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半眯了眸子看远处,金辉灿灿地映入瞳孔,跃动着明丽的光,“要回临安还得个把月,让秦铮好好看着紫禁城。这回的事既然要了小宋子的命,就一定要办好办漂亮,别让他走得太冤枉。上回我让小宋子给苏胜文认了干爹,让秦铮借着这桩事好好做文章。高太后身边最称手的就是苏公公,必然处处护着苏胜文,咱们要做就做得干净利落,扣的帽子当然越大越好。毕竟留着苏胜文,咱们不好对太后动手。”

小桂子在他身后诺诺地应是。

严烨慢悠悠地说,即便是攸关性命的大事在他口里也变得无关痛痒,他道,“传我的口谕告诉秦千户,若是除不了苏胜文,就让他提头来见吧。”

桂嵘的头垂得愈发低,他跟在严烨身边这么些年,自然了解这人是怎样一副狠辣的心肠。未达目的不择手段,他心狠无情,所以东厂才能在他手里如日中天。紫禁城里那帮所谓的主子,说得难听了,是生是死还不都是凭严烨的一句话。

是以,大梁朝的皇室何其可悲。

桂嵘心底幽幽地叹息,他抬起眼看着他家师父,这样的风度样貌,般配哪家的名门闺秀不能呢?只可惜了,他们内监都是残缺的人,即便再位高权重又如何呢,身体的残疾是一辈子也治愈不了的伤痛。不能娶妻生子,终究算不得个男人。

小桂子在心底替严烨惋惜,又忽然想起般若贵妃来。说起来,那可真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尤其是同他师父并肩站在一起的时候,两人简直是天下间最好看的风景,再没有比他们更般配的了。

他偷偷摸摸地瞄严烨,想起师父对贵妃似乎好得有些过了头,虽说有沛国公那层关系在里面,也不至于什么事都亲力亲为吧?加上又有老督主同萧太妃的前例摆在那儿,不免暗自生出了些遐想来——莫非,师父对貌美如花的贵妃娘娘……

此时,严烨将好抚着腕上的乌沉木佛串侧目看他,朝他吩咐道,“娘娘身子不适,晚膳清淡些好。”

这么句话似乎在印证些什么,他何曾见过师父这么细心地照看过一个大姑娘?桂嵘先应了个是,又抬起眼看严烨,试探着道,“那……晚膳徒弟给娘娘送过去?”

严烨却摇头,“我亲自送过去。”

桂嵘在心里几乎落实了那个猜想,他暗暗感叹,师父不愧是师父,眼光果然非比寻常,别的内监找对食,顶好就是个漂亮的宫女,他老人家到底和普通内监不同,居然相中了金尊玉贵的陆府嫡女,般若贵妃。

小桂子在怔忡与敬佩当中告退离去了,空荡的甲板上又只余下了严烨一人。

舱房那处传来一阵年轻姑娘的嬉笑声,像是黄鹂鸟,又像是银铃,蓬勃着青春的朝气。他侧目看向那方,半眯着眼眸细细地去听,隐约能见里头传来陆妍笙娇脆的声音,不带任何防备,真实而随性。

像是某种难以抗拒的诱惑,他朝着舱房走近了几步,侧身立在窗前听得愈加仔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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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太医果真是医士里的大拿,一副药下去极为顶用,陆妍笙霎时生龙活虎起来。

玢儿同音素挨着她的肩膀和她坐在一起,女人之间的话匣子一旦打开便很难收住,三个姑娘聊着天,不知不觉就聊到了小时候的事情上去。音素儿时过得凄苦,大多也都是妍笙同玢儿在说,她只淡淡笑着在一旁听。

童年是人这一生中最让人怀念的,儿时的一片飞花,一片落叶,铺陈开来都是一段段天真无邪的时光。干净,纯粹,不沾染半点世俗的尘埃,那样的美好。人在许多时候怀念童年,也许并不是刻意地去记忆一个人,一件事,只是单纯地怀念那种单纯如白纸的感觉。

“我小时候同别家的姑娘都不同,人家学女红的时候我在捉蛐蛐儿,人家临字的时候我在偷橘子……”说着儿时的事,妍笙吃吃地笑起来,“我父亲常被我气得跳脚,每次要教训我时,母亲就把我护着,现在想想也真是太调皮了,哪里有半分姑娘家的样子。”

玢儿心中感动得泪奔,点头道,“娘娘您能有这样的觉悟,奴婢真是太高兴了。”

舱房里的三人又闹腾了一阵,不知怎么地便聊到了童谣上去,玢儿同音素搡着妍笙的肩膀怂恿她唱歌。妍笙拗不过,只好妥协,压低了声音道,“那我只小声地哼哼。”

夕阳已经完全沉入了河面,宝船的各处都掌了灯,严烨在半掩的窗扉前面无表情地立着,面上的神色虚虚实实,如玉的容颜在跳动的灯火下半明半暗。

妍笙清了清嗓子,轻轻地哼道, “一月嗑瓜子,二月放鹞子,三月上坟坐轿子,四月种田下秧子,五月白糖裹粽子……”

淮河水沉静地流淌向远方,偶尔击打过宝船的船身,远处驶来数叶打渔归来的渔船,他静静地听着从那格窗扉里传出的歌声,竟感到从未有过的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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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时分严烨送了燕窝粥来,伺候着陆妍笙用完便离去了。

戌时方过,淮河上显得尤为静谧,四处唯一可闻的便是水浪的声响。灯火的余晖映在淮河的水面上,随着波涛荡漾起伏。

妍笙梳洗毕后便躺上了床榻,她翻了个身,手肘子不经意间便碰到了床榻里侧的木壁,发出了一声空响,在安静的夜色里显得尤为刺耳。她咧了咧嘴,揉了揉方才撞到的手肘,侧了个身准备继续睡。

木壁的另一头却也传来了“砰”的一声,像是在回应她一般。

陆妍笙一滞,这才想起来白天的时候严烨对她说过的话。是了,她们二人的舱房相邻,中间只隔着一扇壁。她转过头警惕地看着那面木壁,想象着另一边还躺着个严烨,不由一阵恶寒,只转了个身面朝外闭上眼,准备不予理会。

那头的人似乎是见她半天没有响动,竟然又敲了一回。

妍笙翻了个白眼,火气蹭地便冒了起来,这个厂公想干嘛?大晚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她遂屈起食指砰砰砰地三下,不依不挠地敲了回去。再然后,她侧耳细细地听着那方的响动,却半天也没得来什么回应。

她等了一会儿,那头仍旧没什么响动,便估摸着严烨已经睡了吧,便也不再多想。然而,正当她要合眼时,一个不甚清晰的男人声音却从木壁的那方传了过来,说道,“娘娘?”

妍笙蹙眉,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他的声音听上去与平时有些许不同,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同,妍笙将耳朵贴着木壁,又听见那头的男人道,“娘娘睡不着么?”说完不等她回答,他便兀自接了一句,“臣也睡不着。”

陆妍笙翻了个白眼,他哪只眼睛看到她睡不着了,她明明很困好么……心头思索了一瞬,妍笙清了清嗓子,贴着木壁回道,“厂公累了一整天了,您还是早些歇了吧,没的教您累着了,倒是本宫的罪过。”

严烨那头微滞,忽然问了一句前后不着边儿的话出来,“娘娘是不是很讨厌臣?”

“……”听了这话,妍笙一时没反应过来,半晌后那头没了声响,想是在等她的回答。她很有些为难,她当然很讨厌他,可这话怎么能当着人的面直说呢?她很无语,反问他,“厂公您怎么会这么问?”

他答,语调里头七分玩笑三分认真,夹杂几丝不易察觉的慨叹,“天下间恐怕没有人不讨厌臣吧。”

妍笙倒有些可怜起严烨了。想他身为东厂的厂公,坏在骨子里,仇家多如牛毛,也难怪他会有这种感觉了。她到底还是不忍心打击他,反而换了副宽慰的口吻,安慰他说,“厂公您别这么想,您也不是那么讨人厌的,至少您长得好看呐。”

严烨在另一头呛了呛——有她这么安慰人的么?

大化夜市

一路西行,须途经多处地界,旁的小县城自不必说,还有光成、大化和眉里三处繁华的大城。宝船行驶过松江口,水流变得愈发湍急起来,大宝船的吃水线压得低低的,掌舵的厂臣专心致志,生怕出半点叉子。又行了约莫半日,急窄的河道变得开阔,坦坦荡荡的一片青天,一望无边。

妍笙倚在窗格子旁边张望,远远能瞧见繁华的大化码头,来往的船只数不胜数,行脚商也极多。玢儿走过来挨着她坐下来,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说,“方才听桂公公说,厂公吩咐在大化休整上一天,明日再启程。”

听了这番话,她的眸子里蓦地闪现过一点亮光——休整一天,也就是说她能离开水面下地了?陆妍笙兴奋起来,心头涌上股从未有过的期待。在水上颠来荡去了十来天了,她对陆地有着浓烈到极点的想念。

“可打听清楚了?厂公真这么说?”她惶惶然有些不确定,推着玢儿的肩膀问她。

玢儿正要说话,舱房外头却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两人的身子不约而同地朝前倾了倾。稳住身形后,妍笙方才反应过来,是船停下来了。她又听见一阵脚步声,因朝舱门处瞧过去。

舱门一开,那方垂下的珠帘被人从外头打起,桂嵘领着一干厂臣恭恭敬敬地给陆妍笙见礼,猫着腰说,“娘娘万福。”

妍笙端坐在椅子上淡淡应一句,又朝外头张望了一眼,并没有瞧见严烨的影子,因道,“桂公公,听说厂公吩咐在大化休整一日?”

桂嵘殷殷地颔首,堆着笑容抬眼看她,揖手道,“娘娘消息就是灵通。督主在大化还有些事情得料理,只好耽搁上一日,还望娘娘多担待。”

这有什么好担待的,她高兴还来不及。陆妍笙心里欢欣鼓舞,面上却仍旧端得稳稳的,她乜一眼桂嵘,索性也随着他们这班厂臣一道唤严烨督主,又道,“督主在大化办事,可交代了怎么安置本宫?”

桂嵘笑盈盈地应道,“娘娘这话可就说笑了,督主心中最紧要的当然是娘娘。”

这番话,小桂子说得别有深意,听的人则更不自在。陆妍笙被这句暧昧不明的话一堵,又听见他朝自己笑容满面地说,“督主说了,娘娘在船上呆了小半月,定是憋坏了。恰巧今儿是大化的花灯会,待过会子入了夜,便带娘娘去灯会上看个热闹。”

花灯会?这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妍笙乐得要飞起来,这十来日的枯燥烦闷似乎都在瞬间一扫而光,她面上的笑容几乎掩饰不住,心中头回发现原来严烨也可以如此善解人意。又侧过眼看了看外头的天色,约莫是申时,思忖着离入夜也不久了。

桂嵘觑着她面上的笑意,心中暗暗地赞他师父果真天人,连拿捏女孩子的心思都这样恰到好处,着实令人佩服之至。他心底犹自嗟叹,忽地又想起了严烨吩咐的另一桩事,遂又朝妍笙揖手,道,“娘娘,师父还给您备了一套常服。”说完便朝身后那个捧托案的内监使了个眼色,那人便立时将衣物奉到她眼前。

陆妍笙看一眼那身衣饰,依稀可辨是男子服饰,不由一愣,蹙眉道,“桂公公,这衣裳……”

桂嵘何等机敏,当即答道,“娘娘,您的模样俊,穿着女装恐有些招摇,督主这么做也全是为您着想。”

原来是这么回事。妍笙微微颔首,令玢儿将那身衣裳收了起来,低低道,“本宫省得了。”

******

用过晚膳已经是戌时许。宝船停泊在码头上,市集上鼎沸的人声隐隐约约地传过来,可见是怎样繁华热闹的景致。

皎洁的月色倾泄一地,水面上映着一轮玉盘似的明月。妍笙立在窗前,只见河面上头漂浮着许多盏五颜六色的花灯,在碧波之中微微荡漾,顺着水流被捎向远处,美好似仙境。

正这当口儿,背后又传来珠帘响动的声音,妍笙循声回头望,不禁有些失神。

那是一个高个儿的挺拔男人。他穿着一身月白长袍,束腰的带子也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寻常布料,清条条的立在珠帘后头,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如仙如玉。

那男人启唇一笑,渊渊的眸子里闪动着灯火煌煌,温润如墨玉,上下打量她一番,这才朝她揖手,说:“臣给娘娘请安。”

陆妍笙这才从怔忡里头缓过神,她有些局促又有些不安,几乎慌乱地别过眼不再看他。她从来没有见过严烨穿白衣,也头回惊觉月牙色同他这样相衬。他的容貌本就属人中龙凤,气度风华仿似目空一切,袍角翩翩,白衣胜雪,更如睥睨苍生的仙人。

严烨定定地望着她,忽然朝她走近两步,又伸手替她整了整布帽。他靠拢过来,身上的乌沉木香气几乎要将她整个笼罩,她惶惶然不知所措,心跳得像是能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下一刻他却又已经离远了,像是天边的云,若即若离,教人永远也看不真切。

陆妍笙垂着头立在原地,怔怔地想着方才那一瞬的失神,又听见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柔润悦耳,“臣让娘娘久等了,娘娘请。”说着便伸出右手,朝着舱门的方向一比,弓腰掖袖。

并没有什么的,他的模样生得好,天下间没几个女人能抗拒,不过是表象声色,她也不过色迷心窍。

妍笙在心头安抚着自己,又深吸一口气稳稳心神,这才提步踏出了舱门。

******

大化的夜市果然人行如梭,车水马龙。

大运河为这片肥沃的土地锦上添花,带来了南来北往的生意人,自然也带来了白花花的银子。大化自古繁华,人杰地灵,是块养人的宝地。民间有句俗语,称大化是“美人乡”,大抵便是指大化盛产美男美女。

有才子佳人的地方,自然少不得风雅节气。大化一年一度最盛大的花灯会,便由此诞生。

严烨同妍笙并肩走在人头攒动的长街上,街道两旁尽是叫卖花灯的小贩。锦衣华服的才子佳人款款提灯而来,风度翩翩,含羞带怯,教人心驰神往。她是地地道道的临安人,都城虽繁华,论及风雅情趣却远不及大化,她觉着万分新奇,一双眸子兴奋地四下张望,片刻也落不得安宁。

街边围着一大圈儿人,像是有什么热闹可看。妍笙兴冲冲地扯严烨的袖袍,指着那方道,“厂公,咱们也去看看!”

严烨有些无奈地看着那处人头攒动的杂耍班子,又垂下眸子觑了眼捉住自己广袖的纤纤玉指,摇头道,“那不过是寻常的杂耍班子,娘娘早看腻了的。”

陆妍笙抬眼看着他,忽然半眯了眸子凑过去几分,小声道,“厂公是不是很稀罕自己的性命,担心您自个儿的安危?”

这么直言不讳地说他贪生怕死,倒是有趣。严烨因望着她,微微挑眉,“娘娘怎么不认为臣是稀罕您,担心您的安危?”

她先是一愣,接着又很是尴尬地咳了一声,嘴里小声地咕哝道,“就算我真有危险那也一定是受您老人家连累。”

其实陆妍笙说的没什么错,他严烨是提督东厂的督主,执掌生杀大权,位高权重,最多的便是仇家,片刻的大意也不能有。不过有一点她倒是说错了,他还真就没有担心自个儿的安危。东厂的番子遍布了整个大梁,谁要动他,便是在太岁头上动土。

他朝她一笑,“既然娘娘这么想凑这份儿热闹,臣就舍命相陪吧。”说罢便拉着她朝人头攒动的人堆走了过去。

严烨身量极高,身形挺拔有力,他将妍笙整个地圈在胸前,单手护着往人潮里头挪动。四周嘈杂拥挤,她被他禁锢得严严实实,几乎完全贴在他胸前,不由面红耳赤,心中更是悔不当初——真是典型的自找苦吃啊。

春日的天,身上的衣物本就单薄,两人隔着几层薄薄的布料紧贴在一起。陆妍笙曲线傲然,她羞得要烧起来,抬起两只小手搁在自己同严烨中间。她打起了退堂鼓,支吾道,“厂、厂公,人这么多,咱们还是别看了吧……”

严烨垂眸睨着她,“娘娘现在想后悔,怕是来不及了。”

妍笙闻言一愣,连忙抬眼看了看四周,发现两人的处境变得尤为尴尬,将好卡在中间,进退维艰。她顿感欲哭无泪,只得继续跟着严烨的步子朝里头艰难地挪动。

愈是往人群中央走,人潮愈是拥挤,他将她半搂半抱拥得更紧,两人的呼吸交错,几乎要使人迷乱,她耳朵都红得要烧起来,别过头不安地望向别处。忽地,前方似乎闪过了一道亮晃晃的白光,陆妍笙一滞,带她反应过来时,那把匕首已经朝着她们这方狠狠地刺了过来,猝不及防。

她大惊失色,“有刺客!”

以下犯上

人声鼎沸之中,陆妍笙的惊呼被完全地淹没,唯一将这几个字听清的只有距离她最近的人。

与此同时,她瞧见更多的白光闪动,在凄冷的夜色中格外突兀刺眼。很显然,刺客并不止一人,或者数个,甚至更多。

妍笙一张脸更加惨白,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严烨的袖袍,声音出口,带着几分微弱地轻颤,她惶恐不安道,“厂公,有刺客,这可怎么好?”

严烨垂眸看一眼攥着自己袖袍的纤纤十指,神色里划过一丝讶异。

天下人都对他避之恐不及,看来她果真是吓坏了,竟然把他当做了救命的稻草。她眸子里的慌乱与惊惶掩饰不住,那双小手也在微微地颤抖。说来也是的,金尊玉贵的陆家嫡女,恐怕从来也没有见识过这样的阵仗吧。

严烨从未尝过被人如此依仗信任,他脑子里有刹那的怔忡,心底似乎涌上丝丝怜爱,似乎鬼使神差,他垂下眼道,“娘娘别慌,万事有臣在。”那音色难以描绘,仿佛冷玉上淌过温热的流水,自负孤高,仿若天下尽在指掌之间,又令人生出股诡异的错觉,有种温柔宠溺的意味。

说完,他抬起眸子扫一眼四周,眸中满含冷漠,森寒犹如冰霜。电光火石之间,距离他们最近的黑衣男人已经握着匕首靠拢过来,严烨伸出右臂将陆妍笙护到身侧,反手将那柄匕首夺过来便在那刺客的脖子上抹了一刀。

他神色漠然,手上的动作却快而狠辣,没有丝毫的犹豫留情。那刺客甚至来不及有反应,便有血注从脖颈处喷出来,陆妍笙倒吸一口气凉气捂住嘴,眼睁睁瞧着那刺客的身躯软软滑倒下去。

严烨的阔袖在下一瞬掩过来,遮挡去她的一切视线,只有淡淡的乌沉木气息将她笼罩其中。他说,“这等秽物,恐污了娘娘的眼睛。”

她脑子里嗡嗡的,又听见周遭的人潮里爆发出几声凄厉的尖叫,眼看闹出了人命,谁也不会再有兴致逛灯会。行人四散奔逃,花灯也散落了一地。

严烨拥着陆妍笙,森冷的眼望向街口的方向,数十个玄衣佩刀的东厂番子正渐行渐近,浩浩荡荡。

一眼望见那立在夜色中的人影,领头的厂臣连忙猫着腰疾步过来,站定了给他揖手,神色极为恭谨,夹杂几丝莫名的惶恐,惴惴道,“属下护驾来迟,罪该万死。”

严烨临风而立,凄冷的夜风吹扬起他白袍一角,衣袂如仙。他的眼森冷,吊起一边嘴角嘲讪一笑,“大化果然是处宝地,我才将落脚,便送来这么个大礼。”

那厂臣吓得双腿一软跪了地,伏首不住道,“属下自知死罪,只望督主开恩,赐属下将功折罪的机会!督主开恩,督主开恩……”接着便一下下地拿额头往冷硬的地上叩,砰砰作响。

严烨垂眸哂一眼,又伸手抚过腕上的佛串,幽幽一声嗟叹,神色之中竟显出几分悲天悯人的意态。他半眯着眸子沉声道:“咱们东厂替圣上分忧,树敌本就无数,这样的事我原也习惯了的。只是惊了贵妃娘娘的凤驾,着实太不该。”

听他这么一说,那厂臣连忙又朝陆妍笙叩起了头,涕泗横流地悲号道,“贵妃娘娘菩萨心肠,还望娘娘发发慈悲,饶奴才一命……”

认真说,内监的嗓子可真是天底下最难听的。除却严掌印有一把好声音,其余的内监说起话来如公鸭子,号起来简直要人命。陆妍笙被这几嗓子哭嚎喊得心口闷,她蹙着眉头摆摆手,“本宫也没有伤到什么地方。”说罢又抬起眼看严烨,给那厂臣说情,“厂公就饶了他这一回吧。”

他寥寥一笑,微勾的唇角带着几分寡淡的笑意,“既这么,贵妃娘娘开了尊口,便饶你这一次”

伏在地上的厂臣长吁一口气,顿觉浑身的气力都要被抽走殆尽。他抬起袖子拭了拭满头的大汗,仍旧叩首给严烨同妍笙谢恩,接着便领着一众东厂番子追刺客去了。

妍笙面上惘惘地立在原地,望着空无一人的夜市和四散在地上的花灯,面色有些怔忡又有些失落。方才一出闹剧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收了尾,她心底或多或少有些懊丧,好端端的一个灯会就这么被糟践了。

严烨这时转过身来朝她揖手,略微愧怍说,“娘娘,臣累您受了惊吓,还望娘娘海涵恕罪。现下时候不早了,臣伺候娘娘回船上去吧。”

她抬眸觑了一眼立在自己身前的高个儿男人,突然感到莫大的愤懑。

那群刺客是冲着他来的,换句话说,灯会亦是因为他才被搅乱的。妍笙越想越觉得生气,愈发觉得严烨是个害人精,真真是走到哪儿祸害到哪儿,害人不浅!他方才怎么没被那些刺客杀了,若真是如此,可真是为民除了一大害!

她心底这么想着,浑然不觉自己连看严烨的眼神都变得恶毒起来。

严烨犹自垂眸揖手,目不斜视,薄唇却微微开合道,“娘娘这么看着臣,可是臣有什么地方伺候不周?”

陆妍笙受了惊吓,脚下的绣花鞋也朝后挪了几步,一双晶莹的眼狐疑不定地觑着他——这人的脑门上长了眼睛不成?他刚才那么一问,显然是察觉到了她又气又恨的眼神,她暗骂自己是个没出息的阿斗,竟然瞬间感到了几分尴尬,嗫嚅了半晌也不晓得说些什么好。她怎么回答呢,莫不成告诉她自己还没溜达够,恐怕会被他嘲笑死吧!

他直起身来,颀长挺拔的身量带来无形的压迫,眼风望向她,似乎要令她无所遁形。

她最怕被他这样专注地审视,这令她感到极度地不安,仿佛连心都能被他看透一般。陆妍笙偏过头看向别处,敷衍道,“厂公对本宫尽心尽意,伺候得再周到也没有了。待回了紫禁城,本宫必定奏明太后好好恩赏厂公的。”

她侧着脸望着别处,随手拢了拢耳后的发,线条柔美的侧面在月色下有种神圣的美态。严烨半眯着眼打量她,古往今来,赞美人的词数不胜数,却唯有“媚骨天成”四个字同她最相称。她的妩媚长在骨子里,是以任何一个动作都能让人心驰神往。

那头半天没个回应,妍笙有些疑惑,因侧过眼望严烨,谁知竟蓦然撞进他微漾的眸光里头。

她吓一跳,被他暧昧不清的眼神瞧得发憷,正要开口却见严烨已经移开了目光,素来漠然的神色之中竟兴起了些微的波澜,又听他声音低哑道,“伺候娘娘是臣的分内之事,臣不敢妄自居功。”

陆妍笙晃眼瞧见他面上有几分仓皇,不禁骇然,当即又眨了眨眼再去瞧,却已经没什么也没有了。她有些狐疑,暗道方才果真是自己眼花。两人又并肩往码头的方向走,整个长街上空无一人,唯有散落的花灯偶尔被夜风吹起,有几分凄凄凉凉的意态。

她垂着眸子往前走着,忽而听见一旁严烨的声音,朝她道,“娘娘方才是不是很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