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晚些时候,我过叶府一趟。”赵平安沉吟了下,终于下定决心。

“臣会安排。”刘指挥躬身一礼,退下了。

赵平安坐下,看似闭目养神,其实把整件事都想了个通透,随后继续忙得脚不沾地,直到晚饭过后,才带了秋香和阿鹏两个随从,以及隐藏在暗中的其他暗卫,悄悄出府。

公主府的侧门外,已经有马车在等着。

低调的双马单厢车,黯淡的蓝绸围子和车帘,自不是公主的依仗和规制,而像个普通的富家车架。可那车看似简单,实则坚固。周围跟车的随从,神光内敛,手脚伶俐,各个全是军中高手。再放眼望去,整条巷子连个人影也无,只余远远的绑鼓声悠扬的传来,肯定是暗中戒严清场了。

赵平安暗暗点头。

要知道除了大疫期间,东京城并无宵禁,即使是半夜也不曾限制民众出行。何况现在才解除封城,东京城百百废待兴,民众也憋坏了,所以就算很晚,街上也是有行人的。但从现在这个情况看,刘指挥相当在意她的安全,而且办事能力非常之强,不声不响地就安排好了一切,实在是外粗内细的能臣啊。

“请大长公主起架。”车夫低声道。

“刘指挥。”赵平安有些惊讶,因为这位大人物居然亲自扮了车夫。

刘指挥并不多话,只抬手扶了扶帽沿,像是行了个简便的军礼。如此,让赵平安对他的好感又加深几分。

此人如此干脆,认准了一条路就跑到黑,不犹豫,不含糊,不退缩,心志坚定,态度强悍。这样的人在这一世里被她争取到了,真是幸运!

那么在上一世,刘指挥却是她强大的敌人,而她却战而胜之……如何能胜,如今看来实在是有些令人疑惑呀。

赵平安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却无暇多想,只深吸一口气,抬脚上车。

车声辚辚,在暗夜中,在高官显贵聚居的街道上缓缓而行。

因为是贵地,行人稀少,道路全是大块的青石板铺就,于是车声就显得格外清晰,衬着冬夜的风微微呼啸着,反倒让让赵平安的心更平静了。

无论如何,就让这件祸国殃民的事赶紧了结吧。随后,大江国还有更加重大的考验。

“大长公主,到了。”很快,马车停了,外面传来刘指挥低沉的声音。

赵平安唔了声,下了马车。

刘指挥立即打了个鞭哨,很快就有人打开了大门。显见,是提前打好的招呼。

赵平安迈步前行,除了她自己身边的人,刘指挥及他的人都乖巧的没有跟上来,只余几个高手远远坠着。

进入大门,穿过宽阔的庭院,赵平安驻足在通行后宅的大花园中。

叶家高大的宅弟从外观上看,并没有什么大变化。

但,房子也是有自己的气场的。

而叶家气数已尽,于是整个宅子都呈现出破败之相来。再加上这些日子死了不少人,府内的下人几乎绝迹,赵平安站在那里都感觉身上发冷,皮肤发紧,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

再看这府邸的格局和细节处,其实早就超过了规制,不仅屋檐、廊柱,就连台阶都多了一阶,明显是至尊皇族才可以拥有。但叶家却做了花样,比如台阶的最下层就做了人工的痕迹,于是显得像雕花,或者青苔,高于地面而已,于是就这么遮掩过去了。

虽说明眼人一看便知,只是没人愿意为这些小事触叶家的霉头。

“百年大族,位极人臣,一国之母……叶家本来优势占尽,阖家却如此不知收敛,嚣张跋扈,野心爆棚。”赵平安呢喃出带着嘲讽的叹息,“他们不败,谁败?所以说,一切看似偶然,实则早有定数。”

叶良辰一定感觉到了大势不妙,于是当叶贵妃出了绝世昏招,他不惜铤而走险,押上身家性命也要把她摁死在地上,好方便他们翻身。

可惜啊,此时的赵平安已经不是彼此的赵平安。

这就像一场生死豪赌,赢的人可以活下来,输的就得以命相抵。而且,不是一人之命。

“你输了。”于是在见到叶良辰的时候,赵平安平静的说。

坦白讲,叶良辰的名字虽然偶然撞了现代的某些梗,显得有些可笑,但他本人,至少从外形上看还是人模狗样的,相当符合封建社会士大夫的中年审美。

大江国是个格外注重仪表的国家,如果不美型,基本上连高官也做不得。如果是士林楷模或者人心向往,那就非得美男子不可。

所以说,叶家真是自己做坏了家族风水,简直是黄鼠狼下崽,一窝不如一窝。叶贵妃和叶路不仅智商欠奉,连长相也不及叶良辰的一半。

“臣是输了。”叶良辰低头认错。

不过,本来的中年美男却在此时头发灰白蓬乱,尽管他极力保持衣裳的整洁,但因为暴瘦,那华服像一个口袋似的套在那枯瘦的身上,凭添枯老之相。

“你还敢自称为臣?”赵平安冷笑,没有半点同情之意,“还不跪下,罪人。”

…………66有话要说…………

恢复更新,会连续双更两周来还债。

第一更上午十点左右,第二更晚上八点左右。

谢谢大家谅解。

☆、201 坏蛋必须死

叶良辰猛然抬头,眼神中闪过屈辱和愤怒。

但很快,他的眼睛昏黄下来,毫无神采,就像死鱼的眼睛那般。他整个人也呈现出无比的老态,只提起袍角,缓缓跪下,神情颓败。

“罪臣叶良辰,谢大长公主不吝一见。”

“那本宫倒是要谢谢叶大人不杀之恩呢。”赵平安冷笑,“只是不知今时今日,叶大人做何感想?有何心得?”

“成王败寇,大长公主何必讽刺于我。”叶良辰花白的头摇了摇。

赵平安啐了声,“呸!别侮辱这四个字了。你岂是光明正大的与我争斗?甚至,你连阴谋诡计都算不让。你今之罪,不在于谋害皇族,而是窃国之念,伤民之行,动摇国本!”

“罪臣请大长公主恕罪。”叶良辰的头更低了,几乎垂到地上。

“恕罪?饶了你?”赵平安拼命压住心头怒火,才没有上前把此人踹倒,再补上两脚。

因为,那样虽然痛快,可也太无形象了。

“呵呵,十恶不赦的大罪,要宽恕?这话你别问本宫,去问问城外那千万黄土还新的坟茔,再问问老天答应不答应吧。”

叶良辰只觉得赵平安此话极冷,似乎含着半化不化的冰渣子,一直冷入人的心肺和骨髓之中,令他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战。

“皇上是大长公主的亲侄,难道您不顾念吗?”他做最后的挣扎。

“正是因为顾念着皇上,你们叶家做的恶事才没有立即告知百姓。不然,只恐怕这叶府……”赵平安转头,看看这书房中华丽的,却也蒙尘的摆设。

话不必说尽。

若深受天花疫灾之苦的百姓得知真相,叶府早成平地,叶家人全部会被踏成肉泥。暴民之恐怖,她之前可是领教过的。若非穆远及时赶来,并以铁腕镇压,她的坟头也长草了。

何况那时的暴民只是被一时蒙蔽和煽动的百姓,而面对造成他们被毁家灭业,亲朋身死命消的真正罪人,那愤怒岂是洪水决堤和火山喷发能形容的吗?

别说东京城的官兵不会愿意管,就算愿意,又有谁挡得住?

民意滔滔,如大江洪流,螳臂当车是嫌死得不快吗?

“大长公主打算如何处置叶家?”叶良辰声音虚弱的问。

“处置?你这样饱读圣贤书,熟悉律法与国纲的一品大员,居然来问我吗?”赵平安再度讽刺的反问,“道理,法理和情理都明摆着的:坏蛋必须死!”

听到那个掷地有声的“死”字,叶良辰膝盖一软,直直坐在了地上。

其实他也知道,这一次断无幸理。

自从他那好女儿做出这等昏事,叶家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他之所以直接对大长公主下手,也不过是赌上全部身家,想抢占惟一的一点生机。

根本就是火中取栗,可他不得不为,因为那是保全自家的最后办法。

但这位公主的命真是硬得很,所以他败了。赌注,就是叶家的根基与命脉。

“如果你哭着闹着要见我,就是说这些,那本宫走了,真是浪费时间。”赵平安转身欲行,果断又干脆。

叶良辰像是被雷劈了一道又打了鸡血似的跳起来,大叫,“大长公主请留步!”

他动作太突然了,阿鹏以为他要对赵平安不利,一巴掌把他扇飞。总算阿鹏手上很有准谱,发现对方无恶意时收了力。

但即便如此,叶良辰虽无重伤,却也扑倒在地,连着滚了几滚。头更是撞在书房的桌角上,发出咚的一声响。很大。

“该!”秋香小声道,还挺遗憾阿鹏没有把这个道貌岸然的老东西直接拍死。

“去把叶大人扶起来。”赵平安反而示意阿鹏。

坏蛋确实必须死,作恶者更要付出代价,但她赵平安品性高洁,为人骄傲,不屑于虐待他人,哪怕对方是该下十八层地狱,人人得而诛之的罪人。

然而不等阿鹏应声,叶良辰就快速爬起来,地老鼠一般迅速的扑到赵平安脚边,吓得赵平安下意识的后退了两步。

“大长公主且慢,再听罪臣一言。”叶良辰急急的说。

因为太激动了,他脸色呈现出不正常的灰红色。

然后不等赵平安回答,甚至有反应,他就立即道,“大长公主可知道我家老三的事?”

赵平安皱眉。

叶家老三,如果她没理解错,说的是叶良辰的同胞弟弟,人称叶三老爷。

此人是叶家中的异类,心地软善,是个老好人,恶没做过,本事也没多大,在叶家这种,百年世家里,连大字也不识几个。照赵平安看,可能是有阅读障碍,可在古代大江国则被人视为傻子。

叶良辰平素最看不上这个三弟,甚至引为奇耻大辱。他这样的态度,导致叶家其他人更不会尊重叶三老爷,就连叶贵妃提起此人也一脸厌恶,恨不能他直接死了才好。

可叶三此人偏偏生命力旺盛,不仅没死,还子孙满堂,每天活得乐呵呵。而他的后辈被他拘者,也没传出恶行。倒是平素有人得罪叶家人或者近友亲戚,被狠狠修理的时候,他经常厚着脸皮跑出来帮衬着说过不少话,为此也救下了一些人的性命。

叶良辰讨厌这个弟弟,但毕竟是亲弟,而且还没坏过大事,自然不能弄死,偶尔还得给点脸面,只早早令他分府而居,就在东京城外的小庄子上,除了重要的年节,鲜少与其来往。

所以叶老三那一大家子和荣华富贵、做官理事都不沾边的,日常衣食却不曾缺少。他也随遇而安,算得上是田农闲人。以至于外省来的,不了解叶家的人都不知道叶家有这号人物。

说起来,叶良辰对叶家血脉倒是多有维护。

可惜对政敌,对百姓就毫无人性了。

“我家老三是个废物,肩担不得重,上马不能杀敌,下马连个字也写不了,倒是邻里间讲究一团和气,自己种田自己吃,不曾沾过叶家的利。他年前才得了一个小孙子,还曾抱来给罪臣看。”叶良辰迸出眼泪。

…………66有话要说…………

明天仍然是双更,不食言。

但,明天的两更全放在晚上八点,连更。因为明天白天想关个小黑屋,怕下午之前出不来。

☆、205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如何呢?”赵平安的神情八风不动。

叶良辰继续急声道,“罪臣懂得善恶有报的道理,也明白做事必付代价,天道使然,罪臣无话可说。但常闻大长公主仁善,请想想,我家老三人头落地可冤?再问,稚子何辜?错只在,他姓了叶。”

“对啊,谁让他姓叶?”赵平安哼了声,似乎完全没被说服。

古代的律法中,株连罪是最不人性,最不文明的。

特别是那种动不动诛九族的,十分的残暴不仁。她来叶府之前就想到了叶良辰最后的稻草是什么,也想好了应对之策。不然,她也犯不着来这一回了。

“大长公主,求您开恩哪!”叶良辰匍匐于地,涕泪横流,哪还有点朝廷肱骨之臣的气节,更别提一品大员兼职国丈的派头了。

要知道,之前他遇到赵平安时也是恭而不敬,行礼很敷衍,根本没把这位还没嫁人,手中也无实权,只徒有虚名的大长公主放在眼里过。

反过来想,上梁不正下梁歪,若不是他的轻慢,叶贵妃哪来胆子和勇气处处针对她?居然连千古第一昏招都用出来了,差点灭了全东京城,全大江国!

“罪臣已知罪无可恕,只求给我叶家留下一丝血脉。臣所做之事,我家老三根本不知情啊!”这一次,叶良辰忽然感激上天让他那三弟是个“傻子”,所以叶家才有机会。

“求大长公主成全。”叶良辰用力磕头,很快额头见血,他的样子也摇摇欲坠,显见是磕得头晕眼花,已经跪不住了。

“但凡大长公主驱使,罪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加上最后的筹码。

赵平安挑了挑眉,迟疑了下,终于转身,又坐回椅子上。

叶良辰赶紧跪着后退,保持着最卑微的距离。

“呵呵,权势滔天?真坏了事,还不如一介草民有底气。做恶一时爽,却不知道天道好循环,报应不爽吗?”她拍了拍膝盖上衣服的皱褶。

“为时已晚,可是罪臣明白了。”

“你,已及叶家,是罪有应得。”赵平安冷静地说,“因为这已经不是私人恩怨,你的好女儿针对的是我,可是却害了东京城的百姓,伤了国体。又牵连了皇上,伤了国格。此罪如同谋逆,诛连九族大不赦。你可知道,因为她这样胡作非为,已经引来大夏强敌的觊觎,若应对不当,大江将亡。”

叶良辰面如死灰。

亡国之责,谁也承担不起。

他之前不是没有想到过此事带来的可怕甚至恐怖的后果,只是太自私了,一味惦记着保下叶家,却没想过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大江国危如累卵,已经经不起折腾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尽,其鸣也哀。

眼看快没命了,他才幡然悔悟,知道自己这大半生错得有多离谱。最大之错,是教导出那样的子女,带来这灭门之灾。若有机会,他真想大骂那些重臣:这样下去,党争高于国家的利益,早晚大家抱着一起死!

“但你说得也有些道理,叶三老爷何其无辜?”等叶良辰内心斗争了一下,脸上悔恨的表情很真实时,赵平安继续道。

而等叶良辰的眼睛冒出希望的光芒,她又冷淡的打击道,“我虽心有不忍,可国法就是国法。你和你宝贝女儿犯的罪,当诛九族。哪怕是稚子,也难逃被发卖的命运。”

这一松一紧的心理战,朝臣大佬们是惯用的。只是那时他们面对的是百姓,面对的是弱于他们的人。而如今叶家已经被踩到尘埃里,低到无法再低,这惯用的手段,叶良辰反而不习惯了,只觉得心里一阵阵的抖,不知要面临什么样的结局。

“就算本宫要网开一面,对其他臣子,对京城的百姓也无法交待。”赵平安暗示。

叶良辰愣了愣,终于在赵平安清澈坚定的目光中得到灵感,猛然一个头又磕在地上,“罪臣虽不配被饶恕,却愿将功折罪!折我家老三的罪!”

这本就是他的想法呀,他最低的请求呀。

为此,他才拼命要求见大长公主,为此他也准备了好些东西。怎么人见到了,自己的心又起了贪念,想借着当今是他的亲外孙,就能得到活命的机会呢?

人一贪,就忘记本源的想法了。

而赵平安的话像平地处起的惊雷,瞬间劈在他心上,让他一个激灵,立即连滚带爬的站起来,扑到书桌后面的书架处,打开暗阁,取出一个紫檀木雕花的小箱子。

那箱子只有半尺多点见方,铸着上好的黄铜锁。箱子虽小,却似重万斤,压着他一个趔趄,差点脱手。

秋香在赵平安的眼神示意下,上前几步,毫不客气的一把抢过小箱。

叶良辰有一瞬间的茫然,好像他的身家性命都被一下子夺走似的,下意识的,徒劳的伸出手,张了几下嘴巴,说不出话。

“你本来不就是想交与我的吗?”赵平安内心激动,面上平静,冷静,甚至是无感情的。

“臣愿意进献给大长公主,希望对您有点用处。”再不甘,也只能认了。

赵平安没说话。

这么小的箱子,必然不会藏着金银,也不会有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

笑话,她赵平安可是两国公主,皇兄分封给她的是大江最富庶的两个地方。她可能没什么权利,可却实在是有钱。

叶良辰求见她之前不知想了多仔细,不会真的愚蠢到用金钱试图打动她。那里面倒似放着文书,关乎着很多人身家性命的,关乎着大江国生死存亡的。

“本宫就收下这个,但这本就不该是臣子们该有的阴谋。你拿出来,不过是表个态。所以,这并不够。”赵平安再度缓缓站起,“明天一早,我会安排人送你进宫,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想叶大人是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