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被叶贵妃念叨着的人,花三郎穆耀,已经回到了安北侯府,自己的“家”。
只不过同穆远一样,他的人到了府里,心里却想着皇宫里的赵平安。
那女人和从前不同,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虽然她向来是直接爽朗的性子,不太像大江女子那般容易扭捏娇羞。甚至她还说过,男女互相倾慕是正常的天道人伦之类的话。
这话惊世骇俗,可她说得坦荡极了,反而令人感觉不到半点轻浮。
另外,虽然他也并不确定她是像其他女子那样迷恋他,喜欢他,还是单纯觉得追着他四处跑很好玩,是闲得无聊找点事做。
但,以前他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靠近,她倒是会高兴的,脸颊也会发红,眼睛也会发亮。
可刚才他做得那么明显,她却根本没有反应,甚至抗拒。
出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吗?一个人的态度,在短时间内怎么会变化这么大?
还有,他仔细瞧了。
平安好似长大了许多,眼中神采和行事风格尽管还是那样大方,又透着慧黠,可却有洞悉一切的奇怪感觉。
既然如此,她的神情中为什么还似乎带着点迷惑呢?
太矛盾了,矛盾到他不得不怀疑。
先帝大行,他才不会像其他在京的臣子和勋贵子弟那样奔丧守孝。所以,平安接到噩耗离开后,他本想寻个借口在西京待一阵子,离开这外表繁华金玉,内里脏污横流的东京城。
可他,是真的中了毒。
只不过不是镖毒,是食毒。
身上的那块疤,是为了救命时放血所致。
他不和平安说实话,是因为那是他的秘密!
他被毒死了!
是啊,他死了。
现在想起来,他还是会笑出声来。
死亡,原来是那种感受。
那利刃刺入他的身体,居然不疼,只是凉丝丝的,仿佛他的灵魂都透了个大洞。他所有的爱与恨,曾经拥有的和失去的,渴望的和背弃的,都这样流走了,怎么也留不住。
死对于他来说,真的就是那么一回事。
他不留恋,反而觉得解脱。
他不甘的,只是杀掉他的那个人。
为什么?凭什么?!到头来,他还是一枚可有可无的弃子吗?
所以他大骂苍天不公!他愿意全身心和整个灵魂都零落成灰尘,堵上上苍之眼。既然看不到世间疾苦,上苍要眼何用?!
他心中高叫着不服!就算下到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他也是不服!
他想打上阎罗殿,问一问天道是什么?
天道不应该是亏欠的,就该赎回,轻视者,伤害者,也会尝尝被轻视和伤害的滋味吗?
为什么不是这样的!
然后一睁眼……他又回来了。
他的随扈、仆从都以为他命大,是从鬼门关上滚了一遍。
岂不知他踏过了死亡之门,却又让无形之力给推了回来。
他不知道老天这是什么意思,他也不想知道。
这就好比下棋,他已经知道这局棋的每一个路数和截杀。所以他可以下先手,选择另一个路数,看看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三郎。”醇厚低沉,却又冷冰冰的声音在他的背后响起。
穆耀顿住脚步。
不用回头,他就知道那声音属于谁。
呵呵,明明心里热的,血是滚的,却偏偏披了个冰冷的皮囊,也不知要掩饰什么。
所以最后那样惨法她是活该啊。
和他的死比起来,二哥的情况比死还惨一万倍吧?不过,他也不怎么同情就是了。
“二哥。”穆耀回头。
眼前的男人高大如山,沉静如海,被渐黑的天色衬着,是那样真实的存在。
这再度提醒穆耀,倒霉的前世已经过去了。
眼前这个,不再是那个被鲜血浸泡着,却在临死前对他露出笑容的人。
穆远是真的,他穆耀也是真的。
这一世,他要好好和老天斗一斗呢。
“何时回来的?”穆远接着问。
兄弟两个习惯性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免得彼此尴尬。
“中午才入京,还没来得及回家,先被召去宫里了。”穆耀规矩的答。
好一派兄友弟恭的场面啊。
“嗯,正好传饭,去和父亲一道吃吧。”穆远说着,越过三弟,向前走去。
“二哥不问问我,为什么滞留西京吗?”穆耀跟在后面,看似随意地问,实则有点挑衅。
☆、017 我要尚主
“不是中毒了?”穆远答得轻描淡写。
穆耀差点嗤笑。
看吧,他那个爹对他从来不闻不问,估计他死在外头,尸骨烂成泥也不会注意到。
倒是他这个二哥,似乎“关心”他得很,戒备得很,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啊。
“二哥不担心?”
“不是没事了?”
“是没事了。”他最恨的就是二哥的这种态度。
运筹帷幄,一切尽在掌握却毫不在乎,透着居高临下的高傲感,视人命如草芥。
仿佛他的命,于二哥而言,就是一句话,甚至一个字。
仿佛他的秘密,他的命运都在安北侯穆家的掌控之下。
真能耐!真本事!呵呵!
可惜啊,以后不一样了。
“二哥请。”看到穆远停下脚步,半转过头看他,穆耀做了个“请”的姿势。
他姿态优雅,神情隽淡,如玉的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明若春溪。若周围有姑娘围观的话,一定会小声尖叫出来。
可是,他却宁愿拥有二哥那刀削斧凿般的侧脸,高山冰霜般的杀伐之气,就算是和他对比也伟岸的身躯。
因为他这般模样,也有可能“有人”不喜欢。
穆远嗯了声,前面先行。
兄弟俩就这般沉默着,很快来到花厅。
穆定之已经坐在里面了,见到穆耀的时候,神情微微一顿,却没多说什么。
穆耀恭敬的施礼,心中的天光却暗了下去。
有时候他倒希望父亲把对他的不满爆发出来,至少证明他是被在意的。
武大将军天天拎着棒子,在东京城满大街追着儿子跑,还时时狠揍一顿,那是恨铁不成钢。可他爹呢,根本把他当成一块废铁,连看一眼都懒得。
于是一餐饭也这样沉默的吃,不知道的,还以为对坐着的,是死人牌位。
而且在战场上习惯了,穆定之吃得极快,倒是穆远吃得虽多,却仪态极好。
“你们慢慢吃。”穆定之放下筷子,要起身。
因为时间短,给不了穆耀太多时间考虑。不过他已经考虑了整整一世,倒也胸有成竹。
“父亲,您稍坐,儿子有话说。”穆耀拦道。
穆定之皱了皱眉,显得有些不耐烦,却还是坐下了,“有什么事?快讲。”
他没被幼子那认真而正经的神情迷惑,这小子打小做什么事,哪怕是气死人的坏事,也是这样一幅大义凛然的神情,做恶时也把态度摆得光明正大。
“我要娶平安大长公主。”穆耀稳稳当当的抛出惊雷。
一字一字,说得清楚异常。
叮的一声,穆定之把手边的空碗碰到了地上。
这件事确实大出他的预料,以至于开始时他以为没听清,随后就惊住了。以他在朝堂和战场上的指挥若定相比,可算得上是失态。
随后,他杂了些白色的浓眉就慢慢皱起,这证明他要发火了。
“你胡闹什么!”他斥道。
“我没胡闹,父亲。”穆耀和穆远一样,从不害怕父亲怒气冲天的样子,“我觉得我说得够明白了,我要尚主。”
如果说吃饭时只是沉默,此一瞬间算得上是静默了,诡异的静默。周围,似乎连可供呼吸的空气都被抽走,形成真空地带。
穆定之看着幼子,总觉得穆耀眼神中的笃定与平时带点挑衅的样子不同,迅速冷静下来。
“理由,给我一个理由。”他压低了声音道,“如果不能说服我,我是不会任由你想怎样就怎样的。新朝初立,局势复杂,容不得你瞎搅和。”
“听说大长公主手中,可能握有遗昭。”穆耀开门见山到令人发指。
这种事也拿出来在饭桌上随便说,照理,应该是在半夜里的书房秘密谈及。
好在,穆氏父子吃饭都是战场上的习惯,不用人在旁边侍候。丫鬟们把菜品搬上来,就都撤到屋外,至少十步之远了。
但尽管如此,穆定之还是下意识地瞄了瞄四周。
“谁也不知道遗昭上写了什么,大长公主聪明,又对此事只字不提。”穆耀语气缓慢地接着道,仿佛在闲谈,而并非说的这种能让东京城暗潮汹涌、甚至血流成河的话题,“她就好像手中握着件大杀器,没人算得清她要往哪边挥。诚然,她自己凶险,可就算是自伤,也会伤到旁的。逼迫?哈,谁不知道她那惹急了就一拍两散的脾气。她豁得出去,其他人呢?”
“你想说什么?”穆定之的眉头皱得更紧。
平时这个幼子对政事一点兴趣也没有,今天怎么了,突然提起朝局?
且,似乎话里有话。
“这样的杀器,与其让别人掌握,不如落在自己手里。”穆耀冷静到无情,“叶家,不就试图把她控制住吗?不然怎么把她困在宫里,外人轻易不得见?”
“你想让穆家插手?”穆定之不自禁的有点怀疑,随即哼了声,“想得天真!大长公主看似弱质女流,以前是个万事不管的性子。可她深得先皇信任宠爱,那性子养得……不仅是聪明啊,是根本不会任人摆布。你想插手,她会先斩断你的手!”
“可她,毕竟是个姑娘家。”穆耀的唇角轻翘,弯出个自信的弧度,“姑娘家,总是要嫁人的。她那样看似随和,实则骄傲的性子,但凡动了心,就会死心塌地吧?”
“你是说?”又静默片刻后,穆定之吸了口气,眼睛有些发亮。
对啊,为什么他就没想到呢?
是他长年泡在战场和朝堂上,心中全是大计,人又老了,倒忘了这些儿女情长才是控制一个女人的最好手段。
真是一叶障目!
三郎提得好,纵然他之前没做过这般打算,别人却未必。
以二郎那样强硬的性子来说,说不能杀,他就不能动赵平安。而且,既然已经失了杀之的先机,遗昭的消息一出,互相角力的各方就互相僵住,反倒动不得手。
既然如此,真不如把大长公主攥在自己手里。
先皇猝然大行,朝臣们完全没有准备,迫不得已,仓促之间迅速站队。之后思及自己的利益,必定有所动摇。
支持叶贵妃,扶了尚宸上位的纵然占了大多数,重中之重却只有四位权臣。等新帝登基之后,谁是首辅还用说吗?
☆、018 若两情相悦
必定是叶家!
他穆家为大江朝抛头颅、洒热血,熬到家族凋零,他穆定之文武齐备却比不过一个裙带之臣,让他怎么能甘心呢?
但若大长公主进了穆家就不一样了!
反正幼子不成器,根本就派不上用场,倒不如做了这枚现成的棋子。
难得的是,是耀儿自己提出来的。
而不管有没有那道传说中的遗昭,大长公主都代表着先皇的意思。有赵平安在手,对上宫里那位和叶家,也算是增加了筹码呀。
权衡利弊,幼子这废子终于有了用处,成了一处活气。同时让大长公主成为穆家人,他进可攻,退可守,叶家也不敢与他为敌的。
“此事现在不宜提起。”穆定之深吸一口气,面上并无喜色,但神情柔和不少,“再怎么着也得等国丧期过了。”
他没有直接答复,但话中意思却是明显:他答应了,乐见其成,但要稳当着办事。
“儿子省得。”穆耀却有意的喜形于色,好像心想事成后对父亲充满感激。
穆定之看着突然变成顺毛驴的幼子,心中有点畅快。
“你自己愿意就好。”他似无意的以自己的左手抚着右肘,动作极慢。
他的右肘受过箭伤,导致无法灵活运用手臂。久而久之,倒形成了一个习惯:在心里算计什么的时候,总会有意无意做这个动作。
若是算计得深,动作就越是缓慢,只有最亲近的几个人才知道他这个毛病。
“大长公主与先帝感情深厚,肯定要守满孝期,至少也得一年半载。还有啊,她身份高贵,就算定下婚约,筹备也要不少时日。算来算去,至少要快三年上才能成样,那时她都二十多了,你可愿意?”嘴里说得淡定,可连这么细节的事都想到了。
可见,他对这个提议有多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