妍歌啊妍歌,教人怎么说你好呢?你有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的便是对东厂的督主道出那样不敬的话,若父亲不弃车,又如何保帅呢?

前临江堰

从临安到西京,须先行陆路至逍兴,再在逍兴登大船行水路。临行前桂嵘掰着指头算了好一会子,才算出这来来回回的行程大概要一个月。

这日将将放光,一轮红艳艳的旭日便从东边儿升起来,阳光显得尤其热辣,将人的脸晒得红彤彤。天既奇暑,口渴自然是少不得。赶路的行人热得大汗淋漓,他们还穿着厚实的棉衣,任谁也没想到才刚刚翻过冬天,竟然会有这样炎热。

陆妍笙坐在御辇里不住地冒汗珠,玢儿拿着团扇给她打风,音素从牛皮水囊里道出些清水递给她,说道,“主子喝点水吧。”接着又撩起窗帘子朝外张望,那火辣辣的日头还在天上耀武扬威,她叹出口气,又道,“今日天气这样热,咱们坐在车里的人还好,可怜一众公公们,不知要热成什么样子了。”

玢儿拿眼觑她,眼神儿贼溜溜地透着光,打趣儿说,“哈,姑姑这样担心着外头的公公们,可是有什么相熟的人?”

这句“相熟的人”她说得隐晦,旁的人或许听不明白,可音素不同,她在宫里这么些年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是以立马便反应了过来。这丫头是以为自己有相好的在同路吧,她微微一笑却也没生气,只说,“我一门心思都在伺候娘娘身上。”

妍笙面上有些不悦。玢儿这丫头也真是,拿什么打趣儿人不好,非得说这茬儿,这不是磕碜人么?虽然她相信玢儿绝没什么恶意,可这样的话终归不该胡说,因蹙眉道,“你是不是闲得慌了?若是,便去问东厂的人替我要些安息香来。”

玢儿后知后觉,看了主子的脸色才发觉自己又说错了话,不禁有些懊恼。然而陆妍笙发了话,她这个做奴婢的自然不能反驳,又抬眼看了看青玉镶金香炉,冲妍笙悻悻道,“主子,香还多呢。”

妍笙却很坚决,“本宫让你去,你就去。”

“本宫”两个字一说出来,玢儿便晓得主子是动了气。陆妍笙甚少在她们二人面前摆架子,素来也是以“我”自称,这回……她扯了扯嘴角,抬起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音素。

音素因笑着柔声道,“娘娘,玢儿不是有心的,您别怪她。”

“在咱们面前口无遮拦惯了,咱们能容她忍她,那旁人呢?”妍笙的脸色冷硬,声音也极为低沉,又看向玢儿,“你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还得让我教你么?你也知道音素是‘姑姑’,没大没小的,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奴婢错了主子,奴婢真的错了……”玢儿耷拉着脑袋不住地讨饶,扯着陆妍笙的袖子怯怯道,“奴婢没其它的意思,一不留神儿就胡言乱语了,您别生气了……”

音素见状也为她说情,“是啊主子,您别恼了,何况玢儿也没说错什么。宫娥内监成结成对食在紫禁城里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多了去了呢。”

宫里的日子那样的漫长,两个同样寂寞的人凑到一块儿也是常事,音素说得一点错也没有。可这番话像是一根针深深扎进了陆妍笙的心口,上一世的记忆如潮水涌流,她深吸一口气,道出的话语是连自己都没有料到的酸讽。

“那些宦官一肚子的坏水,普天之下谁不知道。若非实在无奈,世上怎么会有女人愿意委身给一个内监?”

此言一出,音素同玢儿都被她的神态给唬住了,两人均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显然都不明白这个主子到底在气什么。玢儿以为她还在生自己的气,只好硬着头皮凑过去,试探地道,“娘娘啊,您别生气了,奴婢知道错了,生气伤身,您要是真生气,打奴婢骂奴婢都行啊。”

妍笙这才意识到才刚自己有多失态,她只觉得心头烦躁得厉害,在御辇的矮榻上侧了个身躺下去,右手覆着额头叹道,“算了,没什么了,我要睡会儿了。”

将将说完这句话,车辇外头便传来一个细细的嗓音,像是个少年,带着几分惊疑的语气咦了一声,“师父,您不是在前面儿么?什么时候把马骑到这儿来了?”

陆妍笙的动作生生一僵,面皮抖了抖。

车辇外的男人语气不咸不淡,教人听不出一丝的喜怒,只沉声应那小内监,“我过来看风景。”

“……”桂嵘抽了抽嘴角。

日光照耀下,他垂下的眼睫在面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显出几分柔和的意味,又道,“通传下去吧,休整两刻钟。”

“是。”

车辇内的三人静默不语。陆妍笙生出一种想一头撞死的冲动,正暗叹厂公阴魂不散,帘幔却被人从外头掀开,她嗖地一下从榻上坐了起来,晶亮亮的眼睛丁丁地看过去。

帘幔掀开了一大半,一只修长干净的手牵着帘幔一角,严烨垂着眸子淡淡地望着陆妍笙,素来和善的面容竟有几分冷峻,紧抿着薄唇,起菱的唇角又使他看起来像在笑,有些许……坏坏的味道。

心跳没由来地漏了一拍,她有几分心虚又有几分尴尬,妍笙勾起唇角挑出个干干的笑容,“厂公,您有事么?”

严烨漠然地看着她,慢条斯理道,“娘娘,前方不远便是临江堰了,风光大好,臣思虑娘娘在辇上这么些时候定是闷得慌了,臣陪娘娘走走吧。”

他说话的语气柔和而平静,看起来格外地温良,陆妍笙却觉得浑身都不自在,直觉地不想去,遂清了清嗓子,抬起眼就欲拒绝。然而一个“不”字将将出口,下面的话便教严烨一个眼神给憋了回去。

他的眸子静静地同她的对视,却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妍笙被他的神情唬了一跳,她从那双眼睛底下看到了不容置疑。这可真是为难了……她不想和这人单独相处,却又不敢对他的话有什么反驳,毕竟人家占着主导权,她一直是被动的,除了听话还能如何?

陆妍笙感到一种浓烈的挫败感,她垂下同他四目相对的眼,心思微转便回了句,“难为厂公这样有心了。”说完站起身要下辇,又看向玢儿,伸出手,眼神里有着某种热切同急迫,说,“快扶本宫出去吧。”

玢儿一眼扫过她的神情,蒙了蒙,自然是不明所以,却也只好伸出手去扶她。然而正是这个时候,一只肤色苍白却又修长如玉的手却一把握住了妍笙的手,玢儿同音素皆是一愣。

严烨的神情淡漠如水,扶着她的手微微抬眼看向妍笙,恭谨道,“臣是奉太后之命伺候娘娘,自然凡事亲力亲为。”

他的手是冷的,手掌生着一层薄薄的茧子,而掌心里的那只手是温暖而柔软的,他能真切地感受到她微微地颤抖,就在两只手相触碰的瞬间。妍笙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手往外头抽,却被他牢牢地握住,带着不由分说地专断,他沉声道,“娘娘请吧。”

陆妍笙弯着腰立在御辇上,严烨立在官道上,他略抬着头仰视她,阳光照得他半眯了眸子,看上去格外地迷离旖旎。她无可奈何,只得任由他扶着缓缓步下了御辇。

落了平地,他的手便松了开。仿佛是得到了解脱,妍笙朝后退了一步,同他保持开一定的距离。他看见了,面上却也没有什么多的表情,天下人都对他避之恐不及,严烨早已习惯这样的疏远。

远远地便能听见水声,像是大地深处传来的声音,流淌着,翻涌着。妍笙转过头看向水声传来的方向,只见远处便是大名鼎鼎的临江堰。在河堰旁站着,有河风迎面吹来,消腿去不少的暑气。

严烨朝她揖手,“娘娘,请。”

妍笙微微颔首,接着便迈开步子往大堰的方向走,他跟在她身后半步远的位置,随着她缓缓前行。

临江堰滔滔的浪花是雪白的,一道接一道,水流奔腾不息直直流入大淮河。她唇角勾起一丝笑容,发丝被风吹得拂动起来,偶尔扫过他的面庞,是一股酥麻的痒。

他侧过头看她,问道,“娘娘以前见过临江堰么?”

妍笙摇摇头,“并没有。”

严烨心中了然几分,像她这样的千金小姐,一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的眸子专注地看着滚滚的水流,忽道,“临江堰是前朝的胤人建的。古来建堰不过六字,深淘滩,低作堰。”

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对她说这个,妍笙歪着头看他。严烨立在临江堰旁,清冷的眼竟也透出几分温暖的意态,他的轮廓线条精致优美,仅是一张侧面风华便足以当得起“绝代”二字。

他只兀自说着治水的法门,道,“水本力猛,遇阻则激而决溃,所以应低作堰,使之轻轻漫过,不至出险。水本急流而下,波涛汹涌,故中设鱼嘴,使分为二,以减其力;分而又分,江乃成渠,则有益而无损。作堰的物事是用竹篮子,盛上大石卵。竹软弹,而石卵可动,一分二软,也不过是四两拨千斤的道理罢了。”

她很是讶然,从来不知道严烨会懂这些东西,脱口而出道,“你怎么知道前朝的堰是怎么建的?”

他只是朝她莞尔一笑,“臣说臣是胤人,娘娘信不信?”

撩动人心

胤人?

从严烨口中听见这两个字,陆妍笙的面上掩不住的惊讶。

前朝大胤亡国后,太祖皇帝曾下令将所有皇室诛杀殆尽。她紧蹙着眉头觑他,神情说不出的古怪。普天之下绝对没有人会把这桩事拿来说笑,他着实太过胆大恣意,竟将这样杀头的事情挂在嘴边玩笑。

严烨一双含笑的眼睛看着她,神色格外专注,他的神态悠然若流风回雪,没有半分戏谑同局促,仿佛天地都在指掌之间,从容优雅。妍笙移开看他的目光,不大自在地望向别处,声音细而柔,却透出丝丝冷硬,“厂公,这样的事如何能拿来说笑。”

他只是淡淡一笑,并不回答。陆妍笙抬起眼看了眼天际,隐隐能觑见远方的几团乌云,黑压压的一片,缓慢地朝着这方靠拢过来,又是要变天的征兆了。心底没由来地一阵烦闷,她低低嗟道,“才刚还热得跟什么似的,这会儿又是要落点子了。”

她的音色娇脆而柔媚,略带几分抱怨的声音竟也透出几分撒娇的意味,恐怕连她自己也不曾察觉到。

妍笙的唇生得小而薄,开合的唇瓣色泽是嫣红的,有种羸弱的媚态。严烨有一刹那的失神,鬼使神差般想起那个春光旖旎的夜来,清馨的女儿香,柔软微甜的唇瓣。

这样荒诞的念头在下一瞬便被他抛出了脑子,他感到几分诧异,旋即又微微俯低了身子朝妍笙揖手,恭谨道,“娘娘回辇上歇着吧,再行半日便到逍兴了。”

她明白他的意思。到了逍兴便会改乘船,水路自然比陆路好走得多。且不说一路没个赏心悦目的景致,单是车马颠来簸去便叫人吃不住。上了淮河可就不同了,文人有云“只余鸥鹭无拘管,北去南来自在飞”,淮河风光可见一斑。这回出宫虽是奉旨,可妍笙早想开了,她权当出来游山玩水。

严烨的这句安慰话收效甚大,陆妍笙心情霎时顺畅了不少,她勾起嘴角挑出个笑容,朝他微微颔了颔首。

他森冷的眼底划过一线流光,转瞬即逝,随即又微微弓下挺直的腰身,朝着她伸出右手。她略微迟疑,接着便将左手放了上去,任由他扶着往车队那方缓缓走过去。

严烨浑身都透着一股子阴冷,接近几步便教人遍体生凉,妍笙被他搀扶着手,两人的距离尤其近,她浑身都觉得不自在,说不出是什么原因。他的神色淡漠而疏冷,轻柔地托着她温暖柔嫩的左手,像是捧着一件珍贵的宝物。

她目不斜视地平视着前方,扶着他的手一步步地朝前迈步。她的掌心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严烨的声音在耳旁响起,由于压抑得太低,甚至透出了几分沙哑,听上去暧昧而撩人。他说,“娘娘是不是很怕臣?”

陆妍笙浑身一滞。

怕么?怎么会不怕呢?在她们大梁的乡间流传着一个说法,说是枉死的恶鬼最难收拾,唯一能治住恶鬼的只有生前了结他性命的人。这其实是一样的道理,她上辈子是死在他手里的,对他的恐惧与恨意是种进了骨子里的,不怕,怎么可能呢?

上一世在永巷,那杯毒酒穿肠过肚,那样灼烈的痛苦她永远也无法忘记。过往的点滴涌上心头,陆妍笙轻轻合了合眸子,浓长的眼睫低垂下去,掩去眼底的所有心事,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波澜不惊,平静得像一汪死水。

“厂公何出此言呢?”

严烨侧目不再看她,仿佛没有看见她神色中的悲怆,面容漠然而沉静,回答道,“臣在整个大梁是什么样的名声,臣心知肚明。娘娘若怕臣,也是人之常情。”

他的声音不似寻常内监一般尖利刺耳,而是清润耐听的,仿佛天生带着三分笑意。陆妍笙侧目看了他一眼,眼中的神色透着几分微冷的寒意,扯唇勾起个笑来,“东厂督主行事狠辣冷血无情,整个大梁没有不知道的。可如今陆家同东厂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加上万岁爷的事……本宫知道,厂公您是不会害本宫的,”说着,她微微停顿,又压低了声音补了一句,“至少现在不会,是吧?”

陆妍笙这番话说得太过露骨,一语点破了太多事。朝堂上的事瞬息万变,东厂今天能同陆府联手,明儿说不准便会捅沛国公一刀,这样的亏陆妍笙上辈子早吃尽了,她太了解严烨,太了解他是怎样一个心狠手辣不念旧情的人。

她只是一颗棋子,被父亲用来巩固自己的地位,被高太后用来牵制瑞亲王,被严烨用来稳住陆府上下的人心。这一世同上辈子的许多事都不同,眼下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陆妍笙方才那番话,是在提醒严烨,不要忘记她手上还有他的把柄,也不要妄图对她为所欲为。

严烨是何等人,自然对她字里行间的意思了然于心,他眉眼间的浮起丝丝莫名的神色,森冷的眼迷迷滂滂,缓缓垂首恭谨道,“娘娘,臣说过,只要臣在紫禁城里一日,必保娘娘荣华平安,这是臣对娘娘的承诺,必不会食言。”

妍笙挑起一个不咸不淡的笑来,侧目望了眼严烨,并不再说话。

行至御辇前,严烨一手握着陆妍笙,颀长的身板微微俯下一个轻微的弧,一手朝御辇比了比,神色淡然沉声道,“娘娘请。”接着便有内监抬来一张垫脚的杌子摆在御辇前,复又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

玢儿打起车帘探出来身子来,也伸出双手去扶她。陆妍笙的左手轻微地挣了挣,严烨便识趣地松开了手。她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地踏上杌子,又将手伸出去,玢儿便一把将她的胳膊扶住。她一只脚踩在杌子上,另一条腿便迈上了车辇。

然而,恰是此时,令人始料未及的一幕发生了——只听见一声几不可察的脆响,妍笙脚底下的杌子便忽地断了一条腿。玢儿惊呼了一声,便见陆妍笙从杌子上滑了下去。周遭立时传来道道惊呼,夹杂着倒吸冷气的声音。

妍笙背上的衣衫早被冷汗浸湿了,却在落地前被严烨抱入了怀中。她的鼻尖萦绕着淡淡的乌沉木气息,纤细的两条胳膊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搂紧他的脖子。桂嵘同玢儿在一旁看傻了,怔怔地不知所措。

同样傻了的还有陆妍笙,她愣愣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脑子里一片空白。

严烨掂量着怀中这副娇躯,轻飘飘的并没有什么重量,又垂着眸子看了她一眼,沉声道,“娘娘自己能站得稳么?”

她这才回过神,顿时羞窘得无地自容,双颊飞上两朵红云,连忙垂下头颔首道,“能的,多谢厂公了。”

陆妍笙躺在严烨怀里,绯红的面颊娇羞无限,像是能激起人满腔的怜爱。她身上的香气是清甜的,一丝一缕都仿佛能拨撩人心,严烨心底有略略的微波荡漾开,却又在瞬间恢复了平静。他双臂微动,将她缓缓放在了地上,动作异常地轻柔。

她朝一旁挪了一步站定,胸腔里头如擂鼓大作,深深吸了好几口气也平复不下去。

玢儿同音素从车辇上跳下来搀她,拉过她的手上下打量着,焦急道,“娘娘可伤着哪儿了?”

妍笙摇摇头,正要说话,严烨的声音却又从一旁传来了,生硬的,冰冷刺骨,“好端端的,杌子怎么会断了一条腿?”他的眸子半眯起,寒光迸射,侧目睨了一眼桂嵘,指了指那杌子,吩咐说,“小桂子,去看看。”

桂嵘恭恭敬敬应了个是,小跑过去拾起杌子细细地看起来。

陆妍笙这时也觉出了不对劲,这回出宫的事情太后全权交给了司礼监,而严烨是多精细的一个人,带出宫的东西定都是再三检察过的,怎么会在这种事情上出岔子呢?她微微凝眉,抬眼看了看严烨,只见他半眯着森冷的眼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那片黑压压的乌云,薄唇紧抿。

过了半晌,桂嵘终于看出了蹊跷,他骇然,连忙捧着杌子呈给严烨,回道,“师父,这条腿是被锯过的,切口齐整着呢。”

严烨修长如玉的指尖轻轻抚过那平整的断面,唇角忽地勾起一丝笑来,他随意地扑了扑手,慢条斯理道,“这杌子是哪个送来的?”

一个内监“砰”地一声跪在了地上,伏在他脚边瑟瑟发抖,颤声道,“回督主,是奴才送来的……”

他哦一声,垂眸撇了一眼那内监,接着便移开目光,微微蹙起的眉宇透出几丝嫌恶,“杖毙了吧。”

“督主……”那内监显然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抬起头仰望着严烨,直到几个身强力壮的厂臣过来将他往一旁的树丛里头拖时才开始疯狂地嘶喊——“督主饶命啊!督主!奴才什么都不知道啊,什么都不知道啊!奴才冤枉啊督主……”

凄厉的哭喊渐渐地弱下去,一声声闷响从树林那头传过来。

陆妍笙显然也没有料到严烨会这样料理这桩事,原先她以为至少会审问一番再做发落。她微微皱眉,迟疑道,“厂公,这个内监……”

他却硬生生打断她的话,神色森冷如寒雪,漠然道,“臣是奉太后娘娘之命侍奉娘娘凤驾的,今次出了这么桩事,臣难辞其咎。娘娘放心,待查清事情的来龙去脉,臣定会给娘娘一个交代。”

妍笙心底冷笑了一声——人都死了,怎么查?办案子向来是这帮宦官的拿手戏,到时候事情的真相是如何的,还不都看严烨的意思么?她倒不是多稀罕那小太监的命,只是不知道严烨又要拿这桩事做什么文章了。

醋意横生

那条半道上的插曲就那么请轻飘飘地翻了过去,搬杌子的小太监死了,一众厂臣跟没事儿人似的翻身上马前行,心肠果真冷硬之至。

妍笙三人坐在御辇里头,面无表情地坐在矮塌上,没有一个人说话。由于太过安静,甚而连车轴转动带出的轱辘声都显得尤为刺耳。

她恹恹地坐在矮塌上,背脊靠着软花秀枕,神态里头透着种说不出的疲累。玢儿凑过去递给她一杯清茶,心里隐约也能猜到主子在忧郁些什么。说来也是的,半道上出了这么件事,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她们不是东厂那班冷心冷肺的人,自然自在不起来,因又劝慰道,“主子睡会儿吧,到逍兴还得好半晌呢。”

妍笙抬起眼帘看了看窗外的天,果真已经压了下来,是要落雨的模样。她幽幽一声嗟叹,接过茶盅抿了一口,皮笑肉不笑地说,“原本是想睡来着,可这会儿怕是不能够了。”说完便垂下了眼不再开腔。

音素低低地叹息,伸手拢了拢妍笙耳际滑落下去的发丝,柔声道,“娘娘,这桩事您也别恼厂公,他也是为着您的安危着想。去西京还得那么长的日子,带着这么个人在身旁,谁能安心得了不是。”

陆妍笙没有搭腔,仍旧面无表情地坐着。

她并不是个良善人,自然不会去悲天悯人地稀罕一个非亲非故的内监,况且锯了腿的杌子是他搬来的,于情于理他都脱不了干系,就算不死也落不得什么好下场。妍笙只是觉得古怪,严烨不由分说地杖毙了那内监,其中必定有蹊跷。

严烨的心思太重,她看不透猜不清,这才愈发地令她感到惶恐。她一言一行皆在他的掌控之中,根本没有半分机会去为沛国府筹谋,“老奸巨猾”这四个字,天下间再没有人比严烨更当得起,从她入宫开始的所有,都早就被他算计了进去。

妍笙懊丧至极,老天爷赐给她重活一世的机会,难道就是让她再历经一次家破人亡的苦痛么?不,她绝不能坐以待毙!双手在宽大的袖袍底下紧紧收拢,她心中蓦地钻出个念头来——既然当初严烨是倒向了瑞亲王从而背弃了陆家,那么这一世,如果输的是瑞王,一切或许就会不同了吧?如果两党之争赢的是父亲,那么遭受灭顶之灾的就不会再是陆府,而是瑞王一家了吧?

她咽了口唾沫,晶莹的眸子微微眯起,心底细细地盘算起来。

又行了约莫两个时辰,天已经擦黑了,淅淅沥沥的雨从天上落了下来,好在已经是春天,雨势并不大猛烈,并不需要停下来躲雨休整。

妍笙撩着车帘朝外头看了一眼,见已经快要入夜,便道,“还有多久入逍兴?”

车帘外头驾辕的是三个东厂的厂臣,其中领头的是个姓任的内监,年龄已经不年轻了,东厂的人都尊他一句任公公。虽说是条官道,可到底修建在山野间,路并不平坦,颠来簸去是必然的。

任公公听见里头传出这么句话,抬眼看了看前方的路,估摸着已经快要进入逍兴的边界,因揣着笑朝车帘里头恭敬道,“回娘娘的话,已经踏着逍兴的地界边儿上了。”

陆妍笙靠在软榻上嗯了一声,颠簸了一整天,她早已经疲惫不堪,不知不觉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音素同玢儿取来见狐狸毛毯子给她盖上,这才靠着厢壁合眼小憩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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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入逍兴的城门处,知州于子凯正领着一众乡绅伸长了脖子打望。远远瞧见迷蒙的夜色里行来一支浩荡如虹的车队,领头的人骑在高大的骏马上,隔着太远看不清容貌,只隐约能觑见伟岸挺括的身形气度。

应当就是了。

那行人愈行愈近,数面旗幡在夜风中翻飞猎猎,恢弘狰狞的蟒旗上印着一个端正的“东”字,打探多时的城守连忙高声呼道,“大人,贵妃同东厂厂公到了!”

于知州浑身一震,连忙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下令大开城门,又领着一众当地的达官显贵出城相迎。那支车队愈发地近,走在最前头的自然是严烨,他玄色的披风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清冷迷离的眸子半眯起,瞧见前方出城迎接的一众人。

唇角挑起个意味不明的笑,他翻身下马,动作行云流水般潇洒,桂嵘连忙小跑过来给他撑伞,猫着腰跟在他身旁朝那群人走过去。

于知州一眼望见那从夜色中走来挺拔人影,连忙堆起满面的笑容朝着他迎上去,弯腰拱手道,“微臣有失远迎,还望贵妃娘娘同厂公恕罪恕罪!”

骨节修长的右手微动,严烨将罩头的斗篷帽放了下去,夜色中显出一张立体如玉的五官,白璧无瑕。他斜眼睨了睨在他跟前哈腰的知州老爷,淡淡一笑,“于大人久等了。”

严烨跟前,于知州丝毫不敢怠慢,只诺诺地揖手赔笑。要知道这个厂公手里握着他们文武百官的把柄,宦官的心眼子最小,若是一个不慎将他开罪了,那好日子就算过到头了。他斟词酌句,弓着腰朝严烨道,“微臣已经摆好了接风宴,为贵妃同督主接风洗尘。”

他却没有理会这句话,只兀自问,“下淮河的宝船备好了么?”

于子凯一愣,却又在下一刻反应过来,连忙又给他深深做了个揖,答道,“备下了,就在何阳渡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