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布拉立刻把胡利安王子办公室来电话的事告诉了兰登。“我唯一能确定的是博物馆前台接到了马德里皇宫打来的电话。严格地说,任何人都可能冒充王子的助手给博物馆打这个电话。”

兰登点了点头。“那个人没直接打给你而找人传话

,也正是这个原因。你觉得谁比较可疑?”考虑到埃德蒙与巴尔德斯皮诺有过节,兰登怀疑那人正是主教。

“任何人都有可能。”安布拉说道,“皇宫现在的形势比较微妙。随着胡利安逐渐走上前台,很多老臣都竞相争宠,希望胡利安对他们另眼相看。整个国家正在发生变化,而且我觉得许多元老都在拼命保住自己的势力。”

“嗯,无论是谁,”兰登说,“但愿他们还没发现我们在找埃德蒙的密码,准备把他的发现公之于众。”

话一出口,兰登感觉到他们所面临的挑战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同时,他也感觉到了实实在在的危险。

为了阻止埃德蒙公布他的发现,他们已经杀害了他。

转瞬间兰登又想到,对他来说最安全的做法就是从机场直接打道回府,让别人去收拾这个烂摊子。

安全倒是安全了,他心想,但我能这么做吗?…不行。

兰登觉得对埃德蒙负有一种强烈的责任感,而且一项科学突破就这样被残酷地扼杀了,他还有一种道义上的愤慨。再说他自己也非常好奇,想知道埃德蒙到底发现了什么。

最后还有一个原因,兰登心里明白,是安布拉·维达尔。

很显然这个女人处境危险。看着她那乞求帮助的目光,兰登感觉到她身上有一种坚定的信念和自强不息的劲头…但他也同时发现,恐惧和悔恨萦绕在她的心头。他总觉得,她心里一定藏着什么秘密,那是个既难以捉摸又不可公开的秘密。她在寻求我的帮助。

安布拉似乎感觉到兰登在想什么,突然抬起头说道:“你看上去很冷,外套还给你吧。”

他淡淡地笑道:“我没事。”

“你是不是想一到机场就赶紧离开西班牙?”

兰登笑着说:“我确实这么想过。”

“请不要走。”她一手扶住船舷,一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我还不知道今晚我们即将面对的是什么。你和埃德蒙关系很好,他跟我说过很多次,他特别看重你们的友情,也非常信任你。罗伯特,我很害怕,我真觉得没法独自去面对这一切。”

安布拉突然毫无保留地敞开心扉,让兰登非常震惊,当然也让他怦然心动。“好吧!”他点了点头,“我们要找到密码,要把埃德蒙的发现公之于众。我们要给埃德蒙一个交代,坦率地说,也要给科学界一个交代。”

安布拉莞尔一笑。“谢谢你。”

兰登往艇后看了一眼。“我觉得,保护你的皇家特工这个时候肯定已经发现我们离开博物馆了。”

“那还用说。不过温斯顿刚才的表现确实了不起,你觉得呢?”

“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兰登回答道。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埃德蒙在人工智能开发方面取得了多么大的飞跃。不管埃德蒙的“突破性专利技术”是什么,显然他已经准备好了去开启一个人机交互的美妙新世界。

今晚温斯顿已经证明他的确忠于自己的编程员,同时也是兰登和安布拉最出色的盟友。短短几分钟的工夫,温斯顿就发现了宾客名单上存在的威胁,并极力去阻止暗杀埃德蒙、甄别出逃跑的车辆,还帮助兰登和安布拉逃出博物馆。

“希望温斯顿已经提前打过电话,通知埃德蒙的飞行员了。”兰登说道。

“我敢肯定他已经打过了。”安布拉说,“不过你说得没错,我应该让温斯顿再确认一下。”

“等一等!”兰登惊讶地说道,“你可以打电话给温斯顿?我们离开博物馆、离开它的覆盖范围时,我以为…”

安布拉笑着摇了摇头。“罗伯特,温斯顿并不在古根海姆博物馆。他在一个秘密的计算机里,可以远程访问。你不会真的以为埃德蒙开发了温斯顿这种资源但又不能随时随地跟他沟通吧?埃德蒙任何时候——无论是在家里,在旅途中,还是外出散步的时候——都可以跟温斯顿交流,只要打个电话就可以随时交流了。我见过埃德蒙和温斯顿一聊就是几个小时。埃德蒙把他当成了自己的私人助理——预定晚餐、跟自己的飞行员协调航班,的确是什么事情都让他做。其实在为演讲做准备时,我经常打电话给温斯顿。”

安布拉把手伸进兰登的燕尾服口袋掏出埃德蒙的亮绿色手机,轻轻一按,手机便开机了。在博物馆时为了保存电量,兰登把手机关了。

“你也应该打开自己的手机。”她说道,“这样,我们就都可以跟温斯顿连线了。”

“开机后你不怕被人跟踪?”

安布拉摇了摇头。“警方拿到法院的许可需要时间,所以我觉得这个险值得冒——温斯顿要是能把皇家卫队的最新动向和机场的情况告诉我们,那我们就更值得冒这个险了。”

兰登将信将疑地打开自己的手机看着它慢慢启动。主界面出现后,他眯着眼去看屏幕,突然觉得很无助,仿佛自己立即被太空中的所有卫星给定位了。

你肯定是间谍电影看多了!他心想。

突然兰登的手机开始响个不停,今晚没有接收的消息一下子全都涌了进来。兰登吃惊的是,从关机到现在,他的手机收到的信息和电子邮件竟然多达两百多个。

他浏览了收件箱,看到新邮件都是朋友和同事发来的。早一点儿的邮件都是祝贺性的标题——你讲得太好了!我真不敢相信你就在发布会现场!

——随后标题的语气突然都变成担心和关切的了,就连他的编辑乔纳斯·福克曼都给他发了一条消息:天哪——罗伯特,你没事吧?!兰登从来没见过这位学者型编辑全部使用黑体写邮件,而且还用了双标点符号。

直到现在兰登一直得意地以为,在毕尔巴鄂漆黑的河道上没有人能看到他们,而博物馆里发生的一切仿佛就是一个渐渐消失的梦。

全世界都知道了。

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埃德蒙的神秘发现和他被残忍杀害的新闻…还有我的名字和我的模样。

“温斯顿一直在联系我们。”安布拉一边看着埃德蒙泛着光的手机一边说道,“过去半个小时里,埃德蒙的手机有五十三个未接来电,都是同一个号码打的,每次间隔刚好三十秒。”她呵呵笑出声来,“执着敬业是温斯顿的许多优点之一啊。”

就在这时,埃德蒙的电话又响了起来。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打的。”兰登朝安布拉笑了笑。

“你接吧。”她把电话递给兰登。

兰登接过电话,然后按下免提按钮。“喂?”

“兰登教授,”温斯顿操着熟悉的英国口音说,“很高兴我们又联系上了。我一直在给你们打电话。”

“是的,我们能看到。”兰登回答道。连续五十三次呼叫失败以后,这台计算机听上去居然还是那么沉着冷静,兰登打心眼里佩服。

“有一些新情况,”温斯顿说道,“有可能没等你们到达机场,机场的管理部门就已经接到通知会留意你们的名字了。所以我再提醒一次,一定要按照我说的去做。”

“温斯顿,我们全靠你了,”兰登说道,“告诉我们该怎么办。”

“第一,教授,”温斯顿说,“如果您的手机还没有扔掉,现在马上扔掉。”

“不会吧?”兰登把手机攥得更紧了,“难道警方没拿到法院许可令,就…”

“美国警匪片里可能是这样,但现在你们是在跟西班牙王室和皇家卫队打交道。他们可是会不择手段的。”

兰登看着自己的手机,他真的不愿意就这样把它扔了。手机就是我的命根子呀。

“埃德蒙的电话怎么办?”安布拉警觉地问道。

“他们跟踪不到。”温斯顿说,“埃德蒙一直提防黑客攻击和企业间谍,所以他自己编写了IMEI/IMSI隐藏程序[166],这样就可以更改他手机的C2值,任何GSM[167]拦截器对它都没有用。”

他当然能搞定!

兰登心想。他可是个天才,连温斯顿这样的程序都编得出来,完胜一家当地的电话公司简直是小菜一碟。

兰登皱起了眉头,很显然自己的手机跟埃德蒙的手机有天壤之别。就在这时,安布拉一伸手悄悄拿走了兰登的手机。她二话不说就把手机拿到船舷外,然后手一松。兰登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机瞬间掉了下去,随着溅起的水花消失在了黑漆漆的内尔维翁河中。手机在水下消失的那一刻,他心里感到一阵刺痛。这时摩托艇还在全速飞驰,而他却一直盯着手机消失的那个地方看。

“罗伯特,”安布拉低声说道,“想想迪士尼埃尔莎公主[168]的至理名言。”

兰登猛地转过身说:“什么?”

安布拉莞尔一笑,说道:“随它去吧。”

第36章

“你的任务还没有完成。”[169]阿维拉电话里的声音说道。

阿维拉在优步的后座上一下子坐了起来,屏气凝神地认真接听电话。

“我们碰到一件意想不到的麻烦事。”对方用西班牙语飞快地说道,“你需要改变行程前往巴塞罗那。马上。”

巴塞罗那?

阿维拉之前得到命令,让他前往马德里听候进一步指示。

“我们有理由相信,”电话里的声音继续说道,“今晚埃德蒙的两名同伙正在赶往巴塞罗那。他们希望找到远程启动埃德蒙演讲视频的方法。”

阿维拉一下子紧张起来。“这可能吗?”

“还不确定,如果他们成功了,你所有的辛劳就白费了。巴塞罗那必须要有我们的人。一定要小心。你要尽快赶到,到了后给我打电话。”

说完电话就挂断了。

虽然这是个坏消息,阿维拉心里却感到很高兴。我还有点用。巴塞罗那比马德里要远,但在夜间高速路上如果全速行驶,也就几个小时的路程。阿维拉一分钟也没浪费,马上举起枪顶着优步司机的脑袋。司机握着方向盘的双手明显紧张起来。

“去巴塞罗那。”[170]阿维拉命令道。

司机从下一个出口——去往维多利亚—加斯泰斯[171]方向——下了高速,最后加速驶上A1高速公路往东驶去。此时除了他们,高速上就只剩下庞大的卡车了。这些大卡车隆隆地开往潘普洛纳、韦斯卡、莱里达,最后到达地中海地区最大的港口城市之一——巴塞罗那。

一系列离奇的事件把他推到了目前的境地,阿维拉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我已经走出绝望的深渊,去为无上光荣的事业贡献力量了。

有那么一瞬间,阿维拉又坠入黑暗的无底深渊——在塞维利亚大教堂里,他爬过浓烟弥漫的祭坛,在血迹斑斑的瓦砾中寻找着自己的妻儿,没想到从此跟他们阴阳两隔。

袭击发生后的好几个星期里,阿维拉一直都窝在家里。他躺在沙发上浑身颤抖,不断从噩梦中惊醒。在梦中,烈焰恶魔把他拖进黑暗的深渊,又把他裹挟在愤怒、窒息和内疚里受尽煎熬。

“那个深渊就是炼狱

。”一个修女在他身旁轻轻说道。教会培训了几百名心理创伤治疗师来抚慰幸存者,这个修女就是其中一个。“你的灵魂被困在黑暗的地狱里。只有宽恕才能让你得到解脱。你必须想办法原谅那些人,不然愤怒就会把你吞噬掉。”她画了个十字,“宽恕是你唯一的救赎。”

宽恕?阿维拉想说话,但恶魔掐住了他的咽喉。此刻他感觉只有复仇才能给他救赎。可是向谁复仇呢?根本就没有组织宣称对这次爆炸袭击负责。

“我明白宗教恐怖主义似乎是不可原谅的,”修女继续说道,“但我们自己信奉的宗教也曾假借上帝的名义进行过长达几个世纪的异端审判。想想这些可能会对你有帮助。我们以信仰为名杀害过无辜的妇女和儿童。对此我们只能请求全世界宽恕,寻求自我宽恕。经过岁月的洗礼,我们已经得到了净化。”

然后她开始读《圣经》给他听:“不要与恶人作对。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要爱你的仇敌,对那些恨你的人行善,祝福那些诅咒你的人,为那些侮辱你的人祷告。”

那天晚上,痛苦万分的阿维拉独自对着镜子。镜子里看着他的是一个陌生人。修女的话根本没能缓解他的痛苦。

宽恕?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

我目睹过不能赦免的罪恶!

阿维拉越想越愤怒。他一拳砸下去把镜子砸成了碎片,然后瘫倒在卫生间的地板上痛哭起来。

身为海军军官,阿维拉的自控力一直很强——他捍卫荣誉,服从命令——但那个他已经不复存在了。在几个星期的时间里,阿维拉一直浑浑噩噩,用酒精和药物麻醉自己。只要一清醒他就痛苦得不能自拔,只好继续用化学药品麻醉自己。没过多久,他就变得性情乖戾,终日闭门不出。

没过几个月,西班牙海军就悄悄地逼他退休了。曾经是一艘强大的战舰,如今却被困在干船坞里,阿维拉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扬帆起航了。他奉献了一生的海军给他的退休金少得可怜,只勉强够他吃喝。

我已经五十八岁了,他心想,却什么都没有了。

他一个人整天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喝伏特加,满心希望有朝一日能出现一丝光明。黎明之前是最黑暗的。[172]他一次次告诫自己。但这句海军格言又一次次被证明是大错特错。在他看来,最黑暗的时候并不一定只在黎明前。黎明永远都不会再来了。

他五十九岁生日那天是个星期四。早上下着雨,看着空空的伏特加酒瓶和房东的逐客令,他鼓起勇气来到衣柜前取下自己的军用手枪,装上子弹后把枪管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原谅我吧。”[173]他闭上眼睛低声说道,然后扣动了扳机。枪声比他想象的要小很多。只是“咔哒”一声,算不上是枪声。

说起来真是残忍,枪竟然没有响。这把廉价的礼仪配枪已经被他扔在衣柜里好多年了。衣柜里全是灰尘,枪也疏于保养,显然已经坏了。阿维拉觉得就连自杀这么简单的一件事,自己都做不了了。

他暴跳如雷,用力把枪朝墙上摔去。但这一次房间里响起“砰”一声巨响。阿维拉感到小腿上一阵灼热,钻心的疼痛让他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他倒在地上,紧紧抓住鲜血直流的那条腿痛苦地尖叫着。

惊慌失措的邻居们砸开房门,救护车也呼啸而来。阿维拉很快被送到塞维利亚的圣拉萨罗省立医院,回头他得跟人解释自杀时是怎么射中自己腿的。

第二天早上,海军上将路易斯·阿维拉躺在康复室里,感到心力交瘁,颜面扫地。这时突然有个人来看望他。