。”

“我建议游戏暂停,咱们去喝一杯,”我也加入道,“说笑归说笑,咱们最终都会死于肺炎,而今天发生在这里的一切不过是一个玩笑。”

但休和雷蒙德都没听进去半个字,互相凝视着彼此——休焦急又兴奋地等待着回答,雷蒙德正深思熟虑——直到雷蒙德开口问:“你想赌什么?”

“这样,如果你输了,就在一个月内从戴恩庄搬出去,并且把它卖给我。”

“那如果我赢了呢?”

让休接受这个假设可不简单,但最终他还是说了出来。“那就是我出局。如果你不想买下山顶别墅,我会把它卖给第一个出价的买家。”

任何一位了解休的人听到从他嘴里说出这番话,都觉得不可思议,一时之间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医生。

“这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事,休,”他提醒道,“你已经结婚了,必须考虑到伊丽莎白的感受。”

“赌不赌?”休问雷蒙德,“想进去试试吗?”

“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想先声明一件事。”雷蒙德顿了一下,接着慢慢地说道,“在谈及我退休的原因时,我恐怕给你们留下了错误的印象——全因为那虚伪的骄傲——因为无聊,对此失去兴趣。但其实这并不是全部,事实上,几年前我被迫去看了一次医生,医生听了听我的心脏,从那之后我的心脏就突然变成这世上最重要的东西。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作为一种解决邻里矛盾的方法,你提出的挑战新颖而有趣,我被深深地吸引了,但我必须考虑我的身体因素。”

“前一秒种你还健健康康的。”休的声音十分刺耳。

“可能没有你希望的那么健康,我的朋友。”

“换句话说,”休挖苦道,“因为这里没有好用的搭档,口袋里没有能帮你逃脱的钥匙,你没法让别人相信什么根本不存在的东西!这么一来,你该认输了吧。”

雷蒙德加强了语气。“你说的这些我都无法认同。解决这个问题所需的工具我都带着,相信我,它们足够了。”

休大笑起来,笑声传入我们身后的走廊,分散为细小的回声。我认定,就是这个声音——露骨的轻蔑,随着笑声在我们四周的墙与墙之间回荡——将雷蒙德推入那间牢房。

休挥舞着沉重的短柄大锤,将U形环锁紧雷蒙德的脖子,每一击都下手极重,且没有停下的意思,直到U形环末端都抵到了墙上。休停止敲打时,我看到手表表盘上的数字闪着的镭光,是雷蒙德在黑暗中看表。

“现在是十一点,”他冷静地说道,“午夜之前我将打开门,不管用什么方法。这是条件,而诸位绅士是证人。”

接着门就关上了,踱步也开始了。

我们三个踱来踱去,像在研究石头地板上可能存在的几何图形。医生步速急躁,透着不耐烦,我则追随着休紧张的大步子。愚蠢地、毫无意义地来回走着,踩着彼此的影子,靠数过去了多少秒估算时间,却又都不好意思第一个看表。

一开始,小牢房里还不断传出拨来拨去的金属摩擦声,以及细碎的脚步声。每隔一段时间,摆弄金属链的叮当声便清晰可闻,然后是一段长时间的寂静,接着又是同样的声音。声音再次消失时,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了。我举起手腕,借着头顶灯泡发出的昏黄光线看了看表,沮丧地发现只过去了二十分钟。

自我开了先河,我们都不再犹豫,不断查看手表,虽说没什么用,但至少没那么难熬。我无意中看到医生正动作轻巧地给手表上发条,一小圈一小圈转着,没过几分钟,我又看到他在上发条,不过马上沮丧地垂下手,想起才刚上过发条。休则一直把表举在眼前,好像如此专心地看表能拉动指针,让慢悠悠的时间过得快一点似的。

三十分钟过去了。四十。四十五。

我记得当我再一次看向手表,发现还有不到十五分钟时,我很怀疑自己能不能挨过这短短的十五分钟。周围的寒冷气息已经深深侵入我的身体,我甚至觉得有些疼。因此当我看到休的脸上汗涔涔的,汗珠汇集在一起滚落脸颊时,我非常震惊。

就在我不可思议地盯着休时,事情发生了。痛苦的哀号穿透紧闭的牢房和石墙,仿佛从很远方的地方传来,其中的意思更是吓得我们浑身颤抖。

“医生!”哀号声叫道,“空气!”

是雷蒙德的声音,但经过厚厚的墙壁,变得又尖又细。那声音清楚无误地传达出纯粹的恐惧,哀求的话语更加深了恐惧的程度。

“空气!”哀号变为尖叫。即便尾音拖得很长,却还是像泡沫破碎、溶解于空气中一般消失了。

只剩下寂静。

我们一起冲到门边,不过休动作最快,他背靠着门,挡在中间。一只手高举着刚才为雷蒙德固定颈环时用的大锤。

“站着别动!”他大叫道,“不准靠近,我警告你们!”

休所表现出的愤怒,加上武器的威慑力,把我和医生吓得不敢轻举妄动。

“休,”医生恳求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现在请你忘掉那些吧,赌局结束了,打开这扇门是你应尽的责任。我向你保证。”

“是吗?你还记得胜负的条件吗,医生?他要把门在一个小时内打开——不管用什么方法!明白了吗?他在玩弄你们,假装自己快死了,这样你们就会把门打开,帮他赢下这场赌局。但这是我和他之间的赌局,与你们无关,我说话算话!”

我仔细观察他说话的方式,发现除了声音因紧张而颤抖以外,他把自己控制得非常好,这无疑使整件事更加糟糕了。

“你怎么知道他是假装的?”我质询道,“他刚说他患有心脏病,每次面对这类状况都必须同恐慌斗争,并能感受到心脏的压力。你有什么权利拿他的性命打赌?”

“该死的,难道你没发现,在我说打赌之前他从没提过心脏病吗?你没看出来这正是他设下的陷阱,就像刚才他进餐厅前特意锁上了门一样吗!但这一次,没人帮他出来——没人!”

“听我说,”医生的声音干脆得像鞭子挥过,“你承不承认有那么一丝可能,被关在里面的男人会死,或者说已经快死了?”

“确实有可能——什么事都有可能。”

“我不是在和你分析事情的可能性!我告诉你,如果这个男人正身处险境,那么每一秒对他来说都生死攸关,而你这么做是在浪费他获救的机会。而如果这件事最终演变为一起诉讼案,上帝啊,我一定会坐在证人席,指证是你杀了他!这是你所希望的吗?”

休垂下头,但仍紧紧地高举着锤子。我能听见粗重的呼吸声,当他再次抬起头,脸色已变得苍白而憔悴。每一道惨白的汗渍都透露出不知该如何抉择的痛苦。

这一刻,我突然明白那天雷蒙德对休说的话——只有身处真正的两难境地才能获得启示。一个人只有在不得不深入地审视自己时,才能获得启示,从而真正地了解自己。而休,终于到了这一步。

在这间阴暗的地下室里,伴随着越来越响亮的冷酷的求助声,我们等着他作出抉择。

注释:

①约翰?辛格顿?科普利(John Singleton Copley,1738-1815),美国画家,擅长贵族肖像画。

②此处原文为法语。

③法国的港口城市。

④憨第德是法国伏尔泰的一部讽刺小说《憨第德》中的主人公,他一直在伊甸园乐土过着安逸的生活,并被老师灌输乐观主义思想。然而,安逸的日子突然中止,憨第德慢慢体验了梦想的破灭和世间的巨大苦难。伏尔泰在小说中得出结论,表明“我们必须深耕自己的心田”,“在千万可能世界中最美好的地方,结局永远会是美好的”。

家庭派对

“他醒过来了。”远远地传来一个声音。

他在下降。双手在冰冷的黑暗中乱抓,身体翻滚着,一会儿头上脚下,一会儿头下脚上。但凡知道接下来迎接他的是什么,撞击的那一刻会发生什么事,他的恐惧都能得到些微缓解。此时的他只能带着恐惧投入深渊,随着身体无望地继续坠落,意识已悄悄远离他的大脑。

“太好了。”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听起来说话的人好像站在深渊底部,声音十分冷静,还带着兴奋,“太好了。”

他睁开眼睛,突然的强光照得他眼睛疼。他迷茫地斜着眼,扫过围在床边的身影,每张脸都低头看着他。他平躺着,从背部传来的安稳感判断,这应该是他所熟悉的那张沙发。迷茫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恐慌。眼前是位于奈阿克的冰冷房子,熟悉的起居室,墙上挂着熟悉的郁特里罗①,头顶闪烁着熟悉的枝形吊灯。一切照旧,他苦涩地想,连围着他的脸都没变。

那边是汉娜,噙满泪水的双眼闪着光——她的眼泪说来就来,就跟安了开关似的——她的手紧紧地握着他,力量大得都把他的手指握麻了。汉娜的母性本能过于旺盛,可偏偏只能奉献在丈夫身上……那边抽雪茄的是亚伯?罗特——都这时候了,他还在抽破雪茄!——他一脸担心地望着他。亚伯五年前赚到了第一桶金,如今正操心他的投资项目……然后是本?塞耶和哈丽埃特,无可救药的乡巴佬……还有杰克?豪尔……汤米?麦高恩……全是老面孔,烦人的老面孔。

但还有一位陌生人。一个矮小却结实的男人,和颜悦色,兴致勃勃,光秃秃的脑袋闪闪发光,头顶只剩最外圈有一层剪得很短的灰发。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头皮,冲迈尔斯点了点头。

“你觉得怎么样?”他问。

“我不知道。”迈尔斯答道。他挣脱汉娜的手,挣扎着让自己坐起来。动作进行到一半,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仿佛肋骨间插入了一根烧得火红的针,身子霎时定住了。他听到汉娜倒吸了一口气,接着那个陌生人伸出粗笨的手指,探向疼痛的根源,痛感如流水般消失了。

“看到没?”男人说道,“这没什么,什么事儿都没有。”

迈尔斯转过双腿,在沙发上坐正。他做了个深呼吸,接着又做了一个。“我还以为是心脏的毛病,”他说,“那种感觉——”

“不不,”男人说,“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过你要相信我,我说没什么好担心的,就是没什么好担心的。”接着,他说,“我是马斯医生,维克多?马斯。”好像这就能解释一切似的。

“亲爱的,这真是奇迹。”汉娜气喘吁吁地说道,“马斯医生在外面发现了你,然后把你送了回来。他真是个天使。要不是有他——”

迈尔斯看着她,接着又看了看围在四周,一脸担忧地望着他的众人。“哦,”他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了?心脏病发作?中风?我失忆了?哦,天哪,我又不是个孩子,你们别跟我打哑谜了。”

亚伯?罗特咂了咂嘴,原本叼在左边嘴角的雪茄滚到了右边嘴角。“这不能怪他,你说呢,医生?毕竟这家伙晕过去了十五分钟,他想知道现在这是怎么回事儿。也许你应该给他做几项健康检查,量量血压之类的,那样我们都会放心一些。”

迈尔斯喜欢这个建议,更喜欢接下来准备对亚伯?罗特说的一番话。“也许的确该那么做,亚伯。”他说,“说不定我们的演出票六周前就卖光了,每晚都能续约;也许我坚持每周表演八场甩铁铲,我们就能得到一座小金矿。”

亚伯涨红了脸。“哦,好了,迈尔斯,”他说,“听听你说的话——”

“怎么了?”迈尔斯说,“我说的话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