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一行人才从马军司那边过来,没看到穆远,但为了抄近路,走的是朱雀门外那一段的御街。因为东京城的建制奇特,东西向的主干道三条,南北向的次干道两条,都宽达四五十米。除此之外,其他各大街并不相通,也没有城门互通,要想穿过,需要绕来绕去。

但这毕竟是御街,行人本来是比较少的,更不可能匆匆而行,而往东的话……

莫名其妙的,她想起麦秸巷三个字。

住在那边的人非富即贵,巨大的院落好似园林,里面的建筑大多是二层小楼。各处豪宅的前后左右还种有大片柳树林,春暖花开的时候,都算得上东京城盛景了。

而苏家祖宅,翰林学士院承旨苏意老大人的家就在这里。赵平安最讨厌的那个女人,苏美华自然也住这儿。

没什么根据,就是直觉,赵平安敲了敲车壁,对阿鹏说,“跟过去看看。”

因朝中政治倾轧,大军的出征日期一再更改,现在终于确定是三天后。

就是说,穆远就要走了,对穆远执念这么深,甚至都不惜脸面和性命的苏美华怎么会一点动静没有呢?穆苏两家要联姻,结果却被她生生搅和散了,照例不应该是一计不成二计生吗?以苏老头儿的道(阴)貌(险)岸(狡)然(诈),以及苏大小姐的情(死)比(皮)金(赖)坚(脸),怎么可能不暗中捅个刀子什么的?

这不科学呀。

“要去哪儿?苏家吗?”车侧的穆耀问,敏锐的意识到什么。

“你跟苏家很熟?”赵平安冷哼了声。

上回的落水事件,就是这货和苏美华折腾出来的。之前的穆苏两家要偷偷联姻,谁知道这家伙有没有其中搞鬼?

听她语气里包含着淡淡的不满,穆耀登时开心起来。

他就是喜欢平安对他带情绪,不管这情绪是好是坏,至少证明她在认真对待他。这时候他就是特殊的,是穆三公子或者是花三郎,而不是穆大将军的弟弟,无关紧要的小白脸。

“我先过去看看。”他担心苏家挖什么坑给平安跳。

平安出来的时候是摆着公主仪仗的,别说公主府外那么多明的暗的桩子在盯,就算没人关注,这时候想知道她在哪儿也容易。

再者,苏意老奸巨猾,未必猜不到平安此行的目的,搞不好早在这儿等着呢。

他说完话也不等赵平安答应,直接催马而行。

赵平安气坏了,“他这人真是无法无天,还是公主府的侍卫长,吃的是我的饭,居然都不知道尊重上级,听众主人的命令吗?”

秋香别过脸去,因为这话没法儿接。

公主总说距离产生美,她现在是深刻体会到了。

以前她觉得花三郎君是谪仙似的人,总盼着他能成为她们家驸马爷,觉得除了他,没人配得上自家公主。但现在同府为下属,失了神秘感,终于发现他就是公主所说的“小屁孩儿”。

好歹是青年公子了,却极任性,做事全凭心意,有时候不管不顾的。只是他长得仍然是很美貌,实在让人目眩神迷。但只要隔着车帘看不到他的脸,就想对他翻白眼儿。

好半天,觉得公主消了气,秋香连忙倒了新茶。

可是赵平安才喝了一口,马蹄声带着穆耀又回来了,“大长公主,苏家又出幺蛾子,你听了可千万别动气啊,当心长皱纹。”

☆、254 恶心恶心人

果然!

赵平安听一句就开始火大,但强忍着不发作问,“他们又干什么了?”

“也没什么,大善事而已。”穆耀的语气里有一丝嘲讽,“他们在苏府门外立了牌子,联络左邻右舍的富户豪门,出了一大笔银子。但凡报名做军医报效国家的,从军后,每家可得一笔安家银子,让他们可以安心出征。”

妈的!赵平安差点爆粗口。

又来这套!花点银子罢了,却相当于摘桃子,站在她肩膀上捞取胜利果实。

她一力促成军医的事情解决,过程虽快,却也艰难,甚至面对着包括苏意的反对,浪费了多少脑细胞才能成事?能在一天内就通过和推行,又是费了多大的劲儿呀!

百姓们当然会感谢朝廷的恩德,这有点像开恩科,是喜大普奔的事。

但,有什么比实打实的银子给人的印象更深刻?往后提起这件事,民众却只会想起苏大人带头惠民,却忘记这个政策的推行者,连朝廷都得靠边站了。

赵平安这么做本也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穆远,为了大江将士,不在意功劳属谁。但被自己讨厌的人拿自己的成果去沽名钓誉,就真的很窝火了。

上一次大疫之后,苏家就带头来这手,因为有归晔通风报信儿,被她破了局。这一次他们故技重施,她忙得昏天黑地的,顾不上,真就着了他们的道。

“咽不下这口气是不是?”穆耀好整以暇地问。

“对!”赵平安气乎乎的。

奇怪了,可能因为穆耀任性妄为,她在他面前居然也能毫不掩饰情绪。

“咽不下去也得咽,因为这事他们已经做成了。你若阻拦,百姓就恨你了。”穆耀冷冷的笑,“百姓,大多是目光短浅愚民而已。但凡让他们损失丁点利益,甭管你前头对他们有多少恩惠,转头他们就忘记了,只记得你对不起他们的地方。”

“百姓们活着就很不容易了,虽然凉薄一些,可也是人之常情。”赵平安对此倒是很淡定的,“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管子老大人没说错。毕竟于百姓而言,生存是第一位的,提高他们的眼界不是一天半天的事。我不恼他们,但我恼利用这一切的人。”

“搞不好苏老大人也是为国为民呢。”穆耀的讽刺之意更重,“他老人家在朝堂上被你摆了一道,这招只是找回场子,顺水推舟的落个名声。我那爹,就欠缺这表面手面呀。苏老大人这也算是……变废为宝?不对,是化劣势为优势?也不对,明明是别人拼死拼活,他站在前面引领光辉。”

哼,他还不是政事堂的扛把子呢。赵平安暗想。

是皇兄走了,叶家倒了,他隐忍这么多年终于忍不住了吗?他要升官也有好几级才到达他渴望的位置,所以才背靠穆定之,想夺了先手。而穆定之却希望文人的拥戴,于是他们狼狈为奸了。不,应该说勾搭成奸!

“哎,你恼也没用,这回打折了胳膊,只好藏在袖子里。”穆耀又道。

“嗯,我记仇。”赵平安咬牙切齿。

“女人有不记仇的吗?”

“你尽可以去告诉苏美华。”赵平安也冷笑回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私底下有联络。”

“都是失意人罢了。”穆耀丝毫不以为意,“我得不到你,她得不到我二哥,我们整天研究如何拆散你们,却始终没有机会。两个败军之将,难道还不能一起感叹人生,借酒浇愁吗?”

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

他无论做什么坏事,都直接承认,那意思是说:就是老子我做的,你怎么着吗?

真是好比狗咬刺猬,让人无从下嘴呀。

只是无论如何,今天这遭是她吃憋了。哼哼,这一笔笔的,她记着呢。

“走,过去看看。”她想了想,又吩咐。

如若车帘开着,穆耀会看到她露出小恶魔般的笑。

如果能幻视,说不定还能看到她头上长角,嘴里伸出尖牙。

因为她很快决定:生气没有用!生气就输了!既然对方在拼命捞好处,她又暂时没有法子怼回去,只好先去恶心恶心人。

“是。”阿鹏不理穆耀横马拦在那儿,驾了马车,稳稳前行。

到了麦秸巷时,赵平安掀开车帘,看到苏家门口搭了棚子,旁边堆着真金白银,还有几个账房样的人坐在桌子后面,提笔登记。更有口齿伶俐的小厮站在高台阶上,给人讲解苏家的心意。旁边还立了个大牌子,写着捐银的人家。

“开粥厂也没有这么炫的。”赵平安哼了声。

她定了定神,钻出了车,却没下来,而是站在车辕上。

大江国惟一的大长国公主最近很活跃,百姓们鲜少不知道大长公主仪仗的。所以她一到场,立即就引起了人们的注意。

“快看,大长公主到了!”

“啊,医仙女转世的大长公主啊。”

“我怎么糊涂了,这么于民有利的事,是不是大长公主挑的头啊。”

赵平安笑而不语,优雅的对着下方群众挥手,一句话,一个字也不说。

她就是做个姿态,至于百姓们怎么想,吼吼,她可就控制不了了。对方抢她的功劳,她难道不能反占便宜吗?论阴险,谁怕谁啊。

“大长公主,臣女这厢有礼。”突然,一道温柔的嗓音响起,一道苗条的身影之娉娉婷婷走过来,“只是臣女不明白,您怎么来了?是路过吗?”

哟,这是扭转“谣言”,说明她对此事不知情,只是来看热闹的?

“本宫努力这么久,自然要来看看成果?唔,不错,很不错。”

切,含糊地说话谁不会?而且她摆出视察的范儿。想摘出她,没那么容易呀。

她就不信了,苏美华还敢正儿巴经的澄清:这事和大长公主没关系,大家记住啊,这全是我们苏家一心为百姓啊。

“上来说话。”之后,不等苏美华有反应,赵平安又招招手。

看看,看看,让百姓们看看,大长公主和苏家大小姐关系多好?要说这档子事没有大长公主的授意,连路边的野狗都不信了。

☆、255 推牌

苏美华心里这个气,可是又不能不遵命。

难道她想落个搞旨不尊的名头?大长公主说的话,也能算是旨。

而穆耀站在一边,忍笑忍得几乎内伤。

这就是他爱的女人啊,坏兮兮的,一点亏也不肯吃。对方脸皮厚,她就能顺着打巴掌。

不过苏美华在上车前,意味深长的看了穆耀一眼。

穆耀会意,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合作就好。

把平安引到这里来,是老天帮他。终于,也令苏美华下定了决心。

太顺利了,他一定会有好运气的。

这么想着,穆耀露出了浅浅的微笑,令站在路边的女子几乎个个目眩神迷。

而此时苏美华已经钻进赵平安宽大的公主车架里,因为赵平安没有免礼的表示,苏美华只得规规矩矩的行礼。

赵平安安心受着,没有丝毫客气,“你不会觉得本宫爱摆谱吧?”但是,见苏美华弯下身后,她还是虚扶了一把。

以拜见礼虐人,这么低级的手段,她可不屑,“只是苏家一向讲究礼仪,苏小姐也一向以文雅著称,之前你在车下说有礼却没有,如今本宫只好成全你。”点出对方的虚伪,她还是很乐意的。

哎呀,就是这么的讨厌。

“请大长公主恕罪。”苏美华暗中咬牙,口中也只能这样说。

大江国文人风气严重,不仅重文轻武,且士大夫集团有很强的势力。像苏家这样的仕林声望人家,连先皇见了都给几分面子,更别提后宫女子了。

从前,一般是不会让她真的行礼的。

从前,赵平安对她也客气。

只是先帝走后,一切都不一样了。最不一样的就是这位大长公主,真是让人恨得牙痒。

“恕罪倒不必,不过提醒苏小姐要表里如一。”赵平安冷冷地道,“还有件正事要对你说一说,希望你听了能放聪明点。”这话,就不是不客气,而是生气了。

苏美华低着头,“请大长公主明言。”

心里,却有点痛快。

上次疫后救灾的抢名望的事,是她出的主意,令祖父很是喜欢,着实夸奖了她,然而却让赵平安破坏了。这一回,她再度提议,终于被她抢了先。

祖父会很高兴的,就算赵平安又来搅局,终究令这成就有了瑕疵,也算是将了对方一军。

“听说,你看上了穆大将军?”赵平安忽然问。

苏美华吓了一跳,惊讶到忘记做表情管理,一个城府这样深的女子居然猛地抬头,满脸的不可置信,还有被公开戳破心事的尴尬不安。

“大长公主为什么这样说?”半天,她才找回自己的理智和声音。

“你做得,本宫就说不得吗?”赵平安扯了扯唇角。

紧接着,又挑了挑拇指,赞道,“对此本宫要说,你很有眼光,这是你的优点。放眼整个东京城,你没有被那些浮光掠影所迷,找到了真正值得对待的男人。”

“是。”苏美华望着赵平安清澈的眼睛,忽然明白这是摊牌。

她不承认是没有用的,毕竟之前连落水事件都出了,她如何开脱自己?再者,前面祖父和穆侯爷打算秘密订宁,莫名其妙又黄了,不也是大长公主的手笔吗?

既然到了这步田地,否认只能让人笑,再说什么也徒劳。

认了,又如何?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那么,大长公主呢?”她反问。

“本宫怎么了?”

“臣女斗胆请问,大长公主对穆大将军是什么想法?”咬了咬,苏美华直接问。

既然撕破了脸,就直说吧。

“本宫喜欢穆大将军呀。”赵平安回答得干脆利落。

论直,她更直。

论真,她也更真。

论大胆,她敢保证整个大江国的女子没人及得上她。

“喜欢一个人是多光明正大的事,本宫喜欢穆大将军喜欢得不得了呢,认定了他是我的驸马。”赵平安无意识的抚摩着脖子上那根拴着玉玦的鲜绿色丝绦,“但是问题来了,本宫喜欢他,你也喜欢他,那可要怎么办呢?”

“婚姻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苏美华没想到赵平安这么直截了当,总感觉招架不住这谈话,只能拿出对自己最有利的条件。

赵平安却嗤之以鼻,“姻缘事,本宫非要自己做主。好了,也不跟你兜圈子了,今天就是告诉你,找别的男人去,别再出幺蛾子了。”

“大长公主这是命令臣女不能跟您抢?”苏美华也抬起脸,面露嘲讽之意。

赵平安根本不以为意,耸耸肩,“你一定是想问凭什么?就凭本宫是君女,你是臣女。”

“这是仗势欺人?”

“这是让你别再打扰到穆远,毕竟他要上战场了。”赵平安心中一阵厌恶。

战场上风云变幻,每一件小事都生死攸关。

今天看苏家这态度就明白了,苏美华不会放弃。因为,这主意必是她出给苏意的。

半路截胡太不要脸,苏意虽不是个省油的灯,但这手法更像眼界小的女人手笔。

连一点名声事都不放过,更别提苏美华这么执着的穆远。

想想穆远可能被打扰,她实在不放心,所以来先礼后兵。

“不能因为您是公主就要强求于人。”苏美华被气得有点失去理智,干脆怼了起来。

赵平安傲慢地笑,“说起身份啊,强求啊,呵呵,本宫还真能。这世上,我大约只不会强迫穆远吧,毕竟强扭的瓜不甜。我是公主,大长公主,哦,忘记说那个国字,如果我不嚣张跋扈一点,你让写史的人都没办法下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